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是英雄

张寄寒

我家从城里逃难到妈妈的故乡小镇不久，小镇沦陷了，镇内笼罩着一片白色恐怖。妈妈不许我和哥哥们随便出门，她总是提心吊胆地呵护我们。大清早，妈妈买菜回家，惊恐地把一路见闻向我们描述。看到妈妈一脸的惊恐，我们不再少年不识愁滋味。

刮了一天的西北风，傍晚更厉害了。妈妈把我家长弄堂里的三重门的门闩紧紧地闩住。妈妈上楼时满街传来“呼呼”的一片关门声，夹杂着日本鬼子那笨重的大头皮鞋踏在石板街上发出“咯笃、咯笃”声响，伴有杂乱的狗叫声。

次日一早，妈妈和我送走四个哥哥（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五岁）去日本司令部在南湖畔操场上集训。刚走不久，忽然从我家虚掩的大门口踅进四个身穿青布衫裤的陌生年轻人。

“你们是什么人？”妈妈惊讶地问。

“大嫂，我们是游击队，刚进镇口就被鬼子盯住一路追赶，见到你家大门虚掩，便匆匆进门，请求大嫂见谅！”一个年轻人边说边掏出一张盖有红印章的证件。

妈二话不说，镇静地拉着大舅说，你赶快去关好三重门，再从后园出去借一条小船，泊在我家后河头。大舅风风火火出后门，迅捷地借来小船泊在我家后河头。妈妈带了四个游击队员从我家后园的围墙一个壁洞钻出去，随即上了大舅的小木船，沿着一条秘密水道入南湖远走高飞。

妈妈送走了四个游击队员，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说，你看，多危险，晚一步便被日本鬼子抓走，不堪设想。妈妈坐在靠椅里闭着双眼平复心中的余悸。我在妈妈背后用我的小拳头给她捶背。不多一会儿，四个哥哥集训回家，刚坐定，忽然我家的大门上传来一阵阵“呯呯”的敲门声。

“你们赶快上楼，鬼子寻上门来了！”妈妈镇静地对哥哥们说。

“妈，你不能去开……”我拉着妈妈的衣襟说。

“呯！呯！！呯！！！”一阵激烈的砸门声。

“我去开！”妈边说边走。

“你不能去，我不让你去！”我狠命地拉着妈妈的衣襟，边哭边喊。

撞门声越来越响。又是大头皮鞋踢门声，又是枪柄击门声。

“来了……来了……”妈一边挣脱了我的手，一边抢先一步，拉开大门的门闩。

“为什么不开？”一个日本翻译气势汹汹地说，两个日本兵肩上的枪上刺刀寒光闪烁。

“对不起，来迟了，请长官见谅！”妈妈彬彬有礼地说。

“刚才四个游击队员从你家门进，请你把人交出！”日本翻译官阴险地说。

“我家的门一直关着，难道游击队员插翅飞进来？”妈妈带笑反诘。

“我们亲眼看见他们走进你家门，你怎么说没进门，难道你想抵赖……”

“长官这样说，太不客气了，如果你们真的不信，请动手抄家！”妈妈严肃地说。

“不，不用抄家，交出来就好。”翻译官狡诈地说。

“长官你一定看错人了，今天一早，你们司令部在南湖滩集训，我的四个儿子都准时报到，刚才集训结束回家！”妈妈理直气壮地说。

“如此说来游击队员没有进你家门，那么请你把你四个儿子叫出来！”翻译官皮笑肉不笑地说。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你们下楼让长官看！”妈妈朝楼上窗口嚷着。于是，大哥带了二哥、三哥、四哥一字排开地站在日本兵面前。

“像！像！！”日本翻译官眯着眼挨个逐一细看笑着说。

“我没骗你们吧！”妈坦然地说。

“没有！没有！！大大的好！”日本翻译官一边对妈跷着大拇指，一边对身边的士兵说：“回！！”

日本兵一走远，哥哥们在园子里把妈妈高高地托举起来欢快地说，妈是英雄！妈是英雄！！妈的大难当头敢于担当的精神是我们永远学习的榜样。

一九六二年的一个秋日的傍晚，我刚从镇中心校放学回家，刚踏进家门口，只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军人正和妈妈促膝聊天。

“这个是我家的老五，当年他还小，师范毕业在镇中心校教书。”妈向中年军人介绍。

“妈，这位大哥是？”

“他就是抗日战争小镇沦陷，那天早晨日本鬼子追捕的四个游击队同志，他就是给妈看介绍信的同志……

“你好，解放军同志！”我边握手边热情地说。

“自从那年幸亏大妈相救，我们一出南湖，不久便找到游击队大部队。我们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现在我们在北京的部队工作，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打听你们家情况。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找到了你们家的地点。我特地来拜访你，你的四个儿子现在怎样？”解放军同志说。

“两个儿子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两个儿子划了右派……”

“……”解放军同志沉默了。

“请问还有三位同志在哪里？”妈提起精神问。

“都在抗日战争中牺牲。”解放军同志沉痛地说。

一阵沉默。

“大妈，请允许我叫你一声妈好吗？”解放军同志真诚地说。

“好……”妈激动地应道。

“妈，妈……”解放军热泪盈眶地叫道。

“嗯，嗯……”妈喃喃地说。

“妈，你才是真正的英雄！”解放军同志那一声响亮的声音响彻宁静的天空。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