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渤、日通聘赠答诗初探

2015-05-12 00:42沈文凡李莹
文艺争鸣 2015年4期
关键词:原道渤海诗歌

沈文凡 李莹

作为曾经盛极一时的“海东文明”,唐代渤海国统辖东北边疆,历经十五代国王,延续了二百二十九年的历史,与日本等国家建立了友好的外交往来,它是东北文明中的重要篇章。唐圣历元年(698),粟末靺鞨首领大祚荣因其父乞乞仲象曾被武则天封为“震国公”,遂以“震”为名,建立政权。先天二年(713),唐玄宗遣使册封大祚荣为左骁卫大将军、渤海郡王,以所统为忽汗州,领忽汗州都督,自此渤海国正式定名。渤海国是以粟末靺鞨为主体的地方民族政权,同时亦是接受唐朝正式册封的羁縻州,这个“国之属国”具有民族自治和中央藩属的双重属性。粟末靺鞨与肃慎、挹娄等民族一脉相承,具有独特的地域和民族特色。同时,渤海国热衷仿效唐朝的典章制度,学习中原先进文化,随着汉化程度的加深,它的文化和文学都取得了较高的成就,渤海民族的气质渐渐从铁血尚武转为慕雅崇文。

后唐同光四年(926),随着都城陷落和末王出降,渤海国沦为契丹的藩属国,改成东丹国,这个地方政权走到了尽头。后唐天生三年(928),东丹国甘露三年,契丹统治者强迫渤海遗民南迁,并以粗暴的方式摧毁了渤海文明,它的都城、宫殿、宗庙和官署都成为废墟,文籍院中收藏的文献和文学资料亦随之烟消云散。现今我们仅能在唐朝和日本的古籍中看到关于渤海文学的零散记录。

一、渤海民族文学与通聘赠答诗

关于“渤海文学”,东北史研究奠基人金毓黼先生曾经在《渤海国志长编》的序言中做出了经典的论断,他在序言中指出:“本编以叙次渤海民族兴废递嬗之迹为主,故于末王降辽之后继以东丹,于宗臣、诸臣、士庶、属部列传之外兼记遗裔。大氏享国二百二十有九年,而本编所叙乃至四百余年,甄明始末,备于一编,题曰渤海国志,实渤海民族志也。”(1)金先生搜讨渤海遗文,将与渤海国相关的文学作品列入《文征》,他从渤海民族文学的观念出发,认识到渤海文学是具有延续性和丰富性的是文学样本。从渤海民族长达四百年的历史着眼,渤海文学涵盖了渤海国文人、渤海遗裔以及渤海与唐朝和日本交游往来的唱和之作等诸多作品。

就渤海国文人诗歌而言,长编中收录的作品均为渤海使节出访日本时期的创作,以异邦抒情和外交叙事为主。这些作品数量极少,难以展现渤海国时期诗歌的成就。本文撷取长编中渤海、东丹使节与日本文臣于通聘活动中相互赠答的汉诗进行研究,认识诗歌的外交与文学特质,主题与创作心态以及这类汉诗对唐诗的接受。唐代渤、日通聘赠答诗研究有助于重新认识渤海文学的价值和功用,丰富关于唐代东北民族诗歌和亚洲汉诗的研究内涵。

渤海国与日本的通聘活动是中日外交上的重要事件,在东北亚国家关系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据《渤海简史》统计:“从大武艺仁安八年(727年)第一次通聘日本到大諲撰十三年(919年)裴璆最后一次出使,在前后漫长的206年间,渤海访问日本三十四次,日本访问渤海十三次。渤海和日本的使者跨山渡海,舟车织路,历尽艰险,作出了许多贡献。”(2)渤海国王大武艺企图通过与日本通聘实现牵制新罗,抗衡唐朝,谋求政权稳定的目的,日本则意在谋求“上国”优势地位,提升天皇权威,扩大国家影响力。两国通聘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曾因各自立场在相关礼仪和国书等问题上产生争议,但仍然维系了相对稳定的关系。渤海国通过与日本的通聘活动实现了政治结援、贸易互补和文化交流的多重目标,日本通过渤海增强了与唐朝的联系。随着渤海国与唐朝藩属关系的明确,渤海国的政治需求渐渐淡化,作为外交活动副产品的通聘赠答诗是渤海诗歌文本的重要内容,从一个侧面展示了渤海文学的魅力。

渤海诗歌是建立在对中国古典诗歌尤其是唐诗的学习和模仿之上的,在几位唐代诗人的作品中依稀可见二者诗歌的亲缘关系以及渤海国人对于唐诗的钟爱。长庆四年(824),刘禹锡在写给国子监司业杨巨源的赠答之作《酬杨司业巨源见寄》中,用“渤海归人将集去”赞美友人的诗歌成就,侧面展现了渤海国人学习的热情和唐朝诗歌的传播性。乾宁年间的进士徐夤有《渤海宾贡高元固先辈闽中相访云本国人写得夤<斩蛇剑><御沟水><人生几何赋>,皆以金书,列为屏障,因而有赠》,诗云:“折桂何年下月中,闽山来问我雕虫。肯销金翠书屏上,谁把刍荛过日东。郯子昔时遭孔圣,繇余往代讽秦宫。嗟嗟大国金门士,几个人能振素风。”徐夤并非唐代知名诗人,渤海国人将其作品书于屏风之上认真研读,可见渤海诗人对于诗歌创作的苦心孤诣的追求,以及他们的作品在日本得到认可的原因正是来自对于唐诗孜孜不倦的学习。晚唐诗人温庭筠更有《送渤海王子归国诗》,诗云:“疆理虽重海,车书本一家。盛勋归故国,佳句在中华。定界分秋涨,开帆到曙霞。九门风月好,回首是天涯。”这首诗不仅指出渤海国与唐朝之间“车书一家”的亲缘关系,同时盛赞渤海王子醉心于创作的态度,虽有一定的恭维之辞,却从某种程度上肯定了渤海国贵族的汉诗创作能力。渤海诗歌与唐诗一脉相承,在对日通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随着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建立起来,渤海国完成了向文官政府的转变,文官的地位得以凸显。渤海国使团派出风度翩翩、才华出众的文臣,在日本受到重视和欢迎。他们在结纳文友的过程中彰显了国家的礼教和文治的成就,因学习大唐文化而形成的精神气度和文化品位获得了日本朝野的普遍好感。日本派出的接待官员亦为具有较高文学造诣的文臣,包括日本当时的一些著名诗人,这为通聘赠答诗的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渤、日通聘赠答诗是渤海使节访问日本期间,与日本君臣之间彼此酬赠应和的诗作。这类诗歌是渤、日两国“文治”成就的体现,在文学交往中展现了两国的政治姿态、文艺修养、审美心理和诗友情谊。

二、渤、日通聘赠答诗发展阶段与诗歌统计

从数据统计上看,《渤海国志长编》辑录了关于渤海国和日本通聘赠答诗作共五十五首,日本诗人赠答东丹使节诗歌两首。在这五十七首赠答诗中,渤海国文人作品七首,包括五律两首,七绝五首,日本文人赠答汉诗五十首,包括七律三十五首,七绝七首,五律一首,五绝一首,五言古诗两首,七言残诗三首,五言残诗一首。

通聘赠答诗人群体中,渤海诗人包括杨泰师、王孝廉、释仁贞。日本作者包括了嵯峨天皇、坂上今继、都腹赤、滋野贞主、坂上今雄、安倍吉人、岛臣渚田、空海、都良香、岛田忠臣、菅原道真、菅原淳茂、菅原笃茂、大江朝纲和藤原雅量等著名诗人。他们的汉诗作品分别收录在《经国集》《文华秀丽集》《凌云集》《江谈抄》《田氏家集》《菅家文草》《扶桑集》等日本古籍中。其中以平安时期敕撰三集《经国集》《文华秀丽集》《凌云集》收录诗人最多。在作品主题上,颂圣之作四首,文化交流主题四首,慕才叙情之作二十七首,怀乡赠别之作十五首,咏物之作五首,悼亡之作一首,无法断定主题的残诗一首。具体作品统计详见下表。

存世的渤、日通聘赠答诗按照历时线索,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渤海国大兴二十一年(758),日本天平宝字二年,渤海副使杨泰师出访日本期间,有两首诗歌存世。歌行体的《夜听捣衣歌》是自我抒怀之作,以捣衣之声兴起异邦思乡怀人之情,韵律流转自如,缠绵中不乏优美,朴素中饱含深情,体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另一首五律《奉和纪朝臣公咏雪诗》正是与日本诗人纪长谷雄的咏雪赠答诗。诗云:“昨夜龙云上,今朝鹤雪新。只看花发树,不听鸟惊春。回影疑神女,高歌似郢人。幽兰难可继,更欲效而颦。”诗歌以“龙云” “鹤雪”起兴,写酒宴歌席之乐,以静衬动,以工整的形式表现两国外交宴会上祥和的氛围,渤海国使节诗歌的温雅气质初露风华。

第二阶段,渤海国朱雀二年(814),日本弘仁五年,渤海大使王孝廉访日。他与日本君臣诗歌唱和,存诗五首,皆为赠答之作,被收入《文华秀丽集》中。他的七绝《奉敕陪内宴》和《春日对雨得情字》不离应酬赞颂之旨,以朝谒和欢宴情景为表现对象;七绝《在边亭赋得山花戏寄两领客使并滋三》是与日本使团官员和诗人滋野贞主之间的借花酬赠之作,颇见神韵。诗云:“芳树春花色甚明,初开似笑听无声。主人每日专攀尽,残片何时赠客情。”诗歌情境和婉,状春光之烂漫,叙友情之真挚,抒客思之绵长,诗意渐渐浓厚。领客使坂上今继有七律《和渤海大使见寄之作》应和,叙写与王孝廉的情谊。王孝廉的五律《和坂领客对月思乡之作》是与坂上今雄的唱和之作,诗云:“寂寂朱明夜,团团白月轮。几山明影彻,万象水天新。弃妾看生怅,羁情对动神。谁云千里隔,能照两乡人。”意在借月抒怀,格调明快清新,尾联颇为动人,有似李白《静夜思》之诗意,情、境皆近于唐人风味。七绝《出云州书情寄两敕使》是王孝廉归国之际寄赠两位敕使的抒情之作。当王孝廉逝于归途的噩耗传到日本,他的友人空海有七言残诗《伤渤海国大使王孝廉中途物故》,表现深切的思悼之情。随同王孝廉出访的僧人释仁贞有七绝《七日禁中陪宴》一首,描述宴会上宾主尽欢的场景。坂上今雄有五绝《秋朝听雁寄渤海入朝高判官释录事》表现与释仁贞的惜别之情。此阶段的赠答诗渐渐摆脱了应酬文字的板滞和空洞,情意渐浓而灵气弥生。

第三阶段,渤海国大玄锡时代至大諲撰时代(871—919),渤海国文籍院少监裴颋、裴璆父子均曾担任大使出访日本。二人是渤海著名诗人,虽然没有诗作流传于世,但在日本古籍中保存的汉诗中近三分之二的作品为日本文臣与裴氏父子的赠答之作,二人的风度和才华令日本君臣倾倒。他们在日本受到的肯定体现了渤海诗歌的艺术成就和独特魅力。渤海国玄锡十一年(882),日本元庆六年,裴颋访问日本,与菅原道真、岛田忠臣等人诗歌唱和。渤海国大玮瑎元年(894),日本宽平六年,他再次出访,与菅原道真、纪谷长雄赋诗唱和。日本诗集中保存的日本诗人与裴颋唱和的诗歌共有二十六首,其中都良香有二首,岛田忠臣有七首,菅原道真有十七首存世。裴颋之子裴璆曾三次访日,其中前两次代表渤海出访,受到了日本天皇和朝臣的肯定和青睐。这一阶段的赠答诗完成了从外交赋诗到文人雅集的转变,内容以叙情、慕才、咏物、赠别为主,以闲适和风雅为典型特征。

东丹国甘露四年(929),日本延长七年,裴璆以东丹国使节身份访日,被日本天皇拒绝接见,裴氏父子的作品获得日本诗人的交口称赞,却又在日本汉诗集中的缺席的表现,恐与裴璆身仕两国的经历有关。然而必须正视的是,裴氏父子在渤海国与日本的文化交往中具有标志性意义,侧面体现了渤海诗歌的成就。他们与菅原父子两代之间的诗歌交谊更是两国外交和文学上的一段佳话。

三、渤、日通聘赠答诗的外交意旨

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朱熹注曰:“诗本人情,该物理,可以验风俗之盛衰,见政治之得失,其言温厚和平,长于风谕。故诵之者,必达于政而能言也。”程子曰:“穷经将以致用也,世之诵诗者,果能从政而专对乎,然则其所学者章句之末耳。此学者之大患也。”(3)中国的春秋时代就有诗歌外交的传统,诸侯国之间在外交仪式上通过文雅的赋诗行为含蓄地表明各自的政治态度和观点。渤海国和日本都处于大唐文化圈的辐射范围内,深受中华文化的影响。两国都十分重视文治,文臣们在通聘活动之余进行诗歌唱和,在清辞丽藻中切磋诗艺,驰骋才华,各抒其志,当人们试图通过诗歌来装饰政治,而他们的创作主体又是朝廷官员,于是这类于通聘活动中产生的唱和诗就具有了国家外交和私人酬赠的双重属性。

出于政治利益的考量,渤海国秉持着“通使聘邻,永敦和好”的外交政策,开启了与日本的跨海交聘,维护国家安全的目。随着渤海国的发展和外交形势的变化,虽然两国通聘的目标从政治军事的布局安排逐渐转向经济文化的需要,但是两国在通聘活动中仍然存在着争议和矛盾,在国家关系上各有立场和姿态。渤、日通聘活动并非一直顺遂,在大钦茂后期,日本曾要求渤海国称臣,并以国书等事由为借口拒绝使节入京。因此,渤海国采取主动而灵活的外交策略巩固两国的关系。大玄锡时期裴颋出访日本迎来了两国交往的亲密时期,大量的唱和赠答之作出现在两个国家间的外交关系融洽的阶段,可见文化交流有助于缓解分歧,通聘赠答诗亦是重要的外交手段。

渤海使节访日期间,与日本文臣的赠答之作中不可避免的有应酬性质的颂圣之作。在两国外交关系紧张时期,日本试图以上国姿态接待渤海国,日方创作的赠答诗歌中不乏“来朝” “入朝”等字眼,以突显自己的政治地位。在早期的诗歌赠答中,日方以“紫霄” “丹化”“恩光” “恩极”赞美天皇,以“藩臣入觐” “渤海朝宗”指称渤海使节,有“行李” “节信” “宾馆” “鸿胪”等于与外交行为有关的字句。其中典型作品是都腹赤的《和渤海入觐副使赐对龙颜之作》,诗中有“庆自紫霄降,恩将丹化宣”的表达,以上国文臣的姿态称渤海副使得沐嵯峨天皇恩庆,以吴季札观乐的典故赞本国之盛世。渤海国使节在早期的文学表现上虽有“贡国” “下客”等谦卑字眼和“谒天裳” “万岁光”等颂圣词句以投合日本的虚荣心态,但是渤海国与日本之间并不存在所谓的藩属关系,渤海国“始终都在坚持对等外交,不肯称臣或事大于日本。”(4)它以投递国书的方式进行退让,利用诗歌外交进行缓冲,换取国家平等关系,实现其外交意图。唐代渤日赠答诗以颂圣和政治往来为主题,以务实的政治态度实现了政治目标。同时,受到身份和立场的束缚,两国诗人的颂圣之作往往平稳古雅有余却生气不足,诗歌以辞藻和技巧取胜,但是情与境有苍白而堆砌的弊端,艺术价值有限。

在日本诗人的赠答诗中亦可见两国之间的体育和宗教等文化交际。渤海国建兴三年(821),日本弘仁十二年,政堂省左允王文矩出使日本,在第二年早春参与马毬比赛,嵯峨天皇有《早春观打毬使渤海国客奏此乐》,诗云:“芳春烟景早朝睛,使客乘时出前庭。回杖飞空疑初月,奔球转地似流星。左承右碍当门竞,群踏分行乱雷声。大呼伐鼓催筹急,观者犹嫌都易成。”滋野贞主有滋野贞主《奉和早春观打毬》,诗云:“蕃臣入觐逢初暖,初暖芳时戏打球。绣户争开鳷鹊馆,纱窗不避凤凰楼。如钩月度冥阶侧,似点星晴彩骑头。武事从斯强弱见,输家妒死数千筹。”马毬,又称“击鞠”,在唐朝是深受贵族欢迎的极具观赏性的体育活动。两首日本汉诗以早春观王大使打毬为主题,以铺陈和比喻的方式赞美了渤海使者出众的技艺,精彩而激烈的比赛令君臣生出意犹未尽之感。这是中日体育交流的可信的文字记载和文学表达,可见渤、日通聘中丰富的外交手段,同时可以看见马毬和赠答诗歌都是大唐文化影响力的直接体现。

在赠答诗中亦对渤海使节的礼佛活动有所表现。渤海国尊崇佛教,由大唐引入佛法,在境内广建寺庙。渤海使节访日期间亦参拜寺庙,虔诚礼佛。领客使安倍吉人 《闻渤海客礼佛感而赋之》诗云:“闻君今日化城游,真趣寥寥禅迹幽。方丈竹庭维摩室,圆明松盖宝积球。玄门非无又非有,顶礼消罪更消忧。六念鸟鸣萧然处,三归人思几淹留。”岛田渚田《和安领客感赋渤海客礼佛之作》诗云:“禅堂寂寂架海滨,远客时来访道心。合掌焚香忘有漏,回心颂偈觉迷津。法风冷冷疑迎晓,天萼辉辉似入春。随喜君之微妙意,犹是同见崛山人。”诗中对于佛门禅迹和禅理的表现出日本文臣对于佛教思想的理解,可见宗教活动和赋诗赠答是有助于推进两国的文化交流和文化认同的行为。同时,在两国诗人中不乏僧人的身影,渤海国使团中释仁贞随团出访,有诗传世。日本僧人空海与王孝廉,渤海僧人释贞素与日本僧人灵仙更是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有悼亡赠答诗歌流传。

随着两国文臣交往的深入,汉诗创作和政治的关系越来越疏离,摆脱了的“应制”的角色,用于表现诗人之间的私人情谊,展现出本色而灵动的诗意,体现了浓郁的人文气息,具有了一定的艺术水准。王孝廉诗歌句法精切,韵律平仄安排得当,融情入景。他与坂上今雄、安倍吉人和滋野贞主的诗歌唱和中显示出了流畅的文笔和娴熟的技巧。渤海使节和日本文臣通过晓畅优美的诗歌展现了温文尔雅的风度和平和雍容的心态,其中的意象表现和主题表达带有友好和闲适的态度。

四、渤、日通聘赠答诗的抒情表现

日本在与渤海国的外交活动中,选择具有较高汉诗造诣的儒雅官员担任领客使和掌客使,负责接待和陪同渤海国使节,双方在诗歌酬唱中表达了怀乡、赠别、友情、咏物、悼亡等多样的主题。随着两国通聘往来的频繁和深入,诗人之间的情谊日趋深厚,诗歌渐渐从客套端庄的礼宾之言转为诚挚灵动的抒情之歌。

渤海国诗人裴颋和裴璆的风度和才华在日本受到了空前的肯定和推崇,日本诗人在诗歌中给予了很高的赞誉,并与日本著名诗人进行诗歌唱和。渤海国大玄锡十二年(883),日本元庆七年,裴颋首度访日,日本著名诗人岛田忠臣和菅原道真负责接待。菅原道真在《鸿胪赠答诗序》中指出:“余与郎中相议,裴大使七步之才也。他席赠遗,疑在宿构。事须别预宴席,各竭鄙怀,面对之外,不更作诗也。每列诗筵,解带开襟,频交杯爵。凡厥所作,不起稿草。五言七言,六韵四韵,默记毕篇,文不加点。始自四月二十九日,用行字韵,至于五月十一日,贺赐御衣,二大夫,两典客,与客徒相赠答,同和之作,首尾五十八首。更加江郎中一篇,都虑五十九首。吾党五人,皆是馆中有司。故编一轴,以取诸不忘。”(5)这一年,以日本诗人菅原道真和岛田忠臣为首的文臣与裴颋在鸿胪馆相互酬赠的五十九作品被辑为“鸿胪赠答诗”。岛田忠臣和菅原道真创作的以“醉中脱衣赠裴大使”为题的诗歌更是展现了两国诗人之间的真挚情谊。日本习俗认为自己的心魂藏在衣上,“赠衣”之举意味着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意送与友人。岛田忠臣在赠予裴颋的诗中有“声价随风吹扇俗,诗媒逐电激成章”的诗句,称赞他的声名和才思。菅原道真师从岛田忠臣,他与裴颋同岁,对其才华更是推崇备至,有“任将领袖属裴生”和“君是词珠我泪珠”的高度评价。裴璆在首次出使日本时,退位的宇多天皇命人代笔书写信函转达对大使裴颋的赞美,称其光仪可爱,深入人心,表达了思念之情。裴璆以渤海使节身份访日时,大江朝纲有九首与裴璆的相关的作品,诗中以“江郡浪睛” “会稽山好” 喻其诗歌藻思与风情,以“词露莹珠” “笔锋淬剑”赞其清新的诗风和锐利的词锋,以“管染湘妃” “江淹晓梦”赞其才华天成。当他以东丹使节身份访日时,诗人藤原雅量赞其诗歌“凌云远韵义精微,一咏难任万感依”。可见渤海诗人的汉诗已经达到了较高的水准,方能赢得日本文坛的肯定与尊崇。

渤海使节与日本文臣在通聘交往和诗歌酬赠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坂上今继在与渤海大使唱和诗中表达一见如故的情谊,称“一面相逢如旧识,交情自与古人齐”。岛田忠臣有《在过裴大使房同赋雨后热》诗云:“冒热寻来逼户帷,客房安稳雨休时。三更会面应重得,四海交心难再期。不是少郎无露胆,偏因大使有风姿。他乡若记长相忆,莫忘今宵醉解眉。”诗中表达了“四海交心”的真挚情谊。他在《夏夜对渤海客同赋月华临静夜诗》中有“两乡何异照,四海同是家”的安慰,在《酬裴大使诗》中有“与君共是风云会,唯契深交送一生”的表白。菅原道真有“若有相思常服用,每逢秋雁附寒温”的体贴诗句,大江朝纲有诗句如“得意何愁云水隔,江湖深契在相望” “思倾别酒俱和泪,末死应无一日忘” “江家昔有忘年契,莫怪鸿胪暂比踪”,表现对渤海友人的深情思念。

赠别亦是两国诗人酬赠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主题之一,裴颋与菅原道真、岛田忠臣等人在鸿胪馆别宴上同赋《夏夜于鸿胪馆饯北客归乡》,岛田忠臣在有“郑重赠君无异物,唯余泣别满中珠”的诗句表达临别之际的感伤之情,菅原道真有“惜别何为遥入夜,缘嫌落泪被人听”的诗句表现别后思念之深切。大江朝纲则以“词苑花鲜抽旅思,诗流浪洁总深情”表达赞美和思念。渤海国和日本的唱和诗作主要集中于裴氏父子与日本文臣的交流中,这与两位裴大使的才华、风度、个人魅力密切相关,使得两国文臣的诗歌唱和从赋诗言志的行人辞令进入诗人交谊性情的真实表现。尤其是在菅原道真的诗歌中,多次出现“情” “恨” “愧”等体现自我性情的字眼,真挚的感情超越了外交的立场。

五、日本赠答诗对白诗的接受

白居易诗歌在唐代的流传甚广直接影响到仰慕大唐文化的渤海和日本诗坛,受到渤、日诗人的普遍关注和学习。日本文臣在与渤海使节的诗歌唱和中亦表现出明显的模仿白居易诗歌的倾向。嵯峨天皇具有一定的汉学素养,他钟爱白居易的诗歌,不断进行汉诗创作实践,鼓励编纂汉诗文集,给予日本臣民以巨大的影响,从而兴起了日本的学白热情。日本的学问之神菅原道真,终生对白诗心摹手追。裴颋认为菅原道真的诗歌有“白乐天”之风,菅原引以为荣。日本的大江家族拥有侍读《白氏文集》的特权,大江朝纲更是对白诗推崇备至,他从学白诗入手,诗歌日益精进,成为日本著名的诗人。

白居易的诗歌漂洋过海,受到日本皇室和贵族的追捧。日本诗人广泛地学习模仿白诗,并使其成为世代沿袭的创作典范和受容对象。白诗风靡日本并非偶然,“文学欣赏的心理感受,是民族性与时代性的产物。这种欣赏的心理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左右文学作品的流传范围与寿命,这在古代,尤其是如此这便是白居易文学在中古时代的日本,深得人心的重要原因。”(6)从社会风气和性情上看,白居易晚年流连光景的游宴生活和浸淫佛禅的宗教志趣与平安朝的社会风气不谋而合,其中体现的乐天洒脱的情怀,引起了日本文臣的好感与追慕。白居易用诗歌唱和赠答的形式进行社交活动,以七律和七绝形式为主,他擅长以律诗描述完整的事件和情绪,以七绝表现单纯而动人的生活片段,对日本诗人的创作具有启发性的影响。自内部流行性因素而言,白居易诗歌以其平易晓畅、清浅精洁的特点为日本汉诗创作提供了可以登堂入室的门径。白居易的闲适诗以日常生活为观照对象,以内敛雅澹的方式表现舒展自由的心境,契合了日本文臣的审美趣味。白居易在《与微之书》中写道:“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接朝连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7)在渤、日的诗歌唱和中,月、花、雪、佛理纷纷入诗,诗歌、美酒和挚友成为其中的三个关键词,诗中不乏豪饮的描写。王孝廉《奉敕陪内宴》诗云:“海国来朝自远方,百年一醉渴天裳。”《春日对雨得情字》诗云:“主人开宴在边厅,客醉如泥等上京。”菅原道真《过大使房赋雨后热》诗云:“寒河莫趁家千里,淡水当添酒十分。”菅原道真《二十八字谢醉中赠衣裴少监酬答之作似有谢言更述四韵重以戏之》诗云:“腰带两三杯后解,口谈四七字中存。”大江朝纲《奉酬裴大使重依本韵和临别口号之作》诗云:“思倾别酒俱和泪,末死应无一日忘。”大江朝纲《和裴大使见酬赠之什》诗云:“想彼烟霞闭数重,停杯还喜与君逢。”两国文臣以美酒为媒,即席赋诗赠答,表现浓郁的文人雅趣和深厚的诗友情谊,深受白乐天的启发。

日本诗人的赠答诗歌深受白诗影响,其中岛田忠臣善于化用白居易诗歌的诗意和诗句,诗歌中优美的意象、字句和抒情方式亦往往来自白诗。岛田《夏夜对渤海客同赋月华临净夜诗》有“庭讶蹈晴沙”与白诗《杭州春望》“护江堤白踏晴沙”之句中的表现近似。《过裴大使房同赋雨后热》有“莫忘今宵醉解眉”之句,与白诗《冬夜示敏巢时在东都宅》:“莫忘今宵灯下情”相近。《酬裴大使答诗》有“与君共是风云会”的句子,白诗《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诗一百韵》中则有“命偶风云会”之句。《夏夜于鸿胪馆饯北客归乡》的首联中“远来宾馆接欢娱”一句与白居易《偶作寄朗之》“欢娱接宾客”的用词相似。“郑重赠君无异物,唯余泣别满中珠”一句中,“郑重”一词在白居易《继之尚书自余病来寄遗非一,又蒙览醉吟先生传,题诗以美之,今以此篇用伸剥谢》诗中可见“交情郑重金相似”之句。与直接模仿白诗的岛田忠臣不同,菅原道真的赠答诗更多的是受创作心态的影响,以独特的表现方式和朴素的语言来结构自己的诗篇,这种态度和表达正是裴颋赞其“近似乐天”的一个因素。菅原道真等人的诗歌中的题注和诗中注亦与白居易、元稹等人的诗歌自注有相通之处,《菅家文草》的编纂深受《白氏文集》的影响。

日本通聘赠答诗歌不仅从字句、精神上模仿白诗,亦重视学习白诗的形式特点,譬如在联句的锤炼上喜用数量词和颜色词,数量词主要用于表示时间、空间之上,颜色词主要用于写景和抒情。诗歌中往往使用浅显的比喻和平易的典故,学习白诗散文化的表现方式,在诗歌中发表议论。总之,日本文臣在与渤海使节诗歌酬赠之际体现了效仿白体的特征,他们在与友人的唱和中,以浅切清雅的风格表现洒脱自足的心境,体现了一定的政治态度和生活态度。白居易作诗的态度深深影响了日本诗人。日本文臣对于白居易诗歌的学习,既有对于白诗风格情境的学习,亦有对于技法词句的借鉴,他们在与渤海使节的诗歌唱和中休闲解颐,体现了闲雅清贵的生活态度,在吟咏风月、切磋诗艺中加深两国交往和对彼此的了解。

日本文臣仰慕的是白居易的闲适诗,并不注重现实讽喻,即使是与外国使节的诗歌交往也往往游离于政治之外,在中、后期的诗歌赠答唱和中表现得犹为清晰。诗歌多以闲适和感伤的情绪为主,从日常生活和内心世界出发,以赠答和抒怀为目标,作品整体上呈现出雍容平易、整饬流利、情调闲雅的特征。这些汉诗作品带有鲜明的馆阁风气,体现了文人生活的审美情趣。

这类作品学习白诗,但同时具有较为明显的缺陷,普遍视野比较狭窄,以平顺熙和为美,略显单薄和苍白。“日本汉诗长于发挥细部的想象,而于总体形象的浑融有所欠焉,一言以蔽之,往往求‘深而不求‘大,求‘精而不求‘浑。”(8)诗歌中缺少心灵震撼和艺术张力,缺少空灵、雄奇、深厚等多元的风格变化。诗歌在外交中运用使它具备理性的气质,冲淡了诗歌的文学性。

唐代渤、日通聘赠答诗的研究具有重要的价值。两国文臣之间的汉诗唱和不同于普通的馆阁创作和文人雅集,它们具有外交和私交的两重性。渤海国使节和日本接待官员在诗歌赠答中能够将文词风雅与礼制典则相结合,在文学交往中实现外交目的,稳固了外交成果,深化了双方的友谊,是两国文化交流的载体之一。渤、日两国的通聘赠答诗是研究渤海国和日本汉诗创作的重要方向,使得亚洲汉文学史研究更加丰满和精细,亦是唐诗接受史研究的一个有益的研究方向,值得学界进行更为细致的整理和深入的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全唐诗》创作接受史文献缉考”(14BZW082)《牡丹江流域渤海国文学的演进与流变研究》(项目编号G201201)。]

注释:

(1)金毓黻:《渤海国志长编》,华文书局,1968年版,第6页。

(2)王承礼:《渤海简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42页。

(3)朱熹:《论语集注》,齐鲁书社,1992年版,第130页。

(4)魏国忠:《论渤日关系中的对等外交》《日本研究》1996年第1期。

(5)菅原道真:《菅家文草》,勉诚出版,2008年版,第555页。

(6)严绍璗:《中日古代文学关系史稿》,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98页。

(7)谢思炜:《白居易文集校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60页。

(8)张伯伟:《日本汉诗论稿》,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62页。

(责任编辑:李明彦)

猜你喜欢
原道渤海诗歌
编后记
《文心雕龙·原道》探原
——“原道”传统与刘勰的突破
“烈焰”,在渤海边燃烧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诗歌岛·八面来风
辽代“斡鲁朵”内的渤海人移民
新品Intel芯原道M 7R通话平板
《文心雕龙·原道》与圆形思维
渤海国后裔第一联
诗歌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