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昙洲,玉鳞渊。
传闻,百年前有一条狂龙被镇压于此。
于是每年到了雨季,渊下隆隆的水声便似狂龙悲吟,叫人胆战心惊。
所以通常在雨季,人们是不会靠近玉鳞渊的,即便此时渊畔水雾氤氲中的白昙花较任何地方都更清丽绝美也是一样。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今夜,雨势稍缓。
千仞绝壁上,一道矫健的人影在夜色下若隐若现,那人深吸了一口气——
猛地纵身跃下。
水冰寒浸骨。
暗流湍急,手中萤珠也仅仅照亮咫尺方寸,借着这点光,闯入者摆动身躯,宛若一条灵活的游鱼,向最深处游去。
直到一副巨大的骨架出现在前方。
骨架上缠绕着许多发散着白光的细线,闯入者再靠近了一点才发现那其实是一些纯白色的活物,似幼蟒而无锥首,半身缠绕于骨架,半身则随水流摆动。
这是灵蚴,水中亡者执念所化的精魅……闯入者探出手去触碰了其中一条,此物即刻自行攀上手臂,带来比水温更冷的触感。
一颗透着幽暗紫芒的圆珠被喂入了这条灵蚴口中。
然后它便像是睡去了一样,身躯停止了摆动,紧紧贴在闯入者的手臂上,仿佛情人们分离时为对方戴上的金臂钏。
然后,闯入者便离开了。
(一)
夕阳西下,在金红与瑰紫交织的天幕的映衬下,伏龙堡显得比平日更为巨大。策马直入大门,骑手一把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看向廊下目光阴沉的青衣人。
“六爷……”昙雪嗫嚅着——真是倒霉,她明明算好了时辰往回赶,却不想半途遇到一个摔伤的婆婆,她把人送回家了才又上路,这才晚了。
偏偏还撞上云夕六。
打从她被杜堡主带回来那天起,这位伏龙堡的总领事就没给过她好脸色。当然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
“姑娘好算计,再过半刻就是闭门的时候。”云夕六语带嘲讽。
伏龙堡有宵禁,这是当然的,二十年前堡主杜重天血浸剑锋,自伏龙族手中夺得此堡,之后更以武力统辖着整个玉鳞渊地域,如此以势压人,难免招来不满。
所以她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可忍让只换来云夕六更多的讥诮:“说真的,自从姑娘入堡,云某才识得了什么叫‘恃宠生娇……”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好了,老六,别念念叨叨的没完没了。”幸好杜堡主及时出现,老者捋着花白的胡子呵呵笑,“好歹赶在闭门前回来了。”
云夕六哼了一声,但也没再说什么,径直告退而去。
她这才松了口气,杜堡主则笑着说云夕六向来就是这般认真的性子,随后与她一同向涧岚阁走,问她今日出外游玩见了什么景色。
一路上,她一直都有意识到那些护卫投来的目光,也明白目光中的含义——迷恋与畏惧。
她生得好皮相,雪肤花貌,绝色容颜,所以得人倾慕。但那些人也害怕她,因为她并非凡人,杜堡主说她是灵蚴化为人身,精魅之属,足以令人恐惧。
整个伏龙堡上下,不害怕她的大概只有杜堡主……以及云夕六。
杜堡主疼爱她,许是因为自家有个女儿幼年夭折了,便将她当成了替身。至于云夕六——
很显然的,他讨厌她。
这很糟糕。
因为她偷偷喜欢着这个讨厌自己的人。
(二)
她还记得被杜堡主带回来的那一天,那天云夕六一身青衣,立在廊下,神情是淡漠的,却比所有甲胄在身全副武装的侍卫都要来得气势逼人。
那时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或许就是这差劲的初会让云夕六这样讨厌她,若她当时能下马,从容地走到他面前……或许他也会像其他人那样,笑着对她说——
姑娘好算计。
“啊!”从梦中惊醒,昙雪猛地坐起来,耳边仍是云夕六讥诮的声音。
于是她推开窗透气,却看到云夕六正慢慢走过下方狭长的甬道,暗夜中他悄无声息地前行着,最后消失在甬道尽头。
她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珠凝轩。
杜重天最宠爱的舞姬珠瑟就住在那儿。
“你夜半三更,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她闯进珠凝轩时,云夕六非但没有人们说的惭愧之色,反而声色俱厉地向她喝道。
她被他的怒气吓了一跳,瑟缩着,目光在他和一旁似笑非笑的珠瑟之间打了个来回,才期期艾艾地说:“六爷,若教堡主得知,对你与珠瑟姑娘都不好。”
云夕六皱了皱眉,随后居然笑了。
他起身对珠瑟说:“我护送昙雪姑娘回去,晚些再来寻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离珠瑟近得刺痛了她的眼,当下想了许多的说辞,决意稍后独处时定要给他说说利害。
可等到她跟在他身后,又踏入那条甬道时,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你喜欢我。”稍久的寂静之后,云夕六忽然说。
这是论断而非问句,她初时惊诧,但很快释然——这人是伏龙堡的总领事,人们都说堡中就是多了只苍蝇也瞒不过他的眼睛,她那些本来就不曾细心掩盖的倾慕又怎么会不被发现?
“那你呢?”既然已经说破,那即便此时此刻不合时宜,她也忍不住想知道答案。
他转过身来,月光映着他英挺的面容,还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
“你是精魅所化,昙雪,再怎么像人都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喜欢你。非我族类,”笑意仍在了云夕六的嘴角,却是冰冷的。
“其心必异。”
他悠闲地说出来,这是玉鳞渊人尽皆知的一个故事结尾——龙族的末裔爱上了伏龙族的女子,付尽痴心,得到的是被穿骨抽筋的下场,而这句话便是那女子送他的赠言。
就像云夕六现在做的一样。
至于她,则只能在飞快逃离的同时庆幸自己的位置逆着月光,云夕六未必能看清她的表情,便不会知道他能令她多么伤心。
(三)
次日清晨,伏龙堡的大门再次打开时,她迫不及待地策马而出。
回过神的时候,已身在玉鳞渊畔。
十里昙华。
虽在花期,但这青天白日,昙花不会开放,她行走其间,想起杜堡主说过,就是在这里遇到的她。
落着微雨的深夜,昙花花时初至,杜堡主前来赏花,却看到了盘绕在花茎上的灵蚴。
灵蚴化为人形,迎风而长,终成懵懂无邪的少女模样。
她有隐约的记忆。
比如这渊畔永远都微凉的空气,比如那似有若无的昙香……
她本不属于伏龙堡。
天空万里无云,雨季已然过去好一阵了,然而此刻从渊下传来的,仍是龙吟般隆隆的水声。
向前一步,再一步。
她走到了绝壁的边缘,半寸之外便是万丈深渊。探头向下望了望,但见云雾缭绕,忽而朔风挟卷着乳白色的雾气向她袭来——
清风盈袖,不知今夕何夕。
只是太冷了,雾气的湿凉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随即想到渊中的水必然更冷,便打消了往下跳的念头。
毕竟她也不知道,玉鳞渊是否真就是她的归处。
转身——
脚下一空!
耳中听得沙石俱下的响动她便知不妙,身子骤然下坠,她本能地伸手去抓,竟还真的抓住了什么借力之物,整个人在空中晃荡了一下,她空着的那只手扒住山崖。
“姑娘,别想不开啊!”
却是有人抓住了她。
那带着调笑意味的声音很年轻,她仰头,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觉得熟悉是应该的。
他是杜堡主的独子,杜崖生,五官面貌活脱脱就像杜堡主年轻了三十岁。只是他没有他父亲那种刻意收敛的狠戾之气。
离开玉鳞渊后,他们遇见了单骑出行的云夕六,他向杜崖生身上望,良久拱手道:“伏龙堡领事云夕六,恭迎少主归堡。”
原来他竟是来迎接杜崖生的,但有点奇怪……她想,按着杜堡主喜好排场的性子,怎么只派了云夕六一个人来?
但奇怪归奇怪,她仍是更在意云夕六——她刚才差点为了这个人坠下玉鳞渊,可他却什么也不知道。
可恶。
然而这种时候不会有人来在意她的心事,少主回归,虽然之后杜堡主与杜崖生会面时似乎还在介意着什么过往,显得不太热络,但杜崖生终究是堡主的亲子,他的出现,意味着伏龙堡未来的堡主之位归于谁又有了新的变数。
接风宴上,舞姬们比平日更加卖力,显然都希望能得杜崖生青目。
可显然,他真正感兴趣的人是她。
(四)
“你是灵蚴变的?”
接风宴后她去到西庭散步,冷不防杜崖生从阴影中走出来,吓了她一跳。
见她面有嗔色,他嘻嘻地说:“我听云总领说的。”
“他说的?”她皱了皱眉,“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精魅者,执念所化,近之不祥。”杜崖生学着云夕六那冷冰冰的语气,最终破功笑出来,“要我离你远点。”
“那你还来找我?!”
“我游历十洲五载,什么没有见过,妖鬼、精魅、灵兽……乃至九曜之上的仙者……”杜崖生满不在乎,“就你还吓不倒我。”
她哼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他靠得有些太近了。
“不过我确实要对你多提防。”忽然,杜崖生眯起眼来。
她不解地看着他。
“因为你这样好看,而我这个人就是好色……”他说着忍不住笑起来,靠得更近了一些,“所以,我怕我会喜欢上你。”
真的靠得太近了,几近耳语。
而越过他的肩头,她看到远处松木旁,云夕六正在和某个人谈话。
那人的身形面貌被松木遮住了,但她看到那双被云夕六握住的手,以及绣着艳丽藤花的窄袖。
是珠瑟。
她恼恨起来,向后一退,迎向杜崖生略带惊讶的目光。
然后她凑上去,轻啄他的嘴角。
满满的,都是苦涩。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自暴自弃。
后来回忆那天晚上自己的大胆举动时,她除了扶额还是想扶额。但杜崖生似乎并未觉察或者在意。而她不会特意说明,尤其是在云夕六和珠瑟的暧昧越来越为人所知的情况下。唯一让她觉得奇怪的是,杜堡主应该也已听闻了自家总领的这段韵事,却毫不见怒色。
当然比起云夕六这个得力助手来,一个舞姬确实微不足道。
而在她留意他们的时候,云夕六似乎也在留意着她和杜崖生。
他说——
堡主将这丫头带回来,本就是为了她美貌日后或有可用之时,如今少主因她而得以在堡中过得快活,那她也算物尽其用了。
这话是他的亲信听他亲口说的,然后亲信告诉了自己的相好,相好告诉了自己的母亲,相好的母亲又告诉了一起洗菜的大婶,大婶又告诉了自己的外甥女……
总之最后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气得她简直要吐血。
而大约也就是因为被气得不轻,这一日,当杜崖生当着众人说出那句叫人掉了下巴的话时,她没有抗议。
杜崖生说:“我想娶昙雪为妻。”
(五)
当时众人正在商议堡内防务变化,杜崖生拉着她去了内厅,当着杜堡主,云夕六一大堆人的面突然说出来,明明白白,一点含糊的余地都没有。
偌大的厅堂顿时静了好一会儿,那些护卫个个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说的是,你也该成个家了。”终于杜堡主乐呵呵地说。
然后大家也跟着笑。
她张口结舌——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杜崖生!”她拽过他低声咬牙切齿地问,“我是精魅所化……”
“我知道,你不是早说过了?”他还一脸惊讶。
跺跺脚,她霎时间编排了一堆他不能与一个精魅化人成亲的理由,正要连珠炮似的吐出来,却不想杜崖生忽然将她拽得更近了一些。
“我不在乎。”他的气息都拂到了她的耳边,“我才不会在乎。”
多令人喜悦的话语,他不在意她是谁,他只是喜欢她。
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堡里也多时不曾有什么喜事了,老六你说呢?”杜堡主居然还真当回事,问起了云夕六的意见。
她屏息看向他。
“有喜事自然是好的,恭贺少主与昙雪姑娘。”
这便是他的回答。
这是……同意了?
精魅所化,近之不祥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呢?
都出门去游历十洲了不成?她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人,云夕六还是那副淡漠的神情,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昙雪?”这时杜崖生叫了她一声,“到底要不要嫁给我?”
他这一手先斩后奏实在玩得漂亮。
而她仍旧只顾着想云夕六为什么不反对。难道当真如众人私下传言的那样,他觊觎堡主之位,所以才放任杜崖生接近她这不祥的精魅?
又或是……他根本就不在意她何去何从。
这大概才是真正的原因。
转眼看向杜崖生。
“嫁给你?”仿若梦呓般重复,然后她说,“当然好。”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天的情景都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都是噩梦。
她接受了一个人的真心,却永远无法回应他。
这真该受天谴。
而另一件让她不安的事,是她和杜崖生的婚事为玉鳞渊带来的并非喜乐。
玉鳞渊地界多山峦,在昙洲本算不得富饶,堡主杜重天夺得伏龙堡后虽谈不上横征暴敛,却也为了扩张巩固势力而加倍消耗民力,此地的百姓对伏龙堡的统治本已有所怨言,如今为了他们的婚事,杜堡主意图额外征收粮食财物……
这天早上,她亲眼目睹了一个反抗征粮的年轻人被绑在刑架上鞭挞。
于是当晚她又为噩梦所缠绕,即便到了次日天明都没能从梦魇中脱身。
直到杜崖生将她叫醒。
“阿雪你在怕什么?”他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
她埋首在他肩头,忽然想起了日前从女侍那里听闻的一个传说:“崖生,你为我寻一枝紫昙好不好?”
紫色的昙花,是祥瑞之征,较之寻常白昙又有能安神宁心的幽香。
杜崖生微微皱眉,“昙花的花时已经过了。”
哦,对……
“我心血来潮罢了。”她笑起来。
那不过是个传说,更何况,终究是她自己心绪难宁。
然而,最终她还是得到了那枝紫昙。
此时已是婚礼的前夜,夜半时分她自一个好梦中醒来,嗅见一丝甜美的幽香,循香而起,便看见了窗棂下那枝盛开的花,月光映着它,轻柔的花瓣泛着幽幽的紫色,华美异常。
她的不安,仿佛消失了。
然后她便在暗夜中听着远处玉鳞渊那里传来的水声,静静地看着那朵花,直到它凋谢。
次日,婚礼。
(六)
礼乐齐鸣,整个玉鳞渊有些头面的人都到场,伏龙堡偌大的正厅站得满当当。
她由喜娘引着入内,隔着珠帘看到杜崖生一身喜服,他样貌生得好,这一袭红衣穿在他身上倒也不显得俗气。
看他笑得那样高兴,她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目光扫过主位上的杜堡主,最终还是落在一旁的云夕六身上。
他似乎也被这喜堂上的气氛所感染,惯常漠然的脸上竟带着一丝笑意,她看了心里恼火,急急转开视线。
到了杜堡主跟前,杜崖生牵住了红绸。
“一拜天地——”司仪嗓门亮,喊一声估摸吊桥那边都听得见。
三拜而止,夫妻礼成。杜崖生笑着解下她的珠冠,拿开红绸,握着她的手在杜堡主面前齐齐跪下。
按昙洲的礼俗,此时新人该向高堂敬酒。
云夕六递上了托盘,里头放着三才杯,杜堡主取走了天杯,剩下的地杯与人杯则由杜崖生与她分得。
“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就算是霸居一方的枭雄,到了这时候也是笑容满面,杜堡主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她与杜崖生对饮交杯。
“好、好……”连声道着好,杜堡主将他们俩扶起,看着独子一脸的感慨万千,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
但忽然他就倒下了,双眼一翻,整个人扑在杜崖生的身上。
“父亲?!”杜崖生惊呼,众人也纷纷拥过来,就在这时——
“老贼,纳命来!”
厉喝暴起,她眼前划过了一道艳蓝的线。
随后砰的一声重响,金刃交鸣,火花四溅。
一股大力猛地将她拽离,踉跄几步退出丈许,她才看明白是杜崖生拉着自己,但见他面含秋霜,冷冷地盯着前方。
那里,刚才还堪堪晕厥的杜堡主已经恢复如初,手中有断剑一把,直指着对手。
那对手是云夕六。
他有些不一样了,向来淡漠的脸上流露着惊怒,手中长剑剑身极细,泛着幽蓝的光,森森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那就是‘情丝?”杜堡主看了看手中被斩断的兵刃,却是不怒反喜,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了云夕六手中的剑。
情丝?
她听到过这个名字——传说中那爱上凡人的龙化为人形时是出色的剑客,而当一切最终以悲剧收场,唯一留下的便只剩剑客的剑了。
龙鳞所研,龙息所焠,纤细精致,斩金断玉。
就像它的名字,情丝,柔软的,绮丽的,却能令人痛苦,致人死命。
据说,这把剑为伏龙族所秘藏……
“余孽!你以为你藏得好?你以为骗过了珠瑟老夫便不起疑?想来你是忘了当年那一剑,可知为老夫咒剑所伤,灵识上便有刻痕,永难消磨了!”杜堡主狂横地大笑起来,随即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断剑剑身骤然燃起了金色的火焰。
剑术与咒法相合,这便是杜重天所向披靡的秘密。
云夕六神色一凛,但并无丝毫惧意,面对曾以一己之力屠尽伏龙族全族的强敌,他仍旧选择毫不犹豫地迎上。
双剑相触,血战立生。
宾客早已四散逃离,护卫们也不敢近前,反倒是她与杜崖生离得最近,但杜崖生一直死死拽着她,令她无法越雷池一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夕六的剑势一点点被压制下去。
颓势——
落败!
咒剑有形无质的金色剑身刺中了他的手腕,金光透入伤口,他闷哼了一声,右手巨颤。
情丝,脱手了。
咣!那纤细的神兵坠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下一刻,咒剑已然指向了云夕六的咽喉。
几乎是同时,她感到杜崖生的力道松了一下,当下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扑进了战圈,堪堪挡在云夕六的身前。
咒剑停在半空,杜堡主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意:“这是怎么个意思?”
“滚开!”云夕六猛地推了她一把。
毫无防备地跌倒在地,她回头看向他,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狠心,却恰好迎上他怨毒无比的目光:“无用的棋子,少自以为是!”
他恨恨地说着,脸色惨白,右手的伤口还在不断流血。
但就是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也还是不要她……
既然如此,又何必……
她咬牙默然。
这时杜堡主已经收了剑,一队护卫立刻扑上来将云夕六押下,而当他们转向她时,杜崖生将她拽到了身后:“父亲,昙雪已然与我成亲。”
“那老夫可要提醒你,此女灵蚴所化,遍体阴寒,是这余孽特意寻来化消老夫焰灵之气的,你不习咒术,与她相处久了当心自己的小命。”
带着嘲讽的语气说着,杜堡主却并未看自己的独子一眼,全副心神都放在“情丝”之上。
他拾起那把剑,手指轻柔地擦过剑身,像是在爱抚情人的脸庞。
“二十年,终于到手了……不枉老夫忍了你这许多年,你还敢向我下毒……岂不知这世上,从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扫了云夕六一眼,然后下令:“将这余孽丢到渊下。”
护卫们齐声应令,云夕六便被带走了。
他一直紧闭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仿佛已经万念俱灰,仿佛从来不曾在意任何东西。
但这不是真的。
当杜崖生又握住她的手时她还在颤抖,抬起另一只手掩着自己的眼好似不忍瘁睹,心里却知道自己只是想再确定一次——
指尖的幽香,是刚才抓住云夕六的衣袖时沾上的。
赠人以昙,手有余香。
那是紫昙花。
(七)
入夜。
孤灯,昙雪枯坐灯下。
这本该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只是这又有什么好伤心的呢?她嫁的并非所喜,她甚至都不是一个人,她……
云夕六,云夕六。
她在心里恨恨地念着这个名字,想她终于解开了长久以来的疑惑——那时,云夕六为何要将她带离玉鳞渊。
是的,她记得在水下发生的一切,灵识初聚之时,她还保持着灵蚴的形貌,却已经能够看清记忆中的第一张脸。
为萤珠所照亮的,云夕六的面容。
而当杜堡主将她带回伏龙堡时,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只是那时她还不明白这个人为何如此吸引自己,如今才明白,那是因为他的心中有着如业火般熊熊燃烧的灭族之恨,这般炽热的魂魄最得龙族的喜爱。
玉鳞渊底躺着狂龙的遗骨,灵蚴是亡者残留的执念附骨而生,天性便带着龙族的阴寒,同样为凡人灵识中的温暖光亮所吸引。
这便是她迷恋云夕六的原因了。
就这样简单吗?
不,她知道不是的……
她对他的心思,难以言说。
她想接近那团火,却又恐他烧得太过,终要伤人伤己。
灵蚴是执念化成,然而她根本已经忘记了曾经有过怎样不能放弃的心愿。一定要说有的话——
便就只有云夕六是她的执念。
门忽然开了,杜崖生走了进来。
她故意不去看他,而他也一言不发地走过来,直到到了她身边,才忽然说:“伏夜溟。”
“嗯?”她疑惑地抬起头来。
杜崖生的目光透着怜悯:“可怜,你竟连他的本名也不知道。”
她无言以对。
然而杜崖生似乎并不打算就此作罢,他拖过一张凳子坐下,笑着看她:“阿雪,你真应该多了解你身边的人,比如我……”
然后他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在外游历的那几年,他口才好,所历之事也精彩纷呈,本该是很有趣的内容,她却意兴阑珊。
直到他说起日前接受了旁人的一桩委托——当时他人在溟洲,溟洲银棘城的城主托他寻物。
涤尘珠,无明隙中栖息的上古神兽所握之珠,能够映照魂魄,聚敛灵识,而银棘城尊此兽为棘神,神珠失落,自然惊惶……
“结果,你猜这涤尘珠流落到了何处?”杜崖生带着笑意问道。
而她也终于将目光移到了他身上。
杜崖生仿若在呓语:“说起来那伏龙族的先人讲得也不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阿雪,你要不是化了人形,又何尝用经历这些。”
何尝用得着,一窥人心之诡谲。
深夜,伏龙堡的主人正在内室赏看自己新得的神兵。
叩门声忽起,门外是他的独子。
“父亲。”杜崖生踏入内室,一眼看到剑架上的“情丝”,伸手取来观看,“真是好剑。”
他的手抚过剑身,灵剑寒光微绽。
“究竟有何事?”|杜堡主有些不耐烦起来,语气严厉得很。
也是,他们父子从来不对盘。
杜崖生笑着想,可纵然如此,眼前的老者在他面前还是未加警戒的,不过这也并非出于对他的信任——而是源自对己身强力的自傲。
他的父亲,杜重天,伏龙堡主,从来就是过于自信……
他终于大笑起来,手腕翻转,直抵而出——
暗夜深沉。
玉鳞渊水声隆隆,而与之对应的是伏龙堡内传出的惊恐哀号。
仿佛是那只专注于螳螂的黄雀,最终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葬身蛇口时发出的悲鸣。
(八)
万仞深渊,冰寒水下。
微弱的天光透过潭水照入,他便知道天亮了。
他还活着……
云夕六,不,伏夜溟。
他还活着——虽然只继承了伏龙族微薄的血脉,但他至少得到了这点好处,能够一连三日伏于水中。
不过当然了,他终究会死的。
铁索捆住了他,他终究要死在这水下,这异能也不过是延长了他的痛苦。
但他并不后悔,或者说,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作为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灭族的血海深仇是永远无法卸下的重担。
他只恨功亏一篑,只恨……
忽然水中有了异动。
鱼群飞速地逃离,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人。
昙雪……
她怎么会在这里?杜重天对她做了什么?那杜崖生看似对她一往情深,又怎么会让她来这里?
这灵蚴所化的丫头,他对她真是没有办法……
少女很快游到他的身边。
水温似乎更冷了。
只见她抓住了他身上的铁索,金属上立刻凝起了冰晶,然后被她摧枯拉朽般扯成了几段。
他得了自由,本能地想去握她的手,却被她急急避开。
但随后她又伸出手来,似乎想描摹他的面容,却又始终不敢碰触他。
饶是如此,那种迎面袭来的极寒还是让他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然而下一个瞬间,昙雪纤弱的身形便化成了无数的气泡,骤然爆开,又飞快地四散消弭。
他凝视了水域的幽暗之处片刻,便腾身而上,向水面浮去。
破水而出,岸边已有人候他多时。
杜崖生将“情丝”双手奉上,细长的剑身上满是已然凝固的血迹。
“杜重天,我杀了他。”伏龙堡的新主人这样说道。
每个人都有秘密——昔年杜重天为修习咒法而断绝情爱,杀了挚爱的妻子,他自以为瞒天过海,却不知自己杀人的过程为独子所见。
所以,当然了,杜崖生回归也是为了复仇。
“况且此人残虐贪毒,不配身居高位,不配统御生民,不是吗?”笑得人畜无害的年轻人这样说着,正义凛然的,仿佛他在这一次生死之搏中没有得到任何的好处,没有斩杀最怨恨的人,没有占据玉鳞渊一样。
但云夕六知道自己应该要对这些三缄其口,正如他不会问杜崖生是如何破除他父亲剑上的咒术——不可能是仅仅凭了“情丝”……
但他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
看过杜重天的尸体后,他忽感一阵茫然。
仇人已死,重担卸肩。
以十洲之广大,他又该何去何从?
思绪纷乱踏来,而他脱口而出的,却是问:“昙雪在哪里?我想见她。”
杜崖生挑了挑眉。
“可她不想见你,”他笑着说,“而且,以我之见,你还是尽快离开玉鳞渊为好。”
这是规劝,抑或威胁。
他不知杜崖生是以伏龙堡主的身份说这话,还是以昙雪夫君的身份。
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形,他都没有抗辩的资格。
沉默片刻后,他接受了杜崖生早已为他打点的行装,将“情丝”佩在腰间,踏上不知目的的旅程。
行过堡中长长的甬道,这一次他放任自己去看那扇窗,却再不见窗边有人。
紫昙已凋,故人不再。
心里自然还是有疑惑的,但他想不问、不看、不想,或许对她对自己才是最好。
打马行渊,山岚青雾,腰间的“情丝”泛着寒光。
她听见水声,知道是到了玉鳞渊畔。
确定云夕六并无折回的意愿,她多少松了口气。真怕他会向杜崖生追问下去,但仔细想来,就算他真的追问了,杜崖生也能想出种种理由来轻松过关不是?
那样狡狯的一个人。
想救他吗?
孤灯下,杜崖生含笑问她。
想救他就要杀掉杜重天。
但光有“情丝”是不够的,还需要至净的阴寒之气。
需要她……附于龙骨所生的灵蚴本体。
云夕六派人盗取涤尘珠为她凝聚灵识化出人形,而在寻珠的过程中杜崖生发现最终线索竟指向了自己的父亲,于是将计就计归来,伺机而动。
遇上这么会算计的人,你只能顺着他的谋划而动。
更何况,当然的,她要救云夕六。
于是她吐出了涤尘珠,化回灵蚴,以身祭剑。
总算杜崖生还有点良心,说她灵识凝聚不易,让她附于“情丝”之上,不至于消散。
这样她就能随云夕六一起走了。
当然她其实并不欠他什么,化形之恩,她救过他一命偿了,赠昙之惠,她也用那许久的无望之情回报过了。
可他是她的执念不是吗?
而且她还有个谜题未解……为什么送花的人,会是他呢?
这一点莫名的温柔,究竟何意?
但如今已然无法出声相询了,也罢。
水声渐远,她由此知道他们已经快要离开玉鳞渊的地界,从此十洲之广,天大地大,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陪着云夕六多久,或许有一天他还会遇上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也赠她一枝紫昙花。
但那真不知道会是何时。
那么在那之前,她就勉为其难,陪着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