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秦湘想过许多次,如果自己能温柔一些,娇弱一些,像孟瑶那样令人见之生怜,不忍辜负,是否就能让苏昀爱上她。
可哪怕,他永远不会爱上自己,秦湘还是愿如现在这样,一身傲骨,铮然立在他身边,踏一路血海尸山,为他挡风雪,斩荆棘,逐天下,不悔此生。
1
秦湘闯入天牢,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
此前她千里纵马,从位于西泾之南的云山赶回故国大梁。云山剑宗扬名天下,她于其门下习剑五年,一身剑术已难逢敌手。
而她等这一天已等了整整五年。
含光剑上鲜血滴落,她一步步踏过幽暗潮湿的甬道,偶有守卫的士兵,刀还未出鞘,就倒在了她的剑下。
她已不在意背负再多的血债,就算将来下十八层地狱,她也要将那个人救出来。
甬道的尽头,她看见了那座囚室,隔着木栏可以见到匍匐在地上的男子,尽管他看上去已近乎不似一个正常的“人”了,可秦湘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她一剑劈开门上铁索,推门走了进去。
一身粗衣褴褛,露出的肌肤上皆是累累伤痕,地上还有干涸的血迹,长发覆盖着蜷缩的身体,让他看起来如一只濒临死亡的困兽。
她看到他指尖微动,然后缓缓睁开了眼,可她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自己,下一刻,他的双眼就无力地合上了。
哪怕设想过无数次,都不及此刻亲眼所见触目惊心。她蹲下身去,拂开他额上的乱发,只一眼,泪就无法自抑地簌簌而下。
“苏昀……”她将他背在身上,以剑支地站起身来,“我这就带你出去。”
她回来了,从此,再没有什么,能困住他了。
苏昀醒来时,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一座简单干净的木屋,身下是舒适绵软的床榻,窗外正有阳光透入,这一切同梁都的天牢比起来,简直如同仙境,可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置身于此。
正疑惑间,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身着素衣的女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在无数次地打量之后,苏昀才哑着嗓子道:“秦湘……”
秦湘已走到他的身前,将药放在床头木椅上,莞尔一笑:“好久不见,苏昀。”
当初他获罪被囚,她远走西泾,一别五年,再见已是恍如隔世。
在苏昀眼里,他们本是此生都不会再见的,他也没想过此生还能离开那座监牢。
“你怎么……回来了?”
“我去了云山,习了五年的剑,然后赶来救你了。”五年时光,在她嘴里不过这寥寥几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顿了一下又问:“你怎么带我离开帝京的?”
秦湘看了看他,仿佛不知如何说起,只端起药碗,递给他:“先将药喝了吧。”
她找了大夫来替他看伤,那些伤口密密麻麻,有的太久远已结痂,有的腐烂得可见骨,她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撑过来的,她甚至觉得,若是自己来得再晚一点,就可能永远见不到他了。
身上的痛楚渐渐苏醒,他皱眉忍着,将药饮完后直直看着她。
秦湘犹豫着,还是开了口:“苏昀,我闯入天牢的那日,陈国军队已攻到帝京城下,你皇兄没有精力来阻拦我们,那时他的江山就要没了,准确地说……就在我带你离开后的第三日,帝京陷落,你皇兄已自缢而亡。”
2
秦湘知道苏昀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消息,事实上,她也茫然不知所措。那毕竟是他们的家国,从此却要山河破碎,被外族践踏奴役。
可还未等到他缓过神来,两日后,大梁的遗臣就已将两人找到。
秦湘将苏昀救出的数日,一直南行,直到到达沅江以南的遥州,陈军占领了梁都后暂时还未继续南下,而沅江以南那些闻知梁帝已亡的大梁遗臣们,欲集结南边数州兵力,全力抵御陈军。
可都城陷落,君王已死,苏氏皇族皆被陈军所屠。
遥州的梁将想到了在帝京陷落前,被人从天牢救出的三殿下苏昀,如今或许是大梁最后的希望。
秦湘不知这些人是如何将他们找到的,小小的木屋前,跪了一地的文臣武将,他们已道出此行的目的,让苏昀扛起这个残破的江山。
苏昀在听了他们所言之后只是沉默,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秦湘立在屋外看着眼前的遗臣们,也是默然。
为首的是遥州守将叶昶,从前在帝京任职,自然认得这位秦家大小姐,于是恳求道:“求姑娘劝劝殿下。”
“劝他……”秦湘苦笑,“你有没有看到他如今的模样,他被那个人折磨成这样,你们如今让他去帮那个人守住江山……如今他若不能好好养伤,命都会没的。”
秦湘知道他们要他担下的是一副怎样的担子,是要他拿余生拿性命去赌的,她不愿亲眼看着国破,也不愿苏昀半辈子继续煎熬。
她推门走进去的时候,他还在沉思,秦湘看他坐在窗前,心里便想着,无论他做了怎样的决定,她都一生跟随。
“想好了吗?”她出声打破屋内的沉默,“如果你不想答应,我们可以远走他国,东边的大夔,西边的秦楚,我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再无纷扰。如果……”
他突然转过头来,就那么看着她,慢慢地道:“我不能走……不光是为了江南的百姓,若我这样走了,此生也不过是个血统低贱受尽凌辱的落魄皇子,母亲和阿瑶的死也毫无意义,苏晟挑不起的担子,我来挑。”
她坐到他的身边,拿过他的手握住,曾经的苏昀绝对会立马将手抽回,再万分嫌恶地看着她,可如今,他只是默然。
“如果你决定留下来,”她笑了笑,仿佛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决定,“那我就陪着你,上济国难,下救万民。我陪你守城,陪你征战,就算只剩孤身一剑,也会挡在你身前。”
“秦湘……”他艰难地看着她,语气却是冷漠拒绝,“你走吧,我欠你够多了。”
当初秦家满门就是为了他而亡,这债他一辈子也还不起,且她一个韶华正当的姑娘,已耽误至今,他不能再拖累她。
“你休想再赶我走了,苏昀,”她眨了眨眼,忍住泪意,“我秦湘决定的事,任何人都拦不住,况且,如今你需要我,”她傲然一笑,眼中如有万丈光芒:“你别忘了,我可是秦家的女儿!”
3
在遇到苏昀之前,秦湘从不知什么男女情爱,他们秦家是百年将门,出了不知多少名将,她的父兄,个个都驰骋疆场,保家卫国。
她日日都想着跟着哥哥们上战场,整日身着男装,不是练剑就是看兵书。
他五哥是禁军统领,接到命令要去北边若叶城,接一直流落在外的三皇子回京,想着带她出去散散心,便带上了她。
秦湘见到苏昀的第一眼,是在他家破败的小院子里,他抱着死去的母亲,木然坐在榻上,身边一个小姑娘正无声落泪。
苏昀的母亲是个拥有惊人容貌的贱民女子,她是在年轻时遇到被贬谪至此,当时还只是皇子的梁帝。而梁帝是在登基多年后才知道,自己当初还遗留了血脉在外,这才着人将其接回。
他母亲自知无法留住儿子,亦不愿从此孤身一人,于是服毒自尽。
秦湘一直记得苏昀抱着母亲尸身的样子,他没有哭,甚至没有表情,后来她也再没见他笑过欢喜过,仿佛是从那一刻起,他的眼中再没了其他情绪。
秦湘在一旁看着,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
她的母亲在她出生后不久就病故了,家中一众兄长将她捧在手心里,宠溺得没边,有时她甚至想,其实没有母亲也并没有什么。
她从未觉得难过,在遇到苏昀之前。
苏昀被接回了帝京,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个在他身边哭泣的小姑娘,叫孟瑶。
后来苏昀在无数次拒绝秦湘的时候都对她说,孟瑶是他娘从奴隶贩子那里买来的,他们一同长大,日后他会娶她,一辈子照顾她。
那时秦湘只是笑,自小高傲的她从不觉得有什么是自己不能得到的,她告诉他:“不,苏昀,你要娶的人是我,只能是我。”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或许是回京那一路,那时她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了他身上。他虽是皇子,却无所倚仗,便是梁帝,对这个儿子也从未上心过。
她缠着他,一缠就缠了三年。
他从未正眼看过她,向来都是避之不及,就算相见,眼中的厌恶也不愿掩饰。或许正是这种轻慢,更加激起了她的兴趣,秦湘喜欢有挑战的事,那时苏昀在她眼中,就是一匹烈马,迟早会被自己征服。
可渐渐地,她发觉不是那样的,不是所有事都如习武练剑,你花了多少努力就有多大的提高,无论她对苏昀再好,他的眼里都没有她。
难过,悲伤,这些都是苏昀教会她的。就是在这些情绪里,她发觉自己是真的爱上他了。
后来梁帝病危,太子苏晟监国,不久后,苏晟在一次醉后,欲临幸孟瑶,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为了保住清白竟撞柱而亡。
在秦湘看来,想要的,千方百计也要得到。
她告诉苏昀,如果想要为他心爱的女子报仇,她可以帮他。有秦家相助,他就可以夺得帝位,只是他必须答应,登基后立她为后。
可惜,后来到底还是没能扳倒苏晟,最后苏昀下狱,秦家满门被斩,仅剩秦湘一人逃了出来。
4
苏昀到达遥州州府时,江北全境已俱为陈军所占,陈军以数万水师为先锋,大破在沅江上铁索连舟以抗敌的梁军,沅江之南所有州郡,再无天堑可倚靠。
苏昀拖着一身的伤,没日没夜地和一众将领商议守城之计,的确如秦湘当日所言,他需要她,因为她是秦家的女儿。
她的骨子里,流淌的是一代将门秦家的血液,对兵法战事有着生来就有的天赋。
她甚至提出要亲自带兵随叶昶出城,与陈军一战,苏昀本是不答应的,可她说,城破也是一死,若逃不过,她宁愿死在战场。
许多年后,这场战役仍被后世人反复评说。
苏昀记得的,却是那日秦湘一身银甲立在身前,朝他明艳一笑,然后转身而去。猩红的披风在她身后扬起,映着火光夜色,鲜艳得如她眼中的粲然光芒。
陈军一月之后退兵,遥州久攻不下,跨江而战的陈军粮草不足,只能暂时休兵。
可退兵只是暂时,至少要让陈军退回江北,南边各州郡才有喘息之机。
出兵突袭的计划是秦湘提出的,她也坚持由自己前去,苏昀看着她坚定的样子也只能妥协。
他看着她跃身上马,在夜风里回过头来,对他道:“苏昀你看着,你要的,我都能帮你夺回来。”
苏昀觉得自己从来都看不懂秦湘,初见她时,以为她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家小姐,后来她日日缠着自己,他以为也不过是图新鲜好玩罢了。
他们是这世上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她自小得享富贵荣宠,养成高傲又肆意的性子,可他不一样,他从年幼时就尝过太多的无可奈何,知道想要守住的东西要多小心翼翼,越是在意越要绝口不提,越是深爱越要缄默深藏,哪里是如她一样随口将喜欢挂在嘴边。
他甚至讨厌她,讨厌她目空一切的骄傲,讨厌她身上的耀眼光芒,那些都让他心中的卑微无处可躲。
那时她对他说喜欢,他想,她喜欢的不过是成为三皇子的苏昀,这份喜欢,又有多少年少的天真和玩闹在里面,她只是没有看清,误将一时兴起当作倾心。
可这一刻,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第一次觉得,真正没有看清的,或许是自己。
5
半年之后,陈军尽数退到沅江以北。
此时江南的众臣却出现了分歧,以叶昶为首的主战派坚持跨江北上,将北边的半壁江山一同夺回来,其余主和大臣却提出与陈划江而治,以苏昀为帝,建立南梁。
两方争执不下,便要苏昀做出决断,是北征还是留下。
秦湘一踏进院中,就看到不远处,苏昀有些落寞的背影。
她走至他的身边,这半年来的相处,两人之间渐渐有了默契,于此刻,不用言语,却已各自明白。
“秦湘,你别跟着我了,不值。”他神情漠然。
秦湘却置若罔闻,只是一笑,毫不在意地道:“除了让我走,你还能说些别的吗?不就是北征吗,苏昀你信不信,终有一天我秦湘会名扬天下,我是秦家的女儿,死也该死在战场上。”
她又怎么不懂他呢,偏安一隅,陈军盘踞江北虎视眈眈,终有一日会打过来。
可若要领兵北上,莫说胜负犹未可知,就算最后真能将陈军赶出嘉定关,又需要多久?或许终他这漫漫一生,也无法成功。
“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他别过头去,并不看她,“当初阿瑶去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过,此生绝不再娶他人,给不了她的承诺,我也不能给别人。”
攥紧的手里,指甲掐进手心,她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镇定,眼中的悲伤却泄露了情绪:“苏昀,我没想求什么,你也不用急着告诉我什么东西求不得。”
她以为时隔多年,自己已不会再轻易被他所伤,她以为她已经不会在乎了,可原来不是的,无论隔了多久,他的一个淡漠眼神都依旧能劈开她的层层铠甲。原来追着一份无望的爱太久,不是变得坚强,而是遍体鳞伤。
6
第二年春初,江南各州郡兵马齐备,大军开拔,渡江北上收复北面的半壁江山。
这注定将是漫漫征程,乱世烽烟,岁月激荡,秦湘也由此踏上一代名将之路。
常常是她带兵冲杀在前,他在帐中运筹帷幄,每一次相见都匆匆而别,他只能等着一张张薄薄的战报,告诉他,她行至哪里,破了多少敌军,又枕着怎样的风雪。
如她所言,秦湘的名号开始名扬天下,北地万人传颂,敌军闻风丧胆。
整整六年,江北已有大半山河收复,除了赫赫威名她还积了一身累累旧伤。
她看着苏昀一日日变得从容淡漠,再不是从前那个沉默寡言的皇子,眉宇间尽是俾睨天下之气,面上的神色,也越来越像他那威严决绝的父皇。
一路艰难,叶昶便提出与北边草原上的贺图部联合,他们与陈有旧仇,如果能与其达成协议,便可南北夹击,陈军必是无法招架。
派去贺图部的人不久从草原带回了答复,贺图的汗王倒是愿意同梁军合作,可却提出一个要求,便是要苏昀答应娶贺图的王女,他日苏昀登基,便立其为大梁皇后。
这在一众将领眼中是再划算不过的交易,纷纷劝苏昀答应,苏昀却坚决不允,众人便以为是因为秦湘。
她连夜从前方赶回苏昀所在的宁州,已是夜深,苏昀房里的灯还亮着。推开房门,就见他立在舆图前。
听到推门声他抬起了头,见是她愣了一下,神情冷了下去:“连你也要来劝我?”
秦湘想否认,可事实确如他所言。她明白他声音里那份震惊,换成从前她一定会无比高傲地对他说,没了贺图我也能替你把天下打回来。
可看遍了战火杀戮,看遍了生死流离,才觉得从前以为的征战四方的荣耀,背负着多少一言难尽的苦楚疲惫。
“苏昀,”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苍凉,“我累了……既然有更简单的方式,只是需要你娶一个女子,又如何不能?”
“你变了。”他冷冷地看着她。
“是,我变了,看了太多的生死,害怕无谓的牺牲,我知道你为了守住对孟瑶的承诺,可这就胜过千万人的性命吗?”
“可我不想妥协,有了这一次,就会有无数次,从前我软弱过,然后再也无法挽回。”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是失去孟瑶那次……
孟瑶,孟瑶,永远都是一个孟瑶。秦湘摇着头,唇边的苦笑慢慢洇开,外面的风吹进来,将她的裙摆扬起,她惨白的笑像一朵枯萎的花。
“你知道吗?我累,不仅是征战……还有对你的追逐。”
7
秦湘受伤的消息传来,是在快要攻到帝京的时候。
那不是一般的伤,一支箭差点将她右边胸膛贯穿,她被摔到马下,被马拖行着一身鲜血淋漓,直到被送到苏昀面前,她仍是昏迷未醒。
苏昀一直不信她会受伤,直到亲眼见着她面无血色地躺在那里。
他一步步走近,她的容颜便一点点清晰。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这样苍白,虚弱,像他手中一捧即将流逝的水,让人有种无可挽留的恐惧。
“她怎么会突然受伤……”他嘶哑着声音问。
“听副将说,那一箭秦将军本足以躲过的,可不知为何她恍了神。”叶昶低声答。
那箭上有毒,他见到她的时候毒已入血脉了,大夫说,天下恐怕只有两种东西能救她的性命,一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药人之血,一是南渊冥灵山中的神草生息草。
药人无处可寻,苏昀只能派人千里去往南渊,寻找那生息草。
他找了术士封了她的心脉,这样便可撑过数日,只是除了脉搏呼吸仍在,她躺在那里如活死人般。
他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她怎么会那么大意,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就恍了神。
答案很快被查了出来,秦湘在不久前救下了一群流民,那流民里有个人是当初秦家的旧属,当初秦家被判谋反,直系将领都被处决,不想竟有人逃脱了。
苏昀已能猜到秦湘失常的原因了,那人既是秦家旧属,想必已经告诉了她当年之事。
他最害怕的,最终还是没能躲过。
当初他得秦家扶持,想要扳倒太子苏晟,计划本是万无一失,他们在正阳门伏兵已将苏晟截住,可苏晟不停磕头求他,他一时心软,亦是胆怯,害怕尚未离世的父皇的怪罪,以及弑兄之罪带来的一世污名和天下人的口诛笔伐,于是改了主意没有杀他,最后让苏晟逃走,反败为胜。
她并不知道,是他的一念之差,害了秦家满门,这就是他所说的,从前一次软弱,再也无法挽回。
他无数次赶她走,不仅是怕耽误拖累她,更害怕她知道真相。他害怕,害怕她会恨他。
苏昀还记得那日,在帝京的牢中,昏昏沉沉之中,有劈开鸿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用尽全力睁开眼,看见她就在眼前,像是带着令他无法直视的光芒,他无力地合眼时,就感觉到,凉凉的水滴落在自己的脸颊上,是她的泪。
这世间,还会有谁会为他流泪?他伏在她的背上,鼻息间全是她的清浅呼吸,他想,原来他并不是一无所有。
从前讨厌她一身耀眼光芒,是害怕被这光芒灼伤,可当他沉入最深的黑暗里,才看到,她将他的生命照亮。
那时候苏昀才知道,当初那个错误的决定让他失去了什么,她是那样爱恨分明的人,如果知道父兄其实是因他的一念而亡,她不会再原谅他的。
8
生息草终于被送回,还好赶得及时,将她救了回来,只是命虽保住了,身子却垮了下去,再难使剑,更不可能继续征战了。
帝京已被攻下,她住进了旧日的梁宫中继续养病,苏昀已带兵继续北上。
他在北地远征,却每月都遣快马送信回来,堆了厚厚一摞,她却没有拆开一封。
两个月后苏昀回京,彼时陈军已全退至嘉定关以外,大梁的河山,终于尽数收复。
他一身甲胄来不及除,就直接赶去看她,她正坐在园中,晨光薄薄地洒在身上,那画面让他心头如有什么溢了出来,可当她抬眼,看向他,那目光已没了一丝温度,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在她身旁蹲下,执起她的手:“秦湘,以后让我照顾你。”
可她没有任何应答,甚至连看他一眼都无,她的眼中没有他所料的恨,可这却比她恨他还叫他恐慌。
苏昀记得多年前,那时她总来缠他,他厌烦得紧,言语间总是不耐烦甚至嘲讽,可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无所谓地笑着,眼底却是一层淡淡的雾,如今想来才懂那深藏的悲伤。
天下既定,就是该准备新帝登基及立后这些事宜了。
对于这些秦湘一概不知,只是在庭院里听到钟鼓鸣起,惊起宫鸦飞过,身旁的宫人告诉她,这是崇光殿上新皇的登基大典。
苏昀成了大梁的新帝,为了他这江山,她曾流过多少血负过多少伤,可如今等来这日,却不知为何无悲无喜,心中再难起一丝波澜。
黄昏时分,有太监前来宣旨,是立后的诏书。太监读完合上卷宗,谄笑着对秦湘道:“将军,接旨吧。”
秦湘嘴角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淡淡道:“不用,我抗旨了。”
苏昀正踏入院内,便听到了这一句,他停住脚步,默默地看着她。
那太监未看到身后的来人,还惊吓得劝她:“这话可说不得,您可得三思,抗旨那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啊!”
她的目光直接落到苏昀的身上,平静地道:“我的亲族早被诛尽了。”
“秦湘,”他行至她身前,艰难开口,“我知道你恨我,当初……”
她却出声打断他:“当初是我将一门荣辱父兄性命都押到你身上,若说错,也是我的错。只是你既说过此生不再另娶,如今何必用这后位来怜悯弥补我,你这样牺牲,我并不需要。”
“你为何认为这是怜悯?”他盯着她,“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她却如听到一个多么荒唐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爱上我?爱上我什么?曾经那个好好的秦湘你没能爱上,如今我成了这样,你对我说爱……你要我拿什么去相信?”
苏昀从未想过,有一天,当他终于看清自己的感情,想要和她执手白头一生一世的时候,她却不信了。
这世上最无力的事,莫过于,你爱的那个人不肯相信你爱她。
9
秦湘不仅不肯接旨,还执意要出宫去,苏昀怒了就下令,将她软禁在寝宫里。
她被逼急了,怒着就要往外面闯,只是却忘了自己如今羸弱的身体,一番打斗下汗便涔涔而下,双腿止不住地发抖,要撑着墙才能勉强支起身子。
他赶去时,就看见她那般狼狈的样子。
她冷冷一眼扫到他:“苏昀,我们曾经说好的,等我想走时随时都可以。”
那时她还同他四处征战,他总说她好好一个姑娘家不该如此,让她早些抽身离去,她敷衍着说,等有一日她放下他了自会离开。他便说好,等她想通了,随时都可以走。
“可如今我反悔了。”
她喘息着,却不肯罢休,正想起身再闯,一起来就两眼发黑倒了下去。
苏昀走近,将她打横抱起走到殿内,宫人去请太医,他看着她合眼躺在床榻里。
“那天你被送到我面前,浑身都是血,远远看着像没了生息,”他握着她的手低低开口,声音里满是压抑的痛楚,“我以为你离开我了……我一直叫你走,以为是对你好,可原来心里是笃信你绝不会离开的,可那一刻我是真的怕了,我再也不敢,让你有丝毫离开的可能……”
10
苏昀觉得,自己或许将她逼急了,便只让人守着她,自己却不敢前去,怕刺激到她。
就这样一直忍耐着,直到半月后,她竟遣人来请他过去一叙。
半个月以来不曾相见,踏入殿内时见她静静坐在幽微烛光里,他竟有种莫名的紧张忐忑。殿内只点了几座烛台,一室的低暗昏沉,她垂头坐着,并未抬头看他,只吩咐宫人为他斟酒。
他将酒一饮而下,仿佛借此有了勇气,问:“你叫我来,可是想通了?”
她却嗤的一声笑了:“苏昀,你何时这样脸皮厚了,逼人嫁给你。”
不知是否是烛火的原因,他只觉得她显得格外遥远飘忽,他有些烦闷,一个劲地饮酒浇愁,许是酒气上头,他突然向她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亦不知如何叫你信……”
苏昀胡乱地说着,也知词不达意,却实在不知如何说清,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窘迫慌乱的一面,在秦湘面前。
从前为了摆脱她,他以孟瑶为挡箭牌,告诉她他爱的是孟瑶,他做一切都是为了孟瑶,到如今才知是自作孽,如今任凭他如何说,她都不会再信了。
“我信你,”她淡淡的声音响起,“只是苏昀,太晚了……”
苏昀惊愕抬头,想将她看清,这才发觉不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那样倒了下去,昏了过去。
马车在黑夜里疾驰,至梁宫最外一重宫门丹凤门时,赶车人拿出令牌,侍卫正准备放行,就听到身后快马赶至,有人疾呼:“不能放行!”
马后是一队禁卫,迅速上前将那辆马车围住,禁卫分出成两列,后面一人一骑行上前来。
苏昀从马上翻身而下,看着那静垂的车帘,脸上是隐忍的怒气。
他走近,伸手去掀车帘:“秦湘,跟我回去——”
声音倏地停住,他的手也僵在那里,借着外面的火光,他已将里面的人看清楚,怯怯的女子正发着抖,却并不是秦湘。
她走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11
数日之后,一辆马车停在越州的月白风清楼前,一位戴着幂篱的女子从车上下来,被身旁的侍女搀扶着走进楼去。
苏昀坐在二楼的雅座上,侧目看着下面,那个女子在一角的桌前坐定,侍女将她的幂篱拿下。
听着渐近的脚步声,哪怕在嘈杂的酒楼里,秦湘还是辨出了来人。
她没想到他居然寻到了此地,当初走的时候,其实明白若要找,他岂能找不着自己,可那时她料定他并不会那样执着。
她低声叹息,像是妥协:“苏昀……”
秦湘听到他颤抖的声音在问:“你的眼睛……”
她的眼睛看不见了,从那次中箭被救醒后,眼中就不再清晰,她知道是因为什么,从那时起,她就决定要离开。
“是当初那箭上的毒。”她笑了笑。
“不可能……”苏昀摇着头,“生息草可起死回生,能解百毒。”
秦湘无奈地笑着,生息草是神物,但却救不了她。
当初秦家满门受诛,她被五哥护送着逃走,可还是被团团围住,她都已不记得后来如何了,只知醒来已在云山,是她云山传人救了她。
可她已伤得太重,就算被救醒也注定一生病弱,要靠着药草维持生命。
她却要习剑,执意认那人为师,那人却说,她的身子若好好将养,或许还能活得长久,若执意习剑,折损元气,恐怕撑不过十年。
她这近十年来,疯狂练剑,再下山救他,同他一道征战杀敌,风霜磨砺,早将她的身子掏空,外人看不住,自己却明白早已时日无多。
何况后面还中了那箭毒,生息草根本救不了她,只是拖延毒发时间。
“苏昀,所以我不想留在你身边,那么可怜地死去,我不想你最后看到的,是我最悲惨难堪的样子……”
12
后来史书记载明德皇后秦湘,反复说的,都是当初她随丈夫收复河山夺回天下,令天下人为之叹服,亦为之扼腕,因为她并不长寿,在明帝登基后不久便离世了。
她是个福薄之人。
苏昀最后还是将她从越州接回了帝京,她躺在他怀里,像个虚弱的孩子。
她的眼睛彻底坏了,渐渐地,记忆也开始减弱,每日头疼得浑身抽搐,最后甚至直接昏死过去。
只有极少的时间,那痛才平息下来,她的精神才会好一点,却要很久很久,才能慢慢将他想起来。
这一日苏昀去的时候,她的精神却极好,闻见他的脚步声就唤:“苏昀。”
“你带我出去走走吧。”她没力气,声音轻轻的。
她本有木制的轮椅,可他蹲了下,让宫人将她放到背上,宫人惊吓地劝:“陛下,这,这会很辛苦的。”
他将她背了起来,朝着外面走去。
她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所以并不辛苦,可哪怕再辛苦呢,他多希望能这么辛苦一辈子。
阳光很好,他背着她在漱玉池边慢慢走,出声叫她,却没了应答。
他停在那里,一遍遍地唤,良久,背上人动了动,答:“嗯,我在……”
像所有的血都重回到身体里,他重重呼了一口气,忍住眼中的泪意,轻声道:“别睡着了。”
知道终有离别那日,可只要此刻她还未离开,还在他身旁,苏昀就觉得,他的世界里,还有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