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对欧盟的“离婚”摊牌?

2015-05-14 16:53于海洋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20期
关键词:离婚卡梅伦欧洲

于海洋

如果说欧盟像一个家庭,那么英国就像一个每日唠叨不休的主妇,她和其他家庭成员的关系都很紧张,虽然理由各异,但总归是看谁都不顺眼,想要改变现状又无从下手。最终,在自负和挫败感的交织下,想和固执的丈夫、桀骜不驯的小叔子、强势不放手的婆婆摊一下牌:“我可以离婚吗?”

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5月27日宣布,英国保守党政府计划在2017年底前就英国欧盟成员国地位进行公投的法案,将给出一个答案。

英国的心态其实是,期望家人能耐心和真诚地询问,“你究竟怎样才能不离开?”但是家庭成员的回答让人更加失望——婆婆的回答是“收回你的话,我们原谅你”(默克尔:在英国进行退出欧盟的公投前,德国还视其为建设性合作伙伴);小叔子的回答是“找找自己的问题”(法国外长法比尤斯:比如英国人加入了足球俱乐部,我们不能在比赛进行当中说现在我们改玩橄榄球);丈夫则习惯性地对妻子的苦闷视为不见,却转而指责妻子唠叨却不做家务(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英国人对欧债危机视而不见)这样的婚姻还如何维持呢?

世界国家而非欧洲国家

主妇对丈夫的不满是真实的,但是否真下定了决心却也未必,毕竟共同生活了这么些年。

欧洲一体化的梦想可以追溯至中世纪教士当国时代,彼时教会统治欧洲人的精神世界,世俗社会则掌握在手握宝剑的领主和骑士之手。豪强林立的欧洲无日不战,使以教士为主的欧洲知识阶层大为苦恼,将精神世界和政治版图都置于上帝之手变成社会声音中的主流,深刻印在欧洲人的大脑深处。

教皇退出政治舞台后,欧洲连形式上的统一也无法维持。无论贵族王室,还是资产阶级政党,都无力改变欧洲大陆生灵涂炭的局面,直至两次世界大战,欧洲在内耗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将全球霸主地位拱手让给美利坚。痛定思痛之下,英伦大陆的政治家才做出决断,以决定性的举措彻底摆脱混战泥潭。

有意思的是,1945年第一个提议重建欧洲合众国的人正是当时的英国首相丘吉尔。以英国二战艰苦卓绝对抗纳粹的功勋再加上丘吉尔的声望,丘吉尔的倡议自然广受欢迎。丘吉尔的一段话奠定了英国与梦想中的欧洲合众国关系的基调:“我们需要建立某种欧洲合众国。为把这项急迫的任务完成好,法国与德国应当和解,英联邦、强大的美国,而且我诚恳地希望还有苏联,一道应该成为新欧洲的朋友和保证人……”

原来,在丘吉尔看来,合众国是欧洲大陆的合众国,而英国和美国、苏联一样,根本就是一个世界性的国家而非欧洲国家。这种看似友好实则将自己置于保护者地位的态度符合大英帝国过去几百年的光荣传统,虽然英国人接受起来毫无困难,但欧洲大陆听起来则无比刺耳。最终,法国接过了一体化的大旗。1951年4月18日《欧洲煤钢联营条约》签订,欧洲联合开始由观念和梦想走向实践。

没有爱情的联姻

欧洲一体化的吸引力如此巨大,以至于“煤钢联盟”成果初现时,荷兰、卢森堡、意大利、比利时、西德等就凑到一起召开了墨西拿会议。这时的英国却醋味泛起,连丘吉尔时代乐观其成的态度都维持不下去了。毕竟英国本来政治上自视为英联邦、欧洲大陆和美国三环之间唯一的沟通渠道,经济上把英联邦市场视为自己的基本盘。现在欧洲政治经济独立性高涨,英联邦关税同盟却有解体之虞——英国岂能高兴。

从奠定“欧洲共同市场”的“舒曼计划”,到安全上重新接纳西德的“普利文计划”,英国全都冷淡以对。虽然法国彼时很担心德国重新崛起自己驾驭不了,一再容忍英国人的傲慢,诚恳希望英国加入协商,但英国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欧洲,“大英帝国是一个世界国家而非欧洲国家。”忍无可忍的法国在换了一个坏脾气的总统戴高乐后,法德迅速接近,奠定了欧洲一体化之后50年的格局。

1957年3 月 25日,法国、联邦德国、意大利、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等6国政府的首脑和外长,在罗马签订了历史性的《建立欧洲经济共同体条约》,又称《罗马条约》,英国人才感到了被彻底孤立的危险。

戴高乐后来在回忆录中刻薄地写道,“我看见英国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前来巴黎,他突然激动地向我宣布‘共同市场就是大陆封锁政策,英国决不接受,我请您放弃它,否则我们将进入一场战争。毫无疑问,这场战争以经济战开始,但是接着有逐渐扩大到其他领域的危险。”

戎马一生的戴高乐岂是被恐吓之辈,欧洲大陆与英国的关系随即进入到空前对立的阶段。英国人为了对抗《罗马条约》, 于1960年1月联合瑞典、丹麦、挪威、奥地利、葡萄牙、瑞士6国签订协议,成立了欧洲自由贸易联盟(EFTA)。可这个联盟先天不足,经济规模无法与《罗马条约》成员国相提并论,地理又不毗邻,被欧共体分隔得七零八碎。最后英国消耗无算,联盟却无疾而终。而自身经济严重衰退,帝国共同关税同盟越做越小,走投无路的英国在1961年8月9日正式提出加入欧共体的申请。

4月23日,比利时布鲁塞尔,英国首相卡梅伦抵达欧盟峰会领导人合影仪式现场。 摄影/Francois Lenoir 图片编辑/何晞宇

然而,英国虽然沉疴在身,申请书中附加条件却极多,大到要求欧共体不能超出经济领域,小到欧共体要照顾英联邦小伙伴,不一而足。这再次引得戴高乐勃然大怒,一句英国是美国打入欧洲内部的“特洛伊木马”,英国入盟时间就被推迟了10年。10年里,英国政府换了三届,申请态度一次比一次谦卑,不得不忍受了戴高乐两次毫不留情的否决,还有欧盟提出的苛刻条件。直到1970年,百分百亲欧的爱德华·希斯当选英国首相,再加上戴高乐辞职,而其继任者蓬皮杜希望通过英国的加入来平衡西德在欧共体内日益增长的势力,英国才敲开了欧共体的大门。

但是,英国十年的追欧之旅并不能证明它已深深地爱上欧洲一体化进程。回首英国的入盟之路,英国经济二战后的长时间衰退及大英帝国的解体才是主因。

英国宛如落魄了的富家小姐,其志趣、性格都无改变,对欧共体这一暴发户的印象也没有改变,所谓结合是时势使然,而非感情上的认同。而十年内戴高乐的两次粗暴否决更是给英国人以深深的耻辱烙印。希斯首相采用了党纪约束,通过严禁党内讨论反欧陆话题,才最后打开了欧共体大门。

客观而言,进入欧共体是英国经济的自然选择。目前英国海外贸易的50%以上是和欧盟完成的,其十大外贸伙伴中有8个在欧盟。但是英国加盟后和欧共体-欧盟的关系依然紧张。最亲欧的希斯首相之后,最反欧的撒切尔执政,英国在政治上几乎和欧盟决裂,撒切尔在其著名的反欧盟布鲁日讲演中,对欧共体转向欧盟的评价是“从后门输入社会主义”,声称反对任何欧洲联邦主义、政治经济联盟或可能导致削弱英国主权的措施,其矛头明确无误地指向了当时的法德左翼政府。如果不是苏联骤然解体使“撒切尔-里根主义”威名赫赫,法德与英国关系几乎走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

1991年12月9至10日,《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即《欧洲联盟条约》在荷兰签署。欧盟的成立,意味着欧洲一体化从经济领域迈向了政治和社会等更深层面。但是,英国从未改变欧共体只该是一个经济共同体的看法。

在许多英国人看来,欧盟是一个彻底的但不得不接受的错误。为了捍卫自己的立场,英国在缔约谈判中沿用了从1945年就开始的策略——用层出不穷的反建议来拖延谈判步骤,最终收获多边条约中的例外权。英国保留了独立货币,保留了独立的社会政策,但丧失了在金融和社会政策领域的发言权。这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因为英国知道只要自己还留在欧盟里,欧盟就可以在今后用一个个细小的法案慢慢侵蚀英国的所谓独立。

1996年的“工时指令”危机凸显了英国的困境,梅杰政府引用了英国签署《马斯特里赫特条约》时的社会条款例外权,不接受欧盟对英国公民工作时间的强制约束,但是欧洲法院裁决欧盟执委会并未越权。梅杰最终抵制了欧洲法院的裁定,而英国被冠以“支持血汗工厂”的恶名。最终,英国还是执行了与欧盟相同标准的工时,差别仅仅是自行执行而已。

夹缝中的卡梅伦

如果还以婚姻比喻英国人与欧盟的关系,那么他们可以说是一对非常别扭的结合。但如果丈夫还能一如既往的事业顺利,那么主妇纵有千般埋怨,终究可以为一个美好的预期忍耐下来。

现在的问题却是丈夫投资失败,婆婆立志中兴,小叔子擂鼓助阵。而自认为早有先见之明的主妇仍站在屋角,眼见着局面向自己最不愿看到的局面发展,提出分手诉求也就顺理成章了。

公平地讲,英国对欧盟的看法是一以贯之的,半个世纪以来并无多少改变。首先,英国人不承认欧洲合众国的理想,或者说不认为在目前的形势下应该践行这一理想。

面对欧债危机,法德的共同认识是危机是由欧盟一体化深入程度不够坚决造成的,所以他们开出的药方是实现共同财政政策,进一步强化欧盟权威,进而根治欧盟的“公用地危机”问题。但英国却认为,欧债危机实际上是欧盟过度发展的问题,欧盟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强行推行欧元,使各国无力用灵活的货币政策来对抗危机,又用申根协定打开了各国国门,加剧了各国社会保障政策的负担,恶化了失业率水平。

英国坚信庞大臃肿而腐败的欧盟委员会本就是欧盟危机的根源之一,更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进一步把原属于欧盟成员国的权利上交给这个罪魁祸首。在2010年欧债危机爆发后,非欧元区的英国、瑞典、丹麦等国恢复速度较快,经济活跃度高,靓丽的数据加深了英国人对自己观点的自信。

2011年12月,欧盟峰会对欧盟修约问题的最终投票中,英国成为了当时27个欧盟成员国中唯一投反对票的国家。在大欧盟支持者看来,这是英国卑鄙的趁机夺权行为。但是英国自己认为,这是勇敢的拨乱反正。英国还认为欧债危机已经证明了自己观点的正确性,因此英国在未来欧盟发展蓝图中获得更大的领导权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由于欧债危机也重创了法国经济,所以法国一度也支持英国发挥更大作用。但是,卡梅伦政府的政治手腕过于僵硬,在新财政契约、金融税和欧盟预算等问题上的革命式强硬姿态已经不是进行政治交易,而是给了外界以颠覆法德领导地位的印象。

最后,英国与欧盟的争吵日甚一日,连开始时亲近卡梅伦的时任法国总统萨科齐都在2011年10月的欧盟峰会上用了“闭嘴”“厌恶”等劲爆的词汇问候卡梅伦,英欧关系由最开始英国一讲话欧盟就“礼貌的无视”逐渐走到了刻意拆台的地步。

2011年,英国拒绝修约,其他26个欧盟成员国越过英国签署了新财政契约。2011年,欧盟提出监管伦敦金融城计划,这个金融城被欧盟认为是欧洲金融秩序的法外之地,因此要求英国每年交260亿英镑的税务。英国提出反对,被欧盟税务专员阿格达斯·瑟米达轻蔑地加以驳回。

2014年11月,欧盟宣布因会计规则改变和英国经济增长势头超过预期,英国必须在当年 12 月 1 日前向欧盟增付 21 亿欧元预算费用。如此巨额账单和如此短的支付期限,明显带有刁难性质,卡梅伦因此怒称这“可能威胁到英国留在欧盟的前景”。但欧洲议会副主席兰布斯多夫反唇相讥道,英国尝试“赖账”, “整个欧盟都将震怒”。德国总理默克尔则冷冰冰地告诉卡梅伦,“应该遵守规则”。

情绪化的争吵让欧盟和英国都感到厌倦,卡梅伦必须劝说越来越愤怒、认为欧盟知错不改的国内民众,又不得不面对那些对英国态度越来越不耐烦的欧盟官员。很多专家认为,欧盟和英国都在理智上承认彼此需要,又对欧洲未来之路有着根本性的认识分歧。

卡梅伦作为一个政客,深知英国和德法的真正区别在于,德法为了欧盟新约拿出的是真金白银,而英国除了描绘美好的前景,没有拿出足够的英镑表达诚意去接济那些朝不保夕的小兄弟。

现在,法德依靠强大的投入已经使其欧盟财政一体化的药方被大部分成员国接受,欧盟越来越像一个国家了。英国还在徘徊,过去那种依靠例外权和自甘边缘化获得的自主权空间每天都在收紧,可真正下决心加大投入又过不了民意这一关。实际上,从1976年开始,英国就是欧盟第三大摊款国了。英国不是没投入,只是因为每次都是被逼无奈才掏钱,所以掏钱了也没获得相应的影响力。

英国是时候作出决断了:投身于法德道路,还是干脆彻底做一个欧盟的外部伙伴?卡梅伦无力作出这样的决断,他必须求助于“大英帝国的臣民”。而这,才是英国公投背后的真正考量。

所以,外部将卡梅伦批评为彻底的反欧派的说法,对其并不公平。卡梅伦并不是撒切尔式的反欧盟主义者,他只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并不坚持欧洲非要按照英国的规划走不可。卡梅伦最终做出的公投决策只代表一种声音,这也是英国目前为止最理性的声音,不管怎样的决定,都比目前这样的首鼠两端好。

如果公投结果是英国退出欧盟,英国可以效仿丹麦、挪威等国保留在欧洲经济共同体当中。英国和欧盟签署的不是一揽子条约,它可以选择继承其中与共同市场相关的部分,想来深陷衰退泥潭的欧盟也不会拒绝。如果结果是留在欧盟,卡梅伦则可以避开包括独立党在内的反欧主义者的纠缠,坐下来和奥朗德、默克尔谈一些真正有价值的而非与政治哲学相关的宽泛议题。英国被边缘化是自我放逐而非他国使坏的结果,想来只要英国改变态度,卡梅伦想获得更体面些的待遇并非难事。

从这个角度看,不是每一场婚姻的结束都是悲剧,英国即便说再见也未必就会带来英国-欧盟关系的惨淡收场。通过公投将彼此的志向表白清楚,英国和欧盟的这段“婚姻”也许会迎来一个新的开始。

(作者系吉林大学行政学院副教授、国际政治系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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