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生命

刘建超

他挣扎了几十分钟，觉得只是徒劳，巨大的暗流推得他距离海岸越来越远。他索性平静地浮在海面上，随着海浪漂流，岸渐渐变成了一条线从眼前消失。

天，暗下来，蔚蓝的大海收起炫丽的姿色，变成一抹沉黑。天空如一张灰色的网，罩着他的心。

这次水下摄影的计划，他筹备了好几天，可下水后的捕捉却总不能令他满意。他有些焦急，满脑子都是点线面的交错，却不知不觉游离了设定的区域，海浪暗涌将他推向深海。

他开始并不紧张，也不在意。他在海军陆战队当过兵，海上生存训练总是优秀。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存体能。潜水服可以让他保持身体的热量，他尽量减少活动，像一块漂浮在水面的木头。

望着漆黑的夜空，失落失意让他叹了口气。退役后，他进了一家广告公司，认识了做文案的姑娘瑶瑶。瑶瑶清新靓丽，开朗活泼，睁着大大的眼睛听着他讲陆战队的故事，听得一惊一乍，咯咯咯笑起来像清脆的风铃，叮叮当当地敲开了他的心门。

海上起风了，浪大了，气温在下降，阵阵寒意袭来。咆哮的海浪似乎要撕碎他，随时都有可能将他吞噬。他紧张起来，感受到死亡在向自己逼近。他不断地调整着姿势，调整着呼吸，在骇浪中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想点儿愉快的事情吧，这个夜晚很难熬。愉快的事，愉快的事就是瑶瑶过生日。那次在酒吧，他和瑶瑶两个人拼歌，输了就喝一罐啤酒。他满肚子的军歌，瑶瑶哪里是对手，喝得酩酊大醉。送瑶瑶回住处，瑶瑶不让打车，非要他背她回家。瑶瑶的脸贴在他的脖后，呼出的气息暖暖的痒痒的在他脸旁漫游。

开心的日子总是很短暂。公司里一个搞摄影的白脸喜欢上了瑶瑶，穷追不舍。白脸有自己的特长，摄影拿过全国性的奖项，给瑶瑶拍出的照片就是和别人拍的不一样。白脸带着瑶瑶去采访采风，在一次采风中，白脸钻进了瑶瑶的帐篷。

他结结实实地赏了白脸一拳，离开了公司。白脸捂住红肿的脸哭着喊：瑶瑶喜欢我，有本事，你也拿一个全国性的奖！

他还真的就背起了相机，他不服气，当过陆战队队员的双眼还能寻找不出最美的画面？

他从浪涌中醒来，天已经亮了，四周望望，一片浩瀚汪洋。太阳很刺眼，赤热的阳光炙烤着他，没吃没喝，体力消耗得很快。嘴唇干裂，手也泡得肿胀。他有些绝望，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坚持下去。打起精神，他又环顾四周，海面漂浮的能入口的植物他都放进嘴里咀嚼，包括一条腐鱼。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茫然地望着一片天、一片海，身下一片蓝，眼前一片蓝，有几只海鸟在翱翔。

他的摄影技术提高得很快，他的摄影作品也得过几个大大小小的奖，可就是没有拿到全国性的奖。他不服气，为了这次国家级的摄影大赛，他选了一个不熟悉的海域下水。为了自己的那么点儿自尊，那么点儿面子、虚荣，竟然让自己陷入了命悬一线的窘境。

他的脸上起满了水泡，嘴唇干裂渗着血丝，手背手心的皮肤开始脱落。他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游离了身体，开始出现幻觉。落日在海的尽头收回了最后一抹光亮，他又进入了黑暗。还好，今晚的夜空中有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想起这首歌，想起瑶瑶那晚和他喝酒，也唱过这首歌，他脸上露出笑容。他从来没有觉得夜空中的星星和他这么亲近，竟然能听到星星密密匝匝的说话声。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人死了能化作一颗流星，给观赏星空的人带来一瞬间的惊喜也是美好的结局。名利、地位、金钱、财物算什么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他觉得死也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把头埋进海水，深深地吸一口气，所有的世间凡俗就随之消失。他艰难地翻过身，把头扎进水里，憋着气望着黑洞洞的深海，突然，眼前出现了战友，出现了瑶瑶，出现了白脸，他们都在鄙视他，嘲笑他是个胆小鬼。生命可贵，怎么能轻易挥霍？生活美好，怎么能遇到挫折就放弃追求？有勇气活着才是高尚。他抬起头跃出海面，深深喘口气，对着夜海一声长吼。

他從昏迷中醒来，又是一个早晨，迷茫的眼前是刚刚升出海面的太阳，海面泛着红鲤般的波浪。忽然，成千上万条不知名的鱼儿跃出海面，迎着朝阳尽情欢舞，那壮观的情景，让他仿佛置身于仙境，置身于海市蜃楼。他本能地举起相机，按下快门……

他在海上漂流的第四天，被过往的船只救起，几乎没有了生命迹象的他竟然顽强地活过来了。

他的摄影作品《生命》获得国家级大赛的金奖。新闻媒体采访时请他谈谈获奖感受，他只说了两句话：敬畏生命，拥抱大海。

他把获奖作品赠给了瑶瑶和白脸，瑶瑶刚刚凸起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两个健康可爱的小生命。

选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