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前年春天,我置身于夏威夷的海滩,在雪白的沙子上铺一条浴巾,舒坦地躺下。碧蓝近在咫尺,不时气势汹汹地扑打过来。我被微咸的海水覆盖着脸,水流走后,细沙散在颊间和鼻翼旁。看着身边的沙,在浪花中进退、翻滚,留下一道道棱线,我忽然想起时间对人脸的雕刻。毫无疑问,这是人间最恒久、最繁复、最有看头的艺术。这一工程,须有双方的合作,人献出身体,时间拿出刻刀。人体的新陈代谢,从成长、成熟到衰老,不停顿地进行。
同样,人一辈子持续进行的,是时间对其的雕刻。在这个工程的预备期,时间假手许多物质。最先,派遣羊水,浸泡、塑造,使胎儿成型。瓜熟蒂落,婴儿离开了子宫,以脐眼为终生的印记,从此,成为独立的个体。
从出生的第一天,雕刻师——时间便在场。无一幸免地,我们被这个最称职的艺术家置于完全严密的控制中。首先,雕刻师制作“粗坯”,大而化之,轮廓和线条,以简单为原则。婴儿皮肤的嫩滑,儿童眼睛的澄澈,少男丰茂的头发,少女修长颈项上的绒毛……这些,都属于伟大艺术家的创作。他为每个人打“草稿”,总是先粗后细,先浅后深。所谓“天真”,指的就是没有被时间精细加工的样子,一如没有云彩和污染的蓝天,避开霜雪风暴侵凌的春天的草叶。
青春是时间的杰作,整个作品的格局已定。男子的皮肤长了毛和青春痘,肌肉带上山岳的棱线,嘴唇上下有了粗硬的胡楂;女子的身体有了诱人的曲线,脸孔带上桃花一般的娇艳。如此蓬勃而芜杂,妩媚而敏感,雕刻师欣赏时也陶醉了,忘情了,不舍得再加一刀。这就是为什么世间留下稀缺的“不老”的神话,但限于某个时期。
然而,时间的创作,不以“完美”为终点,他的使命是“完成”——把工作直做到心脏停止跳动的瞬间。
人到中年,雕刻师开始施以“工笔”。饱满额头上的三道横纹,是中号刻刀利落地刻下的,抬头之际格外昭著。随后以小号刻刀的精细镂出眼角的鱼尾纹。光滑的颊下开始“水土流失”,一道道纹被刻刀凿开,继而被岁月的流水冲刷复冲刷,终于成为沟壑。这个永不停歇的雕刻师,有的是辅助工。他让四季不同的风,吹拂手头的作品。春风给少妇的眉眼刷上慵倦的性感,秋风呢,有如扫过密林一般,使得人的头发变得萧疏,下一步就是披上白雪。
大抵而论,时间对每一个人生命的下半部,基本上都做减法。这是雕刻师的工作原则,正如大师罗丹的名言:“雕刻就是把多余的去掉。”丰腴变为瘦瘠,浩瀚变为细小。反其道而行的也有,如腰围和老年斑与日俱增,但改变不了生命化繁为简的总体格局。
时间的功夫若只下在人体外部还好,人有望保持心灵的年轻。可是,时间必须履行使命,那就是“完成”——时间的完成就是人的完成。欲望从繁复变为简约,情绪从激昂变为平和,思想从肤浅变为深刻。而内与外,常常是一致的。睿智的眼神配通达的心灵,邪恶的表情配阴险的灵魂。然而,不乏内外相悖的例子——歌德在86岁那年,狂热地追求一个16岁的少女,在即将迈入死亡的肉体内,居住着一个翩翩少年。如此地不合逻辑,如此地忤逆宿命。看来,时间的雕刻,未必每一刀都按照既定的步骤。生命的多彩和诡奇即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