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外征用的必要性与有效度

2015-05-12 10:17赵炎秋
文艺争鸣 2015年4期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文学作品

一、问题的提出

张江先生在《强制阐释论》中提出,当代西方文论的根本缺陷是“强制阐释”,强制阐释的基本特征有四点,其中之一是“场外征用”。张江认为,从积极的意义上说,“场外征用” “扩大了当代文论的视野,新的理论空间和方向,对打破文学理论自我循环、自我证明的话语怪圈是有意义的。” “我们从来都赞成,跨学科交叉渗透是充满活力的理论生长点。20世纪西方文论能够起伏跌宕,一路向前,正是学科间强力碰撞和融合的结果。”同时他也指出,“理论的成长更要依靠其内生动力。这个动力首先来源于文学的实践,来源于对实践的深刻总结。”“文学不是哲学、历史和数学。文学更强调人的主观创造能力,而人的主观特性不可能用统一的方式预测和规定。用文学以外的理论和方法认识文学,不能背离文学的特质。文学理论在生成过程中接受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和思路,其前提和基础一定是对文学实践的深刻把握。离开这一点,一切理论都会失去生命力。”(1)这些论述一方面肯定了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中“场外征用”的必要性,一方面指出“场外征用”的限度和有效性,是辩证的。遗憾的是,因为篇幅与主旨的关系,张江先生在文中并没有对此展开论述。而要深入了解文学理论与批评中的“场外征用”现象,进一步了解西方文论的强制阐释及其不足,有必要进行进一步的探讨。

二、“场外征用”的必要性

按照张江先生的解释,所谓“场外征用”,是指“广泛征用文学领域之外的其他学科理论,将之强制移植文论场内,抹杀文学理论及批评的本体特征,导引文论偏离文学。”(2)这句话的前半段主要是对“场外征用”内涵的界定,它应该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征用场外理论,影响、改变、丰富、发展相关的文学理论和批评,一是直接征用场外理论,对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进行分析、批评。后半段主要是对“场外征用”效果的判断。张江先生的论述主要指出了场外征用的消极结果,对于场外征用的积极作用没有涉及。客观地说,场外征用既有消极的一面,又有积极的一面。如以弗洛伊德理论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说,从起源看,无疑属于文学领域之外的其他学科理论,但自从进入文学批评领域之后,精神分析所产生的积极作用至少与它的消极作用是相等的。就其积极方面来说,精神分析学说引入文学批评,扩大了我们的批评视域,部分地改变了我们对于文学的看法,加深了我们对文学的理解。它的一些术语如俄狄浦斯情结、白日梦、集体无意识、原型等,现在已经成为文学理论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广泛运用于文学批评之中。再如,恩格斯对哈克纳斯的《城市姑娘》的批评。恩格斯批评这部小说没有写出“工人阶级对他们四周的压迫环境所进行的叛逆的反抗,他们为恢复自己做人的地位所作的剧烈的努力”,认为它不是“充分的现实主义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恩格斯的批评不是从作品本身出发,而是从社会主义革命的要求出发的。尽管他承认,哈克纳斯的描写有其现实的基础:“任何地方的工人群众都不像伦敦东头的工人群众那样不积极地反抗,那样消极地屈服于命运,那样迟钝”,而且也认为,哈克纳斯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这一次先描写工人阶级生活的消极面,而在另一本书中再描写积极面”。(3)从某种意义上说,恩格斯的批评也是一种“场外征用”。但这种征用的效果是好的。作为无产阶级革命的领袖,恩格斯要求文学作品表现无产阶级的反抗与斗争是很自然的,也是必要的。他对《城市姑娘》的批评对当时及以后的文学创作特别是社会主义文学创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这是不争的事实。

由此可见,“场外征用”在文学批评中的必要性不能完全否定,这种必要性可以从三个方面探讨。

其一,文学反映的是整体的社会生活,要对文学作品进行解读,有必要运用各个学科的知识与理论。一般认为,文学以形象的方式反映生活,它反映的生活与自然科学不同。自然科学反映的是世界的规律、本质、属性、特征,反映形式是抽象的,文学反映的是世界的感性的表现形式,反映形式是具象的。文学反映的世界与社会科学也是不同的。社会科学的各个学科一般只涉及生活的某个方面或某个部分,其反映形式是抽象的,文学则以具象的形式反映整体的社会生活。这样,文学就必然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批评家如果严格地将自己的视野限制在文学的范围之内,完整、深入地理解文学作品有时就会成为无法完成的任务。在这种情况下,“场外征用”便不可避免。比如《红楼梦》,这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史诗性巨著,涉及的生活面从宫廷到民间、从政治到经济、从娱乐到体育、从迷信到医学,十分广阔。显然,要对这部作品有深入的理解和把握,不借助其他学科的知识是不可能的。比如医学。《红楼梦》中的人物经常生各种各样的病,请各种各样的医生,开各种各样的处方抓各种各样的药品。病人对病情的陈述、医生对病情的诊断、开出的药方抓来的药以及熬药吃药的过程,不仅构成情节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而且是人物形象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如林黛玉的多病、咯血,薛宝钗的冷香丸和她的体丰怕热,等等,都与情节发展和人物形象有着密切的联系。要把握小说的情节和人物,就不能不把握人物的病情以及与病情有关的其他方面,而要真正把握这些方面,就不能不“征用”医学方面的相关知识。医学如此,其他学科知识实际上也是如此。

其二与其一密切相关,作为生活、时代、社会的形象反映,文学作品产生之后,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文献的性质。恩格斯就曾说过,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4)自然,恩格斯的这段论述不能完全从字面上去理解,但是人们从文献的角度对待、理解文学作品的现象却并不罕见。越南战争时期,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被美国军方当作游击战的辅助教材发给美国士兵阅读;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德国考古学家谢里曼依据《荷马史诗》等作品的启示,在小亚细亚西北部一带进行考古探查,成功地发掘出特洛伊古城,以及南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迈锡尼、太林斯等遗迹,使长期湮没的爱琴文化再现于世。此外,现代人通过古代小说了解古人的生活,本国读者通过外国小说了解外国人的生活;商人通过商战小说了解商业活动;青年人通过爱情小说了解异性恋爱心理,等等。虽然通过文学作品了解的信息很难有相关的文献那样真实、准确,文学作品也无法代替真正的文献,但这并不能避免文学之外的其他学科将其借用来作为自己的论据和阐述自己理论的材料。这也必然会产生场外征用的问题。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任何学科的理论都不可能是一个自洽与自足的体系,要完善与发展自己的理论体系,必然要借鉴与运用其他学科的理论。文学理论当然也是如此。这首先是因为,作家并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必然会受到各种思想和思潮的影响,有的作家的创作本身就有说明或宣传某种思想的意图,或受到了某种思想的影响。如存在主义哲学家和文学家萨特,要解读他的文学创作,不了解他的存在主义思想几乎是不可能的。埃莱娜·西苏有感于父权制社会女性长期的失声,提倡女性写作,号召女性写自己的身体,因为在长期的父权制文化的压迫之下,女性已经自觉或不自觉接受了父权制文化,她的思想、意识已经男性化了。只有身体才是她的,身体是女性抵抗父权制文化的最后一个堡垒。“几乎一切关于女性的东西还有待于妇女来写:关于她们的性特征,即它无尽的和变动着的错综复杂性,关于她们的性爱,她们身体中某一微小而又巨大区域的突然骚动。”“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她们必须创造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5)受西苏的影响,许多作家特别是女性作家有意识地从身体的角度观察、思考、表现社会生活,创作出不少与身体有关的作品。如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陈染的《私人生活》、九丹的《乌鸦》等。解读这类作品即使是分析它们的艺术特色,局限于原生性的文学理论是不够的,必须要“征用”西苏的身体写作以及女性主义的其他相关理论。其次,人类精神的各个领域是互相联系、互相依存的。各个学科之间的相互渗透、交流、借用、启示不仅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另一方面,各个学科自身的资源都是有限的,单靠自身的思想资源以及自身的实践,无法完全满足理论创新与发展的需要。这时,也需要吸收外来学科的理论。索绪尔区分言语与语言,强调结构与关系在语言中的重要性。这一语言学理论经过俄国形式主义、布拉格学派到结构主义,导致重视叙事作品形式研究的经典叙事学的产生,以及将叙事学理论与其他文化理论如女性主义结合起来的后经典叙事学的产生。从语言的渊源与承续这个角度,可以说,没有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就不可能有作为文学理论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的叙事学。这当然也是一种征用。

三、“场外征用”有效度

必要性并不等于有效性与合理性。场外征用有的符合文学的实际,有的则与文学实际有较远的距离。如张江先生在《强制阐释论》中曾经批评过的对爱伦·坡的小说《厄舍老屋的倒塌》的生态学的解读。再如结构主义文论对于深层结构的探寻。结构主义文论受索绪尔语言和言语区分的影响,将单个的文学作品看作言语,将隐藏在单个作品之中的制约、决定着单个作品的运作、形态的内在的规则体系看作语言也即深层结构,认为文学研究的任务就是将这些共同因素也即深层结构找出来。这种理论追求导致了结构主义叙事学、读者阅读理论等的产生。这些理论基本是符合文学实际,是有效的。但是结构主义文论进一步认为,在深层结构之下,还有深层的结构,并且最终有一个决定着所有文学作品的深层结构。它们一直努力着,试图找出这一决定着所有文学作品的深层结构。格雷玛斯的矩形方阵实际上就是这一追求的阶段性产物。这自然不能如愿。

结构主义文论将现代语言学理论“征用”到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中来,却产生了两种结果:有的有效,有的却是无效的。这里的关键在于场外征用与文学的关系。场外征用只有符合文学的实际,才可能是合理的、有效的。

这种符合可以从三个方面探讨。

首先,最重要的是要符合文学创作的实际。文学作品是作家对于生活的主观能动表现的结果。在创作过程中,作家自觉或不自觉的总有自己的想法与目的,这些想法与目的总要或明或暗地在作品中表现出来,影响、制约作品的构思、形象塑造、情节安排、人物设置等。场外征用应该符合作者的创作意图,至少不应与作者的创作意图完全对立。自然,作者的意图不一定能够涵盖文学作品的所有内涵,甚至有的作家在创作的时候不一定有明确的意图,(6)而且,作者的意图有时也不一定能为读者所感知。这时,符合文学创作的实际就主要是指符合文学作品的实际。文学作品产生之后,便是一个客观的存在,有其主旨和具体内容。这里的主旨是一个广义的概念,主要指作品的审美结构和主导倾向。具体内容指表现在作品中的社会生活。两者是有机结合的,主旨必须通过具体内容表现出来,具体内容需要主旨的引导和组织。场外征用必须符合文学作品的这一实际,否则,就很有可能牵强附会,过度阐释;或者,破坏文学作品的有机性,将其进行随意的分割以满足自己阐释的需要。弗洛伊德曾分析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他不认同歌德等人关于哈姆雷特缺乏行动能力的判断,将哈姆雷特的犹豫、延宕归因于他所执行的任务的特殊性。弗洛伊德认为,哈姆雷特有严重的俄狄浦斯情结,潜意识中仇恨他的父亲,爱恋他的母亲。因此,在克劳狄斯杀了他的父亲、娶了他的母亲之后,他无法按照鬼魂的要求去复仇。因为“这个人向他展示了他自己童年时代被压抑的愿望的实现。这样, 在他心里驱使他复仇的敌意, 就被自我谴责和良心的顾虑所代替了, 它们告诉他, 他实在并不比他要惩罚的罪犯好多少。”(7)莎士比亚在创作时,是否有借《哈姆雷特》诠释俄狄浦斯情结的意图,现在已不得而知。但我们倾向于认为没有,因为俄狄浦斯情结是弗洛伊德的发现,莎士比亚还没有这样“摩登”。从剧本的实际来看,哈姆雷特从未表现、流露过这一情结,而且,他也从未犹豫过是否要杀死克劳狄斯。在第三幕第四场,当他听见帷幕后面有人叫喊时,他以为是克劳狄斯,立刻一剑结果了那人。第五幕第二场,当他得到刺杀克劳狄斯的机会,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他。因此,哈姆雷特犹豫、延宕,不是因为由于他的俄狄浦斯情结因而不能或不想杀死克劳狄斯,而是由于其他的原因。(8)因此,我们虽然钦佩弗洛伊德思想的新颖,但也不得不说,他对《哈姆雷特》的分析不符合剧本的实际,因此,他的解读是不合理的、无效的。

其次,是要符合文学理论的实际。文学理论是关于文学的理论,它的目的是为研究、分析、解读文学活动、文学现象与文学作品提供理论支持和依据,它有自己的体系和内在逻辑,它的主要内容应来自文学实践以及与文学实践相关的社会实践和文化思想资源,这就是文学理论的实际。当然,文学理论不是文学实践的附庸,它有自己的逻辑体系、运作方式、思想资源和存在价值,但是,它构建的基础应是文学实践、其主要内容应该符合文学的特质与规律,这却是确定无疑的。场外征用应该符合这一实际,应该能够纳入文学理论的整体体系与内在逻辑之中,否则,也是不合理与无效的。20世纪初,俄国无产阶级文化派从哲学领域“征用”来辩证唯物主义,要求以此为创作方法,创作“纯粹”的无产阶级文学作品。但创作方法是作家处理生活与文学的关系、创作文学作品时所遵循的原则与主要技巧,而辩证唯物主义则是马克思、恩格斯在总结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思维科学的基础上创立的一套系统的逻辑理论思维形式,处理的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思维与存在有无同一性,以及认识事物的方法等问题。将一种世界观方面的东西生拉硬扯地弄到文学领域作为创作的基本原则,肯定是水土不服,不管它在哲学领域多么正确。“语言论”文论盛行的时候,一些批评家喜欢用“主语” “谓语”之类的术语来指代文学作品中的人和事以及相关的行为与动作,这是另一种对文学理论实际的偏离,因而也是不合理的,实际上也是无效的。时过境迁,这类术语也从文学理论中的话语中消失了。

再次,是要符合文学批评的实际。文学批评应该是对文学的批评,其目的是增加、促进读者对文学的理解与把握,获得审美的享受,促进文学创作的发展。这是其一。其二,文学批评的对象应该是作为有机整体的文学作品,作品是其批评的依据与基础,而不应将文学作品作为没有生命的材料,任意抽取用来证明、支撑某种外在的或预定的思想与观点。其三,文学批评必然要涉及作品之外的因素如社会、文化、历史等。但对这些因素的分析应该与文学有关,为了达到文学的目的,而不应该抛开文学,让这种外部因素本身成为批评的目标,让批评成为缺少文学这一主角的旁白。场外征用如果没有达到这些要求,就违背或者偏离了文学批评的实际,其征用也就缺乏了合理性与有效性。法国批评家皮埃尔·齐马试图通过对文学作品的分析,“了解社会问题和团体利益是如何从语义、句法和叙述等方面扭结在一起并得到反映的。”他从“会话与文字的对立的”角度理解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的结构,将这部小说看作“批判上流社会言语的一篇文字。” “按照齐马的思路,这部小说有两百页也就足够了。”齐马“征用”社会学的理论批评《追忆逝水年华》,只看到它社会学价值,而且还是其中的一个小的方面,这当然不能说是有效的文学批评。另一法国批评家塔迪埃谈到他时评论道:“从艺术的卓越成就中仅仅发现‘资产阶级的世俗社会,掩卷回顾时觉得作品竟不如开卷时那么内涵丰富,齐马的这一结论其实是很可悲的。”(9)齐马的批评偏离了文学批评的实际,塔迪埃的看法是有道理的。

四、场外征用能否避免?

场外征用并不是当代文学理论和批评特有的现象。杜甫诗《古柏行》写夔州孔明庙前的老柏树。中有两句:“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这联诗无非是用文学中常见的夸张手法,写柏树的古老、高大。但北宋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提出异议,认为一围为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合拢来的长度 ,“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 而另一位叫黄朝英的学者则为杜甫辩护,认为古制一围是两只胳膊合拢来的长度,四十围就是120尺,“围三径一”,四十围的树直径有40尺。而“径四十尺,其长二千尺宜矣;岂得以细长讥之乎?”(10) 两人引经据典,然而都不是在讨论文学,而是在讨论科学。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场外征用。两位学者用的是数学和植物学方面的有关知识,来讨论一个文学上的问题。

由此看来,文学批评中的场外征用实际上是古已有之,要完全避免是不可能的。从逻辑的角度看,一个事物的出现既然有其必要性,它的出现就是不可避免的。文学理论与批评中的场外征用不仅有它的必要性,而且也有其有效的一面。因此,要完全消除它就是不可能的,也没有这个必要。这里的关键是要正确地使用场外征用,把它限制在适当的范围,使其符合文学的实际,发挥其合理与有效的一面,避免其无效和不合理的一面。

场外征用无法避免的另一个原因是其有效与无效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场外征用与非场外征用之间的界线是很难截然划定的,它们之间有着太多的中间环节。为了论述有一个展开的基础,本文将非文学领域产生且主要在文学之外的人类精神的其他领域使用的理论视为场外理论,认为将这些理论运用于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就是场外征用,但如何认定仍然存在困难。二是有效与无效往往交叉在一起。三是有效与无效之间的判定有时也是比较困难的。

有学者认为:“中国当代学术,特别是文学理论充溢着过多的政治性与意识形态性了,所以拒绝政治也就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政治诉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审美曾经是最具有政治性的一个概念,这是因为这个在康德美学意义上使用的概念被认为是最没有功利色彩的,是不涉及利害关系的,它指涉的是纯而又纯的高层次精神活动。在文学理论长期成为政治的直接工具的时代,拒绝政治就成为一代知识分子普遍的政治诉求,因此,这个最没有政治色彩的概念就成为一代知识分子最有代表性的政治性话语。”(11)一个纯文学的概念在特定的环境中成为了一个最有代表的政治性话语。同样,一个纯政治性的概念在一定的条件下也可能成为一个最有代表性的文学性话语。拉康对爱伦·坡《失窃的信》的分析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爱伦·坡《失窃的信》是一部侦探小说。小说写王后正在看一封信时,国王忽然进来了。王后不想让国王看见这封信,顺手把它放在桌子上。国王没有发现这封信,但跟着进来的D大臣发现了,他在王后的眼皮底下用另一封信换走了这封信。王后委托警察局长替她找回这封重要的信。警察局长用尽了办法:秘密搜查D大臣的住宅,派人假扮强盗在路上截住D大臣进行搜身,但都没有找到这封信。他只好求教于私人侦探杜宾。杜宾借着拜访大臣的机会,发现那封信经过伪装后就插在D大臣家的一个文件架上。于是他用一封相似的信将王后那封信换了出来。拉康用他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理论对这篇小说进行了分析。其一,他认为小说存在两个场景。一个是王后的客厅,一个是D大臣的寓所。在第一个场景中,有三个人物,一是国王,他本该发现那封信但却视而不见;一是王后,她见国王视而不见便自以为保住了秘密;一是D大臣,他在表面的混杂下面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在第二个场景中也有三个人物。一是警长,他本该发现那封信,但与第一场景中的国王一样视而不见;一是大臣,他与第一场景中的王后一样,因警长视而不见而自以为保住了秘密;一是杜宾,他取代了第一场景中大臣的位置,于杂乱中发现了真相。拉康认为,这两个场景和两个人物的三角关系,构成了小说的深层结构。其二,拉康指出,在法语中,如在英语中一样,“信(Letter)”这个词有信件和字母两种意思。而作为字母,Letter是一个纯粹的能指。实际上在小说中,那封信虽然处于情节的中心,其内容却没有显现。它只是一个“漂浮的能指”,在主体的关系网中,从不同的人的手中流转,并由此获得不同的意义。由此出发,拉康认为,这篇小说表现的,实际上是能指的传递在无意识的结构中产生了什么作用。换句话说,能指本身的运作就是意义的所在。意义存在于文本的关系之中。其三,拉康认为,对于王后来说,失窃的信象征了她所匮缺的阳物,表征的是主体对于他者的渴求。(12)拉康的分析“征用”了三种“场外”理论。一是结构主义,他按照结构主义的方法挖掘出了小说的深层结构。这一结构符合小说的实际,有利于读者对《失窃的信》的进一步把握,因而是有效的。一是现代语言学理论。他的“漂浮的能指”虽然有些玄奥,但还能在文本中找到一些根据,处于有效与无效之间。而他运用精神分析理论得出的失窃的信象征了王后匮缺的阳物的结论,则纯粹是种无根据的主观臆想,无法找到文本和作者意图的支撑,因而是无效的。一个演讲中的三种征用和三个结论,有的是有效的,有的是无效,有的则处于有效与无效之间。由此可见有效与无效之间关系的复杂性。

另一方面,我们对有效度的讨论都是从文学的角度出发的,也就是说,判定一个场外征用是有效还是无效的主要依据是它是否符合文学的实际,是否属于文学批评,但这并不意味一个无效的场外征用就没有思想内涵。换句话说,即使是“脱离文本和文学本身,裁截和征用场外现成理论,强制转换文本主旨”,以至“文学的特性被消解,文本的阐释无关于文学”的场外征用“已不是文学的阐释”(13),不再能称为文学批评,它仍是人类思维的结晶,仍能对人类思想、文化、社会产生作用,并且帮助读者从某一个角度虽然是非文学的角度增进对文学的理解。杜勃罗留波夫曾对屠格涅夫的小说《前夜》进行批评。杜勃罗留波夫遗憾小说的主人公英沙罗夫是波兰人而不是俄罗斯人,认为当时的俄国不是处于革命的“前夜”而是处于革命的激流之中。屠格涅夫不同意杜勃罗留波夫的批评,这最终导致他与《现代人》杂志的决裂。今天看来,杜勃罗留波夫的批评是正确的,但也很明显,他的批评不是从作品本身出发,而是从俄国当时社会的现实和民主主义革命的要求出发的,其基础实际是社会革命的理论。因此,严格地说,也是一种场外征用。但这种场外征用却是有意义的。再如列维-斯特劳斯对俄狄浦斯神话的分析。他征用结构主义理论,从这个神话中抽取四组因素,将它们排成四行,通过对比分析,认为俄狄浦斯神话“提供了一个逻辑工具,它可以在初始问题——‘我们是生于一,还是生于二?——跟派生问题之间搭起一座桥梁。”(14)也就是说,这个神话探讨的是人出生于土地还是出生于男女的结合这一问题。列维-斯特劳斯的分析表面上看是依据了俄狄浦斯神话文本,但实际上他只是将文本作为自己的材料,从中抽取自己需要的东西以支持自己的结论。因此,他的阐释也很难说是一种文学的阐释。但它的确扩展了我们的视野,从另一个角度增进了我们对俄狄浦斯神话的认识。由此可见,“无效”的场外征用实际上也有它的效用。

因此,对“场外征用”我们应该辩证的对待,一方面承认它在文学批评中的必要性,一方面指出它的有效度,如果运用场外征用的理论对文学的阐释脱离了文学特别是文本的实际,这种阐释就很难说是文学阐释,对于文学批评来说,它就是无效的。但是从思想的角度说,无效的场外征用又有其存在的价值。我觉得,这应该是张江先生的《强制阐释论》所蕴含了的思想。

注释:

(1)(2)(13) 张江:《强制阐释论》,《文艺争鸣》2014年第12期,第9页,第7页,第9页。

(3)(4) 恩格斯:《致冯·哈克纳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62-463页、第463页。

(5)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见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00-201页。

(6)如写《雷雨》时的曹禺。《雷雨》写成不久,曹禺曾坦率地承认自己写《雷雨》时并没有明确的意图,而是出于“一种情感的迫切需要。”参看王兴平等人编:《曹禺研究专集》(上册),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6页。

(7)[奥]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张唤民、陈伟奇译,知识出版社, 1987年,第18页。

(8)笔者曾撰文探讨哈姆雷特犹豫、延宕的原因,认为是他的思想与行动的脱节。参看赵炎秋:《哈姆雷特悲剧成因再探》,《湖南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3期。

(9)[法]让-伊夫·塔迪埃:《20世纪的文学批评》,史忠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93页,195页,195-196页。

(10)胡仔:《苔溪渔隐丛话》卷八,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

(11)李青春、袁晶:《“形式”的意义——近年来中国学界形式主义文论研究之反思》,《中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2期。

(12)拉康:《谈<失窃的信>》,参见陆扬:《精神分析文论》第三章第二节,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14)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张祖健译,中国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40页。

(责任编辑:李明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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