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
我在乘车时读的书是专门挑选出来的,如《读者文摘》《纽约客》都是我乘车时的最佳读物。它们便于携带,内容又多,读起来使人立刻很投入。还有一点,这些杂志重点文章的长度一般与我的旅途相仿,这样我可以在下车时将它“遗忘”在座椅上,它或许可以缓解另一位乘客旅途的沉闷。从阅读中获得的充实感使路途在无形中缩短了,主观感觉上一定会比自己驾车短许多。尤其是在交通不顺畅的情形下,满腹的怒气无处发泄,那时的一分钟可能长得像半辈子。
不过我也因为乘车读书闯过祸。十多年前的一个礼拜天,我爸爸约了几位客人共进晚餐,家里人手不够,便打发我去北京的西单菜市场买两条鱼和半只火腿。我当时正在读卡夫卡的《城堡》,那是一本需把自己囚于其中方能读出所以然的书。从西单菜市场回家的电车上,我已在《城堡》深处。只听售票员吆喝:“北太平庄!”脚先于我的意识迈出车门,而脑子里仍是《城堡》的种种迷津。我木木呆呆走到家,爸爸开门便问:“东西呢?”我反问:“什么东西?”爸爸眼睛瞪了起来:“咦,等你买的鱼和火腿呀!”我的嘴一下子张开——东西全忘在车上了。我爸爸一副揍也揍不得、骂也骂不出的样子——毕竟女儿成人了,如今回家也算半个客。他几乎捶胸顿足:“你让客人吃什么?!”他顶好客又顶怕亏待客人。我赶忙认错:“我读书读糊涂了。要不,我再跑一趟?”当然是来不及再跑一趟的,那时菜市场来了鲜鱼,排队至少也要个把钟头。
到了美国,正和我先生在恋爱阶段。一天,一个女友得了感冒,临时请我代她打一天工。所谓的“工”是照料一个两岁的小女孩,每小时五美元。小女孩的母亲是一位艺术评论家,当时正在赶写一篇舞蹈评论文章。她匆匆教我换尿布、喂饭、放卡通片等技术的要领,就潜入地下室写作去了。我先生(那时还是交往不久的男朋友)打电话来,说他下班会很晚,可能商店已关门了。我自告奋勇,说打完工我立刻就去买酒。我知道这瓶酒对他的重要性。他的父母一年只在圣诞前夜喝一瓶轩尼诗(一种酒),而他们住在以摩门教为主的盐湖城,那里的酒比别处贵很多,因此这瓶酒总是由他们的儿子当作礼物送给他们,这已经成了他们家庭的传统。我结束了八小时换尿布和放卡通片的工作,拿到四十美元现款,买了酒并请店员给它做了最豪华的节日包装。天擦黑时,我已挤在下班人群里走进了地铁。一找到光线较好的位置,我马上打开随身带的一本英汉字典。那时我在准备考GRE,想出个背字典的愚蠢办法来提高单词量。于是就背得十分忘情,直到发现自己已坐过了两站。下了车,我总感到步伐飘飘然得有点可疑,直走到家门口,才发现两手是空的,猛然省悟到换了八小时尿布挣来的钱,已丢了一半,只好赶去一家超市,把剩的一半工钱拿出来,再买一瓶轩尼诗。从那以后,我每次因乘车读书而误事时,我先生总要提起那两瓶轩尼诗。他为我感到痛惜:换了一天的尿布,几乎一文钱也没落下。他对我苦笑:“唉,你丢这丢那,不是乘错车,就是下错站,怎么就从来没丢过书呢?”这倒真是的,我这人吝惜两样东西——书和稿纸,像个观念很老、生活方式也古旧的穷酸书生。
一次在华盛顿开往纽约的火车上,我读完了《洛丽塔》,一时间泪流满面,哽咽不止。一车厢的人都旁观我的抽泣,不知如何是好。一位年轻女士戳戳她的男友,问他可知缘由,那男友耸耸肩,眼珠翻上去望望上苍,表示只有天晓得。那次损失最小,只把一张从加拿大买的牛皮书签丢了。
(极品咖啡摘自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波西米亚楼》一书,〔俄罗斯〕瓦特臣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