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婷
前两天,我所居住的城市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事件:一对夫妻因吵架,男子将出生仅七天的婴儿从十一楼摔下,孩子当场死亡。
几天过后,这则新闻淹没在了铺天盖地的其他各类真假消息中,人们扼腕叹息了几天,一个新生的生命就被所有人遗忘得一干二净,真应验了那句话:干净得像白纸一样。
新闻始终是新闻,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已经来不及去思考太多事件本身和它身后所折射出来的问题。又或者说,当我们将目光的焦点集中在吃得是否营养、穿得是否有范儿、住得是否宽敞、行得是否便捷这些最琐碎、最点滴的生活细节中时,已然忘记了生命的本来面目。
在任何东西都可以发掘其商业价值的今天,三国早几年前就成了一个被消费的历史时代一一三国讲座、三国杀游戏、三国影视作品等等。参与到这场商业狂欢的每一颗钉子,都铆足了劲地从中国浩瀚无垠的璀璨历史星河中,掘地三尺,满足荧幕前的观众对战争、悲恸、凄惨的消费欲望。然而,当我们放下手中的遥控器,翻开真正的三国动乱时期的历史文献、文学作品来看的话,你真的认为,一个人的屈辱悲伤和离散流亡,是可以被拿来消费的么?
蔡琰可谓是正经八百的“文二代”,其父蔡邕,是东汉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我时常想,如果蔡文姬终老一生,生活在如文景之治的承平之福中,或在世于如唐代贞观之治的理想时代,那么她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该是怎样的,抑或到底会不会有她的一席之地?若真如此,大概也只是众多文学“男神”中,绿草点缀般的女性存在罢了。然而每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因此,文姬一生的离乱苦痛,既由不得自己选择,便都化作悲愤的文字,遗留世间。
东汉末年,天子失威,群雄并起。这是一个杀伐无度的混战时代,血流成河。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为了自己的私欲争夺地盘,机关算尽,马蹄践踏处,众生涂炭。翻开三国时期文人们写的古诗、辞赋,写民间如“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一片萧条;写个人如“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的思念故土之情;写战争如“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的龌龊不堪;写逃亡如“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的悲凉无奈……诗人们看到的是“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慈母之于幼子都能忍痛抛弃,这世间还有何事可堪回首?战争是一把没有价值取向的屠刀,挥舞起来,杀戮的总是无辜众生。《悲愤诗》中写道: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作为战利品,男人的头颅成了邀功的兑换凭据,而在干难万险的流亡途中不幸被抓的妇女们,则成了士兵们的瓜分对象。俘虏们不但要忍受逃亡途中的飞来横祸,还要遍尝棰杖之苦,恐吓之惧和羞辱之愤,“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如果不是亲口读这些诗句,我不能想象一个人折磨另一个人,毫无同情心地折磨他人,折磨到这些俘虏们完全丧失做人的尊严,折磨到一个人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人性到底有多丑恶?文姬写道:“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如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这十个字的分量便不会沉重得字字都砸进读诗者的灵魂深处。
而我更为这位诗人的经历揪心,如同她万不得已地忍痛弃子归汉。文姬为乱兵所掳,辗转流落南匈奴后,我真的希望她的命运就此能够按下停止键。十二年,改嫁匈奴人,生二子。离乱之人不敢想明天,“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虽非故国乡土,但假如是一个普通女子,她或许会听任这样的命运安排。然而文姬自小饱读诗书,读过书的女子内心总是不安定的,她心心念念着要回到中原故土,当翘首以盼的这一天终于来到时,命运的残酷让文姬又要面对一次生离死别。孩子抱着她的脖子,天真地问母亲要去哪里,还会不会回来?读至此,我已读不下去。人生最亲近的人莫过于生我之人与我生之人,而人世间最大的悲恸,莫过于与自己爱的人此生不复再见,何况是慈母别幼子?!弃子回故乡与亲人团聚,还是留在此地,永不再见亲人,对任何人来说,无论作何决定,都是如同掏心挖肺一样的撕裂之痛。我无法体验到蔡文姬当时的心情,“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是她多年后所写下的诗句。然而人的很多情感,非要亲身经历,旁人是无法体会到五内俱焚的强烈情感的。即便如此,读到这两句时,我在泪水中,也为这位母亲担忧:害怕她忧悲过度,真的发了疯。这样的肝胆俱裂,有多少人能够承受得了?又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和定力才能够承受得住啊!而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几乎人人都要承受弃子、抛家、去国的悲惨人生。满眼看过去东汉末年的诗歌,没有哪个诗人写不到这样的人间乱象,即使权高位重者如曹氏父子,也有“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锥心之句流传下来。
文姬归家,命运该为她所受的苦做些补偿了。实情实景却是“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如此情景,会不会让诗人后悔不该弃子回来?而她的人生,就这样峰回路转,却转一次,进一次死胡同。终此一生,蔡文姬只能在一个个人生的死胡同里“怀忧终年岁”。
我不想说文姬的《悲愤诗》是对那个时代的悲情控诉一一尽管教科书上总喜欢上纲上线地总结所有文章诗歌的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这首诗歌最让人酸楚的是文姬别子的描写和由之而来的循环往复的别子之痛,诗中最让人锥心的是关于俘虏生活不堪的描述。这些如非亲身经历,是难以道出的。诚如近代学者吴闿生所说:“吾以谓(悲愤诗)绝非伪者,因其为文姬肺腑中言,非他人所能代也。(《古今诗范》)”沈德潜说《悲愤诗》“由情真,亦由情深也。”(《古诗源》卷三)而我以为,《悲愤诗》最成功的是它不仅写出了诗人的不幸身世,更由此展开了一副触目惊心的时代乱象。那是一个生命没有尊严的时代,是一个一圈悲凉接着一圈悲凉,如涟漪般不断扩大到每个人身上的悲凉。漫山遍野的荒芜苍凉,满地白骨的无处下葬,凄惨无助的不幸哀嚎……越是没有生命尊严的时代,人们越能体会到生命的可贵,越是动荡不安的年代,人们才会对和平有无限向往。所以在东汉末年的诗文中,无不充满了对生命意义的诘问,无不铺陈着对宇宙苍生的普世关怀。这也构成了此时期诗文的最大特色,是与盛唐时期气象万千,包容开放、磅礴大气的风格迥然相异的文风。
回到文中最前面说到的那则新闻,一个出生仅七天的婴儿,就这么被随手一抛,离开了世界。打开搜索引擎,这样的新闻俯拾即是。是什么时候,我们对待生命的态度如此漠然?我反对以家贫为借口弃婴的父母们,但我理解他们的艰难,我不能理解的是,仅仅因为吵架就扔孩子的那些人——新闻后续报道,这是一对精神病夫妻。难道每件悲剧后面都要站着一个或两个精神病人么?这不是侮辱精神病患者么?而我们的时代,也成了消费悲剧的时代,新闻一时轰动,然后没了下文;网络各种谩骂,充满不理智的恶意;影视作品中的宏大场面,好听点叫“史诗般的风格”,娱乐圈的大咖们,别玷污这种风格了好不好?安安静静地拍几部戏好不好?当然,如果真的想拍出“史诗般的风格”,想真切地感受那段山河岁月的悲凉苍茫,读读那个时代的诗歌,会比枯坐在书桌前想象各种悲剧情节要才思敏捷得多。
合上书,一个乱世女人的悲愤故事就这样化作了历史云烟,尘封在每一个汉字的一笔一画里,而更多的无名氏,他们的故事,又有着怎样的凄楚不幸,却不能够让历史记住呢?生之为人的尊严,又要经过多少世世代代永无休止的自相残杀,才能有生之为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