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读小学二年级,是一个女老师教我,她教过我们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但永远记得某个下午的作文课,一位同学举手问她“挖”字该怎么写,她想了一下,说:“这个字我不会写,你们谁会?”我兴奋地站起来,跑到黑板前写下了那个字。
放学的时候,当同学们齐声向她说“再见”的时候,她向全班同学说:“我真高兴,我今天多学会了一个字,我要谢谢这位同学。”
我立刻快乐得如肋下生翅一般——我平生似乎再没有过那么自豪的时刻。
从那以后,我遇见过无数学者,他们既有尊严又高贵,似乎无所不知。但他们教给我的,远不及那个女老师多。她的谦逊,她对人不吝惜的称赞,使我突然间长大了。
如果她不会写“ 挖”字,那又何妨,她已挖掘出一个小女孩心中宝贵的自信。
二
有一次,我到一家米店去。
“你明天能把米送到我们的营地吗?”我问。
“能。”那个胖女人说。
“我已经把钱给你了,可是如果你们不送,”我不放心地说,“我们又有什么证据呢?”“啊!”她惊叫了一声,仿佛听见一件耸人听闻的罪案,“做这种事,我们是不敢的。”
她说“不敢”两个字的时候,那种敬畏的神情使我肃然,她所敬畏的是什么呢?是尊贵古老的卖米行业,还是“举头三尺即在神明”?
她的脸,十年后的今天,如果再遇到,我未必能辨认,但我每次遇见那些无所不为的人时就会想起她——为什么其他人竟无所畏惧呢?
三
一个夏天的中午,我从街上回来,红砖人行道烫得人鞋底都要烧起来。
忽然,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疲软地靠在一堵墙上,他的眼睛闭着,黧黑的脸扭曲得如一截枯根,不知在忍受什么。
他也许是中暑了,需要一杯甘洌的冰水。他也许很忧伤,需要一两句鼓励的话。虽然街上人潮流动,但是没有人伫足望他一眼。
我站了一会儿,想去扶他,但我闺秀式的教育使我不能不有所顾忌,如果他是疯子,如果他的行动冒犯了我——于是我扼杀了我的同情,让自己和别人一样漠然地离去。
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那天中午他在眩晕中想必也没有看到我,我们只不过是路人。但他的痛苦却盘据了我的心,他无助的影子使我陷在长久的自责里。
上苍曾让我们相遇于同一条街,为什么我不能献出一点手足之情,为什么我有权漠视他的痛苦?我何以怀着那么可耻的自尊?如果可能,我真愿再遇见他一次,但谁又知道他在哪里呢?我们并非永远都有行善的机会——如果我们一度错过。
那陌生的脸于我是永远不可弥补的遗憾。
四
数学中的行列式,我是一点也记不清了。倒是记得那位细瘦矮小的数学老师。
那年七月,当我们赶到联考考场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生都摇晃起来,无忧的岁月至此便渺茫了,谁能预测自己在考场后的人生?
想不到数学老师也在那里,他那苍白而没有表情的脸竟会奔波过两个城市在考场上出现,颇令人感到意外。
接着,他蹲在泥地上,捡起一块碎石子,为愚鲁的我讲起行列式来。我焦急地听着,似乎从未那么心领神会过。满是泥土的大地可以成为那么美好的纸张,尖锐的利石可以成为那么流利的彩笔——我第一次懂得。他使我在书本上的朱注之外了解了所谓“君子谋道”的精神。
那天,很不幸,行列式并没有考,从那以后,我再没有碰过数学书,我的最后一节数学课竟是蹲在泥地上上的。我整个的中学教育也是在那无墙无顶的教室里结束的,事隔十多年,才忽然咀嚼出那意义有多美。
数学老师姓什么?我竟不记得了。他比许多我记得住姓名的人不是更有价值吗?
【选自张晓风著《张晓风散文精选》浙江文艺出版社版】
插图 招法今昔 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