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财主张四爷在西街碰上许昌有的二小子二愣子。二愣子似乎心事重重,低着头,走到张四爷眼皮底下了,才冷丁一下站住,倒把自己吓一跳。他慌忙拱手作揖,张四爷微笑着摆摆手,两人错肩让过,各自向前走了几步,张四爷一回头,恰好看见二愣子把头掉转过来。两个人四只眼睛“咣当”碰在一处,一道贼光横扫过来,逼得张四爷眯了眼,使劲顶了回去,二愣子麻溜低下头,转身走了。
黄昏的余晖中,张四爷脚步有些沉。回到家里,张四爷不进上房,直接去炮台。炮手都在,张四爷查看了一遍,叮嘱道:“仔细着些,别有什么闪失。”
“放心吧,我们吃四爷的,喝四爷的,自然为四爷卖命。”炮手回道。
半夜时分,人畜睡得踏实,突然,枪声大作。家人隔窗报信:“打窑的!”──胡子攻打院落抢劫。
张四爷气恨恨地说:“妈个巴子,指不定谁打谁呢!”张四爷匆忙穿起蓝士林布大布衫,抓过一根布带子勒在腰间,踢左腿,同时上右手捞起一角衣大襟,掖进腰间布带子下面,一猫腰,小跑着去炮台了。
形势不妙。火药味在暗夜中奔窜,人影攒动,似乎黑压压一片。张四爷心头一紧,呼吸立马短了一寸。气息短了一寸不打紧,脊梁骨不能矮半寸,家业明晃晃地垒在院子里,不是轻易能挪动的,退让一次,便无法把握后面的日子,咬牙挺住吧。自从张四爷当家,他已经打退了两次胡子的群攻打劫。但这一次似乎情形不同。张四爷向掌心唾了口唾沫,夺过一个炮手的枪,大喊一声向墙外开火。随后,炮台上喷薄而出的火舌反复扯裂漆黑的夜,但还是被无边的黑色吞噬了。
院落正脸的两个炮台熄了火,后院两个炮台的炮手顶了上来,又被院外猛烈的火力摧毁了。胡子很生气,交火间隙中叫骂沸腾。通常情况下,要么一鼓作气打退胡子,让他们口服心服。要么尽早投降,主动打开大门,这种情况下,胡子大多只取钱财,无损人命和屋宇。最要不得的就是自我力量的判断失误,一味抵抗,一旦失败,将遭到胡子的疯狂报复,可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时间凝固不前,张四爷的人却越来越少,他在硝烟中沉思良久,悄悄从炮台上爬下来,向上屋疾走。
老夫人已经把家人聚拢在一起,每人身负一小包袱,内里是家中贵重之物。只等张四爷吩咐。
张四爷轻声问道:“老三呢?”
“小门那儿候着。”老夫人回道。所谓小门,是张家暗道地窖之门。在后院的小仓房杂物下面,暗道直通院墙之外的小河沿儿。张家只有四人知道这个秘密:张四爷,老夫人,他们的儿子张殿学,张四爷收养的本家侄子——孤儿老三。
“叫他来。”张四爷对儿子说。儿子闪身出去了,一会儿,领着一个高壮的男人回来。张四爷向他招了手,老三把头凑了过来,张四爷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老三抓起一根长杆扎枪大步跑了出去。
张四爷带着家人直奔暗道。院门处号子又齐又响,重物在撞击大门。张四爷跳进暗道的当口,猛听得到,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砸地的沉闷声混合着放肆的欢呼,然后一声怪叫,如同狂风中领衔奔跑的唿哨,横贯夜空。
第二天,张家大院一片瓦砾灰烬。老三手握扎枪躺在院中,冰凉僵硬。有人跑来告诉张四爷,屯子南头丁字路口有一具无头男尸。张四爷去看了,尸体身着黑色缅裆裤,粗布大襟儿黑夹袄,同色捏脸布鞋。这是乡间每个男人的日常行头。头被锐器割走,无法想象这是一颗怎样的头颅,谁的头颅。
“看样子是来不及拖走整个尸首了。”屯子里几个穿黑衣黑裤黑鞋的人在议论。
“嘿嘿,是啊,动静忒大了,把兵招来了。”
“平时找都找不到他们呢,这不送上门来了嘛。”
“这东西是怎么死的呢?”
“还不是老三一枪扎死的。”
“呵呵,老三厉害呀!”
“咦,怪不?尸首扔也就扔了吧,怎么单单把头割去了?”
张四爷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他心里默默说:“为啥割去脑袋瓜子?妈了个巴子,熟脸儿呗。”这时候,张四爷恰好走到许昌有家门口,许家大门四敞大开,但是没有一点活气儿,静悄悄的。张四爷“呸”了一声,想,这事儿没完,打今儿个开始,我就盯上你家了!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