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有的树变成琴,只用一小块木料,制成琴杆和共鸣箱。琴是树最为文艺的出路,发出乐音并倾听乐音。在音阶的五个全音和两个半音的无穷组合中,琴身的木头听遍了人间苦乐。旋律使它们迷了路,忘记了森林的一切。不同的树让琴声明亮、幽怨、沉思、多情。用放大镜看木板,那里是无限穹庐,像蜂窝一样,藏着无数小共鸣箱。
木鱼是寺庙的法器。鱼日夜睁着眼睛,僧人以木雕鱼做成响板,取警醒之意,戒怠倦。木鱼的声音幽远、玲珑,是另一种梆子。树成了“鱼”之后,以声音在寺院的静水里游来游去。
琴、乡下的门窗、板凳、寺庙里的木鱼,这些东西的前身是同一样东西—树。
它生长的时候,人们叫它树。
树离开大地之后,叫作木头,叫黄花梨木大床,叫紫檀木棋盘,叫炒菜马勺的把。木头在当年还是树的岁月里,身上长满绿叶,沾着露水,是鸟儿的家。当白箭似的急雨斜穿而过时,树像顶着雨赶路。雨在树的脚下打出水花,树身像雨衣一样反光。树木奔跑,直到眼前出现一片野花。
树叶让树丰满,如同大鸟。树在树林里度过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小时候,我家东面有一家锯木厂,每天都传来电锯声,包括木头被锯透后电锯发出的阵阵余音。我三四岁时就听到这种尖锐的声音,七八岁时,和家属院的小孩一起参观这家厂。锯出白茬的方形木料堆有三层楼高,让你产生幻觉,好像你变成一只蚂蚁在仰视火柴盒里的火柴棍。院子里全是松脂的香气,松树的红色鳞片堆满地面。现在回想,我老家一个小锯木厂里,半米宽、半米高、十几米长的松木方料竟堆积如山,这么粗的松树得长五百年到一千年,这是何等富有啊!我长大后再没见过那么粗的松木。五六个工人把松木的一头抬上操作台,工人用肚子顶着松木推向电锯,“嗞……”电锯怪声怪气地叫嚣,松脂的香气越发浓重。我觉得锯木的工人已患上了成瘾性疾病,他们见到所有的树都想用肚子和肩膀把它们顶向电锯,把浑圆的树变成白茬、有纹理的方料。离一垛垛的方料不远,是一条铁道线,木头由此前往各地。
树不知自己身上哪一部分会变成门。这一部分树变成门之后,成了一个家最重要的成员,古语称之为户,替一个家遮风挡雨。这家人每天用手摸着门,开门关门。门远离森林已经很久,绿叶和露水永不再来。门上有锁,有的会安上玻璃,没人再记得它曾是一棵树,是树身上的一部分。门上年轮的花纹被漆覆盖,花纹在漆的黑暗里回忆森林的绿荫。
(余长生摘自《风流一代·经典文摘》2015年第5期,胡晓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