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菁野
女裁缝阿芙多吉娅的房间里光线很好,陈设简单朴素,却很舒服。在庄园里,正是这个年轻貌美、举止优雅的姑娘让年轻的屠格涅夫心生波澜、一见钟情,两人迅速坠入爱河。但是,少爷的风流韵事很快传到了屠格涅夫母亲的耳朵里。性格越来越乖戾的母亲认为,屠格涅夫与阿芙多吉娅之间的爱情“纯粹是出于肉体的爱”,便将阿芙多吉娅赶出庄园。当时,姑娘已怀有身孕,独自含悲忍泪地来到莫斯科,几个月后生下了女儿波拉格娅,这是屠格涅夫在世上唯一的血脉。阿芙多吉娅将出生不久的女婴送回到屠格涅夫的庄园,自己则嫁给了一个平民。屠格涅夫无法忘怀这一段爱情,他写了一首小诗《一朵小花》,倾吐了他对阿芙多吉娅的思念和歉疚:
你采下了小花,却伤害了它……她来到尘世,莫非只为偎在你心?
这一段夭折的爱情或许对屠格涅夫的爱情观产生了一些影响,因为这位作家日后的情爱体验明显是倾向于灵魂的爱,而非肉体的爱。这极有可能是,屠格涅夫在内心深处将肉体与灵魂做了彻底的切割。当然,对屠格涅夫产生决定性影响的不是阿芙多吉娅,也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外国女人——法国西班牙裔女高音歌唱家波丽娜·维亚尔多。25岁的屠格涅夫在圣彼得堡第一次见到维亚尔多,就着了魔一般地爱上了这个女人。为了这个女人,屠格涅夫不惜离家去国,天涯海角地追随着她,甚至将自己的女儿波拉格娅送给她做养女。其时,这个女人已嫁作人妇,其夫君是法国人,与屠格涅夫一见如故。
屠格涅夫活了65岁,真正住在这个生他养他的庄园里的时间总共只有17年。为了追寻这份不平凡的爱情,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巴黎,总是与维亚尔多一家比邻而居,且时常造访。维亚尔多的丈夫比她大20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妻子的这位追随者或许是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的。屠格涅夫作为维亚尔多和那个家庭的朋友与他们共同厮守着。他一直钟情于这个女子,终身未娶,以至于在他逝去后,那座偌大的庄园后继无人。最终,屠格涅夫的庄园被他的一位远房亲戚继承下来。然而,这位亲戚也很有钱,对这座庄园并不感兴趣,庄园曾被长期闲置,无人问津。
我注意到,故居的房间内挂着的所有屠格涅夫画像都保持着同一种特殊的姿势:他把右手伸进衣服内按住胸口,那是心脏跳动的地方,也许,那里隐藏着令他一生都隐隐作痛的秘密。
屠格涅夫对待爱情的方式完全是“柏拉图式”的,尽管他所追求的对象对他十分平淡,尽管像他自己所说的他“一直生活在那个家庭的外边”,但这并不妨碍他的爱情延绵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临死前,屠格涅夫把他写给维亚尔多的书信和其他文稿全部交给维亚尔多保存,没想到这些珍贵的资料都被维亚尔多付之一炬。屠格涅夫把毕生的爱都奉献给了维亚尔多,但献给她的诗在全集中只有一首,这就是《我为何一再吟着忧郁的诗》。
那热情的声,那动听的音,为什么,夜阑人静时,飞进我身边,要我倾听——为什么,不是我将那隐痛之火点燃在她的心中……她胸间愁苦的呻吟不是为我而悲恸。这又是为何,我的心,疯狂地奔去她的脚下,就像海浪起伏翻滚涌向无际的天涯?
一声声的发问,饱含着无限的深情,这份不能专有又无法遏制的爱情令屠格涅夫怎样痛并快乐着,我们从这仅存的一首情诗中便可见一斑。另外,我们可在屠格涅夫给涅克拉索夫的信中读到这样一段话:“说真的,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已经看够了人家的面色,自己又没有家,待着干什么。”可见,那种与人分享的爱情和寄人篱下的滋味很难受。可是,他承认还是无法抵挡爱情的魔力:“很久以来,她在我的心中是女中豪杰,她永远使别的女子黯然失色。我自作自受,我唯有在一个女子踩在我的脖子上,将我的头按进泥土里时才感到幸福,我的上帝呀……”屠格涅夫和维亚尔多及她的家庭到底遵循着怎样的情感格局,我们已经无从考证,但在屠格涅夫临终前,维亚尔多是守在他床前的“唯一亲近的人”。只有这个女人,对屠格涅夫的死伤心欲绝。
我在屠格涅夫的工作室里看到了这位西班牙女歌唱家的半身画像,那张半身像就放在屠格涅夫的工作台上。并不完美的一张脸孔,却镀着一种令人眩目的光辉,在这层光辉的掩盖下,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神情。能让屠格涅夫40年如一日地痴恋着的人,一定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方,只是我无法参透而已。不过,我的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一个著名的典故:塞壬的歌声。
(山 高摘自当代中国出版社《行走的家园》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