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轻轻
第一章 离别
大瑛朝,元年初,歧帝崩,朔帝继位,其心腹手足瑞王一夜暴毙,帝于朝堂当众痛哭,追悼往昔,不顾众议,当即追封瑞王为瑞亲王,其子傅无双成年便可袭其爵位,永享荣华。
次月,傅无双十岁生辰,帝亲赐宴,满朝文武齐齐携礼前往恭贺,入目之处歌舞升平,端的是一片盛世安宁。
“今儿个世子还要去看德庆班的表演吗?”大雪纷纷扬扬,老奴关好门便急忙追上前替少年撑开了伞。
“嗯。”少年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含霜的眼蓦地柔和。
但今夜大雪难行,饶是少年刻意加快脚步,待到达的时候台上依旧落得曲终人散。
“还是来晚了。”少年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脸懊恼,正准备携了老奴回去,却不曾想刚回头,便瞧见身穿大红棉袄的温宁,笑靥如花地向他跑来。
“无双,你总算来了。”因奔跑的缘故,少女双颊绯红,看上去格外娇俏讨喜,“给你,说好的送你生辰礼物。”
因着常年苦训的缘故,少女的掌心布满了粗糙的老茧,而此刻她摊开的手掌上却放了一块玉玦,最低等的玉石雕琢,却难得精巧细致:“这是我攒了好久的银子才买来的,你可别弄丢了。”
“不就是块破玉吗?”虽说心中极为欢喜,可少年依旧只是懒懒地勾了勾嘴角。
仿佛知道少年一向口是心非,温宁并不在意,反而越发温和地笑了笑:“班主说今天是我们在京城的最后一场了,这边下雪生意难做,所以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去南方。无双,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下次出门别再穿这么薄的衣裳了。”
话音一落,少年嘴角还未来得及绽放的笑,便生生于寒风中冻僵,他看了看手中的玉玦,又看了看少女柔媚的眼,好半晌,才凉凉道:“要走便走,谁还会稀罕去送你不成?”
语毕,再不管温宁是何表情,便转身匆忙离去,像似逃离战场,又好似甩掉悲伤。
好在老奴胳膊腿利索,追了片刻总算于拐角处追到了自家满脸是泪的小主子:“世子既然舍不得,为何不直接把温宁姑娘赎了出来?”
“不行,我现在根本护不了她。”他已经眼睁睁地看着父王母后死去,再不能害了她。
在没有足够的实力和那人抗衡之前,他不能有自己的喜好,更不能有喜欢的人,一旦暴露弱点,便永远会被钳制,不得翻身。
月色惨淡,少年紧紧握住手中的玉玦,好似通过玉玦便可以触碰那端心心念念的姑娘。
“温宁,等我……”
第二章 重归
八年时光一晃即过。
当初连哭泣悲伤都需对人隐藏的孩子,终究披荆斩棘在种种生死阴谋中踏出了一条血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瑞亲王世子傅无双,贤良才德,端和谦逊,多年来为国鞠躬尽瘁,名当在世,功在千秋……”
一般的封王仅由皇帝派人前去宣旨即可,然而傅无双的册封却是由皇帝的亲自坐镇,百官见证下进行。
这是大瑛开国以来最为盛大的封王,是天子赐予臣子最大的荣宠,然而身着玄色朝服,缓缓向宗庙拾级而上的少年却依旧面容清冷看不出半点喜色。
随着礼官最后的音落,少年立马优雅从容地叩首在地。
入目之处是明黄的衣角就近在咫尺,若是在他最绝望的当年,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拔剑与其同归于尽。
父王无意于帝位,那些年殚精竭虑地辅佐不过是想换一家平安,然而刚登基的天子却早就遗忘了当初善待手足的许诺,只记得飞鸟尽良弓藏,皇位稳谋臣亡。
也正因为如此待他入朝之后,饶是他已经有属于自己的势力,却也未曾去寻过她。
直到现在,他终于站在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手中的权力让那个位居高位的天子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他这才让人去寻了德庆班,确认叫温宁的姑娘还在戏班之后,用重金让班主带其戏班子重回京城。
也不是没有想过直接用钱替她赎身,但一来他并不知晓她愿不愿意跟他,二来他又总觉得这样的做法太侮辱了那个美好的姑娘,所以他想了许久,终是按捺住想要立马去寻她的冲动,等待着她回京城的日子。
“原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傅无双到的时候恰逢温宁上台唱汤显祖的《牡丹亭》,依旧还是如记忆中那般春雨细细的柔媚嗓音,他想也未想便可确定那个唱杜丽娘的便是她。
彼时宫里宴会刚刚结束,他也顾不得往日那般与朝中诸臣寒暄,连吉服也未来得及换,便直接策马来到了京城最大的戏园子。
他素来不爱听戏,但如今因是温宁唱的,他便觉得千回百转都是极好的。
一路上傅无双便一直想着,就算她会赏他一耳光把他当作登徒子,他也定要不顾一切地拥抱她。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他掀开帘子进去后台的时候,他喜欢的姑娘却靠在一个少年的肩头,把玩着手中的一对泥塑小象,笑靥如花道:“左边这个男娃娃是你,右边这个女娃娃是我,阿萧,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被唤作阿萧的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看着温宁的眼里皆是浓浓的宠溺,分外简单的素衣玉簪,但看上去却极是秀雅如诗。
偶有路过身旁的小童打趣道:“阿宁姐姐和萧桐师兄这般要好,应该快些办喜酒才是呀。”
每每这时,两人便相视微笑,一样精致的眉目,般配万分,无一不在说明,他与她错过的这些年里,她早已寻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他们的笑容有多灿烂,他的胸口便有多疼,直到那些被他在皇宫里甩掉的小厮一路寻到这里哭爹喊娘地唤了一声:“王爷,奴才总算找到您了。”他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如果说替父母讨回公道是他最初活着的目标,那温宁便是他一辈子不死不休亦要得到的人。
思及此,傅无双终是微微勾起嘴角,步伐从容地走至她身前,轻轻唤了声:“温宁。”
少女应声抬头,目光先是有些困惑,而后在看见他腰间悬着的一块玉玦时,蓦然变成了略带惊喜的讶然:“无双?”
“嗯。”她认出了那枚送他的玉玦,她并不是忘记了他,仅这一点,便让他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原本还在微笑的少年立马紧了紧温宁的手,肃然道:“阿宁,瑞亲王的名讳岂是你随便唤的。”
“无妨。”傅无双看着温宁,笑容越发温润如玉,“难得你又回京城,改日容我做东替你接风洗尘。”
见温宁含笑点了点头,考虑到她已经唱了好几场戏,现下肯定疲惫万分,便起身告辞。
整个过程傅无双一直保持着最完美的风度,任谁也看不出他心中的真实想法,直到回了王府,他才一挥手拂落了桌上所有的物事,墨玉般的眸子一片冰凉。
直到他派去查探温宁消息的暗卫,将一沓整理好的资料放到了他的书桌上,他这才敛了怒意。
寥寥几张薄纸,却道尽了温宁那些他没来得及参与的过往。
第三章 往昔
从京城离开后,德庆班便到了繁荣富裕的金陵,也是在那里,她遇到了萧桐。
十里秦淮明面上有多少道不尽的旖旎风流,暗地里便有多少说不完的眼泪心酸。
因家里子嗣众多而萧桐容貌又最为出色的缘故,为了养活其他人,他便被自己的父亲毫不犹豫地卖入了楚风楼。
萧桐虽未念过书,但已经十来岁的孩子已经知晓了礼义廉耻,因此在得知自己的处境之后,他任凭那些老鸨龟公的打骂,始终不肯接客,甚至还因为客人的调戏顶撞客人。最后老鸨耐心耗尽,便给他下了药,强行让人抬去接客。
那一夜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但第二天一早,那客人的惨叫声却响彻了楚风楼,若不是老鸨及时赶到,那客人险些被恢复力气的萧桐打死。
温宁遇见他的时候,他被判了杖刑,仅着的里衣都被鲜血染透。
卖掉他的家人自是不会出现,而察觉他脾气倔强的楚风楼也不敢再将他接回去,所以行刑完后,已经奄奄一息的少年便被人随意丢在了街头。
是温宁求了班主将他抬了回去,又动用了所有准备给自己赎身的银子替他寻医买药,之后日夜不离地悉心照顾他,方才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温宁不是那种会挟恩求报的人,所以待他伤好,便任由他自己决定去留,而无处可去的萧桐便选择了留在了德庆班。
他与温宁都是天生的戏子,不管什么戏目,两人都能配合得完美无瑕,渐渐地,德庆班的名声便越来越响,很多达官贵人逢年过节也喜欢请德庆班去家中唱戏。
虽说许多官宦人家是不屑与戏子纠缠的,却依旧有登徒子觊觎温宁的美貌。
戏子的地位本就卑微,被看中也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更何况温宁素来聪颖,在她决定留在德庆班的时候,便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为了不连累德庆班的其他人,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己承担。
然而当她盛装打扮准备出门的时候,班主却惊慌失色地告诉她,萧桐已经替她前去赴宴。
两人的唱腔功底本就不相上下,再加上他还比她秀美三分,本就行事荒唐的风流子弟自然不会拒绝。
得知这个消息,温宁掩面而泣,与德庆班的其他孩子一起,在门口一站便是一夜。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萧桐的倔强和底线,以往他宁肯被老鸨活生生打死也不愿意低下头颅迎来送往,可如今他却为了她,放弃了他所有的坚持。
翌日清晨,萧桐被送回来,见到她时,便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阿宁,只要能保护你,我怎么样都没关系的。”
温宁看着他身上暧昧的痕迹哽咽良久,终究没能说出半个字。
其实最好的办法便是两人一起攒够银子离开德庆班,可班主对他们两人都有大恩,现在班子里除了她和萧桐,其他的要么老,要么小,若他们离开,那些年龄很小的孤儿很有可能皆会由于班子的散去而再度饿死街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样的道理,他们都明白,可到底还是不忍心抛下那些本就无家可归的孩子。
萧桐没有钱,没有势,甚至力气还比不过一些稍微强壮点的男人,可是他却用自己的方式一边守护着温宁,一边守护着温宁所在的德庆班。
两个人用赚来的盈利救了很多的孤儿,这些年德庆班有人走,有人留,但他们却一直从未离开。
朝夕相处,两个人又都对对方有恩,会相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一开始萧桐总觉得自己很脏,所以从未对温宁表达过心意。
他觉得温宁那样好的姑娘,值得更好的人对她,每每有多的赏银,他便会一点点地攒下,他想着待到她及笄,他便把那些银子送给她做嫁妆,让她以后的夫家不至于小瞧了她。
谁知到她及笄那日,已经亭亭玉立格外美好的温宁,却拉着他的手,一字一顿道:“阿萧,待到班子里的其他孩子能撑起德庆班的时候,我们便一起走吧。”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到自己破败的身子,他第一反应便是急忙甩开她的手,想要逃开,可她却直接死死抱住了他的胳膊:“阿萧,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与你一样。待到那时,我们便寻一个与世隔绝的乡下,买两块田地,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过去,便不会有任何的嘲笑和轻蔑,我们会像普通人生两三个孩儿,看着他们长大,然后一起相伴到老。”
在被父母卖掉,又经历了那样多的事以后,萧桐本以为自己早就没有了未来。
但他喜欢的姑娘,却告诉他,他可以爱她,他们可以一起去拥有共同的未来。
萧桐几番抬手,终是用颤抖的手,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第四章 谋算
纵使知道了他们的过往,可傅无双到底还是不甘心。
然而饶是他再恼怒温宁和萧桐的婚约,却也很清楚,为今之计虽然看上去最干脆的办法是让萧桐彻底消失,若那样的话,以温宁对他的感情来看,很有可能会替对方守寡终生;而最上乘的办法是徐徐图之,让温宁对萧桐的有情变无情,亦让温宁对自己的友情变深情。
打定主意之后,傅无双便差人去打听温宁上台唱戏的时间安排,并约下三日后见面的时间。
随后他便招来武功最好的暗卫吩咐道:“三日后我会带温宁姑娘去城外的花神庙游玩,到时候你多找几个暗卫伪装成刺客,务必要在本王护着温宁姑娘的时候,将本王重伤。”
“是。”训练有素的暗卫对主人的决定并没有任何疑问。
当初为了能顺利进入朝中,在冬猎的时候,他们还曾听令在当今天子的必经之路放出过好几头饿到极致的人熊。当时同去的侍卫都伤亡惨重,很多大臣甚至还只顾着仓皇逃跑,唯有他在被人熊重伤的情况下依旧执剑护在天子的身旁,直到天子彻底安全,才松了一口气晕倒在地。
其实以他的功夫要躲开人熊的攻击是轻而易举的事,如若太过轻松,那点护驾的功劳根本就不会被天子放在心上,唯有真正让天子感觉到生死边缘的危机,再以重伤之躯坚持护驾,对比只顾自己逃窜的大臣,才更能体现出忠心,才能达到入朝的目的。
而这一次,对温宁,他亦是如此。
这厢他刚带着温宁到了花神庙不久,那厢便有早已安排好的刺客蜂拥而出。
他一直护着温宁撤退,并在最关键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放出一处破绽,直接迎上了对方的剑。
剑尖笔直没入胸口,很重的伤势,匆匆赶来的太医神色凝重地表示,若差一寸,就算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王府里只有侍卫没有侍女,再加上傅无双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温宁到底还是派人去德庆班说了一声后,便留下来照顾他。
当时那样危险的情况,他却始终未曾让她遇到过半点危险,最后甚至还豁出性命救了她,这样的恩情,让温宁更加无法置他的安危于不顾。
整整昏迷了三天,傅无双才堪堪醒转。
醒来的时候,见她正一脸担忧地用锦帕替他拭去额角的汗,他原本清冷的神情立马柔软了下来,嗓音略有些喑哑地对她道:“阿宁,是我连累了你。”
“你总是会遇到这些危险吗?”温宁微微蹙眉道。
虽然自进京以来她听到过许多跟他有关的传言,很多人都说,但凡跟瑞亲王作对的,最后结果最轻的是被抄家流放,而严重的,则是被斩草除根诛了全族。也正是因为他不仅对别人狠,有时候为达目的,对自己更狠,所以在入朝之后很快便得到了“玉面阎罗”的称号,在朝廷站稳了脚跟。
然而她面前的少年却目光纯净,明明受了那样重的伤,可醒来后却只是担心她的安危,让她根本就无法将他与传闻中的瑞亲王联系起来。
察觉到她话里的关心,傅无双心中一甜,好不容易按捺住想要上翘的嘴角后,这才用略带哀伤的语气缓缓开口道:“你还记得那年你救了我之后吗……”
双亲去世的那年隆冬,他先是染了风寒而后又发了高热,照顾他的老奴在地上将头都磕破了,那些负责监视他的人却打着让他悄无声息死亡的主意,一直不让他寻医吃药。最后眼看他就要活活病死的时候,老奴终是顾不得王府秘密的暴露,直接带他从密道逃了出来,但随后为了引开追兵,便只能寻了一处地方让他暂且先藏起来。
因着王府里唯一对他有善意的老奴如今生死未卜,他躲在阴暗的墙角,看着那些美丽但却冰冷的雪,觉得自己也许如那些人所愿的死去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原本已经被堵上的墙洞却突然被人推开,而后竟有一个眉眼灵动的小姑娘爬了进来。
她救了已经心灰意冷的他,并且在他能下床走路的时候,带他去到京郊边缘的贫民区。
不同于城中宽广的石板路,那里的道路不仅狭窄而且由于刚下过雨的缘故,路上一片泥泞。
低矮破旧的房屋连成一片,有很多都看上去摇摇欲坠,而这里进出的人也大多衣不蔽体脸色蜡黄。
“因为没有钱买食物的关系,还有不少已经饿到极致的人从城外带着树皮草根回来煮食,若家中子女较多又无法养活,这里亦成为人贩子们做喜欢光顾的地方,姿容好的女子大多会被卖往青楼,而买下她们的价格有时候却仅仅只是半袋泛黄的米面。”温宁一边带着他往里面走,一边用柔和的声音对他说,“可尽管如此,这里的人依旧选择了艰辛地活下去。”
她不曾过问他的身份,也不曾劝解过他,然而却用最直接的方式,让他明白,再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了。
他一直记得她说的话,也忘不了贫民区的惨状,所以这些年他总是对那些贪官污吏格外严苛,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被那些朝廷的蛀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都在感慨他的心狠手辣,却依旧能得到天子宠幸,在朝中屹立不倒的真正原因。
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温宁一时心乱如麻,最终直到傅无双再次喝了药沉沉睡去,她也依旧没有想到任何回答他的话。
第五章 离间
为了能让温宁多在王府待些时日,每每伤口到了结痂之日,傅无双便会再度用内力将伤口弄得血肉模糊。
有好些次的伤,太医都不忍直视了,可他却依旧能忍着那些剧痛,对温宁谈笑自若。
他眷恋她带给他的温暖,所以便越发无法对她放手。
在察觉到她总是会神色恍惚地思念萧桐后,他便让属下安排德庆班参与崔尚书诞辰的表演。
崔尚书子嗣单薄,仅有一女却爱戏成痴,素来胆大妄为,与城中好些名角有暧昧关系。而萧桐不仅戏唱得好,模样也格外出众,傅无双相信,只要崔姑娘见过萧桐,便再无法对他放手。
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崔尚书寿宴上,萧桐一曲唱罢,崔姑娘便对他上了心,复而开始日日痴缠。
但凡京城人士都知晓崔尚书有多视女如命,为了德庆班的经营,萧桐根本无法拒绝崔姑娘的邀请。
一来二去,再加上傅无双在背后推波助澜,崔姑娘与德庆班台柱萧桐的暧昧很快便传遍了京城。
待听到消息的温宁在王府越发坐立不安的时候,终于让伤口结痂的傅无双便提议在乞巧节的时候送她回德庆班。
彼时街道两岸都挂满了各色花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因事先便得到暗卫传来的消息,知晓崔姑娘也邀了萧桐在猜灯谜的地方游玩,便特意引温宁往那一边走去。
灯火阑珊处,打扮雍容华贵的少女拉着萧桐的袖口,示意他帮忙赢取那盏嫦娥奔月的灯,萧桐只能无奈应允,在参与了灯谜游戏后,最终赢到了那盏灯。崔姑娘捧着花灯十分欢喜的模样,仔细将花灯看了一遍后,竟踮起脚直接吻了萧桐的额头。
那万分暧昧的一幕,恰好在傅无双的刻意引导下,被温宁看在了眼里。
少女杏子般的眼里顿时便蓄满了盈盈欲坠的泪,傅无双顺势便往她身边又靠拢了一步,看着她的眼一字一顿道:“阿宁,那年我过生日的时候,你曾问过我,有没有什么是我特别想要的。当时我自己尚且没有任何自保能力所以便没说,不过现在我很清楚地告诉你,我最想要的便是眼前这个叫温宁的姑娘。”
他太急切了。
他是那样迫不及待地想要让温宁知道,他与萧桐不一样,他可以彻底成为她的依靠。
可他却忘记了,他喜欢的姑娘从小便有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所以这厢他刚刚急着表白心意,那厢本来已经极是伤心的温宁却立马平静了下来。
“若王爷不说这样的话,我兴许还会对阿萧怀疑和失望。”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后,方才淡淡道,“可如今,我却只是在想,这一路上这么多人,又怎会那样巧地直接遇到了阿萧。”
语罢,温宁再也未曾停留,直接向萧桐的方向走去:“阿萧。”
听到了她的呼唤,原本一脸呆滞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少年,双眼蓦然亮了起来,似漆黑的夜空突然亮满了星辰。
他不再理会崔姑娘是何表情,只是径直走向了他心爱的姑娘,先伸手替她理了理微乱的发鬓,而后便执了她手,带她慢慢走远。
傅无双就这样站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任由身边人来人往的人潮渐渐变得越来越少。
月落星沉,一地暗伤。
第六章 逼迫
明明就是他先遇见她的,明明他好不容易为了她稳住了朝中局势,不管什么情况他都确保自己能够保护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另嫁他人,而自己又怎能独自度过那些没有她的人生?
“既然他们俩都对对方那样在意,而王爷又不愿意让温宁姑娘怨恨你,威逼利诱这些都行不通了,倒不妨试试……”
见乞巧节之后,傅无双的神色便一直处于冰冷状态,终是有想要趁机表现的谋士对其献策道。
他提供的计谋很简单,既然用金银权势无法诱惑,那在意之人的性命呢?
所以翌日一早傅无双便派人守在了德庆班周围,待到发觉萧桐独自外出的时候,他们便将他请到瑞亲王府。
“上次萧公子说要与阿宁成亲,可是当真?”傅无双素来不喜欢客套,所以察觉到他进入书房,他便回头看着他的眼,淡淡地问道。
“自然。”萧桐直视他的目光,既像没有丝毫畏惧和闪躲,又像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痛苦折磨的准备。
傅无双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顿了顿,才抬头轻轻笑道:“那萧公子可知,本王行事素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得不到的,自然没人可以得到。”
他自然不会去伤害阿宁,但他赌的却是萧桐对他的不了解,和他对阿宁的在乎。
萧桐显然也打听过跟他有关的传闻,所以傅无双话音一落,他本就如雪的脸颊便又白上了几分,再开口时声音还略带怒意:“王爷不要逼人太甚。”
傅无双轻嗤:“我就是逼你,那又如何?”
论玩弄人心,整个朝廷都没几人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性子本就单纯正直的萧桐。
所以两人对视良久,萧桐到底还是颓然地低下了头:“王爷会待阿宁好吧?”
傅无双立马收敛了所有神色,斩钉截铁地立誓道:“除了阿宁,我的王府再不会有任何一个侧妃侍妾,我会给她正妻之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让她锦衣玉食一世无忧。”
显然没想到傅无双会说出这样的话,萧桐默了半晌,才垂眸,低低道了声:“这样也好,她本就值得最好的。”
萧桐是个一言九鼎的君子,所以随后当傅无双安排他与尚书之女成亲,他亦没有任何反抗。
这一消息传出来之后,京城再度哗然,很多人都道萧桐是攀上尚书这棵大树,要抛弃原有的未婚妻,尽管他自己也是这样对温宁说的,可素来便了解他的温宁却一个字也不相信。
特别是在打听后得知他不久前去过瑞亲王府后,温宁想也未想,便直接去寻了傅无双。
对于她的到来,他一点也不意外,十分干脆地道:“我只是让他在锦衣玉食和你之间,二选一罢了。”
“嗬……”温宁扬起嘴角,眼底一片讽刺,“倒像是王爷会做出来的事,不过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没有男人不想一步登天,是一辈子当人人皆可欺凌的戏子还是人人恭维的尚书女婿,但凡是男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很有说服力。”温宁轻轻笑了声,“别人如何我不知晓,但阿萧绝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他抬眸,目光幽深。
“他成亲那日,亦是温宁出家之时。”
“温宁,你……”
她的话刚说完,他原本把玩着的玉扳指,便因为激动用力顿时变得粉碎。
“王爷想要做的事,自然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而小女子想要做的事,自然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
她知道他想得到他,也知道跟他在一起,自己将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可如果那一切都是建立在阿萧的牺牲之上,那些东西,不要也罢。
第七章 坠楼
在温宁离开之后,傅无双便慌了。
他知道温宁一贯说到做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不过说说罢了,而她却是真正胆敢实施。
要是他没有错过那八年,要是他当初不顾一切地跟她走,要是没有萧桐……
要是没有萧桐。
只要萧桐存在,就算她勉强答应与他在一块,萧桐也只会是横在他们中间的一根刺。
而如果没有萧桐,她对萧桐的爱,兴许也会在自己的持之以恒下慢慢消散。
比起失去她,他宁愿她一辈子在他身边,恨她也好,怨他也罢。
一个手握重权的王爷,想要让一个戏子的性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可傅无双却不想让他心尖上的姑娘恨他,所以他在城里最高的明月楼楼顶设了宴,让人将萧桐带过来。
不过短短几天,原本秀丽如诗的少年便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长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宽松。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萧桐淡淡开口,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疲惫。
傅无双搁下了酒杯,将早就想好的措辞,理所当然地吩咐:“我要你去跟温宁亲自开口,就说你与尚书之女早已有了苟且,你是因为荣华富贵才会抛弃她,你觉得她那样的女子,一点也配不上你,让她不要用出家来引起你的愧疚。如果她不相信你的话,你便给她一巴掌,让她对你彻底死心。她有什么伤,都由我来医治。”
萧桐瞪大了眼看他,良久,才敛了惊讶,满目嘲讽:“且不说我根本不会如你所愿这样做,就算我为了阿宁的性命这样做了,那之后王爷便会迫不及待地让萧某毙命。”
“你猜得没错。”傅无双点了点头,“只要能让阿宁恨你,那后面你是死是活,她自然也是不在意了。”
“可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吩咐?”萧桐缓缓起身,在看见街角那抹熟悉的纤细身影后,露出一抹倾城绝艳的笑,“萧某自知斗不过王爷,可王爷想让我伤害阿宁,那却是绝不可能的事!”
傅无双慢慢抬眸,这才发现萧桐已经走到了明月楼的边缘,当即便脸色一白,怒道:“你回来。”
眼看那抹纤细的身影离这里越来越近,萧桐原本抓住栏杆的手,也顿时一松。
傅无双急忙上前,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破碎的衣角。
重重的坠楼声后,鲜血便染透了萧桐素色的衣服,远远看着就像一朵开在血泊里的绝望之花。
而更让傅无双没想到的是,此时原本应该熟睡的温宁,居然从转角走了出来,脚步踉跄地扑到萧桐身上,掏出手绢替已经没有任何知觉的少年擦干净了染血的容颜后,才抬头用从未有过的平静目光看着他:“傅无双,早知如此,我就应该在当年发现你的那天晚上,直接杀了你。”
他被她的话刺得胸口一痛,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瞧见她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连看也未再看他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阿萧,我来陪你了。”
那是她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一句话。
尾声
后半夜的京城,暴雨突然而至。
在命令侍卫将萧桐和温宁的尸体拉到城外那片最大的杏花林后,傅无双便下了马车开始亲手刨坑。
直到双手都沾满了鲜血,他才刨好了一大一小两个坑。
小的坑里单独放下的是萧桐,而大的坑里待到他将温宁放下去之后,他也顺势躺在了她的身旁。
“阿宁,你知道吗?在我真正让朝臣忌惮的那一天,我便买下了京城最大的绣庄,让最好的绣娘用最珍贵的冰蚕丝替你缝制嫁衣。前些时候,你回京城的时候,我去看过那件刚刚完工的嫁衣,你穿上去一定很美很美。
“这些年,我独自在朝中走得很辛苦,身边的谋士都劝我联姻,可是我就在想,像你这样单纯善良的姑娘肯定会斗不过那些心机深沉的女人,所以不管再怎么艰难,我也始终没有收下过任何一个女人。
“当初你回到京城,我其实想对你说,如果你忘记我了,那我们就重新认识。如果你爱上了别人,那我就不折手段地将你抢回来。我会对你很好很好,让你一辈子也不想离开我……”
雨声愈大,可傅无双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待到小厮实在忍不住前去查看之时,却发现那个刚好容两人并躺的坑里,权倾朝野的瑞亲王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紧紧地与身旁的少女十指相扣。
而他的胸口,赫然插着那把,先前贯穿少女胸口的匕首。
他紧紧闭着眼,嘴角微微含笑,似正在做一场心想事成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