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富强
八年前,芙蓉街发生过一起血案。
关老九因宅基地纠纷,夜间持斧头闯入邻居马怀然家行凶,造成两死两重伤。死的是老婆和儿子,活下来的是马怀然和闺女。
那是芙蓉街有史以来最惨的凶案,也是民警老安一辈子的污点。
八年前,局里照顾患有股骨头坏死的老安,将他从乡下派出所调到老城区芙蓉街一带当片儿警。
老安很知足。芙蓉街虽处老城区,暂住人口鱼龙混杂,摸排起来耗费精力,可好歹离家近,就诊方便,还和家人多了些团圆时间。
可老安万万没想到,在他上岗的第二个月,凶案就发生了。
当初,老安的前任片儿警老丁跟他交接时,上下说了一大通儿,孙家的母狗咬人,李家的儿子不孝,吴家的媳妇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柳家的屋子是危房,万家跟包家有世仇……老安手上的笔记本都快记满了,但唯独没记老丁跟他交代过关老九。
那么大的案子,当时震惊了整个县城。老安也蒙了。他刚来,跟关老九还不熟,巧的是案发前两天他还去关家走访过。对于凶案没能预察,老安脱不了责任。而且案发后关老九一直在逃,社会反响很不好,上头若再不给个处分,老安自己都觉得脸上挂不住了。
可等处分真的来了,老安又觉得实在太沉重了。既扣票子又扣荣誉,竟连党性也被质疑了。
后来,有同事开导他:“算了,想开些吧,关老九那晚喝了酒,心理扭曲,三十多岁的人了,买不起楼娶不起媳妇,好不容易在旧宅基地上划出块地方盖房,还让邻居马家加盖的东屋挤占了过道,他平时从没反映过,那晚纯属激情犯罪,换谁也阻止不了!”
老婆也不止一次劝慰他:“天底下有些事就该着发生,这就是命,只要工作没丢怕啥,这日子还得往下过呢。”
话是这么说,可从此以后,老安在芙蓉街就像变了一个人。起早贪黑,干活儿玩儿命,整天拖着条病腿斜着身子在芙蓉街上穿行,像跟谁赌气似的,没两个月就将情况吃了个透,没半年就调解了近百起纠纷,还帮扶了两个困难户,救过三条人命,警务室里挂满了红灿灿的锦旗。
一晃,八年过去了。
八年间,老安的儿子考了大专,找了工作,下了岗,还娶了媳妇,生了闺女。
八年间,芙蓉街已从过去古色古香的矮房陋巷,成了破败不堪、钉子户密集的棚户区。
八年间,老安换了四届局长、七任上司,自己却始终像芙蓉街这张油毡上的一枚图钉,深深地扎根,渐渐地生锈,成为街上理所当然又似乎亘古不变的一分子。
八年间,老安获得过不少荣誉,当年的处分早已随风远去,唯独不变的是老安一如既往的干劲儿和他心中的那一口气。
对于老安的玩儿命,一开始纳闷生气的是老婆,后来最能理解的还是老婆。老婆近来有一次问他:“芙蓉街都卖给外地人了,马上就要整体拆迁,你还打算老死在这儿?”老安听了,就一句话:“真要走,我的警务室最后搬!”
老安的话音刚落,外面起了一阵大风,街面上哗啦啦掉落一地树叶。北方的冬天来了。
冬天一来,老安就会隔三岔五接到左家的电话。左家就俩人,女的,一个8岁,一个80岁。奶奶患有严重哮喘,一到冬天就犯;孙女会用手机。这次是半夜打过来的。
老安匆匆赶来,见老人晕倒在床下的尿盆边,孙女已哭哑了嗓子。他急忙将老人抱回床上,然后用力掐人中,一会儿老太太醒了。
离开左家时,天色未亮。老安肚子饿,也想给左家买些吃的,就径直往街心走。那里亮着盏灯,有家米粉店,门开得早。
街上阒寂无人,狗都在寒风里销声匿迹。老安哈着两手走到店门口,突然愣了一下。店里已经有位顾客,像极了一个人,关老九。
那人忽一抬眼,噌地站起来,带翻了桌前的碗筷。
老安下意识地低头摸枪,可片儿警的腰间只有一副手铐,未等他抬起头就感觉被人猛地抱住,像被挤在了一堵石墙上。
那人身高一米九,体重100多公斤,浑身蛮力。而老安身高一米七,拖着病腿,精瘦赢弱。老安被箍着,尽管拼尽了力气却挣脱不得,眼看就要气绝晕眩。
这时,老安忽觉对方的脑袋重重地压落下来,随后耳朵里传来一句令他这辈子都匪夷所思的话:“别动!我把我的命,交给你。”果然是关老九。
说完,关老九忽然松开两臂,将手臂蜷到背后,转过身去。
老安赶紧掏出手铐,直到用力铐牢了对方,一双手还是抖的,头上的汗珠滴在门槛上,在静寂的夜里,摔得啪啪直响。
老安只身擒拿灭门凶手,立即在局里引起了轰动,人人赞叹他深藏不露、智勇双全。其实,老安比谁都恍惚,凶手是怎么抓到的?自己给关老九搜身时发现他还带着匕首!
审讯是刑警的事了。过了很久,老安才有机会打听到,关老九被捕的那一夜是他八年来第一次回家,他娘告诉他,这些年都是老安一直照顾自己,她已经把老安当成儿子了。
老安还听说,关老九已经在贵州有了老婆和闺女。
听着这些,老安的心起起落落,一时很难说清心中憋着的那口气,是在还是不在了。
选自《人民公安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