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孝书

伍中正

在武陵，能写字并称得上书法家的有两个，一个是宋金，一个是曹匹。

宋金在机关坐办公室。闲时，除了看报喝茶之外，尝到了写字的乐趣。每天午休时，没人打扰，他在办公桌上展平看过的报纸，手提笔，笔蘸墨，就在报纸上练字，一直练到下午上班。

不练字前，那些报纸，宋金都是捆好后提到废品店当废品卖。后来，他把那些练过字的报纸捆起来，再提到废品店卖。老板对宋金不满，说，宋金，下回，你写过字的废报纸，再不要提来了。

宋金问，为啥？

老板说，卖不出去。

宋金一笑，说，老板，往后，我送你一张我写的书法，抵你卖一车废报纸。老板摇摇头，不信。

以后，宋金再不去废品店。那些练过字的报纸，他让打扫机关卫生的老王提走了。

宋金坐了五年办公室。五年内，在职位方面，没有一点儿动静，倒是字写出了名。

宋金写字，专长写一字，一字写百体。外行人笑话他，一个字横来竖去地写，不就一个字？内行人见了，佩服不已，称宋金将来肯定是大师级人物。一听这话，宋金脸上就挂笑，就有一种满足。

宋金最得意的百字就有好几个。他写过百“德”，写过百“佛”，写过百“水”。后来，他寻求发展和突破，把十二生肖依次也写了个遍。宋金最看重最拿得出手的是他的百“牛”百“马”，还有百“龙”。

宋金的百“牛”写毕。有个老板暗暗跟他出五位数，愿意买走。宋金摇摇头，不卖。他把那幅百“牛”挂在卧室自我欣赏。宋金女人知道这事，埋怨宋金，说宋金的百“牛”挂在屋里，一点儿也不牛，等于废纸一张。话语中，有冷嘲热讽的意思。宋金不跟女人计较。

写了很多年的字，也写了很多的字。宋金想，在武陵，怕没人与自己较劲，一比高下了。

宋金错了。敢跟他一比高下的有，那人是曹匹。

曹匹，南坪人，少年丧父，中年丧妻丧母，膝下无子。

曹匹习书，不贪多。他最爱习百字，也就是他常把一个字写成一百种笔法。还有，他最爱写的字就是“孝”字。曾经有一段时间，尺幅之间，他写的“孝”字，无论大小，绝对拿得出手，他对他的“孝”字非常满意。

在南坪，曹匹名声渐大。

南坪中学的校长找到他，说中学里虽人才济济，但教书法的老师没有，他想请曹匹先生到南坪中学为学生讲一堂书法课，一来让学生开开眼界，二来也提高提高曹匹先生的知名度。

曹匹想，也行。于是欣然答应了校长。

那一天，曹匹去了。偌大的操场上，置了一块黑板，黑板上贴一宣纸。黑板前，还放了一讲台，讲台上笔墨俱在。讲台下，是席地而坐的学生。

讲课时，曹匹没有忘记丧父的苦痛，虽然人到中年，他把“孝”的内涵讲得操场上的同学差不多都哭了。然后，再讲结构。最后书写。很多同学为他写的“孝”字不停鼓掌。课毕，他把自己写的那个“孝”送给了唐云。

那天，唐云跪在曹匹跟前，跟他要那个“孝”字。一时。曹匹觉得奇怪，好几百学生，就唐云一人要字。曹匹二话没说，给了。

那一刻，曹匹有了一种快乐。

那年秋天，曹匹丧妻。出殡前，曹匹烧了妻子用过的衣物。唐云过来，从书包里拿出那个“孝”字，反复地看。曹匹见了，顺手往火堆里一丢。那个“孝”字倏地化作一团青烟。

唐云跪在曹匹身前，连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唐云泪眼模糊地说，往后，愿意照顾曹匹叔。曹匹一听，眼中泪水打转。

一段时间，曹匹不写一字。原因是，曹匹娘肝癌晚期，曹匹心思不在写字上。

曹匹日夜照顾娘。为给娘治病，曹匹欠下了债。躺在病床上的娘很感动也很无奈。娘说，曹匹，娘的病拴住了你，让你揪心。娘相信，你为娘熬药的手，会把字写得更好。娘在那边会看着你写字的！

曹匹一听，泪水涌出。

半年后，曹匹娘咽气。咽气前，曹匹抱着娘哭。

曹匹半带哭腔说，娘，苦了一辈子，往后看不到曹匹的字了。

娘走半年后，曹匹想，写一回吧。

曹匹非常自如地写了幅百“孝”，一百种笔法的“孝”字，浑然天成。然后，他把百“孝”藏在了柜里。

宋金跟曹匹是在武陵书展上认识的。那天，书展共展出了上百幅作品。那些作品中有宋金的百“牛”，有曹匹的百“孝”。两幅字挂在一起。

宋金站在曹匹的作品前，不说话。

曹匹站在宋金的作品前，不说话。

看完书展出来，宋金跟曹匹小声说，曹匹，我的字是用名利之心写的，属劣作;你那百“孝”是用孝悌之心写的，属精品。

曹匹看着宋金，良久，曹匹问，真的？

选自《常德民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