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婴:生活在鲁迅的影子之外

2015-05-20 04:02余玮
黄河黄土黄种人 2015年3期
关键词:鲁迅

余玮

鲁迅,中国的文化巨人,被誉为“民族魂”。在儿子周海婴的心目中,鲁迅并不是“横眉冷对”,而是那么的慈爱。周海婴走了,带着“鲁迅之子”的标签走了。他的离去,让笔者忆及与他的数次近距离交流所感受到的儒雅、谦和、低调、真诚,温馨至今。

一代文豪十分珍爱“上天赐予的礼物”

1929年9月,周海婴出生于上海。这一年,鲁迅48岁。很民主的鲁迅曾说:“先取一个名字‘海婴吧!‘海婴,上海生的孩子,他长大了,愿意用也可以,不愿意用再改再换都可以。”

周海婴说,自己的出生是一场意外。“母亲告诉我,当时他们觉得生存环境非常危险、恶劣,朝不保夕,有个孩子是拖累。但是后来他们避孕失败,我就意外降临了。”“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是30多岁了,算是高龄产妇,是顺产,不是剖腹产。但是我是被钳子夹出来的。”

周海婴出生时属难产,鲁迅在医院里为许广平母子焦急万分,想方设法抢救。当医生征求鲁迅意见是留大人还是留孩子时,鲁迅不假思索地说:“留大人。”结果母子平安。许广平产后,年近半百的鲁迅特意送了一盆花给她。

周海婴生前回忆说,父亲有时也把他称为“小红象”。“现在咱们知道‘白象是非常名贵的,非常稀有的,我母亲曾经爱称我父亲为‘白象。那么既然是‘象,‘象的后代自然是‘小象;那么小孩生下来皮肤很红,那么红皮肤的‘象不是‘小红象嘛,于是就有了这样的一个爱称。”

鲁迅很喜欢这个儿子,把他看作上天赐予的礼物。在以后的7年多时间里,鲁迅在自己的日记里、在和友人的通信里,常常事无巨细地提及儿子。

鲁迅做事十分认真,书房也整理得很好。即便儿子在书房玩耍,弄得乱七八糟,鲁迅也绝不生气,只待儿子出去了自己再收拾房间。根据周海婴回忆,他曾问过父亲:“爸爸能吃吗?”鲁迅当时的回答也童趣盎然:“按理说是可以的,但爸爸只有一个,吃了就没了,所以还是不要吃的好。”

作为父亲的鲁迅留在周海婴脑海中的印象,是个一直趴在书桌前写作的长者:“他早上醒得比较晚,因此我每天早上起来都是蹑手蹑脚的,大家都让我别吵爸爸。在濮存昕主演的电影《鲁迅》里,有一个镜头就是小海婴给鲁迅装烟,当时我就是这么做的,因为我觉得孩子应该孝顺父亲,装支烟也是孝顺。”在周海婴的记忆中,鲁迅是个慈父。

也许,正因周海婴是意外出生的“多余人”,反而得到了加倍的父爱。周海婴自幼体弱,鲁迅的日记中至少有上百次带儿子到医院就诊的记录。鲁迅曾笑言,扯大这个儿子,自己都要成“二十五孝”父亲了。

周海婴童年时患有哮喘病,每当换季时节发作尤为厉害,最费鲁迅心神。儿子的病一旦犯起来,呼吸困难,彻夜难眠。学过医的鲁迅即便平日谨慎,一般不替人看病或开处方。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充当起了家庭医生的角色。鲁迅常常会取来一个脸盆,放进2两芥末粉,再倒入滚烫的开水,随后把一条毛巾展开放进水里。等芥末汁浸透整条毛巾后,鲁迅就将筷子插进毛巾,把水拧干,以周海婴所能承受的最高温度敷在他的后背上,然后再用干毛巾盖住。这样过去十多分钟后,周海婴的背部就会粉红一片,用手指头碰一下都特别疼。而这时,周海婴会感觉呼吸顺畅,特别舒服。这就是鲁迅屡试不爽的治疗哮喘的“经验方”:芥末水热敷后背。

周海婴记得,儿时他家住在上海大陆新村,楼下的房间用装有玻璃的门隔开。有一天,一位邻居小朋友来他家玩,不慎把周海婴关在里间。由于门太紧,一时打不开,周海婴心里非常焦急,拼命地想把门打开。他一掌用力推过去,一块门玻璃就被他打破了,手也被碎玻璃划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周海婴一时慌了,在楼下放声大哭。正在楼上书房中写作的鲁迅听见哭声,三步并作两步奔下楼梯,马上用云南白药和纱布将周海婴手上的伤口包扎起来,并安慰他说:“孩子别慌、别慌,过几天就好啦。”紧接着,鲁迅又和蔼地将吓得呆在一旁的那位小朋友送走了。事后,鲁迅也没有责骂过周海婴,而是请师傅将门玻璃重新装好。

周海婴还记得,当年“父亲弯下身,细心地给我膝盖上出脓流血的伤口敷药的情景。每年闷热的夏天,晚饭后长着满身痱子的我,总可以跑到二楼,由父亲将痱子药水轻涂在我胸上或背上。每搽一处,母亲就用扇子扇干。這是我最快活的时刻,可以不怕影响父亲写作而被‘驱赶,有机会亲近父亲,心里感到无比温暖”。

鲁迅用孩子的童心诱导孩子,把功夫用在培育孩子的身心健康上。有一次,周海婴听说家里买了观看狮子老虎的马戏票,他高兴极了。谁料鲁迅不让他去,他急得哭了起来。虽然鲁迅不爱看电影,但为增加儿子的精神食粮,凡有适合儿童观看的影片,他都特意陪着海婴去观看。为什么这一次却不让海婴去呢?因为这马戏在夜晚表演,孩子容易受惊吓,不利于身心健康。于是,鲁迅采用童心诱导的方法耐心地告诉他说:“那马戏节目大都是猛兽表演,又在黑夜临睡之前,孩子看了要惊恐得不能入睡的,对身心健康有影响。”周海婴见父亲说得有道理,也就不哭了。

“父亲从不逼我学这学那,让我自然成长。”周海婴回忆说,“当年,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叔叔周建人曾送我《儿童文库》和《少年文库》两套丛书,父亲就把书放在我的专用书柜里,任由我读。他从不过问我读了哪些,或指定看哪几篇、背诵哪几段,完全‘放任自流。”

年近半百才得子的鲁迅并不忌讳和年幼的儿子谈论死亡,他曾对儿子说:“我会死,你也会死。”鲁迅也不避讳对儿子进行性教育。从事业上来看,“文二代”周海婴并没有子承父业步入文坛,而是成了造诣精深的无线电专家。“我的父母从未要求我子承父业,只是在我快长大成人的时候,母亲才要我‘学一门本事,自食其力”。虽然他掌握的无线电技能远未达到父亲在文学方面那样的高度,周海婴却表示“我尽自己的力量,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无愧于我父亲”。

被贴上“鲁迅之子”标签的率性之人

终其一生,周海婴都生活在父亲的光环之下,常常被贴上“鲁迅之子”的标签,“我是在一个‘人场的环境下长大的,就像磁场,我被这个‘人场控制着。父亲一直在鞭策着我,也在给我压力”。

有人调侃,现在正处于一个“拼爹”的时代。与有些人公开叫嚣“我爸是某某”相比,周海婴一生更多的时候是想跳出鲁迅的圈子,自食其力,过一个平民化的生活。“你看,我60岁时还被人这样介绍——这就是鲁迅先生的儿子……每次我听了以后心里非常不舒服:没错,我是鲁迅的儿子,但不等于说没有我的工作、没有我的事业;我就是我,我就是周海婴!”

身为鲁迅的儿子,周海婴生前坦言常年为声名所累。他接受采访时曾说:“我小时候,一直到中学,都尽量不用周海婴这个名字,用的是‘周渊。因为觉得大家总是把我想成他们所希望的一个周海婴形象。在众人眼中,周海婴应该文笔很好,应该这样,应该那样。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难受的。”从小到大,周海婴不愿在鲁迅的光环下生活,也从不向外人炫耀自己是谁的后代;他反对靠父母的余荫生活,强调靠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成绩去赢得社会的承认。“当遇到许多困难和问题时,我就想,我要不是鲁迅的儿子就好了……”他不想因为自己而“连累父亲”。周海婴生前曾向记者大倒苦水,感叹“鲁迅的儿子不好当”,需要“经常戴着防毒面具”,甚至还要“戴着生化保护武器”。

鲁迅博物馆内的鲁迅书屋里,悬挂着一幅鲁迅木刻肖像画,那是1936年8月初,中国著名版画家力群先生的力作,这幅作品后来就成为世界各国大多采用的鲁迅画像。木刻画中的鲁迅神情凝重而坚毅,目光如炬,背景中手上握着的钢笔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扎向一只只丧家之犬。提起大家公认的这幅鲁迅木刻,周海婴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说:“曾有一位雕塑家为鲁迅塑像,妈妈就给人家这样讲那样讲,说鲁迅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应该是那个样子的。但最后那位雕塑家说,如果我把鲁迅塑造成和蔼可亲的教授形象,社会就该不认可了。”周海婴说,战士也要有休息的时候,他也会唱唱歌跳跳舞,也会调侃调侃,只是人们把鲁迅的这一面忽略了。他还说,造成这种忽略的原因,也有后来的入选文章不够全面之故,比如中学课本里《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内容与孩子们的年龄特征不相符,不仅学生读不懂,连教学生的老师也不一定懂。

长期以来,鲁迅被塑造成横眉冷对的斗士,殊不知他是一位多性情的文学家。在孩提时代的周海婴眼里,父亲是爱开玩笑、非常幽默的。正如周海婴所称:“我问过我母亲、叔叔,甚至于和我父亲见过面的一些朋友,他们都没有看见过我父亲生气的样子,更不要说什么拍案、横眉冷对。由于受当时的环境影响,父亲见的人比较少,所以大家都是从字里行间去推论他的性格。其实现实中他如果和人家谈不拢,往往就不说了,不和别人多讲,最多到这一步为止。”

作为鲁迅的独子,周海婴7岁时用稚嫩的笔为父亲书写了墓碑碑文。此后长达70余年,他被认为是“鲁迅精神的传播者”,做了不少纪念、研究鲁迅的工作。 2002年,周海婴和儿子周令飞投资创办了上海鲁迅文化发展中心,监制了电影《鲁迅》,筹划了40集电视剧《中国大文豪》,尽到了伟人后代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他还曾著有《鲁迅与我七十年》等书。2010年,《鲁迅回忆录》的许广平手稿本得以完整面世,周海婴是该书的主编。

“鲁迅是世界的,我希望大家研究他的思想、文学价值,更希望大家看到凡人鲁迅、生活中的鲁迅、完整的鲁迅。”可以说,周海婴为“鲁学”研究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把鲁迅从现代文坛之圣人的高位还原到现实中来。

周海婴很注意对鲁迅著作权、肖像权的保护。早在1986年,周海婴就因为日文版《鲁迅全集》的稿酬问题和人民文学出版社打过官司。周海婴生前也多次对街头出现的“祥林嫂洗脚房”、“阿Q服装”等商铺感到心痛。他很反对鲁迅笔下的形象商业化。周海婴为父亲打官司之多,以至于特聘律师写了一本《我为鲁迅打官司》的书。

2007年,周海婴联合长子周令飞撰写过一篇《鲁迅姓什么》的文章,直指如今的鲁迅已改姓“钱”与“权”,痛批一些人打着鲁迅的幌子大发其财,一些部门利用鲁迅的名号动辄垄断。

曾有人说,周海婴打官司其实就是为了钱,周海婴听了一笑,“我这是背了父亲的‘钱锅。”终究是鲁迅的孩子,他爱父亲,必须维护父亲的名誉。在周海婴看来,公民的人格尊严神圣不可侵犯,自己的父亲作为深受各界爱戴的历史名人,其姓名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和社会内涵。他认为,一些机构利用鲁迅的知名度在经营活动中搭便车,有违社会公共利益和社会公德。在打官司之余,他开始宣讲鲁迅,他要让大家相信,鲁迅的思想并没有过时。

有一次,周海婴无意中发现鲁迅的中、英文网络域名已被人抢注。他曾试联系过域名持有者,本想买回域名,结果却令他跌破眼镜,“开价二十几万,不到二十几万就免谈”。周海婴认为,私自将名人姓名注册成域名,不仅侵犯了名人的姓名权,更侵犯了国家、民族的尊严。作为全国政协委员,他曾提交有关“健全名人姓名注册中文域名”的提案,指出有关部门应当加强对名人中文域名的管理和保护,以免侵犯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尊严。

周海婴与人相处耿直、率真,而且同父亲一样,敢说真话,从不怕得罪人。周海婴的长子周令飞说:“父亲最值得人怀念的就是一生求真的精神。虽然他曾经有一度对顶着伟人之子的巨大头衔倍感压力,但他一生坚持处事认真、待人宽厚,真正做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有一年,在全国政协十届五次会议上,几位委员相继发言后,周海婴开始发言。让大家惊诧的是,他诚恳地向在场的政协委员“检讨”:“有关部门花了很大力气反盗版,并且要大家提高觉悟,不要去买盗版书。但是,我检讨一下,我也买盗版书。一本书五六块钱,想了解一下,就买一本翻翻,看完再当废纸卖掉。”周海婴质问:“书价为什么总是定得这么高?”在一次鲁迅青少年文学奖活动上,周海婴也毫无敷衍之辞,又一次直言不讳地批评了当下青少年写作真心话太少,“假、大、空”太多,匠气太重。

周海婴有三儿一女。长子周令飞长相酷似鲁迅,尤其是那两撇胡子,常有人跟他开玩笑,问是否有导演請他去演鲁迅,他笑声朗朗,“不行啊!我太高了!”在儿子周令飞眼中,父亲是一个很认真很讲原则的人,他从父亲身上看到了祖父的影子。周令飞告诉记者,他和父亲既是父子又是同事。“父亲在平时经常和我商量要做的工作。我在工作上遇到困难,他会给我很大的鼓励。他常对我说,干部、烈士和名人的后代子孙,如果每个人都能够继承我们祖先的优良文化和精神,相信我们的社会会更好。我们不能置身事外,必须把这些当作自己的责任。”

无线电专家的成长之路

1932年10月9日,瞿秋白夫妇到鲁迅家中避难小住,特意给3岁大的周海婴赠送了一种叫“积铁成像”的玩具。这是一盒铁材制成的可组装成各种模型的玩具。周海婴用它组装小火车、起重机,装好了再拆,拆了又装,鲁迅总是从旁鼓励。它不但使周海婴学会由简单到复杂的几百种积像玩法,还使他能脱离模型,发挥自我想象力拼搭各种东西。

鲁迅离世时,周海婴年仅7岁,鲁迅留下的遗嘱中叮嘱“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周海婴尊重父亲遗愿,报考南洋无线电夜校,最终成为一名跟文学不搭界的无线电专家。用他的话说,这是“靠自己的努力穿衣吃饭,既没给父亲丢脸,也没硬要去沾他老人家的光”。

周海婴从事无线电事业长达55年,曾出版过《电子爱好者的金桥——业余无线电通信》。他曾长期兼任中国电子学会科普部副主任,为培养后备人才,他与多位科技界人大代表联名提案,使得中国内地个人业余电台在1992年12月22日重新开放。周海婴是国内首批注册的22名老“火腿(对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的称号)”之一,呼号为BA1CY,频率是14.180MC。无线电爱好者张家齐说,每天早晨8时左右,他们就能在14.180兆赫这个固定频率上听到周海婴的声音。刚开始,他们通过这个频率相约一起聚会,地点经常选在北京鲁迅博物馆。慢慢年龄都大了,每天他们都坚持在这个频率上聊天,“我们笑称大家在空中天天见”。有几位老“火腿”由于身体不便,不能参加追悼会,他们相约在周海婴追悼会开始之时打开电台表示哀悼,向天堂的周海婴送去哀思。

“我上学以后,开始爱好理工专业,后来又投身于科技工作,细想起来,也许和他们两位(瞿秋白夫妇)当初对我的启迪不无关系吧?”周海婴生前对儿时的玩具记忆尤深。

如今,再也听不到周海婴的声音了,无线电爱好者很难过。按照惯例,一个无线电呼号停止使用5年后,将被重新分配给他人。周海婴作为“火腿”名人,他的呼号BA1CY将被永久保存,以作为对他的纪念。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的租界被日寇占领。这年12月15日早晨,许广平被日本宪兵抓走,受到严刑拷打,身心受到摧残,头发白了不少,双腿被打伤不便走路,但敌人从她嘴里一无所获。最后在1942年3月1日,鬼子不得不将她释放。

当年,许广平在上海租界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家中物件也被搜去不少,其中便有周海婴的无线电收音机。待许广平出狱,母子再次相见,周海婴便马上追讨他那部视若珍宝的收音机。

抗战胜利之后,周海婴在家中搞起了收发报试验。后来他回忆说:“为了提高发射效果,我买了两支长毛竹,从自己的屋顶向北边邻居的屋顶架起一根天线,它横跨东西向弄堂,支在28号朋友的屋顶上。这支天线称为‘齐柏林式,中心下降两条并行的馈线,每隔一段有小竹棍支撑着,远看像杂技高空飞人的梯子,十分耀眼。”结果,周海婴的兴趣之举引起了国民党特务的注意,三天两头有人来到周家监看,在他家附近游荡的特务更不在少数。

出于保护鲁迅后代安全的考虑,上海地下党组织决定把周海婴送到香港读书。他便随许涤新夫妇赴港,就读于培侨中学。

1948年11月底,周海婴跟着母亲许广平乘坐悬挂有葡萄牙国旗的“华中轮”离港北上。同船的还有郭沫若、马叙伦、陈其尤、沙千里、许宝驹、侯外庐、翦伯赞、冯裕芳等知名人士。 1949年2月1日,北平宣布和平解放。2月25日,民主人士乘的专列抵达北平。

周海婴回忆说:“母亲被选为全国妇联筹委会常委,(于)3月24日代表国统区任正团长,参加第一届全国妇联代表大会,任主席团成员。后被选为妇联执行委员。到9月,又参加了政协会议,任政协委员。10月,又被任命为政务院副秘书长,从此定居北京。我呢,只在北京饭店住了几天,就到河北正定去,进了当时为革命青年开办的华北大学,编入政训第31班,参加为期3个多月的学习。我全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在华北大学政训班学习结束后,周海婴又进入辅仁大学社会系就读。后来,党和政府考虑他从小喜欢无线电,又把他送到北京大学物理系就读。1956年,他从北大物理系毕业后,正赶上我国搞核武器研制,他便被分配到北大核物理系,从事筹建实验室工作。1960年以后,他又到国家广播事业局技术部搞无线电规划工作,曾担任过原国家广播电影电视部政策法规司副司长,直至1994年离休。他曾任第四届至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八届至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积极向全国人大、全国政协提建议,特别是在《著作权法》和反盗版方面提出了自己的明确意见,在参政议政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

永远的镜匣人生

80岁生日这一天,周海婴的庆生活动比较特别,他的首次个人摄影展“镜匣人间”在孔庙和国子监博物馆以及北京爱普生影艺坊开幕。“镜匣人间”将周海婴的摄影人生与摄影作品从尘封的记忆中开启,一段写实的历史展现在眼前。他用相机记录了他所经历的人生,留下了一段远离我们年代的记忆,具有社会的、人文的、历史的研究意义,这些珍贵的图像所体现的敏感与活力,以一种极强的冲击力令人惊讶。

周海婴仿佛注定要与摄影结下不解之缘。出生第100天,小海婴就被鲁迅抱到上海的照相馆拍了照片。鲁迅在1924年写过《论照相之类》,1934年又写了一篇《从孩子的照相说起》,里面还特别提到了周海婴小时候照相的事。“1936年秋末,父亲过世之后,悲痛的母亲健康状况很不好,于是一位蔡姓阿姨建议母亲去杭州异地休养,她认为至少有助于减轻失去亲人的哀伤。母亲自然不能丢下方才8岁的我,让我随去做‘跟屁虫。蔡阿姨有一支黑色小型相机,不时地拍些风景。很快,她看出了我对相机的好奇,经不起我左缠右磨,允许我按了几次快门。这一年,算是我(學)摄影的开端。”

“1943年的一天,母亲比较富裕的朋友借给我一只小方木匣镜箱。由此,我正式开始学习摄影了……”1948年11月,在离开香港前往东北解放区前,酷爱摄影的周海婴买了一台低价的“禄莱”相机,又买下20多个胶卷。为了安全地到达东北解放区,他这次北上是完全保密的,没有摄影记者跟随报道。周海婴拍的这些绝版照片,无疑弥补了中国现代史上最重要的影像空缺。

周海婴一辈子酷爱摄影,共拍摄2万余张照片,把镜头对准社会底层的劳苦平民。上海难民、上海“二六”轰炸、民主人士秘密前往东北解放区、辅仁大学和北京大学校园生活等20世纪四五十年代上海和北京的社会生活及市井风貌系列照片弥足珍贵,记录下的茅盾、巴金、萧军、季羡林等人的图像成了珍贵史料。“1949年初夏,我从华北大学短期学习结束,廖承志建议我们几个‘孩子各自补习所缺的高中文化课程后,第二年去苏联求学。这样,我返回上海旧址霞飞坊寻师回炉。不久,抗美援朝开始,我在三楼阳台听到飞机投弹轰炸声,看到窜天的浓烟,这便是‘二六轰炸上海卢湾区。冲天黑烟被我拍了下来。隔天,我又和表兄马永庆赶去现场拍摄残存废墟。进入现场时,我们被警卫所阻,亏得那时候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地自己印了名片,叫作‘海马摄影社。凭这枚小片子,才得到许可进入警卫圈内。进去后,我拍到了一批炸毁的废墟,还有伤亡家属悲痛欲绝的镜头”。

“70年来,我的摄影兴趣不减,从未间断却并不连贯,这与时局、运动、心情和工作、生活有直接关系……在摄影中我找到的是自己的乐趣,如今却无意间为大家或小家留下了凝固的瞬间。”进入老年的周海婴由于身体的原因,不像以往那样到处去拍照了,但摄影依然是他的最大爱好。数码时代来临,摄影技术发生革命,他也努力地跟随时代用数码相机拍照。他总是称自己是“准摄影家”。

2011年4月7日凌晨5时36分,鲁迅研究专家、无线电专家、摄影家周海婴在北京走完了81岁的人生旅程。早于2010年5月21日,他因患血管炎住进医院,一直顽强地与病魔做斗争。周海婴的长子周令飞说,父亲的遗嘱共有6条:第一条就是希望作为鲁迅的后代,要承担起弘扬其思想、传播其精神的使命和责任;第二条是办好鲁迅文化中心,将来成立鲁迅基金会…… 最后一条遗嘱才是关于自己的身后事,他希望把自己的骨灰撒出去。

4月11日上午11時,周海婴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殡仪馆东礼堂举行。头枕鲜花,党旗覆盖。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怀着沉痛的心情向周海婴做最后的告别。与大多数告别仪式不同的是,礼堂内回旋的不是凄婉的哀乐,而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这是周海婴生前最喜欢的音乐。

除了家人和同事,有上千人赶来为周海婴送行,包括他的好友和文化界人士,礼堂外的队伍绵延上百米。从日本福山县专程前来的佐藤先生,他说自己的父亲是和鲁迅渊源颇深的原内山书店的工作人员,这次他来送别周海婴,是希望“继续两代人的感情”。

周海婴生前坦陈,自己对名与利想得不多、看得很淡,只想做一个实实在在的普通人。小时候,父母就教导他不能以名人的孩子自居。周海婴的夫人马新云回忆说,1945年,她家搬到上海霞飞坊62号,与住在64号的周海婴是邻居。弄堂里的孩子们常在一起玩耍,大家并不在意周海婴是鲁迅的儿子,周海婴也从不刻意去摆架子,孩子们彼此平等、感情融洽。1952年8月1日,周海婴与马新云结婚。50多年来,他们相濡以沫、互敬互爱。马新云一直表示希望走在周海婴的前面,没想到老伴儿先去。周海婴的去世对马新云打击很大,她显得消瘦而又憔悴。

7岁时父亲去世,81岁时终于与父亲天堂相见。儒雅、温和的周海婴追随伟大的父亲去了。他之所以被人记忆并不因为他的伟大,而是因为他的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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