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北,自由撰稿人,第三届“九州之星”冠军,作品常见于《萌芽》《小说绘》《意林》等。代表作有《回到张镇》《一个人的电玩史》《一梦三四年》《小小硬汉》等。
差不多读高中二年级时,我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开始住校。
在此之前,我是很厌恶一堆人住在一起的,先不说各自的臭袜子味相遇时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光是想到随时可能有双眼睛看过来,我就浑身不舒服。
和室友们住在一起后,我却享受其中。
小七是个秀气的男生,学习成绩很好,说话细声细语,哪怕生气也从不说脏话。另一个室友长着一张国字脸,我们叫他“波哥”,是学校教务主任的侄儿,是个很有性格的人。
教务主任还兼任我们的化学老师,他的发际线极靠后,和大多数那个年龄的男人一样,喜欢将旁边的头发梳过来盖住头顶。他是一位特级教师,从传授学识方面来说他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他的脾气不太好。
有一天上化学课,主任点名让他的侄儿来回答一个化学式。结果波哥皱着眉半天都说不出来。到底是亲人,主任不断地给他提示。没想到波哥不耐烦地说:“别说了,我就是不知道。”
我们当时觉得波哥是个真汉子。可是主任脸上挂不住了,他“呵呵”笑了两声,然后将书丢在讲台上。“不知道你还理直气壮,”他走到波哥身边,“你觉得很有面子,很给你爸妈长脸对吧?”
波哥梗着脖子说:“有事说事,提我爸妈干什么?”
主任说:“你这样能考上重点大学,我的姓倒着写。”
波哥当即回答:“你说的,你记着。”
好在这时下课铃响了,俩人总算没有再继续对峙。不过后来波哥还是被叫到办公室去了,回来后他将化学课堂笔记撕了个粉碎。我相信他和主任的确是一家人——都会为了一些小事而六亲不认。
在这之后,波哥每次上化学课就自己研究,无视主任,主任也对他视若无睹。想来那个约定是有效的。
这导致波哥在寝室的很多时候都很严肃。有时候我和小七打闹,他会皱着眉说:“你们小声点。”这时候我们就停止了,因为考虑到波哥和教导主任的双重约定。比起眼前这么一点点快乐,以学生的身份赢过让人从来不敢惹的主任实在是件大事。
曾不屑于拥挤生活的我,莫名其妙就将自己看作宿舍的一员,给波哥加油。对此,小七有不同看法。一次,只有我们俩人在宿舍时,他说:“这样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一来他们毕竟是亲戚,不可能因为这点事长久相互敌视。再说了,相比这种赌约而言,高考结果不是更重要吗?如果为了争一时意气而高考发挥失常,不划算的。”
我第一次认真看着眼前这个说话细声细语的室友。比起我和波哥,他更像是一个成年人,思想成熟,善抓重点。连带着,我又想到小七说起关于他对打架的理解:“打架是没有用的。我赢了,他恨我,我赔医药费;我输了,我沮丧,被同学们嘲笑。打架完全解决不了我们之间的根本问题,所以我不打架。”打架的正主波哥却听不进那么多。
小七总是想得很多,心思缜密,永远会想到对自己最有利的东西。
很快,他就将自己的理论在实践中运用了起来。
虽然我们是一个寝室的,不过小七每晚总是滞留在其他人的寝室,不是受欢迎的那两个人的寝室,就是学习成绩极好的那几个人的寝室。我也跟着一起去过,不过根本待不住。他们聊的话题我不喜欢,事实上,他们基本上无视我,都在和小七聊。
我很沮丧,觉得自己和他们的差距很大,同时又佩服小七。好像对方无论说什么,他都能够接上。遇到他不清楚的就虚心请教,长久倾听,无论对方说的对还是错。
这一招我现在还在用,一旦自己说不下去了,就面带微笑,意思是:你请说,我洗耳恭听。
我开始和波哥一起跑步。
他长时间看书做习题,整个人常常很烦躁,所以需要通过运动来燃烧这些让人不快的情绪。跑第一圈的时候,我们基本上都是咬牙切齿的,仿佛终点有个终极仇人在等我们。跑了两三圈后,俩人都放松下来,慢慢能够边跑边聊。
波哥透露,他其实在柜子里藏了一瓶红酒,用来缓解焦虑和烦躁。运动后我们会喝上两口,浑身暖暖的,好像阳光被吞到了肚子里。
不过没过多久,这件事就被发现了。不过比起另一件事,这已经不算什么了。副校长巡视自习时发现波哥在玩纸牌,大怒之下将波哥和另外两个人带走了。监督自习的数学老师因为那天妻子生病住院,暂时不在。
这一点更是惹毛了副校长。他当即在广播里通报批评,不点名说某某同学、某某老师,可加上了很多精确的楼层和时间描述,完全将数学老师和波哥暴露了。
数学老师回来时,副校长的声音还没停歇。
听说就在那节课下课后,数学老师到了副校长办公室道歉,向他低头认错。偷偷看过那一幕的人都说副校长那时候简直像是一个训斥小学生的老师。被训的数学老师低着头,说着各种好话。这一幕被大家形容得活灵活现。
最后我还是找到了波哥。他在操场上飞奔,一圈又一圈,大概跑了20圈的样子才停了下来。他告诉我真相。数学老师是为了他才低头的,各种丢脸都是请求副校长别给波哥记大过,不然会影响他念大学。
波哥写了一封道歉信,闷头跑到了数学老师的爱人所在医院,将信交给了对方,又闷头回来。我从来没有见过波哥那么难过,硬气的波哥将自己锁在厕所里,直到深夜。
关于波哥的事我是有发言权的,波哥不过是将旁边两个打牌同学的牌给收了起来,他是数学课代表,一张方脸又极有威慑力,那两个牌友也不敢说什么。这件事恰好被副校长抓住。
波哥对于有些东西看得极重。
小七看重结果,波哥看重义气,我则是为了能够让自己不再游离于人群之外而努力变得有趣。最开始我是和小七当同桌的,接着老师以我可能会影响小七的学业为由将我调走,坐波哥旁边我眼睛又看不清楚黑板,来来回回换了不少同桌。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随随便便就能够幽默起来,而大多数情况下,我插嘴只会导致冷场。有一段时间我拼命背搞笑故事,就是为了能够在同学面前成为一个有趣的人。
不过由于这些故事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很快就被大家拆穿。看到我这么没有原创精神,大家对我更加不屑。
那段时间我有些不知所措。
下课时哪怕是同桌也不过打趣我两句就开始和前后桌聊天,我想要加入他们的对话却没有办法。所以我想了一个法子——上课聊。趁着老师转过头去,我就和同桌聊天,什么都讲。由于是肃穆的课堂,他倒是觉得我有些意思。不过这种笨办法很快就被老师破坏,我屡屡被批评,没想到同桌却因为这点而哈哈大笑。
我似乎摸到了一点搞笑艺人的感觉,让别人觉得开心,让自己有趣起来,最重要就是干那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情。于是我往对面的人家里丢纸团,因为我们这边的窗户正对着对面人家的厨房,趁着对面不注意我就将粉笔、纸团、橡皮什么的丢进他的炒锅里,惹得他大骂,我们这边则一阵哄笑。
终于有一次,对面的住户找上门来,幸好我溜得快,差点就被撞上。
我干的事终于让班主任忍无可忍,他让我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前面。这样我不管做什么都在他眼皮底下,他对于自己的威慑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有一次上课我发呆,就被老师喊起来罚站。
中途我眼角瞄到教室后排,好多人都指着我在偷笑。如果是往日,我一定会觉得自豪,自己搞笑的本事又增长了。不过那一天我只觉得非常疲惫,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丑,不过是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
我闭上嘴,不再将眼睛专注于其他人。
我看了很多书,最初是为了缓解无聊和孤独。不过慢慢地,我不再像以前那么时时刻刻焦虑了,我安静了下来。高考前很多人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我每天看起来都很轻松,一点儿也不紧张。他们不会知道,经历过比这更让我在意的事情之后,高考对我来说并不是多了不起的事。
也许算不上脱胎换骨,至少通过阅读前人、今人的故事,我明白了一点——没有人可以永久陪伴你,人生大多数时候都得独自前行。
无论怎么朝大家喜欢的方向前进,最后又会迎来新的观众。我要按自己的步伐走。
高中就这么曲曲折折地过去了。
小七不出所料地进入了他向往的名校,对此他微微一笑:早在意料之中。波哥第一年高考落榜了,他理综考得不理想,化学拖了后腿。可是他说他并不后悔,说到就要做到。第二年他考入了北京某重点大学,庆功宴上主任没有出现。
小七问:“值得吗?”波哥说:“太值得了。”
我闷头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