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萍
那一天早晨,大刘打开窗户,忽然闻到一阵花香。他赶紧跑到母亲的床前。
“妈妈,春天来了!”大刘说。
母亲睁开眼睛,嘴唇嚅动。
他将耳朵贴近母亲嘴唇。
母亲轻轻吐出一个字:“鱼!”
大刘立刻想起朋友有一张小小的网。“我这就去!”他说。
母亲说:“一条!”
母亲卧病三年,最近半年食量陡减。有时,仅仅喝两调羹米粥。她不是说嘴苦就是说没味。她的身体只剩下皮包骨头,抱起来很轻很轻。
大刘急匆匆地赶到朋友家,又叩门又叫喊。朋友的妻子开了门说:“他出去了。”大刘说:“能借一下渔网吗?”
“他网鱼去了。”
大刘朝江边奔去。果然,他看到朋友坐在岸边,身边放着一个小网兜还有一个塑料桶,桶里面有半桶水。他到时朋友正好扳网,可是,网里什么也没有。“今天是白辛苦了。”朋友叹口气,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大刘说明来意,要借用一下渔网。
朋友指指半桶水,说:“我是打鱼的老手了。天没亮到现在,一无所获,难道你比我还有能耐?”
大刘要他先别走,在旁指点一下。网沉入水中的那一刻,大刘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能网到一条鱼。过了一会儿,网杆在水流中微微颤动。
朋友这时把烟蒂扔在地上,说:“起!”
大刘扳动了网。网还没离开水面,一条大鱼在来回窜,大刘的心跳起来了,他激动得手都微微颤抖了,朋友帮着使力。一条鲈鱼,离了水,还在网里跳跃。
朋友用小网兜熟练地将鱼兜了进去,然后放入水桶。这鲈鱼一入桶中,半桶水被搅得水花纷乱。朋友说:“你这生手,运气倒好!”
大刘说:“可能是这里的鱼都知道你是高手,所以躲着你。”
朋友哈哈大笑。
大刘又生出一个念头,趁这个好开端,再扳几网,多捕几条。
可是,一网又一网,收收放放好几次,再也不见鱼,偶尔有几根互相缠结着的水草。
朋友说:“今天的鱼是怎么了?”
大刘说:“我妈妈冒出了一个念头,要吃一条鱼,果然,实现了。现在我又多出了念头,我是不是贪心?”
朋友说:“我在这条江上,不知投放过多少念头。每一次网沉入水,同时,也沉入一个念头。今天,你已经够幸运了,一个念头就引来一条大鱼。”
大刘回家,本来想报个喜,不过,见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就去厨房刮鱼鳞,剖肚,炖鱼。乳白色的浓汤熬出来了,香气弥漫了所有的房间。他关闭了窗户,生怕鱼汤的香味会跑掉。
大刘端着鱼汤,舀了一调羹,吹了吹,放到母亲的嘴边,看着调羹慢慢见底。母亲一连喝了三调羹,说:“鲜!”
大刘说:“妈,从今往后,我每天给你扳一条鱼。”
母亲垂下了眼睑。
傍晚,大刘端着一小碗鱼汤,喊母亲。
母亲像入梦一样,脸上凝固着微笑。
大刘的耳朵贴近母亲的脸,母亲已没有了鼻息。
三天后,大刘捧着母亲的骨灰盒,他想起母亲弥留之际的笑容,一定做了一个美好的梦吧,那笑容多像春风中的花朵。
大刘念小学的时候,外公过世了,一年以后,外婆也跟着去了。母亲给大刘说起一条木雕鱼的故事。那时,家里买不起鱼,大刘的外公从事木雕,雕了一条鲈鱼。这鲈鱼活灵活现,像真的一样。每年吃年夜饭,这碗“鱼”就端上桌。大刘的母亲当年还是个小女孩,她用筷子去夹盘里的鱼。外婆笑着说:“小姑娘这么馋,筷子没长眼呀。”可是,外婆的眼里分明有了泪花。
两位老人去世后,每次过年,母亲总会准备一条鲈鱼,先祭外公外婆,然后用来招待客人。大刘听话,从不动这条鱼。客人也像说好了似的,也不动。一次次摆上桌,以至鱼的表面有了一层毛茸茸的霉斑。估计不再来客人了,母亲才允许大刘动筷子。
母亲咽气那一天,刚过了九十大寿。大刘没有见过外公雕的鲈鱼,但他突然想,他网的那条鲈鱼,是不是外公雕的那一条,是外公外婆把它投入江里,于是,木雕的鲈鱼活了。然后,他们又把母亲给接走了。
选自《文学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