从几页诗笺谈起

2015-05-25 14:05刘国正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诗笺草堂陈老师

刘国正

几经沧桑,中学时期留下来的东西差不多荡然无存了,偶然从旧书的页间发现四页诗笺,是我的两位老师的遗墨。久巳寻觅无望的珍宝,忽然意外地出现在眼前,使我喜出望外,我把这几页装裱成册页,护以锦制封面,并且写了一段跋话:

“偶于旧书页间得吾师玄童陈先生、孔才贺先生诗笺各二纸。陈先生者,一为北海泛舟诗,写于甲申即1944年,完好:一为赐赠之作,写于壬午即1941年,仅存尾页,贺先生者,一完好,一仅存首页,当写于1946年.忆从两先生学诗多年,先生诗格高古,书法超逸,当时孩稚未尽解,今乃知非时辈所及,忽忽四十余年,两先生早归道山,余亦白发,而览兹笺,两先生慷慨悲歌、舞蹈击节之风概,犹宛然耳目间也。大化迁移,人生能几?惟诗情得震铄千载之下,则数十年一瞬息耳!笺已暗敝,恐日就碎坏,遂装裱什袭藏之。”

文字间涵着我的深沉悲痛。我上中学,是在四十年代沦陷的北平。回想起来,对我帮助最大、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美术老师.他名陈小溪,字玄,四十多岁年纪,总是穿一件蓝衫,胖乎乎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他是画家,兼工书法、篆刻,古诗文也有很深的造诣,与画家王雪涛、吴镜汀、李苦禅都是好友。他除了教美术课之外,还业余授徒,非但不取分文,还要陪上些纸笔,是真正以教学为乐的一位教育家。我因为酷爱绘画和文学,就课余授业于陈老师。

学校里古槐阴下的两间破旧的西房,是陈老师的宿舍,取《老子》“大音希声”的意思,号曰“希声草堂”。沦陷中的北平风雨如晦,学校也一片死寂,这希声草堂里方丈之地倒是有一点生气,课后或者假日,总是有三三五五同学前来请教,或伏案作画,或持刀治印,或诵习诗文,陈老师这边添改几笔,那边指点几招,时而论画,时而谈诗,自然也时而谈天说地,泡茶烧饭,形成一个自由生动的学习环境。

应该说,这种学习方式是很利于人才的成长的。著名油画家、陶瓷艺术家侯一民,著名板画家宋广训等都是我当时的同窗学友,我先是学绘画,总是长进不大,后来又学诗文,算是打下了比较厚实的底于。陈老师教授诗文的方法很别致。他先是介绍读物,从总集到别集。我手头还保存着一部吴北江先生选评的《古今诗范》,是陈老师赐赠的,至今我仍认为是学诗的最好读本。他推崇杜诗,也指导我着重习杜诗,一部《杜诗镜铨》读过多遍,其中相当一部分能够背诵。杜诗中,他只给我讲解了《咏怀》《北征》《秋兴》等一些代表作。在简要地讲解词语之后,他开始朗读或朗吟,读或吟到妙处就停下来,说一声“妙啊—嗯!”他并不说出妙在何处,但从他那眉飞色舞的神态,从他那喝采般深情的语气,知道他的心境已经化入诗中,深深地受到感动。此时的我,也无须追问妙在何处,感情同老师一起交融在诗中了。他给我改诗也是如此,很少具体地改动字句,只是从大处指点。教师只加引导,要学生自己去寻求,他的这种教学方法至少非常适合我,我是最不愿意听老师成本大套地讲课的。在陈老师的指导下,我很快获得了较强的自学能力,阅读了大批古籍,习作了几百首旧体诗。其中存下来的几首,编入了我的《流外楼诗词》,现在看看,仍觉尚可,但这适足以证明数十年来我写诗长进甚微,愧负先师多矣。

在希声草堂里,不仅研习书画诗文,还纵情谈论,沦陷期间,骂日本侵略者,光复后,骂国民党“劫收”大员,兼及人生宇宙,无所不谈。只有训育主任或者住在对门的连辛亥革命都不赞成,却认为大日本必胜的一位老先生偶然闯进来才转而谈古典、谈市井。陈老师虽然未曾涉足政治,但他有鲜明的倾向性,他是一位热烈的爱国者。在斗室中讽嘲还不足,陈老师写了许多首讽刺时政的诗,通俗幽默,大胆辛辣,抄成一本《入木三分集》,当时自然不可能出版,而今怕是早已散佚了,我和其他同学,在熏陶渐染中受到很大影响。推想起来,他要我读杜诗是别有深意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当时读来,令人泪下。后来,陈老师终于找到了光明。他的儿子从解放区来看他,把一些解放区的报刊藏在蜜罐子的底层带进城来。在那些纸质粗黄的报刊上,我们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朱总司令的木刻像,第一次读到毛主席的《沁园春·咏雪》。陈老师盛赞这首词,许为千古绝唱,他眼神放光,透出无限的敬仰和喜悦,他藏在内心深处的想往,毫无遮拦地表露了出来。

就在这一年我上高三,陈老师对我说:“你学诗要多几位老师才好,孔才是大才子,我介绍你拜他为师吧。”贺孔才先生名培新,与陈老师同为吴北江先生的学生,交契甚厚,常到希声草堂来,原是见过的。他是诗文大家,兼工书法篆刻,才高望重。这一天,陈老师带着我到贺宅——宅在积水潭西岸,号“海西草堂”——去拜师。贺先生十分高兴,设便筵聚饮,还把一部他的诗集《天游室集》赐赠给我。从此我有了两位好老师。

孔才先生指导我阅读,同陈老师是一个路子。每次向他请教,他评诗论文,上下古今,淹贯百书,精深博大,时而说一些笑话,横生逸趣。记得有一次他给我讲《离骚》,讲着讲着动了感情,忽然站起身,边走动边大声吟唱起来,高亢激越,声震屋瓦。他没加一句解释,我从吟唱中领会到的比听讲解要多得多。

指导我写作,孔才先生也是很少讲解作法和改动字句。他给我批改过很多诗稿,可惜散失殆尽,仅存经先生圈点的半页而已。他写诗主张高唱入云、气宇轩昂的阳刚风格。我的习作中,有他喜欢的句子,如“剑气欲腾牛斗上,文章小试思神惊”,他画了双圈。但是,,有一次我久病初愈,写了一首诗未免颓唐,其中有“病起梳头觉发长”的句子,他看了很不赞成,说青年人写诗要有蓬勃的朝气,切不可低沉消极。他找出李贺的一首诗给我看,“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他说:“长吉尚且如此,何况今天的青年呢?”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至今犹如昨日,对我此后写诗乃至做人影响很大。善教者不须多言,话要点在节骨眼上。

孔才先生也是一位热烈的爱国者。解放初,他将世代珍藏的大量图书和文物悉数捐赠给国家,投身革命,吟诗一改旧凋。又一次我见到孔才先生,他兴高采烈地吟唱了他的新作,其中有两句道:“工农今作邦家主,马列真为世界师。”

匆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这其间有多少凄楚,一言难尽!只剩下这四页诗笺同我默默相对。每一展读,两先生的精神笑貌都活现在眼前,我呢,仿佛又变成身着旧蓝衫、面容削瘦、讷讷寡言的青年。这两位我中学时期的好老师,是我终生难忘的。

(选自《人民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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