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
我是在寒风瑟瑟的街头偶遇那只小黑猫的。躲藏在冰冷台阶下的它显然是饿坏了,一边撕咬着几块无法充饥的核桃壳,一边朝我气若游丝地“喵喵”叫着。它那样脏,脏得浑身毛皮被污水粘成了一撮撮“辫子”;它那样瘦,瘦得仅被皮包住的全身看起来骨骼分明。
我不养宠物,也不是爱猫人士,但那一刻,小黑猫颤抖无助的眼神将我心中的堤坝霎时击溃,让情感的洪水泛滥滔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便将它轻轻搂进怀里。也许是知道自己得救了,也许是在飘忽无依中早就恐惧至麻木,它就那样乖乖地蜷缩在我这个萍水相逢之人的手心里,任由我将它带回家。
母亲有洁癖,对这只外来生物极其抵触,拼命以“她吃过的盐多过我吃过的饭”的口吻,向我科普小黑猫一定身携疾病,命令我赶紧处理掉它。据理力争后,小黑猫终于得以留下来,但前提是必须被圈养在楼上的走廊。
为了照顾它,即将高考的我住进了楼上的卧室,过起了不但只读圣贤书,两耳也闻窗外猫的日子。我打来一盆水给它洗澡,原以为动物对水会有无端恐惧,但小家伙居然乖得很,老老实实泡在热水里,像刀俎下的鱼肉一样接受我的摆弄。
实际上,短暂相处后,我才发觉自己低估了它的智商。也许小黑猫明白能在这个家停留下来实属不易,于是处处谨慎着自己的言行举止:每顿食物它会吃完,绝不像其他养尊处优的宠物挑食到傲娇;带它去几次厕所,它就知道不能尿在地板上;被我无情地踢了两脚,它就明白了床单和拖鞋都不是它的玩具。
唯有一件事,默契的我们不能达成一致。七八十年代建起的筒子楼,一个转角就能溜往外面的世界,为了防止小黑猫跑丢,我把它拴在椅子上。但它非常讨厌被禁锢,嚎叫、抓地、蹦跳,泼妇一样穷尽各种方法来反抗。眼看它的脖子快被绳子勒出血,我只得无奈地解开绳子,并狠狠丢在地上,气鼓鼓地躺在床上养神。
迷迷糊糊间,感觉脸颊又暖又痒,睁开眼,小家伙居然跳上我的枕头,磨磨蹭蹭地来向我示好来了。看着它既呆萌又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方才转怒为喜。
那段人与猫相依为命的日子,让习惯了享受全家之爱的我,开始在照顾一只小黑猫的过程中学会怎样去给予爱。小黑猫很依赖我,每次回家时它都会冲上来迎接我,收纳我的风尘仆仆,带来一缕家的炊烟。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它仿佛用实际行动向我许诺着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猫,也是通灵性的;但是,它还是失约了。
母亲说准了,小家伙果真有疾病,尽管有了衣食饱暖的生活,但还是挡不住它一天天地虚弱下去的身体。到我高考那两日,它已经病得吃不下饭,走路都驼着背。此时的我焦头烂额,实在无暇顾及它太多,便打算高考结束后再带它就医。
高考结束后飞奔回家,却再未见到它跳脱的身影。空荡的屋子让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母亲遗憾地说,它消失了。是的,小黑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独自离开了,没有缘由,不知所踪。
几天后,小区保安来访,说在后山水渠旁发现了一只死去多时的猫,虽然死相很凄惨,但一看就是我家的猫,且已经替我们处理了……再往后,他絮絮叨叨说些什么我便不记得了,头脑中一片空白。以前对猫铁石心肠的母亲,也红了眼眶。
我无法想象它的死状,但它离去的画面却在我的猜想中清晰到犹如身临其境——彼时我正在考场上奋笔疾书,它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我的书桌我的床后,毅然转身,就此消失在墙角的阴影中。
还好,猫毕竟不是人,伤心几天,我也算挺过了这一茬。
时间快进到大二,也是那样冷的一个冬天。我走过一座桥,被桥下河中的一个小白点吸引了注意力,定睛一看,竟是一条被遗弃的哈巴狗,正狼狈地站在河中一块巴掌大小的孤岛上,茫然地看着不停上涨的水面。
救,还是不救?小狗的吠叫,浸入水中的脚爪,肮脏的河水,滴水成冰的冬天,这些标签化作乱舞狂蜂,搅得我脑中嗡嗡左右为难。忽然,哈巴狗抬头与我对视,那似曾相识的无助眼神,在电光火石间激活了我的记忆——当年小黑猫临走时,一定也是这样的眼神。
我即刻下水,果断游向小狗,当十分钟后抱着它爬回岸时,我已被冻得跪伏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抬头,同样浑身湿透的小狗居然没有率先跑开,而是愣愣地看着我,直到确定我安然无恙后,才欢快地叫了两声后消失在灌木丛中。
也许,那短暂相伴,是它在真挚守护我的安危;如果我能听懂犬语,它一定在向我道谢。
生命有止,天道恒常,在历经了无数次沧海桑田的大自然中,它们只是沧海一粟,我亦只是洪荒一瞬。我们短暂相遇后又长久别离,它们继续穿行在森林和下水道,与风霜雨雪搏击;而我继续存活在灯火阑珊处,被家长理短的元素充盈着生命。最后,我们永世眠于尘埃,谁都不会再记得,彼此,曾有过一段烟火璀璨般的交汇。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见与不见,都是一样。
纵然我无法挽救它们于倒悬,但我能救它们于水火,给它们一段太平盛世,构筑成它们往后值得留恋的世界;纵然它们无法结草衔环涌泉相报,但只要一想起小黑猫温顺地趴在我脚边,小狗感激地向我吠叫的情景,心中的缝隙,便能开出一树树尽态极妍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