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圣伟
林晓答了众人所问的他为什么不再写作,之后,就去外地当了名医生,但绝不是同鲁迅抬杠。
我再见到林晓时,凌乱的头发盖去了半张脸,脸色发黄,衣服干净却是褴褛,拿着个破碗,正挨家挨户地讨着些零钱与吃食。讨到了我家,若不是他认出了我,扯开了头发露出脸,我是认不得他的。我一直知道他挺穷的,以前赚的稿费不多,却可维持生计,去外地做了医生后,没了音讯。此刻,他在我眼前,我却已认不得他,尤其是在头发盖住的脸上有道长疤,从鼻梁延到了耳根。
他让我请他喝酒,喝之前谈了许多事情,他避谈了离开后他身上发生的事。喝酒时也不谈,他没开过口,只是一个劲的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如人赶路,一步紧着一步。偶尔停了下来,他也没说什么话,板着红脸,愣了会,说了字“干”,继续喝着。我试图挑起话头,也对他离开后发生的事颇感兴趣,只是我说着,他也不答,没喝酒之前只摇了摇头,喝酒后只顾着一直喝酒。醉倒时,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人是会有报应的。”就睡去了。
第二天他把我摇醒了,急急地问我,他昨晚喝酒时有讲了什么吗?我说没有,只是在醉倒时,念叨着人是会有报应的,其他的什么都没说。他“哦”了声,继而说道: “再请我吃顿饭吧!吃完,我就走了。”我没留他,昨日的算上,我们只见过四五次面,算不得熟。头次是在朋友的生日遇见的,当时他是个板寸头,脸色白净得像是电视上化了妆的女人,挂了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我还记得他当时与人打架了,与他对打的是朋友的另一个朋友,叫什么已记不得了,至于打架的缘由还记得清楚,那位仁兄不知怎么地说了句:“作家就像是一群在现实里得不到满足的妓女,只能通过思想来安慰安慰自己。”林晓抄起酒瓶就砸了过去,差点中了脑袋,两人就打了起来。之后,朋友告诉我,砸人的叫林晓,是个作家,小有些名气。我请了他去吃包子油条,临走时,他问能不能买些送他,他留着中午吃。我又买了些给他,他提着袋包子油条,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隔日下午,我去找了朋友,说遇见了那个去外地做了医生没了音讯的林晓,还请他喝了酒吃了顿饭。朋友说林晓昨日刚找了他,向他借了钱,回乡下去了。我问朋友有没有问林晓去外地当医生后的事,朋友说问了。他有没有回答?朋友说他说得很详细。朋友说林晓去外地当医生,医院都不收他,没有学历没有证书。后来,林晓通过些关系,在当地开了个诊所,不大,生意也不多红火,仅能维持着生计。一日,一位小伙子急急地叫着救命跑进了林晓诊所,让林晓赶紧去救命。原来小伙子的母亲曾得了病,几年前治好了,那日又复发了,上吐下泻的,打了急救电话,迟迟不见救护车到来,家人着急得紧,有人建议找下旁边诊所的医生,先来看看,干等救护车也不是回事。小伙子就跑到了林晓那里,拉着林晓去了。林晓到时,未进屋就闻到了股臭味,是五谷的味道,还夹着其他一些恶味。进了屋,看见一个50几岁的妇人躺在床上,一拨一拨地往一年轻女子捧着的罐子里吐着,床尾处放着个桶,五谷的味道就打那传来的。林晓把了下妇人的脉,检查了下她的身体,决定先打一针止泻吐的药,其他人看着打完针后的妇人,好一会儿,没再吐了,叹了口气。林晓拿了诊费,挎着诊箱离开了。前脚刚回到诊所,小伙子后脚又到了,拉着林晓,边走边说妇人又在吐了。林晓只好又过去了,又给妇人打了针,这回妇人没有平静下来,倒是吐得更厉害了,吐出了血,挣扎了一会,就断了气。小伙子一家人,都认为是林晓把人治死了,就把林晓告上了法庭,妇人尸体检查的结果是与林晓用的药无关的,本来可以赔些钱无罪释放,哪知道又查出了林晓诊所的所有证件都是伪造的,林晓本人都不知道自己证件都是伪造的。于是,事情变得严重了,开诊所用的是伪造证件,又治死了人,两罪一起论处,判了10年的牢狱。这也是为什么他失去音讯的缘由。
我又问朋友林晓脸上的那道疤是怎么回事,朋友诧异了下:他脸上还有疤?我比划了下,又说是在他头发遮着半张脸,朋友摇了摇头说他不知道。我问朋友知不知道他在乡下的地址,我要去找他。朋友爽快地把他的地址给了我,还戏谑地说着:“你还是改不了你那记者本性。”我笑笑没有说什么。
本打算拿了地址后的第二天就去找林晓,没想到接到了任务,申请到中东当战地记者的审核批了下来,批准我去当战地记者。这一去就是两年,把林晓的事忘了个干净。回国后,直到那位朋友问起我可曾去找过林晓,我才记起这档子事。问他林晓应该没有搬走吧?朋友说不知道,林晓在借了钱几个月后就托人把钱还了回来,之后就没再联系他。
我拿着当年朋友给的地址,试着去寻了下林晓,不想,一下就找着了。此时的林晓与上次见到的已大不一样了,又恢复了板寸头,脸色没那么黄了,脸上的疤痕还在,横过了半边脸。他开了间杂食店。见到我时,他错愕了一会,继而大笑,说道:“那日你请我喝酒,今晚我请你喝酒。”
这回喝酒,他倒是夸夸而谈,没有绷着个脸。我跟他说:“张力(我那个朋友)把你的事都跟我说了。”
“我知道。”林晓放下杯子,说道:“我知道他跟你说了,不然你也不会来找我。”
“你怎么知道他跟我说了,我就会来找你?”我一脸狐疑。
“嘿嘿,秘密,不可说。”他只是笑笑。
“其实,我更想知道你脸上的疤怎么回事,是在牢里弄的吗?”
“不是,是出狱后让人刮的。当时,见着一男子持着刀在抢一女孩,就上去跟他打了一架,他刮着了我脸,我把他打跑让他没抢着人。”他说得很淡然。
一时,沉静了下来。
“其实,你请我喝酒那天,我有想过要不要向你借钱。”林晓叹了口气。
“那你怎么没借?开口了我肯定会借的。”
“因为我和你不熟,只见过几次面,能请我喝酒就不错了。”
“于是,你就向张力借了钱,还跟他说了你的遭遇,与我喝酒时却缄口不提,你这倒是分得很清楚。”我加重了些语气。
林晓咧开嘴笑道:“因为,我与你不熟。”
我不禁哑然,又问道:“对了,那天,你喝醉后说的‘人是会有报应的,能解释下吗?”
只见林晓皱了下眉,叹了一声,说道:“你应该知道我读的是医科大学,是退了学后才选了写作。没得玩了,我就拿起笔胡乱写些东西,胡乱投了些稿,没想到竟被选上,一直都是如此,于是,退学后才选了作家这条路。”
林晓喝了口酒,顿了顿,说道:“可有一天,我发现我写不出来东西了,要么就是自己写过了的,要么就是别人写过了的。我写不出来东西,当时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你放弃了写作,当起了医生?”我接着说道。
“是的,我无法把思维再集中回来,而那股想写却写不出来的无力感,迫使我放弃了写作。可当了医生,那种无力感却没放过我。那日,我眼睁睁看着妇人吐出了血,却无计可施,明知道继续下去她会死,却没办法救她。”林晓语气依旧淡然着,“所以,我见到有人持刀抢劫,毫无犹豫地冲了上去,我深知那种无力感的可怕。”
林晓喝了口酒,接着说道:“其实,我们无时无刻都在承受这种无力感的,所以现在我也就看开了。”
“这话怎么说?”
“我们无法阻止时间流逝,阻止不了一个人的成长和老去死去,阻止不了一个为人儿女到为人父母,抚养孩子到被孩子赡养,也如那年我无法阻止我父母因车祸死去不得已而退学。怎么说,其实人就像部手机,装上电池开了机,就没办法不消耗电池的电量,消耗完电量,自动关机后,关机了就是关机了,装上电池再打开也可以用,但电池已经不是那块电池了,电量也不是那些电量了。换句话说,我们都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长大,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也是眼睁睁地看着父母死去的,知道这回事,却无力改变。”
我一怔,没想到,林晓那厮竟说出了这些话。
“所以,我看开了,这种无力感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承受,不止我一人。所以,我现在还在写书。”
“是要当回作家吗?”
“不,我只写给我自己看,至少我还有能力写下去。死了后,一并带到地下去,这是我力所能及的。”
“不说这些了,来,继续喝酒。”林晓笑道。
隔天,我就离开了,临行前,林晓送了我两袋包子和油条,他说:“这还是我力所能及的。”
我笑了笑,说了声谢谢,提着俩袋子,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