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芸欣
作者有话说:
许久没有在花火上写文了,大家还没忘了我吧?(嘿嘿。)这次的仙侠文是继《玉浮海市》之后另一座海市的故事。以梦开始,以梦结束,人生匆匆,有些人,经年过后回想起来,仿佛就像是一场梦。但是就因为遇到他,才不算白活了一世。大家看这期稿子的时候应该是新年了,借这个小稿,祝福大家百岁无忧,平安喜乐。另外我的新书《你来自彩虹天堂》大家都买到了吗?喜欢这本书的快来跟我分享分享你们看完书的心得噢。
壹·『唐子轩』
来到洛珠国的那一年,皑皑白雪漫天纷飞,整个山涧树林被大雪覆盖成一片霜色。
我只穿一身单薄的衣裙,跪在雪地里徒手去挖黑榕树的根,白雪落在我的肌肤上,冰冷
蚀骨的疼仿佛要刺进五脏六腑,可是我毫不在意。
眼前的黑榕树是我唯一的希望,当树枝的根部被挖开,里面透出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凄冷萧索,像在嘲讽我的可怜。
“看,梦靥在那儿,快抓住她。”不远处有人叫嚣着朝我奔过来,我听得出那是猎人的声音,立即起身想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火烧箭射穿了我的身体,我倒在雪地里,欢呼的声音由远及近,我知道若我被猎人抓住便是进了人间地狱,我用尽最后一点灵力准备自焚,却在施法的时候被人扼住手腕。
“吃了它。”那人身上有淡淡的药味,却并不难闻,自带一股道不明的清香。
他微微俯身,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率先映入我的眼帘,乌发黑眸,五官细致,是一个笑得极其好看的小公子。
猎人赶到的时候我满头银发已经变得乌黑,那个俊俏的小公子突然眼珠一瞪,滚出大滴泪珠哭得声嘶力竭:“你们这些坏人,为什么要拿箭射我姐姐,为什么!姐姐你疼吗?”句句泣血,哭得十分逼真。
“我刚刚射的明明是一头银发的女子啊。”猎人狐疑地盯着我。
“哪里有银发。”他把我的发丝掬在手中,“你们是不是瞎了?你们把我姐姐弄伤了还诸多借口,不赔医药费,我便去官府告你们。”
猎户以为真的伤了人,只好丢下身上的碎银,怨声载道地离去。
树林里恢复了寂静,有大片的雪落在他的眉间,映衬得他一双眸子更加清亮。
他收了泪珠,帮我拔箭,包扎伤口,动作熟练迅速:“好了。”
“你是谁?”
“我叫唐子轩,学医的。”他把我背在背上,行走在山林间,冬鸟呜啼,草木萧萧。
“姐姐,我听说你们梦魇可以为人织梦,是真的吗?”在路上他问我。
“你想织什么梦?”
他笑笑并没有说话,清亮的眼里闪过一丝蓬勃的野心。
那时的唐子轩刚满十四,我已经九千九百九十岁,他在我眼中不过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可是他的背却十分温暖,像是能将整个冬日的雪都融化于心。
我攀着他的臂膀依在他的背上暗暗地想,无论是什么梦,只要我能给,一定竭尽所能帮他实现。
贰·『梦魇』
没有遇到唐子轩之前,我住在九天齐荒下的梦浮海市。
洛天大陆十国九天,有七十二城、三十六洞,却仅有三座海市。
梦浮海市的子民擅长织梦幻术,能让梦境成真,无数人趋之若鹜,为求一梦。
凡人称他们为“梦魇”。
梦魇虽为人编织梦境,可是每到万岁便会老死,这是命定的劫数。
族中梦师找寻多年才寻得活命之法——无论男女若能在凡间找寻一位恋人,待那人真心爱上梦魇,便可入他梦中取他元神,以他之命续自己之命。
族中男女一到九千岁便开始容颜憔悴、满头银发,只有吃下黑榕果才可恢复容貌,他们纷纷离开海市去寻黑榕果,再以美貌获得爱情和性命。久而久之,梦魇便成为猎人捕捉的对象,一旦捕获便用尽酷刑逼其为自己编织梦境。
我是被父亲丢出海市的,他不愿见我老死在他面前,索性让我自生自灭。
离开海市之后我过上了非常凄惨的生活,为了寻找黑榕果我走遍洛天十国,为了躲避猎人的追捕,我只能住山洞、树林,以天为被地为床,山果为食,日子过得和乞丐无二。
唐子轩把我带回他的医馆,为我铺新床,煮晚饭,再将熬好的药一口一口喂到我嘴里。
我感动得差点以身相许了。
医馆颇为陈旧,看得出有些年头,梁栋上还挂着白色的花球,像是刚刚办过一场丧礼。唐子轩点着炭火小炉把米缸里最后一点米放进砂锅里熬煮:“你跟着我,以后可要过苦日子了。”
我捧着热水,心里暖暖地笑起来:“你为何不让我给你织一个富贵荣华的梦?”
他站起身,推开窗,冬日的风雪刮在他的脸上,将他白净的脸冻得通红,那一双清亮的眼眸目光笃定:“我想看看单凭我自己能不能实现我的梦。”
那是洛珠国开国以来最冷的冬天,我们同喝一碗粥,因为太冷,他小小的身体靠在我的怀里取暖,我的下巴抵在他墨黑色的发上。
“你家里人呢?”
“死了。”他目光沉寂,一双拳头握得紧紧的。
我将他揽到怀中,感受到他瘦小的身体正在微微发抖,那是一种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忍,坚毅得让人心疼,我抚摸着他的头,轻轻说:“以后我便是你的亲人。”
叁·『拜师』
唐家医馆在都城天安桥下,门口有一株柳树,小桥河塘,长街繁华,很是热闹。
唐子轩一出生便没了母亲,父亲本是皇宫里的御医,当年医术超群常被妃嫔点名问诊,在一次误诊之后被逐出皇宫,便在城中开了一间医馆为生,谁料数月前被人诬陷倒卖假药,唐子轩上诉求援耗尽家财还是无用,最终他爹依旧被屈打成招,枉死狱中。
他听人说梦魇可助人造梦,便寻遍所有的山林找到了一颗黑榕果制成药丸,日日等在黑榕树附近,想求梦魇帮他织一个梦。
那日他正巧救了受伤的我。
我不知道他为何没有让我为他织梦,而是让我像正常人一样和他生活在一起。
父亲把我丢出海市的时候曾经告诫我,凡人心不可测,千万不要对他们的感情有所眷恋。
这么深奥的话我自是不懂的,我只知道唐子轩对我好,他教我缝衣、种花,把最好吃的都留给我。
“姐姐,这个可好吃了,你“。
姐姐,我画了一幅画送你。“姐姐,这白芷膏特意做来给你消除疤痕的。”他的声音暖暖的,配上一张讨巧好看的脸,笑意浅浅地看着你,仿佛他要天上的星月你都愿意摘来给他。
唐子轩在半年之后将他父亲留下来的药书全部看完,仍然觉得所学不够,可是城中名医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都不肯收唐子轩为徒,他一筹莫展地坐在门口望着河塘发呆。
我知道他心中的抱负是在三年后太医院的招考中被选中,进入太医院一雪他唐家多年的耻辱。
可是太医院人才济济,若无人教导,以他如今的医术就是再自学十年也不可能入选。
我沉思良久,想起离洛珠国不远的祁山上有一位神医,若能得他真传,唐子轩入选太医院便不是难事。
翌日我便拉着唐子轩去往祁山,神医住在山顶,那座山岩壁尖锐,陡峭异常,除了攀爬,并无他法,求医问药的人十分多,可是真正攀爬到山顶的却没有几个。
我让唐子轩在前面攀爬,而我则护在他的身后,好几次他双脚一滑,还好我用肩将他托住。岩石的棱角划破了我的脸颊、手臂以及双腿,我也顾不得那么多,待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已经日暮西斜,我们几乎瘫坐在地上。
神医闭门不见,我和唐子轩便长跪门前,入夜之后山顶阴寒寂寥,冷风吹过我们的身体,仿若刀割一般,他瘦小的身体在风中微微颤抖。
我问他:“子轩,你怕不怕?”
“只要能达成所愿,我什么都不怕。”他目光坚定。
我们在神医门前跪了一整夜,当日出的第一缕金光从山顶照耀下来,神医的房门缓缓打开,唐子轩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爬到神医的脚边,头深深地磕了下去:“求神医收我为徒。”
神医走到唐子轩的面前,一双枯手覆在他的头顶:“念在你诚心一片,吾就收你为徒罢。”
那一年唐子轩刚满十五,成为了洛珠国神医门下唯一的徒弟,这则消息让他声名鹊起。我因那夜跪了太久从此膝盖落下了病根,只要天气阴冷就疼痛难当,可是当我看到唐子轩因为拜入神医门下而喜上眉梢的脸庞,那些所谓的疼痛也一并化作幸福的喜悦了。
肆·『一辈子』
唐子轩拜入神医门下之后便久居祁山,神医门规甚严,只准他一月回一次家。
我学着做了许多东西给他送去,他不能下来,我便送上去给他。
他每次看到我为了给他送东西而划得一手臂的血,总是心疼地拉着我的手说:“姐姐,你以后别给我送东西了,我这什么都不缺。”
他师父笑他:“你姐姐这是疼你。”
他吃着我给他做的花糕,挽着我的手臂笑得极其灿烂:“我知道姐姐是最疼我的。”
风雪落在他的眉间,覆盖在他一双凤眼上,我常常会恍惚地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快要忘了我是从梦浮海市而来,为了编织一个梦而生。
下山的时候,他总不忘叮嘱我:“姐姐,小心。”
他墨色的黑发随意披散,随着风飘散开来,一张白净无瑕的脸,看着我,眉眼中尽是关切,那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画面和容颜,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忘记。
他在祁山上一学就是三年,三年里我学会了做各色菜肴,学会了分辨各种草药,学会把医馆打理得井井有条。唐子轩每每回来的时候都会感叹院中的花草盎然馥郁。
他一月问诊一次,开始只有寥寥数人上门,在他医治了几个疑难杂症之后病人便多了起来,与他医术“并驾齐驱“的还有他的容貌,只是一身白袍,丝带束发,坐在医馆里悠闲自得地捧一盏茶,便能让无数姑娘看傻了眼,更有甚者不惜付出重金聘他过府问诊只为一睹他倾城的容貌。
唐子轩学成归来后,来家中提亲的人几乎快踏破医馆的门口,他全让我给打发了,他的一颗心都扑在钻研医术上,经络、五行、精气、阴阳,他早已经精通斐然,对于太医院招考几乎胜券在握。
他考试的那天是我送他去的,我为他整理衣发,他已高过我的头顶,长身玉立,一双凤眼,容颜俊俏,熙攘的人群从他身边掠过,有一个讥笑的声音说道:“这不是神医弟子唐子轩吗?怎么,考个试还要姐姐作陪,真是个长不大的奶娃娃。”
他下意识地撇开我的手说:“你回去吧。”我看到他眼中带着一丝窘态。
我突然发现,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喜欢靠在我的身边暖暖地喊我“姐姐”的少年了。
往回走的时候,我在湖边驻足,湖水倒映出我的容颜。我虽吃了黑榕果,可我的脸正在一点一点滴老去,眼角上的细纹在提醒我我的寿命所剩无几,自入凡尘以来,我没有将心思放在任何别的男子身上,我差点忘了我若找不到那个喜欢我的男人以命续命,我便会迅速老去,我会比唐子轩先老、先死,我脸上出现的皱纹便是最可怕的开始。
那日我坐在医馆门前的柳树下发怔良久,巨大的柳树成了精,总喜欢跑出来与我玩耍,他提醒我:“梦魇最怕动情,你舍不得取他性命,最后他只会害死你。”
我不相信唐子轩会害我,我与他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待我极好,他怎么会害我?
那日他很晚都没有回来,有邻居跑来告诉我,唐子轩今天考试的时候被人查出作弊,当场被痛打了二十板子丢了出去。
我惊得推开门就去寻他,那是雪夜,都城落雪的长街上只有打更的人,月冷凄清的光照在雪地上,踩下去全是深深的脚印。
他坐在一座小桥上喝着酒,我跑过去,他身上的血已经染红了他下半身的白衣,和雪粘在一起结了冰。他喝得略带醉意,我过去将他手里的酒壶夺下:“别喝了。”
“给我!”他的眼中有怒气。
“走,跟姐姐回家。”我拉着他。
“家?什么家?我早就没有了家,你也不是我姐姐,你不过是一个助人织梦的梦魇罢了。”他笑起来,笑得很大声,很刺耳,“你现在那是什么眼神?可怜我?是啊,我这个堂堂神医的徒弟竟然被指作弊,的确够可悲、够可怜的。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就可以在这次的考试中拔得头筹,可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连一个机会也不给我,我终究是个废人,废人!”
我知道他此刻的痛苦,他忍辱负重地辛苦了三年就是为了这一日,却没有得偿所愿。
我把抢来的酒壶摔在地上:“我不会可怜你也不会同情你,只有弱者才需要别人同情。三年前你对我说你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实现你的梦,我便一直跟着你,从你带我回医馆的那一天开始,你就是我的至亲,无论你好与不好,我都不会嫌弃你、离开你。”
唐子轩没有说话,刚刚愤怒的目光瞬间柔软了下来,我为他拂去墨发上的雪,他把脸贴在我的手中,温热的泪落了下来:“姐姐,对不起。”
我淡淡地笑起来,唐子轩虽然已经长大了,可是他在我心里却永远是那个稚嫩的少年。
我背着他走在风雪中,一如三年前他背着我,长路漫漫,漆黑的夜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说:“子轩,我可以为你织一个梦,只要你想要。”
他把头埋在我的脖颈处,一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肩,瓮声瓮气地说:“姐姐,我不要你给我织什么梦,我只想你一辈子陪着我。”
我心里一动,鼻头发酸,我不过是梦浮海市放逐出来的梦魇,活不过万岁,更别说什么一辈子。
厚重的脚印深陷雪地中,清辉尽落,却是照不亮我心中的阴霾。
伍·『转机』
所谓的考试作弊不过是被人陷害——太医院的副院与唐子轩父亲曾有过节,多年来唐家的衰败与其有着莫大的关联,可他身居要职,无人能奈何他,包括这一次也不例外。
考试被指作弊,考生五年内不得再考,唐子轩进太医院的梦想破灭了。他的腿疾治了一个月才好,等他病好了之后,他不再上祁山学医,终日无所事事地待在医馆里混日子,不如从前那般刻苦。
他开始参与一些文人雅士的活动,写诗饮酒,附庸风雅,一把古琴、一柄折扇,走街串巷引来众人围观。
闲来无事他也会下厨做菜,他极爱花糕,折一篮时令的鲜花入糕点,做好了端到我面前,自己只拈一块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咀嚼。
他常常站在门前,看着长街上的人打马而过,背对我的姿势很寥落,整个人僵硬笔直,隐隐还能听到他的叹息,他虽然表面上装作无事,可我深知他只是用这些表现来掩饰他内心的不甘和苦闷。
有一日我与唐子轩路过市集,看到都城贴出告示,说是清月公主得了怪病,御医们均束手无策,只好贴榜求医,我灵机一动,顺手摘下告示塞到唐子轩手中。
我知以他的医术想要救公主并非难事,很快唐子轩便被带到了皇宫中,仅用了三日便治好了清月公主的怪病。国主大喜,当场便破格将他纳入太医院。
这则消息传出来,全洛珠国的百姓都为之哗然。我并不觉得奇怪,以他的资质才华得到重用和赏识是必然的。
他出宫的时候我去宫门前等他,远远地我便看到他打着伞与一女子并肩而行,那女子身后跟随着十几名宫女太监,阵仗庞大,她身着华贵衣裳看着唐子轩的时候巧笑倩兮,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待走近了我才看清这名女子长得极其貌美,面如皎月,冰肌玉肤。
想必就是清月公主。
唐子轩看到我,欣喜地朝我跑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姐姐,我好想你。”
清月公主刚才还笑意深深的脸瞬间骤然冰冷了下来:“这就是你说的姐姐?怎的长得如此苍老?”
我有些尴尬地推开唐子轩。对公主行礼:“民女见过公主。”
唐子轩执我手对着清月公主说:“我姐姐虽然老了,可她依然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子,全天下的女子都不及她分毫。”
公主气鼓鼓地走了,我抽回自己微微变老的手,瞪着眼睛看唐子轩:“让你乱说,现在公主被气走了,以后看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装什么傻,公主摆明了喜欢你啊,你还不顺理成章地从了她,从此一步登天,不要说进太医院了,做上提点也不是难事……”
“你不吃醋吗?”唐子轩突然问我,目光炙热地望住我。
“吃醋是什么?”我被他看得心跳加速。
许久之后他望着我无奈地叹息,曲起白皙的手指用力敲在我的头上:“你真是个傻姐姐。”
陆·『分别』
庆宝四十年,唐子轩入太医院。当时城中一场极为严重的瘟疫肆虐,亏得他研制了治疗瘟疫的药才把这场可怕的瘟疫平息了下来,瘟疫过后,他得到了国主的重用。
他进入太医院仅仅用了两年的时间便成为了太医院最年轻的提点,官拜正五品。
国主给了他新的府邸,在都城最繁华的位置,雕梁画栋好生气派。可我还是喜欢住在在那个破旧的小医馆,看着门前小河流水,睡在那张他为我铺的小床,仿佛是我这辈子最温暖的时光。
唐子轩掌权之后,挖出了陷害他们一家的副院,,他父亲当年的冤案得以昭雪。
副院被正法的那天阳光明媚,我说怕血腥没有去看,是清月公主陪他去的。他们有说有笑地离去,喝得酩酊大醉地回来,隔着门缝我看到清月公主趴在他的肩头,他伸出手轻轻拥抱她,那动作太过温柔,月光照在他们的身上,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清月公主喜欢唐子轩的事全洛珠国上下都知道,为他不惜拒绝了洛羽国二皇子的求婚,为他上下打点关系。唐子轩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坐到正五品的位置,除了他自己本身的才华,清月公主在背后也为他奔波不少。
我不小心踢翻门边的一盆海棠,惊动了两个深情拥抱的男女,唐子轩迅速与公主分开,推门进来,面露尴尬地说:“姐姐……公主……她身体不适……我去给她抓些药。”
他慌乱解释的样子看的我有些难受,公主是金枝玉叶,宫中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还需要到我们这小小的医馆来抓药?但是我没有戳穿他的谎话,我站在门口与公主四目相对。
她走到我面前,从上到下打量我,娇丽的容颜尽是不屑的神色:“你别以为你对子轩来说是独一无二的,男人到底是喜欢美丽的事物,你看看你都老成什么样了?他怎么还可能喜欢你?”
公主走后,我去铜镜前看自己的容颜,两鬓渐染霜华,看上去愈发苍老。唐子轩拿着梳子帮我梳头,我问他:“子轩,姐姐是不是又老又丑?”
“姐姐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女子。”
我知道这些都是他安慰我的话,他刚刚和清月公主抱在一起,那么温柔缠绵,一转头却可以假装若无其事地与我说笑,他明明心里有了别人,为何还要来骗我?
我躺在小小的床上,眼中酸涩难忍,我想起父亲曾告诉过我,凡人的感情变数太大,千万不要有所期待。
我曾经渴望他喜欢上别人,因为我不可能陪他终老,可是当他真的喜欢上别人的时候,我的心却像被剜去一块一般疼痛,我突然很想知道,他的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谁。
我慢慢推开唐子轩的房门,他就静静地躺在床上,白玉般的脸孔永远都那么好看,我施了法想入他的梦,金色的光刚刚落在他的头上,我便被一张巨大的网给擒住了。
“妖孽,还不束手就擒!”唐子轩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道士,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了角落里的清月公主。
我被巨大的网罩住,那是集天地灵气的天蚕所织的网,我根本无法逃脱。
唐子轩睁开眼睛,目光冰冷地看着我。
“子轩,我说了她想害你,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清月公主指着我说道,“我早就知道你是梦魇,你们在万岁的时候就会老死,你们在凡间就是要寻到一个喜欢你们的人,你在他真正喜欢你的时候就会害他性命。”
我蓦然明白,他和公主设了一个局,引我入瓮。
“公主说的都是真的吗?”唐子轩静静地看着我问。
我很想告诉他,我要入他的梦,只是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喜欢我。
可是我知道现在所有的解释都太苍白,他不会信我,就算信我,我也不可能再留在洛珠国,不可能和他继续在一起。
“是,公主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狡辩,反而非常平静,“我跟随你,就是想让你喜欢上我,然后以你的命换我的命。”
“不,我不相信。”他不可置信地摇头,“你早可以取了我的命,为何要等到今日?”
“我感恩你救过我,本不愿让你死,可是今日公主和我说,你要娶她,我很害怕,我怕老,我怕死,我思前想后只能牺牲你。”
“子轩,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一直放在心上如明珠一般的女人,多么恶毒多么可怖。”
清月公主叫嚣着,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这么多年,你和我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假的?”他抓住我,眼神极其痛苦。
“你当初救我回来,不就是想让我帮你织梦吗?我不假装对你好,我还能活下去吗?在我们的生存法则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忍着心中的悲伤说道。
“简直可恶!”清月公主夺过道长手中的长剑直直朝我刺过来。
我闭着眼等着这一剑,长剑在我的面前停住,唐子轩徒手接住了剑锋,他手上的血汩汩淌下来,他一脸哀伤地看着我:“姐姐,当初我救你是为了让你帮我实现愿望,可是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开始,我便再也放不下你,我从来不想让你帮我织梦,因为我知道你若为别人织了一个梦你就会死,我不想让你死,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年岁短暂,对我来说也是一辈子。”他痛苦地笑着,“是我自己自作多情,自作多情了。”
他笑得很苍凉,我从未见他有过这样悲伤的模样,一双凤眼里满是绝望,怎样也望不到头。
“你曾问过我,想要一个怎样的梦,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想要富贵权力,在认识你之后,我只想与你厮守终身。我不怕你老,不怕你死,我只怕你对我都是虚情假意,我可真傻,真傻……”他缓缓松开手,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仿佛油尽灯枯了一般。
他走到公主面前,双膝跪在地上:“微臣求公主放她一条性命,从今以后,微臣愿在公主身边,侍奉终生。”
柒·『永梦』
我没有死在唐子轩的面前,我在大雪天的夜晚被人丢出了洛珠国的都城。
大雪封地三十里,有人给我盖了一条厚厚的貂皮披风。
我闻到貂皮披风上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是唐子轩身上熟悉的气味。
可是我抬眼只看到他清瘦的背影渐行渐远,随着城门紧闭而消失。
我知道我的话狠狠地伤了唐子轩的心,让他的心上留下了血淋淋的伤痕,这件披风是他最后给我一点的温暖。
可是我没有后悔。
至少他不会放弃富贵权位带我远离尘世,他不会看着我一天天变老,他不会在我死后成为洛珠国的笑柄,再也无法让他们唐家光耀门楣。
至少我不用入他的梦,我便已经知道他的心里喜欢的人是我。
让我独自一人老去,独自一人死去,而他一定会和公主过得幸福美满。
哪怕他恨我一辈子,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城门外没有人,仿佛每次下雪的夜晚,都看不到人。我用尽最后一点法力隔空织了个梦,我许久没有织过梦了,在凡间五年,我的双手长满了茧,身上都是病痛。
在梦浮海市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靠织梦得到,那里的子民不需劳苦便能活得无忧无虑。所有的织梦师都害怕离开梦浮海市,可是他们不知道,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一切从来没有人会去珍惜,所以即使岁月过了万年,我们终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幸福,而在凡间我们经历悲苦磨难,对来之不易的情感才会更加珍惜。
我用了五年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不知道算不算晚。
我拖着老迈的身体朝山林走去,我看到自己的身体迅速变老,起皱,我的黑发变得雪白,我的腰渐渐无法挺立。等我走到那棵黑榕树下的时候,我已经变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
山林间的风太大,我只能紧紧抱着那棵黑榕树才不至于被风吹走。
我静静地注视着洛珠国的方向,那是唐子轩给我家的地方,父亲曾说,梦魇一生所求的就是一个爱自己的人来续命。
而我此生所求的不过是我爱的人可以百岁无忧。
知道他未来会幸福、会平安,就够了。
我仿佛在那些金色的梦境里,看到唐子轩的后半生,他会加官晋爵,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他们唐家繁荣昌盛,开的医馆遍布洛天十国,唐子轩成了洛天十国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只是他再也不会记得我,不会记得他十四岁那年,出现在漫天雪地里一头银发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子。
我在闭眼前,仿佛看到了十四岁的那个少年,乌发黑眸,五官细致,笑起来极其好看,他捧着一碗粥给我,他说:“你以后跟着我,以后可要过苦日子了。”
我想这是他给过我的,最甜的梦。
捌·『梦远不归』
唐子轩次日醒来后便忘了遇到梦魇的过往,娶了洛珠国国主最心爱的清月公主,两年后有了一双儿女。
在他担任太医院提点的三十年,治疗了各种疑难杂症,收门生无数,留下医书几十部。
他五十岁便归隐,打理唐家医馆,几年后唐家医馆遍布洛天十国。
人人都说他这一生幸运而幸福,他从未怀疑过,只是每年雪天他走过落雪的长街,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疼。
有一年的冬天,他儿子给他端来一碟用黑榕果制成的糕点,当那糕点进入他口中的时候,他的心里似乎有了一种莫名的苦楚。
他不顾风雪夜执意要去那棵黑榕树下看看,儿子拗不过他只好带他前去。
远远地,他便看到那棵黑榕树在风雪里灼灼绽放,他每朝前面走一步,都仿佛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他突然想几十年前一个风雪夜,他与公主一起回来,他对公主说:“承蒙公主抬爱,可子轩心中早已有了爱人,不论她能活多久,我都会陪着她。”
公主眼泪婆娑地问他:“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拥抱,就当最后的诀别。”
他听到门后的动静,看到了一双娴静的眼眸,哀伤又动人。
他拼命去想,却怎样也想不起那个人的脸。
当他的手摸到那棵黑榕树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树干上刻着一行小字,时间太久,已经非常模糊,他凑近了仔细看,娟秀的字迹写着:“梦太远,你可还会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道何时已经落下泪来。
梦远不成归,归来已经年。
编辑/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