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1
锦安今年雪下得格外大,念笙牵着女儿如双去到园子里,在园中最大的那株梨树下,亲手锄土,将酿好的酒埋了下去。
就这样一番动作,她额上就已起了薄汗。
酒埋好,如双扯着她的衣角抬眼巴巴地问:“娘,咱们现在是要回帝京吗?”
她看着女儿眼中的期待笑着点了点头:“嗯,咱们去找你爹。”
她知道如双不喜欢待在锦安,陆家是京中大姓,三百多年的世家,人丁兴旺,陆家老宅各房里和如双同辈的孩子有二十几个,可到了这里,便只能孤单单一人。
可她不喜欢陆家老宅,人多琐事也多,况且像陆家这样百年传承的大家,规矩太大,妯娌们又都等着看她笑话。
一路风尘,陆家的下人看到这位几年未见的九少夫人时险些没认出来。
陆之垣并不在府上,她带着如双先去拜见了老夫人,如过去一样,老夫人依旧对她不冷不淡,只是见到如双,高兴得不得了。
一众子孙中,老太太打小最喜欢的就是陆之垣,一直都将他养在自己身边。当初陆之垣才貌独绝,冠盖京华,最后却被迫娶了她,陆家的人一直都为陆之垣感到可惜。
她让如双就在太奶奶跟前玩,自己则告了退。她要入宫去见皇后,这次回京,就是听闻皇后病重才特意赶回的。
皇后一见她就红了双眼,嘴上虽抱怨她不说一声就赶回来,手却将她的手紧紧攥着。
皇后染疾也好几年了,陈帝遍寻了名医,本近痊愈,这次却突然复发了。皇后倒不甚在意,只问着她的近况,念笙却哽咽了起来。
她自小丧母,是养在皇后膝下的,娇贵得如同公主,帝后都疼她。
两人正说着,圣驾就到了。
陈帝进来后,对着她看了又看,又问了好些问题,诸如去锦安前太医院开的药是否按时服用,病状可有减弱等。
念笙从宫里出来后,顺道去肃王府。虽肃王妃从小厌恶她至极,肃王又成日寻仙问道,但名义上仍是她的双亲,回来了自是要去探望的。
肃王妃见了她仍旧是不冷不热的,寒暄了几句后,她瞧出王妃眼中的不耐,便告辞回了陆府。
2
回陆府后,夜幕已降,她去老祖宗那里接如双,途径碧池边的梅园,梅花开得正好,而林中的亭子里,似有人立在那里。
她有些疑惑地往前走了几步,瞧见是个身披素锦斗篷的女子,正翘首望着林子的那一方,并未看到她。
夜色之中看不真切,可仅是一个侧颜,就美得叫一林子梅花失色。
那是哪房新娶的少夫人?念笙正想开口,突然不远处传来如双的声音。
等她再回头时,那女子已不见了,惊鸿一瞥,仿佛窥见的是仙人。
她领着如双回去,陆之垣也回来了,见她突然从锦安回来,眼中不是惊喜,只是惊诧。而后来,念笙才明白,他的眼中,还有惊慌。
两人成亲已经七年了,相处却并未比年少时亲近多少,平日里说得好听点那叫相敬如宾,可念笙心里明白,这块她焐了七年的石头,从未焐热过。
不,不止七年,从她十二岁遇到他,这么长久的时间里,别说心底,她甚至从未走到他眼中。
可不管怎样,她在陆府九夫人的位置上,因为这个,他待她也算不错,也够了,她对自己说。
梳洗之后,她将一个木匣捧到他的面前。
他打开,原来是她这一个月来所练的字。她自小病弱,太医甚至担忧她活不到成年,是以小时候也未曾读书习文,只不过勉强认得字罢了。
后来还是他时常进宫,指点她临字作诗,可惜这么多年过去,她在这上面似乎并没有天赋,一手字甚至赶不上他的侄子侄女们。
见她一脸期待的样子,陆之垣淡淡笑了笑:“嗯,进步了不少。”
“阿笙,待几日你就回锦安去吧。”他敛去笑意开口。
“为什么?”她僵着声音问。
“乖,”他捂住她的手,语气里有少有的亲昵温柔,神情却是掩不住的疲惫,“锦安有利你养病,你先回去,如双在这边待几日我再送她过去。”
从前,她在京中的名声不好,一是堂堂皇族郡主字都认不齐,二就是骄纵蛮横脾气不好,因这两点,陆家有多嫌弃她她知道,所以在嫁给陆之垣后她就对自己说,一定要温柔要贤惠,做他心目中的好妻子,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绝不违逆。
此刻她多想任性地说不,却依旧放低了声音:“皇后娘娘病了,我多陪她几日再走,好不好?”
3
第二日,众妯娌中唯一与念笙交好的五嫂来看她。
五嫂霍氏是威远将军霍谦之女,从小被当作男儿一般养大,在书画方面和她一样糟,而作为鸿儒辈出的陆家媳妇,两人都被其他妯娌暗中笑话,或许因此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意。
霍氏是个直性子,心里有什么话都藏不住,欲言又止几次后就握着她的手道:“念笙,你可知道当初,九弟是有过一门婚约的?”
“你说的是顾家那位小姐?”她淡笑着道,“我知道,顾家后来败落,女眷都充入教坊司,那人也下落不明。”
“可在顾家出事之前,九弟同那顾小姐可是自小许亲,青梅竹马啊。”霍氏担忧地看着她。
念笙却不以为意:“可她终究已不在了,不是吗?”
“你若不回来,或许我会同他们瞒着你,可现下我实在忍不住了。”霍氏红了眼眶,她是真性情,也是一直真心待念笙的,于是便豁出去道,“这两年你在锦安,九弟在帝京,他在府外置了宅院,那府里有位女子,府上下人都称其‘夫人,这事老祖宗也知道,却是怕帝后知晓了降罪,所以一直将你瞒着……”
念笙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笑一定很僵,指甲掐进掌心,才稍微镇定下来,只是怔怔地问:“那女子……就是顾和双,对吗?”
其实,她见过顾家那位才貌闻名帝京的小姐顾和双。
那时她已入宫,住在皇后宫中,皇后对她是万般的娇纵宠溺,养成她骄纵大胆的性子。那时她偷溜出宫,想去找陆之垣。
陆家的九公子,长她整整六岁,那年她刚满十二,他却已科举高中,成了御前亲封的探花郎。
那日殿试之后,陈帝与皇后说着殿上之事,很是感慨地说,陆家小儿子年纪轻轻却满腹锦绣文章,才思敏捷令人叹服,本该是判为状元的,只是到底年纪太小,怕他日后轻浮,这才让其屈居探花。
后来一甲三人入宫谢恩,她正巧在正阳门遇上陆之垣赶马而来,他行在三人最后,却如明珠在瓦砾间。她听到陛下说他才学好,却没想到相貌也是如此出众,那时天光正好,他的身上仿佛投射出光芒,让她远远看了一眼就失了神。
陆家与皇后沾亲,所以陆之垣进了宫必会去中宫请安,他在翰林院挂着闲职,念笙便去求皇后,召陆之垣入宫给她讲学,皇后岂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便答应了。
她那点底子,着实让陆之垣头疼,可后来发现就算他用心指点,也毫无起色之后,他彻底放弃了把她培养成才女的宏愿,便随她去了,多数时间,都是她找了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让他作答,好在以他的才学和她的水准,基本也没什么能将他难倒的。
可他入宫的时候实在太少了,那时她年少天真,许久不曾见他,便想着溜出宫到陆家去寻。
可巧她在陆府外就撞见了他,身边却带着另一位姑娘。她偷偷跟在两人身后,跟了一路,直到黄昏时分他送姑娘归家,她看到那女子家门外的牌匾上大大的顾字。
回去后她就打探出那女子是谁,是和他许了亲的,顾家的千金顾和双。
4
陆之垣进屋时,念笙正坐着等他。
她替他宽衣,一边轻声地问:“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他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一脸的疲倦,并不想与她多言的样子。
“那你是打算把人一辈子藏在后街那个院子里?”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傅念笙!”他惊愕地转头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他眼中的忌惮防备分明,仿佛她一直是个心思毒辣之人。
她是想着,当初是她强迫他娶自己,她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他对她冷淡,陆家人对她敌对,她都不以为意,她要为他做一个好妻子,这七年她为他改了多少性子,可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你可记得我嫁过来时陛下是怎样说的?”她笑了起来,“除非我亲口答应,否则你休想纳妾。”
“阿笙,我对不起你,”他满眼的疲惫,“可我也对不起她。”
他们的事,念笙依稀知道,顾家出事之后,他曾四处奔走,后来顾和双被充入教坊司最后失踪,他也到处打听寻找,她亲眼见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那时她还想,他得多爱那个人,才会这么着急难过。
后来陛下让她在京中子弟中选,只要她看上的,都给赐婚。她明知他心中有别人,却还是存了一丝奢望,说出了他的名字。
以他那时对顾和双的感情,本是说什么也不会娶她的,可抗旨会株连族人,他是为了陆氏一族人被迫无奈才娶的她。
“是不是就算我不让她进陆家,她继续没名没分,你的心还是在她那里?”她静静地问,“无论我在你身边待多少年,你心里也没有我的位置?”
他沉默不语,良久,披上外衣对她道:“你已经是我的妻了,这个位置谁也夺不去,你还想要什么?”
他的言下之意,是说她贪心,他已经给她正妻之位,她便不该再要求其他。
她曾经也以为只要能嫁给他,就算他心中一直都是别人她也甘愿,可原来还是不够,或许是她太过贪心,不仅想在他身边,还想两心相许,想白发执手,想一生一世……
“我去书房睡。”他穿着外袍向外走去。
“之垣哥哥,”她突然叫住他,她很久没这么叫他了,仿佛时光回到了过去,她还是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天天盼着见他的小姑娘。她用力地笑了起来,“你将她接回来吧,抬妾或是做平妻都可以,陛下和皇后那边我去说。”
陆之垣走后,她愣愣地坐到梳妆镜前。
“郡主……”身后的林嬷嬷出声唤她。
林嬷嬷是打小照看她的,两人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主仆,林嬷嬷心疼她,便道:“您何必这么委屈自己,陛下和娘娘若是知道,该有多心疼。”
“便是委屈,又能委屈多久呢?”
念笙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容颜,颊上已是两行清泪,她很少哭,年幼时跟着母亲在江南生活,孤苦伶仃,便懂得了哭是无济于事的,后来嫁给陆之垣后无论受了怎样的委屈,她在他面前都是笑着的,她害怕再让他多一丝厌烦。
“我还有多久可活呢?这身子,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她虚弱地笑起来,“能撑过这几年已是幸运。我原就是想着,反正也活不久,嫁给他圆了心愿,日后我走了他就可以去找心爱的人了。”
她五岁那年,那时还在江南,被喂了毒,被陈帝找到时只余一息尚存了,随行太医虽将她的命留住了,可毒已太深,只能靠着药物与施针压制着,所以才如此体弱,这几年,她头疼得越来越频繁,有时候痛得恨不得撞墙,如今咳嗽之间已带乌血。
很早之前她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活不长久了,所以,哪怕明知他不愿娶自己,还是嫁了进来,她对自己,只当是完成遗愿吧。
林嬷嬷红了眼眶,将她像个孩子一样揽入怀里。
“嬷嬷,”她淌着泪,低声道,“我只是想……以后就算不在了,他的心里,也能记着我的一点点好……”
5
顾和双被接进陆家,就住在西边一座小院子里。
念笙是想着,慢慢去劝说陛下和皇后,可还没等她开口,宫里就传出噩耗,皇后薨逝了。
一切太过突然,等她赶进宫时,满目的白幡覆盖整个宫城,凤仪宫前跪了一地哀哭的宫人,殿内只有陈帝一个人。
“笙儿……”陈帝转首来看她,君临天下的帝王,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怎么办,皇后把朕丢下了……”
她话已说不出了,只能哭,眼泪铺天盖地而来,可除此她已再无他法。
阖眼躺在那里的那个女子,是养育了她十来年的人,是这个世上,比她生母还要疼她爱她的人。
“我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皇后。”陈帝流着泪对她道。
她拿起皇后已冰冷的手,将脸埋入她的掌中,用支离破碎的声音道:“怎么办,笙儿再也没有母亲了……”
她在皇后的梓宫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以她的身体本是撑不住的,其间好几次喉间都有甜腥涌上来,但都勉力忍住了。
不能倒在灵前,她对自己说。
便撑着,直到目送皇后的梓宫出城,被送去皇陵,她身子一晃,就倒了下去。
醒来已是在陆府。
“你醒了……”陆之垣看着她,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双儿呢?”她茫然看着四周,脑中还是钝痛,却只想看到女儿。
“这几日你在宫里,双儿没人照看,我,”他顿了一下,“我让和双照顾她几日……”
说完他便吩咐下人去将小小姐接过来,转眼就见念笙直直看着他,双目充血,分明虚弱不堪,却满眼的倔强不甘,一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陆之垣,你怎么爱她疼她我管不了,可如今我就剩双儿了,夫妻一场,你总要给我留点念想。”
6
她的话让他不敢抬头去看她。她说夫妻一场,是啊,她做他的妻都已经七年了,他对她一点也不好,他知道。
当初陈帝的一道圣旨让他娶她,他没有办法,抗旨会连累整个陆氏,他只能违背自己的心意,也辜负了心爱的女子。
起初甚至怨她,刚成亲那两年,他根本不愿归家,不想与她相对。所以明知家里的长辈待她不好,明知道她受了委屈又不敢同他讲,他知道,但他想,这都是她自找的。
可他忘了,到底是夫妻,她是他的妻。
如双被下人带来,一进屋就扑入念笙怀里大哭,脸都哭红了,抽泣着抬眼对她道:“娘,双儿以为你不要我了,她们告诉我,你不要我了……”
顾和双在此时走近屋内,陆之垣一见微沉了脸:“你来做什么?”
如双却是看见了,一下子就惊慌地哭起来:“娘,娘!”
念笙顺着女儿的视线看去,终于看到走到陆之垣身后的那个人。
她恍然间想起,回京那日,她去接如双时在梅林里看到的那个女子,正是顾和双,时隔多年,她依旧姿容绝世,立在陆之垣的身侧,一瞧就是一对璧人。
“她们说,说……”如双无助地哭。
“双儿,过来,”陆之垣煞白了脸,突然开口道,“跟我先出去,别吵了你娘休息。”
他从未对女儿如此厉声说过话,可只有他知道这一刻自己心中的恐惧慌张。
如双却扑在念笙怀里,哭着道:“她们说娘不是我的亲娘……”
他看着她震惊地转脸来看他,他们曾说好了,这个秘密一辈子不让如双知道。她的病让她此生难以有孕,所以从她将如双从陆府门口拾到时,就将其视如己出。
陆之垣还来不及应答,如双已将手指指向了顾和双,对念笙道:“她说她才是我的亲娘。”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顾和双在此时朝她跪了下去。
“郡主,求您将妾身的孩子还给妾身。”顾和双双泪已下,“妾身不能没有她。”
她怔怔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否认、辩驳,可他却只是沉默,而这样的沉默对于她而言却无异于最后一击。
7
“阿笙,”陆之垣终于看向她,“对不起……”
“你骗我,对不对?”她摇摇欲坠地问,见他摇头,哀求着他,“那你骗骗我……你告诉我她说的不是真的……”
他让人将如双抱出去,然后走到她身边,第一次这样无措,想抱她给她一点安慰,却又害怕让她更加崩溃。
“在我娶你前,我找到了她,后来她有了身孕,她的身份是不可能嫁入陆家的,我想带着她走,可那时赐婚的圣旨已下,我若离去,陆家势必受到牵连,而为防被你知晓后闹到陛下那里去,祖母让人将她带走,”他低头看着念笙,她的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像一块易碎的琉璃。他是她的丈夫,却没能给她任何保护,相反,给的只有伤害,他甚至不知自己这番话,是否会彻底击垮她,可他瞒了她这么久,不能再瞒下去了,“你在府外拾到双儿后,我起初也以为她只是一个弃婴,是后来祖母告诉我,那就是和双的孩子,而和双从祖母那里逃走不知所终,一年前才被我寻到。”
念笙想,难怪老夫人明明那么讨厌她,却又那样疼如双,原来是一早就知道如双是陆家的骨肉,或许府上人都知,独瞒着她一个,却瞒得那样好。
她眨了眨眼,突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凄凄艳艳,染红素白寝衣。
“陆之垣,”她无力地笑着,眼中生气全无,摇摇欲坠,“你实在,欺人太甚……”
8
念笙一直昏昏沉沉,便是中间醒了几次也是迷迷蒙蒙的。
陆之垣没想到她已经病成了这样,想进去看她,却被林嬷嬷挡在门外,林嬷嬷看着他狠声问:“您是嫌郡主还不够可怜,要进去逼死她吗?”
林嬷嬷瞧着她的病实在是有些严重,等她醒时就哭着劝她回宫里去,有陛下护着,有太医照料,否则再在陆府耗着,她非被那些人活活逼死不可。
她神志不清,只能缓缓地摇头,艰难地道:“若我回去,陛下知道了内情……一定会降罪于陆家。”
她想她与他夫妻一场,他再如何对她,她都不能让他的家人有失。
最后他是直接闯进念笙的屋子里的,她正昏睡着,远远看上去像没了声息一样,他心底生起从未有过的恐慌。
他凑到她身边,整个人绷如一张弓弦,颤着声唤:“阿笙……”
良久,她才迷蒙睁眼,弱弱答:“嗯。”
这几乎是让他想要对命运感激涕零的声音,他上前去抱她,却发现她浑身已被汗浸湿,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阿笙,我送你回宫去。”他已经禀告了陈帝,宫里来接的马车已在陆府外了,哪怕陈帝得知后会治他的罪,他也不能看她再留在这里这样受苦。
你忍心让我诳,
才对双星蒙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
……
你忍心见我败亡,
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云愁雾惨,波翻浪滚,战鼓连天响,
你袖手旁观,在山岗。
这段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从前傅念笙就喜欢听戏,最爱就是这一出,他每次见她坐在戏台下,当白娘子唱出这一段时她都怔怔看着。
他也知道她听完一脸的泪,却在察觉他在身后时,擦去所有泪痕假装无事地转过身来。
他还忆起,那时他在外忙碌,有一日很晚了回家,她在他身侧,似恼怒又似玩笑地对他道:“陆之垣,你可知我等你一夜要听几声更鼓?”
而如今,就算他听多少声更鼓,都等不到她了。
七年那么短,可又是那么长,以为不经意就过来了,可原来中间有那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在回忆里织下天罗地网,让人无处可逃。
“爹,”如双扯他的衣角,“你怎么哭了?”
“爹丢了一样东西,”他蹲下,将女儿抱在怀里,“如今才知道,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去见了她的最后一面,在上林苑里。
长长的石板巷子,她在众人的簇拥下远远走来,一侧的朱红宫墙上,春花开满,天光那么好,她离他那么近。
可就算他已行至她的身前,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她却始终没有向他投来一眼。
她是真的忘了他了,这一刻他才相信,也才绝望。
她的眼中,澄澈如静水,纯净如孩童,而那里面,已再也没有他。
陆之垣在她的身后驻足,就那么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远去。
他忆起年少时,他每次入宫,离去时她都依依不舍的样子,有一次,他走远了回头,她正哭红了双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回头脸上立马就浮上一个大大的笑来。
那时他想,小姑娘还是笑着好看,又想,哭也不愿让人看见,真是让人心疼。
可他却没能好好疼她。
他不敢眨眼,不敢错过她还停留在自己眼中的每一瞬,可终究,她还是走出了他的视线。这世上有许多的事,是无法挽回的。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终
陆之垣是在第二年春时去到锦安的,别院里,梨花开得正好,地上铺了一层白白的花瓣,如同覆雪。
下人指着最大的那株梨树说,夫人走的时候,在下面埋了一坛酒。
“夫人说,若您来了一定要提醒您,到院中那棵梨树下,挖出那坛她为你埋下的梨花酿。”
那时她一定是知道自己的病拖不了多久了,也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回来,故而吩咐了人来提醒他,将她为他埋的酒取出。
他跪在如雪的花瓣上,赤手将泥土一点点刨开,终于见到一个木匣。匣子里是装酒的坛子,等他将坛子抱出,却看到下面压了一张纸。
拿起来,是他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愿郞君千岁。
他几乎能看到当初她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的样子,他攥紧那张纸,像握住她最后的馈赠遗留。
这七年点点滴滴,他原以为是琐碎是寻常。
这些年,并非没有过心动的时刻,他以为那只是心湖上一点涟漪,没料到,原来那是一场滔天洪波,最后将他此生淹没。
从此,春光再好也只是空寂,余生再长也只剩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