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江
往昔,我亲历的诸多大事,大多在记忆中淡去。四十年前的区区小事算是生活中的微粒,这微粒眼下卻仍在我情绪里发酵。
当时,我正在军械所值班。突然,一楚楚动人的小女兵朝我敬礼。她是112的,此营盘皆属9907,112是特种部队,借驻我部俱乐部二楼,该部几十人除卫队外多是女兵。
在这封闭的集我部数千一色男兵的阔大军营里,一小群女兵,确是一道触目惊心的风景。
小女兵从皮套内抽出手枪,告诉我枪机既涩又硬。我修理她的手枪时,强抑慌乱地问她,你能打多少环呢?小女兵说,不及格。
小女兵的发音澄明而纯净,“不及格”使我想及许多。
我用心修好扳机,扳机变得润滑柔软。接着我讪讪地说,修过的枪是该试射的!小女兵眼光潋滟地朝我点头。
我去仓库取靶子、子弹。我装弹、拉栓,一扬臂,三枪三个十环。谁料,我给小女兵修枪的第五天,我复员了。
四十年后的今天,我闲下来了。“小女兵”更加频繁地走进我的心里来。
我被小女兵折腾苦了,我就用文字将闪闪烁烁的点点滴滴集聚整合起来;又将被小女兵诗意的辉光照亮美化的人与自然的感觉记录下来,随之在刊物上发表出来。
关于小女兵的文章发表后,我欣慰,并有一种微茫的期待,但又觉这期待太荒唐。后来,这微茫的期望淡去时,奇迹发生了。
晚秋的那天下午。有人敲门,妻忙去开门将来客引进客厅。我从沙发上立起朝不速之客致意。
妻上茶时,眼问,你哪位?
来者瞅瞅我瞅瞅我妻,涩滞地说,我是──
白发苍苍的女客,脸上红云缭绕,折腾一气仍说,我是──
随即,“咳”了一声,半闭着一只眼睛说,我是四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兵!我从伊宁来……
我问,你是当年的那个楚楚动人“不及格”的小女兵?!
她问,你是当年那个三颗子弹打了三个十环的小男兵?!
我仰首长叹。她双手捂腮黯然低语,我被岁月风干了,成了木乃伊了!
我说,不,你少女情怀尚存,诗的气息仍在。她将两张车票送到妻的眼下说,我购了来回票,看,仅剩半个小时了。
妻安静下来问,你思念了四十年,不远万里赶来,用这半个小时就打发了?
她静静地说,我不忍多占时间。您是女人!三十年前我发表《我的小男兵》的小说,我丈夫看了一下记心里了。我反复解释:那个小男兵,我仅仅欣赏他而已,何况你看到的是小说。你和那个高中女生发生了性关系,我不是原谅你了吗?他说,我是男人呀──你想想现实吧!你说你是那个小男兵的,你就去找他吧。
离婚后,我成了工作狂。后来一个一直关心我的男人对我说,我每读你写的《我的小男兵》,我就哭一场。这话他跟我说了整整三年,终于将我的心说动了。
婚后,他读《我的小男兵》竟读出了与婚前大不相同的感觉。他说,他终于明白了,我娶了你的身,没娶到你的心,这太不公平。后来他告诉我,他找到一个灵魂与肉体都献给他的人。我与第二任丈夫离婚后,清静了。日久又感孤凄,随又觉得荒寒与空落,于是,常想起那个不知名姓不知家居何处的小男兵。十日前,我在图书馆意外发现小男兵的《我的小女兵》,我不能自持,就过来了。我想在出一趟远门之前,一定要先到你这里。
她看看表,对我说,我这次来,只想同你一同回忆,一同凭吊、祭奠那远逝的青春岁月。──我今天的这个举动,算是一个寄托,一种挣扎……
她看看表,随即立起朝妻深深鞠躬:对不起,魏夫人!接着转向我深深鞠躬:再见,不,永别了!说完快步朝外走去……
她走后,我发现她留给我的《我的小男兵》,只读几行,我就哭了。
妻突然想起了什么,拖着我就朝外奔,妻一脸的惶恐与怜惜。她癫狂地捣着我的脊,没良心的,你不该抱抱她吗?咹?!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