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写的人”到“人的消亡”

2015-05-12 10:08旷新年
文艺争鸣 2015年4期
关键词:人道主义人性马克思主义

旷新年

绪 论

1979年,陈焜在《文学的命运》中说:“文学上每一种发展都包含一种对人的新认识和新理解,都反映人的社会历史内容在现实生活中有新的变化和发展。文艺复兴反对中世纪的神道,提出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启蒙运动歌颂人的理性,提出了人权和解放的要求,形成了个人主义的人的观念。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又发现了人的感情,认为感情是比理性更加高尚的东西。几百年的欧洲文学仿佛不断地发现着人,不断提出新的理解和新追求,充满了发现的喜悦和对人的赞美,只是到了二十世纪,对人的认识才有了西方现在流行的观念,人变成了恶魔和野兽一样的东西,充满了非理性的混乱和本能的欲望,由此又形成了具有新的特征的现代派文学。……文学的发展就是人的内容不断展开和发展的过程,文学的历史就是一种人的观念代替另一种人的观念的历史……。从这样的角度看问题,我们的文学的展开必定有待于我们对人的认识的展开。”(1)

人的觉醒不仅为五四新文学带来了普遍的人道主义精神,也形成了新文学强烈的主体意识与鲜明的个性特征。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发生了阶级论与人性论的争论,在有关的论争中有各种各样的偏颇。新中国成立后,文学中人性与人道主义被视为资产阶级思想和修正主义思想,不断受到批判,人性论被加上了一个限定语“资产阶级人性论”,“人性论” “人道主义”甚至“爱情”描写都成了禁区。作家的独立思考与艺术个性被否定,当代文学从“十七年文学”到“文革文学”,文艺一体化,文学为政治服务,对于文学的功能理解的偏狭,文学创作被限制在某种主题之下,作家被迫不断追随当前的政治、经济任务,作家被动地适应社会为他们所指定的角色,当代文学对于人的理解也同样狭窄,到了“文革”时期,政治性与阶级性成了人的唯一属性和文学批评的唯一标准,人道主义被完全驱逐出了文艺创作的领域。《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提出,塑造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工农兵的英雄人物,是社会主义文艺的根本任务。这一根本任务成为“文化大革命”统治文艺领域和作家创作的至高无上的权威理论,它的具体化就是“三突出”的创作原则。八个样板戏是这一理论的体现。革命文学的特点往往是追求升华,它的美学风格是崇高。在革命文学里,世俗日常生活被排斥。实际上,不仅革命文学,古典主义也同样有它自己的文学成规,在表现的内容上尤其是在主人公的表现上也有很多限制,古典悲剧的主人公只能是国王贵族,市民资产阶级只能出现在文学类型相对低级的喜剧里。在舞台表现上,不能出现死亡,不能出现流血的场景。这与中国“文革”样板戏在美学上有许多相通的地方。俗话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从“十七年文学”开始,就开始排斥“儿女情,家务事”,到了“文革”文学彻底否定了对日常生活形态的表现,没有家庭,没有爱情,只有革命、政治和阶级斗争。为了人物的升华,为了主人公的高大,英雄的世俗生活被淡化了。尽管人性和人道主义一直是当代文学的敏感区域,但是反升华的活动仍然很活跃,在文艺领域,反叛的潜流仍然在悄悄涌动。在这个时期出现了特殊的“地下文学”。“文革”结束后,它们陆续公开出版,“浮出历史地表”,这些作品表达了那个时代被压抑的内容,如《第二次握手》《公开的情书》《晚霞消失的时候》等。

一、“人性复归”与“大写的人”

作为中国历史上千古未有的伟人,毛泽东企图通过“文化大革命”,创造纯粹的、大公无私的共产主义新人和建设“六亿神州尽舜尧”的人间天堂,却造成了民族巨大的历史灾难和人性浩劫。美国学者德里克将“文革”称为毛泽东对现代性的绝望抗争。“文革”使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各个方面都陷入了巨大的困境。1976年“四五”天安门事件充分表达了人们对“四人帮”和“文革”的极端不满。“文革”以彻底失败告终。1976年毛泽东逝世成为中国历史的重大转折。祝东力在《精神之旅》一书中曾经这样描述“文革”中理论符号与现实世界的分离、理论的空洞与符号的荒谬:“到60年代后期,左翼传统已经大大‘逾越了自身的现实依据。极端化了的左翼传统,其现实存在的合理性和针对性,都已丧失殆尽。在那个时代,在大批人为树立的虚假英雄身后,冤狱丛生,人人自危。一方面是假大空的形象和概念,是泛滥的口号和檄文;另一方面,这些形象和概念,口号和檄文,已完全缺乏现实的对应物,文艺虚构着革命超人和人民公敌,理论则为这一切提供论证。回顾那段沉重的历史,借用符号学术语,我们可以说:左翼传统在‘文革时代表现为能指的过剩和所指的匮乏。”(2)

“文革”极左政治和阶级斗争理论的极端发展造成了对人的生命和尊严的严重践踏,“政治”对“人性”的摧残、“阶级斗争” 对 “人”的伤害、“集体”对“个人”的压抑,造成了一次 “人的浩劫”。尤其是,阶级斗争彻底摧毁了中国的精英阶层,不仅胡适代表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受到批判,左翼内部的异端胡风派被投进监狱,而且被称为“文艺沙皇”的周扬最后也被投进了自己的监狱,甚至连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国家主席刘少奇也不能用宪法来保障自己最基本的人身权利。“文革”的人权浩劫导致了“文革”结束后精英阶层对阶级斗争理论痛定思痛的彻底否定,同时重新思考人性和人道主义。

“文革”结束后,对极左政治的控诉和思考形成了“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的潮流。“四人帮”的“封建法西斯专政”的历史暴行,使人道主义的历史进步意义和现实价值充分显示出来,人道主义显出了思想的耀眼光芒。刘再复在《学术月刊》1979年第1期上发表《封建主义在文艺领域里的复辟——论“四人帮”文艺思想和文艺政策的封建性》,把“文化大革命”定义为“封建主义”的性质。艾芜提出“繁荣文艺必须肃清封建流毒”。(3)“新时期文学之父”刘心武说:“关于人性问题,我呼吁大家都来关心。现在很多人对这个问题麻木不仁。十多年的‘文化大革命,我觉得人性大沦丧,大规模的人身侮辱、人格侮辱,在人类文明史上恐怕是不多见的。戴高帽、挂黑牌……多种多样的形式,总之就是不但要残害受害者的肉体,残害他的信仰,而且要改变他作为一个人的基本形象。各种手段,都是为了从视觉上、感官上让他不是人。”(4)谢望新提出:“十年浩劫,从根本上来说,是摧残和毁灭人,是人的价值的浩劫。”(5)“文革”被表述为“人的价值的浩劫”。

“文革”后,陈丹晨在《文艺与泪水》中提问:“人性,是不是真的这么可怕呢?” “我们反对超阶级的‘人性论,但是我们主张文艺要写社会的阶级的人性,通过写出饱和血肉的、丰富多样的人物的内心世界,写出人物明确的个性和思想感情,达到形象地反映一定的时代和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6)周乐群在《人道主义断想》中说:“‘四人帮疯狂破坏无产阶级法制。有同志愤慨地说,在封建法西斯主义和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之间,如果只能有这两种选择,那就宁要后者。”(7)沈国经在《昨日的人道主义与今日的封建法西斯主义》中说:“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其革命对象主要是资产阶级,这是没有疑问的。但同样没有疑问的是,毕竟还残存着宗教迷信、传统的种种封建观念,例如家长作风、特权概念等等。而且还可能有‘四人帮那样的封建法西斯主义。对于这种落后或反动的意识形态,当然应该以马列主义为武器,进行认真的批判分析,展开坚决的揭露和斗争。……这种思想文化方面的统一战线,当然也适用于人道主义、人性论。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对于独断专横的家长作风、飞扬跋扈的‘长官意志,对于‘四人帮的封建法西斯主义,自由、平等等等的要求总不能不是一种破坏力量吧?难道能说它们是有利于而不是不利于家长作风、‘长官意志、法西斯式的暴行吗?如果如实地把人道主义看作人类文明进步的一种积极成果,那么像家长作风、‘长官意志之类的封建意识,像法西斯式的罪恶行径,也就更容易看出它们的落后或反动,更容易为人们所唾弃和憎恶了。对自由平等的追求之所以能发挥这种作用,就因为人性论、人道主义中还有着合理的因素。”(8)1978年11月,在广州召开的“全国外国文学研究规划会议”上,周扬说:“我们对人道主义,也不应笼统反对,我们只反对对人道主义不作历史的、阶级的分析。”(9)而卢新华的《伤痕》等小说则在人性/政治的二元对立的框架中展开了新的叙事。

1974年,广州街头贴出了署名“李一哲”的大字报《关于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大字报指出,林彪集团的实质是极左,其产生的社会历史条件是延续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的意识形态。官方为了驳倒他们,以公开的大民主的方式,展开了一百多场大规模辩论会和数百场的批判会。1978年,他们作为“李一哲反革命集团”被投进监狱,并在1979年“思想解放”运动的高潮中获得平反。(10)“李一哲”大字报成为1980年代“新启蒙主义”思潮的重要起源。李泽厚、黎澍和刘再复分别是新启蒙运动在哲学、历史和文学三个领域的领军人物。“文革”结束后不久,黎澍把“文革”定义为“封建专制主义”,正是延续了“李一哲”这一思想脉络。他曾邀李正天到北京工作。他在《历史研究》1977年第6期发表《评“四人帮”的封建专制主义》一文,在《历史研究》1979年第1期又发表了另一篇重要文章《消灭封建残余影响是中国现代化的重要条件》。黎澍在他主编的《历史研究》杂志上树立了“反对封建主义”的旗帜,形成了1980年代的“新启蒙”思潮。在“新启蒙运动”和“重写文学史”运动中,李泽厚通过“救亡压倒启蒙”(11)的表述策略,从“未完成的启蒙”出发提出了重新启蒙的要求,刘再复则将中国现代文学史描述为五四启蒙精神的失落和重新回归的过程。(12)金观涛在《说“启蒙” 》一文中说:“当代中国的启蒙运动,实际上是‘五四运动的一个继续。原因很简单,因为反封建的任务未完成。”(13)与1928年革命文学倡导对于五四新文学和五四文化运动的否定相对照,新时期被描写成五四的回归。新时期被看作五四的一个重述,新时期文学的主题被归结为五四反封建主题的延续和发展。李泽厚说:“一切都令人想起五四时代。人的启蒙,人的觉醒,人道主义,人性复归……,都围绕着感性血肉的个体,从作为理性异化的神的践踏蹂躏下要求解放出来的主题的旋转。‘人啊,人的呐喊遍及了各个领域、各个方面。”(14)从1928年创造社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化批判”和对启蒙主义的否定,到1980年代“新启蒙主义”的思想潮流,历史经历了一个循环。1928年,冯雪峰曾在《革命与知识阶级》中写道:“反顾人道主义并非十分坏的事情。革命在它的手段上,因为必要,抛弃了人道主义;但是在理想上,革命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抛弃彻底的人道主义的。同样,革命也必须欢迎与封建势力继续斗争的一切友方的势力;革命自己也必须与封建势力继续斗争的。”(15)

对“文革”的否定以及将“文革”定义为“封建法西斯主义”,替“新启蒙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出场铺平了道路。刘再复在1986年出版的《性格组合论》的导论中把中国现代文学史描述为“人的三次发现”,这就是五四文学、30年代左翼文学和新时期文学对人的不同的发现。同时,他把中国现代历史概括为一个从非人到人、从人到非人、从非人到人的过程。他认为,“文革”是非人的极端,使五四时期开始形成的“人的文学”的思潮和三四十年代形成的工农主体文学思潮走入了死胡同。在非人的绝境中,迎来了对历史的反思和人的重新发现,人回复到人自身,人的主体论,人的价值论重新苏醒。(16)人道主义与新时期知识生产具有密切关系,通过“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等人道主义创作潮流、“美学热”、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以及“异化”问题的讨论、李泽厚的“主体性”哲学和刘再复的“文学主体性”,形成了1980年代强大的人道主义潮流。人道主义话语代替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人学”取代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科学体系。新时期成为了“人的创世纪”。“人是目的” “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 “人的价值” “把人当成人”成为了不容置疑的命题。

由于马克思的早期著作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马克思、恩格斯的其他著作不同,其中包含有“人的本质” “人的类的本质” “异化”这一类概念,迎合了人道主义思想,因此,《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新时期初期成了一个重要的研究热点。与此同时,通过对《手稿》的研究,对马克思主义重新进行人道主义的诠释,也成为提倡人道主义的一种最重要的策略。《手稿》由苏联学者达·梁赞诺夫整理,俄译文于1927年发表,1932年在西方出版。《手稿》在西方刚一发表,德国学者亨·德曼就在《新发现的马克思》一文中说:“要么就是这个人道主义的马克思属于马克思主义,这样就必须彻底修正考茨基的马克思主义和布哈林的马克思主义;要么就是这个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不属于马克思主义,这样就会有一个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人们可以用它来反对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17)1979年新出版的《手稿》单行本译者刘丕坤在《译后记》里说,自从30年代《手稿》问世时起,资产阶级理论家就把它说成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启示录”,利用《手稿》中旧的术语和表达方式同崭新的革命内容之间的矛盾来歪曲马克思主义,把马克思描绘为人本主义者、存在主义者。(18)

从理论上来说,新时期对人性、人道主义的肯定和讨论最早是从“共同美”的有关美学讨论突破的。《人民文学》1977年第9期发表了何其芳的《毛泽东之歌》,披露了毛泽东有关“共同美”问题的观点:“各个阶级有各个阶级的美,各个阶级也有共同的美。‘口之于味,有同嗜焉。”由此引起了理论批评界以“共鸣”和“共同美”为突破口的有关人性和人道主义的讨论。朱光潜在《文艺研究》1979年第3期发表的《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问题》指出“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设置了许多禁区,“首先就是‘人性论这个禁区”。他认为,人性和阶级性的关系是共性与特殊性的关系或全体与部分的关系。部分并不能代表可取消全体,肯定阶级性并不是否定人性。到了共产主义时代,阶级消失了,人性却仍然存在,而且变得更加丰富。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整部书的论述,都是从人性论出发。马克思正是从人性论出发来论证无产阶级革命的必然性。(19)后来李泽厚在《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中认为,朱光潜的这种观点已经普遍为理论界所接受。但是,在对人性的理解上,李泽厚和朱光潜却有所不同,朱光潜认为人性是“人类的自然本性”,李泽厚则把人性定义为区别于动物而为人所特有的性质。这种人性或人的本质在阶级社会中被异化了。1980年代形成了一个美学热潮,美学热是同人性、人道主义,尤其是人的解放和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化的思潮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首先把“共同美”作为共同人性的一个重要的讨论起点和突破口,然后通过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讨论,通过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化,使人道主义扩展成了强大的潮流。

在对于“文化大革命”的否定和反思中,人道主义获得了历史的合理性,人道主义不再被指责为修正主义,而是作为社会主义的补充而被接纳到时代舞台的中心。为人道主义正名,在当时一个重要的策略就是将之纳入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之中。《文学评论》1981年第1期上发表了俞建章的《论当代文学创作中的人道主义潮流》一文。文中提出:“今天,我们应当为人道主义正名:人类思想史上有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也有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共产主义就是最彻底、最革命的人道主义。”文章以暴露和鞭挞“文化大革命”反人道的社会现实作为宣传人道主义的合法性,通过反映这些现实,揭示人的异化现象,思考由此出现的人的价值问题,追求人性美。(20)汝信在《人道主义是修正主义吗?》中为人道主义辩护说:“马克思主义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把人的解放作为自己的最高目标。”(21)陈涌认为:“反对抽象的人性、人道主义,并不等于反对文艺表现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人性、人道主义。人性、人道主义问题是完全可以安置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去加以理解和表现的。”(22)新时期文学的发展被描述为与人道主义潮流相一致的过程。何西来在《人的重新发现——论新时期的文学潮流》中指出:“人的重新发现,是新时期文学潮流的头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特点,它反映了文学变革的内容和发展趋势。人的重新发现,是说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人的权利、人性、人情、人道主义,在遭到长期的压制、摧残和践踏以后,在差不多已经从理论家的视界中和艺术家的创作中消失以后,又开始重新被提起,被发现,不仅逐渐活跃在艺术家的笔底,而且成为理论界探讨的重要课题。”(23)爱情、人性和人道主义的潮流一起构成了新时期“人的解放”的重要内容。有人宣言:“我们已经迎来了一个人性复苏的时代、一个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时代。人道才是文艺的生命与主宰。现在让我们对文艺说:开始吧!不是‘反映社会的本质和规律,而是歌唱人、是赞美人性!”(24)

王若水在《为人道主义辩护》一文中描述了新时期以来中国思想界和知识界对人的问题的关心和对马克思的人道主义的探讨。他套用《共产党宣言》中的句式对人道主义作了这样的一个描写:“一个怪影在中国的知识界徘徊——人道主义的怪影。”王若水说:“人的问题引起如此强烈的兴趣,在我看来不仅是对十年内乱的反动,而且是反映了新时期建设高度文明、高度民主的社会主义社会的需要。”他认为,“人道主义”一词,无非是指建立在强调人的价值这一原则上的各种思想体系和思想倾向,不能把马克思主义全部归结为人道主义,但是马克思主义是包含了人道主义的。“马克思始终是把无产阶级革命、共产主义同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人的解放、人的自由等问题联系在一起的。这是最彻底的人道主义。”他提出:“我们需要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25)1981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一书。李鹏程在《四个现代化与人》一文中提出:“人是主体”,“人是目的”,“四个现代化是属于人的社会的现代化,所以,它的核心是为了人的现代化。”(26)1982年,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关于人的学说的哲学探讨》。在此前后,直接探讨人性、人道主义、异化问题或者通过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来展开讨论这些问题的书大量出版。

作为1950年代“人学”高峰的钱谷融的“文学是人学”的思想理论在新时期获得普遍认同和广泛阐释。他的《<论“文学是人学”>一文自我批判提纲》在《文艺研究》1980年第3期发表,在这篇文章中,他为自己“文学是人学”的观点进行了辩护:“人是社会现实的焦点,是生活的主人,所以抓住了人,也就抓住了现实,抓住了生活。”(27)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论“文学是人学” 》的单行本。《新文学论丛》1981年第1期发表了《关于<论“文学是人学”>的三点说明》。《书林》1983年第3期发表了《<论“文学是人学”>发表的前前后后》。这说明钱谷融的“文学是人学”的观点已经得到了理论界的充分认可。1987年,李劼出版了 《文学是人学新论》,象征了新时期“文学是人学”的理论接力。1985年,刘再复提出了“文学主体性”,通过对“文学是人学”命题新的阐释,掀起了人道主义思想的热潮。

1980年戴厚英的长篇小说《人啊,人!》的出版成为新时期人道主义文学潮流中的一个巨大的波澜。小说的主人公何荆夫在1957年反右派斗争中因为宣传人道主义被打成右派,但他始终没有后悔研究人性论、人道主义的问题。经过二十多年的思考,他写成了《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他要说明,“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马克思主义包含人道主义,是最彻底、最革命的人道主义。”他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人道主义者。“这两位伟人心里都有一个‘人,大写的‘人。他们的理论,他们的革命实践,都是要实现这个‘人,要消灭一切使人不能成为‘人的现象和原因”。(28)但是何荆夫的著作遭到当年迫害他的学校党委书记奚流的阻挠不能出版。戴厚英是当年的红卫兵,曾经激烈批判他的老师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文革”结束后,她的思想发生了戏剧性的颠倒。她在小说的后记中叙述了她幡然悔悟的过程。揭批“四人帮”以后,她“看见人们身上的血迹,脸上的泪痕”,她“心中的神圣在摇晃,精神的支柱在倒塌”。她告诉我们,她的作品写的是人的血迹和泪痕、被扭曲了的灵魂的痛苦的呻吟。她把自己的创作称为人性复苏的记录。她宣称,人应该有人的价值,而不应该被贬抑为或堕落为“工具”:“一个大写的文字迅速地推移到我的眼前:‘人!一支久已被唾弃、遗忘的歌曲冲出了我的喉咙:人性、人情、人道主义!”(29)戴厚英以小说的形式发表了人道主义的宣言,成了新时期人性和人道主义合奏的一个高音。陈晋曾经这样评论说:“如果说人性的主题作为‘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反动还有一点历史进步意义的话,那么,把它作为未来社会秩序的理想境界,作为历史进步的根本动力和最终目标,则多少显得天真了些。”(30)戴厚英将描绘大写的人,同对现实主义的排击和对现代主义的张扬结合在一起;但是,戴厚英却没有意识到,现代主义与“大写的人”之间的深刻矛盾。现代主义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文学的主人公从“大写的人”降格为“反英雄” “非英雄”“小写的人”,甚至“非人”。卢卡契捍卫现实主义,反对自然主义和现代主义,其实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了保卫完整的人、理想的人性。

1983年,周扬在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学术报告会上所做的报告以及胡乔木对他所做的批判成了1980年代中期意识形态上的一个重要事件。周扬提出,作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不能一概否定,在某种条件下,可以成为马克思主义的同盟军。但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是根本不同的思想体系。他说:“在马克思主义中,人占有重要地位。马克思主义是关心人,重视人的,是主张解放全人类的。当然,马克思主义讲的人是社会的人、现实的人;马克思主义讲的全人类解放,是通过无产阶级解放的途径的。”(31)胡乔木认为,人道主义有两方面的含义:一个是作为世界观和历史观;一个是作为伦理原则和道德规范。现在出现了一股思潮,要用作为世界观和历史观的人道主义来“补充”马克思主义,甚至要把马克思主义归结为或部分归结为人道主义。他认为,“人——非人——人”这样的历史公式,把人类历史概括为人性的异化和复归的历史,这是一种典型的人道主义的唯心主义历史观。(32)在1983年发动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中,周扬和人道主义问题首当其冲。

胡乔木和周扬有关“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的思想冲突以政治宣判结束,使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成了理论禁区。政治打压和对周扬的无限同情为后来与周扬有着思想共性的刘再复的主体性理论积蓄了巨大的思想同情,使颇为粗疏的刘再复的主体性理论汹涌澎湃为1980年代人道主义思潮的高潮。刘再复在《论文学的主体性》中写道:“我在《文学研究应以人为思维中心》 一文中提出这样的主张:我们可以构筑一个以人为思维中心的文学理论与文学史研究系统,也就是说,我们的文学研究应当把人作为主人来思考,或者说,把人的主体性作为中心来思考。”(33)刘再复在《论新时期文学的主潮》 中对新时期文学的基本脉络作了这样的描述:“新时期文学发展的过程,是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观念不断取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观念的过程”。“我们可以找到一条基本线索,就是整个新时期的文学都围绕着人的重新发现这个轴心而展开的。新时期文学作品的感人之处,就在于它是以空前的热忱,呼唤着人性、人情和人道主义,呼唤着人的尊严和价值。”他主张:“我们今天的文学,应当把社会主义人道主义作为神圣的旗帜高高举起来”。(34)

何西来在《对于当前我国文艺理论发展态势的几点认识》中将刘再复有关人的主体性的说法放到历史脉络中来加以定位和论述:“刘再复力主‘文学研究应以人为思维中心。这个命题是从高尔基文学是‘人学的命题中推演出来的,它的基本理论前提是‘文学创作应以人为描写中心。文学主体性的提出,囊括了这些命题的全部内容,其理论核心是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因此,可以说,文学主体性是文学领域中人道主义的一个哲学化的提法。它上承50年代巴人、钱谷融等人受挫的理论开拓,跨越了一个重大的文化历史断裂,并且接续了新时期几经沉浮的以周扬等人为代表的人道主义的思考和反省。人道主义是一个浩浩荡荡的世界潮流,它体现了人类的良知,不仅西方,就是东方的马克思主义者、共产党人,也都把它标举于自己的旗帜之上。照我看,文学观念变革的核心问题,就是这个人道主义的问题。”(35)

刘再复的文学主体性来自李泽厚的主体性哲学,而李泽厚的主体性哲学又来自康德哲学。通过康德哲学来批判黑格尔主义,成为新时期重新思考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的方法、路径和策略。李泽厚在1979年出版的《批判哲学的批判》一书中提出了主体性和人类学本体论。为了纪念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出版200周年,李泽厚写了《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一文。他认为,人类通过漫长的历史实践建立了一套区别于自然界而又可以作用于它们的超生物族类的主体性,即人性。“康德哲学的功绩在于,他超过了也优越于以前的一切唯物论者和唯心论者,第一次全面地提出了这个主体性问题”。(36)几年后,他又写了《关于主体性的补充说明》,发表在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85年第1期上。李泽厚的主体包括了外在的工艺—社会结构和内在的文化—心理结构、人类群体的性质和个体身心的性质。在美学上,他提出了著名的“积淀说”。

陈燕谷和勒大成在《刘再复现象批判》中指出,刘再复的理论仍然属于古典人道主义的范畴,一方面完全没有意识到古典人道主义理论中所包含的自我消解的因素,另一方面完全没有意识到人道主义或主体性自身的局限性,看不见“人是目的”一类命题背后掩盖的黑暗面。刘再复完全不能理解“二十世纪的情绪”。在他们看来,全部20世纪的新文学,都是对人的主体性的抗议。他们提醒,不能沉湎于虚幻的自信之中,新一代知识分子已经超越主体性理论。(37)黄力之认为,刘再复的主体性思想一方面吸取了古典哲学的主体论里的抽象、空想的因素,另一方面又接受了现代哲学新人本主义里的非理性主义因素,这样只能以主体性的实际失落而告终。他指出:“值得注意的是,在我们近年来的创作实践中,确实也有了将潜意识奉为主体规范的尝试,但结果是带来了矛盾和混乱:一方面是呼唤着人道主义,另一方面却是将人贬为动物,对人的主体价值嘲讽伐挞,这难道也是文学的主体性要求吗?”(38)

从文革地下文学延伸过来而与“伤痕文学”几乎同时出现的“朦胧诗”表达了和“伤痕文学”不同的内容,在新时期,它也和“伤痕文学”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朦胧诗”提出“自我表现”的口号,开拓了新的文学表达的空间。孙绍振发表了著名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对“朦胧诗”的思想和艺术内涵做出了有力的阐释:“当个人在社会、国家中地位提高,权利逐步得以恢复,当社会、阶级、时代,逐渐不再成为个人的统治力量的时候,在诗歌中所谓个人的感情,个人的悲欢,个人的心灵世界便自然会提高其存在的价值。社会战胜野蛮,使人性复归,自然会导致艺术中的人性复归”。(39)程代熙发表《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指出,“孙绍振同志把‘人的价值,仅仅归结为‘个人利益‘个人的精神,……个人成了一切,成了至高无上的东西。现在我们总算能够理解他说的‘社会、阶级、时代逐渐不再成为统治个人的力量这句话的真意了,那就是:或者把个人置于社会、阶级、时代之上,或者将它置之度外。总之,文学完全是作家的私事,与社会、阶级、时代无关”。(40)在与社会、阶级、时代以及民族国家的对抗中,被消融到阶级集体中的人重新还原成了五四时代的个人。程代熙无疑敏锐地预感到了1980年代文学的变化。随着现代主义文学的崛起,“个人化写作”成为时代的潮流,“自我表现”蜕变为“私人化写作” “身体写作”和“欲望叙述”。

二、 “人的终结”

戴锦华在1989年2月写作的《“人道主义的死亡”与理解人》中指出:“当中国的人道主义还只是被隐秘地憧憬、成为阵发性的呼喊与细语之时,却已有年轻人站出来以不屑而狂妄的口吻宣告:人道主义已经死亡。”(41)当中国在“文革”后发动“新启蒙运动”,提倡人道主义,高扬主体性的旗帜的时候,西方早已进入后现代时期,解构宏大叙事,消解中心,结构主义使“主体移心”,后结构主义宣告了“人的终结”,使“主体性的黄昏”降临。当19世纪结束的时候,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在20世纪60年代,法国的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宣告了“人之死”,否定了人的主体性和“大写的人”,颠覆了现代人类中心论,使人的观念又一次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二战后,存在主义以“存在先于本质” “自由选择” 等观点把人本主义和主观主义推向了极端。1962年,列维-施特劳斯的《野性的思维》出版,在法国学术界引起广泛注意。它的最后一章挑战和驳难两年前出版的萨特的《辩证理性批判》一书,代表了结构主义向存在主义思想的挑战,作为一种思潮,结构主义取代了存在主义的位置。结构主义用普遍的“结构”代替了个人和主体的存在,使“主体移心”,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否定了人本主义。斯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中写道:“我认为人文科学的最终目的不是去构成人,而是去分解人。”(42)

1965年,阿尔都塞出版了《保卫马克思》和《阅读<资本论>》(与艾蒂安·巴里巴尔合著)两部著作,形成了“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针对当时流行的“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思潮,阿尔都塞指出,马克思主义是“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1932年,马克思的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西方出版,西方资产阶级学者用青年马克思来重新解释和修正马克思主义,使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成为一种重要的潮流。1956年,苏共“二十大”发动“非斯大林化”运动,苏共提出了“一切为了人”等口号,在反对斯大林教条主义和“个人迷信”等口号下,复活人道主义等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阿尔都塞认为,在马克思的思想发展中存在着“认识论上的断裂”,在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人道主义的意识形态决裂以后,马克思的思想才进入成熟阶段,成为“科学”理论。阿尔都塞在《自我批判材料》中说:“凡在历史哲学谈到人、经济主体、需求体系、市民社会、异化、盗窃、不公正、精神、自由—乃至谈到‘社会—的地方,马克思用生产方式、生产力、生产关系、社会形态、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意识形态、阶级、阶级斗争这类概念。”(43)

在1966年出版的副题为“人文科学考古学”的《词与物》一书中,福柯从知识考古学的分析出发指出,人不过是一种知识形式,一个近期的发明,一个不到200年的人物,一个人类知识中的简单褶痕,并且正在接近它的终点。福柯在书的结尾写道:“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44)继19世纪末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福柯宣布了“人之死”。1968年,德里达在纽约宣读了他的重要论文《人的终结》。

福柯的“人之死”是主体之死。福柯的批判首先聚焦于主体哲学的奠基人笛卡儿的理性主义的主体哲学。哥白尼的地球中心说所引起的“哥白尼革命”使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发生了一次重要的偏移,使人的地位发生了一次重要的变化。近代在笛卡儿“我思”的基础上,以人类主体重建了人类中心。主体是近代思想的产物,主体性是现代哲学的奠基石。笛卡儿的“我思”标志着主体的崛起,但是,这种以人类的理性为中心的观念遭到尼采以及生命哲学和弗洛伊德深层心理学的连续挑战,由于后结构主义思潮的发生,导致“主体移心”,人类的主体性发生了解体,人类中心论也因此发生了根本的动摇。美国学者奥特加·加塞特在反思笛卡儿以来的主体性观念时预言:“假如这个作为现代性根基的主体性观念应该予以取代的话;假如有一种更深刻更确实的观念会使它成为无效的话;那么这将意味着一种新的气候、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45)1978年,弗莱德·R·多尔迈以《主体性的黄昏》一书对此预言做出应答。主体性的终结,动摇了传统人道主义的思想基础。

法国“新小说派”和结构主义几乎同时兴起于1950年代。萨特在1948年出版的娜塔丽·萨洛特《陌生人肖像》序中称之为“反小说”。阿兰·罗伯-葛利耶是“新小说派”的代表人物,他1956年发表的《未来小说的道路》和1958年发表的《自然、人道主义、悲剧》被视为“新小说派”的宣言。他要求抛弃巴尔扎克代表的现实主义小说传统,建立新的小说体系。他质疑传统的“人性” “人道主义”思想,抛弃传统人道主义中的“泛人”的观点,否定“人类中心主义”。他在《自然、人道主义悲剧》中说:“人看着世界,而世界并不回敬他一眼。”(46)他的小说观念被概括为“物本主义”。在“新小说”中,人被从中心的地位放逐了,被等同于物。索尔·贝娄在1963年发表的《略论当代美国小说》中宣告:“启蒙运动的绝对个人主义已经完了。” “现代文学并不仅仅以摒弃一种浪漫主义的过时了的自我概念为满足。现代文学怀有一种深深的报复心理诅咒这种自我概念,憎恨这种自我概念。它在撕裂它,消灭它。”(47)

新时期初期刘索拉和徐星等人的现代派小说在叛逆和颓废的外表下,仍然负载着和表达了新时期初期普遍的个性解放等主题,但1980年代后半期余华所代表的“先锋文学”的崛起则完全颠覆了五四以来延续至新时期的“大写的人”的形象和概念。陈晓明指出,实际上,“现代派”所强调的“自我意识”和“个体意识”并没有超出80年代上半期“大写的人”的范畴,它不过是把“自我意识”加以想象性夸大而置放到“人的理想”的中心。到寻根文学,古典人道主义的哲学基础已为混乱不堪的诸如存在主义、生命哲学、现象学、神秘主义等现代主义观念所淹没。1986年莫言发表的《红高粱》把民族的文化之根的历史沉思改变为生命强力的自由发泄,这是“人的理想”的最痛快也是最放肆的一次夸大,80年代关于“人”的想象力已经挥霍干净,而到“先锋文学”,则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在当代文学多元化的格局中,出现这样一种动向,即小说写作不再以人为核心来讲述故事。19世纪末,尼采说‘上帝死了,半个多世纪之后,米歇尔·福柯惊叹‘人的死亡。在80年代后半期的中国,‘大写的人(人的理想)已经萎缩,‘先锋文学已经无力创造出具有正面肯定价值的人物”。(48)

新时期提倡人道主义,高歌人性,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人性善,所以人们才把“文革”称为是“反人性”的和“非人”的,提倡西方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但是,随着“先锋小说”的崛起,人的形象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先锋小说”倾注于欲望和暴力的描写,将欲望和暴力视为人的本质。在“先锋小说”那里,暴力被认为是人的一种本能倾向。暴力成为“先锋小说”最引人注目的主题。余华的《现实一种》《夏季台风》,苏童的《刺青时代》《南方的堕落》,叶兆言的《最后》,北村的《孙权的故事》等小说充满了令人触目惊心的暴力描写。“暴力已经成了一种普遍意义上的生存景观,它不再只是那些特定的社会规范之外的恶人们的行为表征,而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或明或暗地存在着的一种普遍人性。”(49)“先锋小说”以欲望、暴力的描写,成为了“人性恶的证明”,有力地颠覆了新时期有关人性的理想和神话。余华对于人的认识明显地受到阿兰·罗伯-葛利耶和“新小说”派小说观念的影响:“我并不认为人物在作品中享有的地位,比河流、阳光、树叶、街道和房屋来得重要。我认为人物和河流、阳光等一样,在作品中都只是道具而已。”(50)在余华这里,人经过了一次还原,人褪去了传统人性的光辉,同时,在他的小说中,人也失去了中心的地位。

与“先锋小说”的兴起同时,后现代主义思潮在中国理论批评界登陆,在对先锋文学的阐释中形成的先锋批评,宣告了“理想主义的终结”和“人之死”。1987年,杨小滨在对马原小说的阐释中指出:“因为‘人这个词,在后现代主义看来(这也是后结构主义的看法)不但不再包含什么独立的、神圣的意义,相反已是垂死的了。在表象或形象的意义上,人和物是同等价值的,文学作品中重要的也绝不是人或物的含义,而是对它们的描写。”(51)

张颐武在对余华小说的评论中指出:“在这个世界中,人不再具有主体的意义,他变成了语言和暴力的载体,这是中国文学从未有过的观念和意识。”“这种文学意识开始脱离五四以来的文学的整个传统,也开始脱离新时期文学的整个传统。”“‘五四是中国传统意识形态崩溃的时期。中国知识分子构想了一个东西文化碰撞的文化模式,在这一模式中接受了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一整套关于‘人的意识形态,认为人是世界的中心,人具有最伟大的力量。五四时代中国新文化的创造者们把‘人的发现,也就是说从传统意识形态中解放中国人作为文学的历史使命。” “当代中国的人道主义思想是在回避了思考西方学术最新发展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我们不但没有回应海德格尔、拉康和德利达的挑战,我们也没有关注弗洛伊德或尼采。这就使得我们的人道主义处在软弱、幼稚的水平上。因此,我们的人道主义所构筑的‘人的观念就缺乏历史、文化和语言的限定,它只表达了一种情感渴望,只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幻想。”他对余华的小说做出了这样的意义诠释:“我们在余华的身上看不到五四传统的延续和发展,也看不到新时期文学传统的延续和发展。余华所做的是对这两个传统的核心——人道主义的质疑和反思。……这种‘涌流超出了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对‘人的整个构想,也就跨出了人道主义之外,取得了另一个文化—历史视野。……他们已经跨出了脱离中国新文学的整个传统的一步,即对‘人的重新思考和质疑,他们的创作的出现,也说明着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对‘人的整体构想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说明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文学已经站在了我们面前。”(52)张颐武在评论实验小说的另一篇文章中说:“几年以前,我们的文学曾为‘人的价值的尊严,为人的‘主体性千呼万唤。我们曾为了捍卫这些概念而展开过热烈的争论。但这里所出现的新倾向却对我们一直认定是不言自明的‘人的概念提出了问题。人是什么?用这一概念可以说明世界的真实关系吗?‘人的完整性难道不是幻觉吗?在弗洛伊德、尼采之后,‘人这个概念还像以往一样存在吗?实验小说的作家在提出着强烈的质问。这些问题的出现,表现出寻找自我,呼唤自我的激情迸发的时代已经过去。”(53)余华代表的“先锋文学”消解和终结了五四以来的人的概念和“人的文学”,人的观念再一次得到了改变和更新,从而为人开辟了新的道路和新的空间。1990年代,“欲望叙述”和“身体写作”造成了新的“个人化写作”的潮流。个人退回到私人空间和内心经验,拒绝历史、社会,拒绝任何集体的召唤。

结 论

吴义勤说:“新时期文学确实建立了一个关于‘大写的人的神话,对于‘人的重新认识、重新塑造已成了新时期中国文学最重要的一条精神线索。但是,这条线索到了新潮小说这里却令人触目惊心地被切断了,我们不无辛酸地发现,新时期文学苦心经营的那个‘人的神话以及与‘人有关的一套相应的话语体系已经无可挽回地破灭了。” “可以说,现代小说对于传统小说的革命也正是在对‘人的反叛中拉开帷幕的。因为,正是人的物化、破碎化、‘非人化导致了我们经验中的传统小说大厦的彻底崩溃。新潮小说在中国新时期文学中可以说扮演的就是这种‘人的‘谋杀者的角色。”(54)人是一个历史的概念,有其具体的历史内涵。五四新文学提倡“人性解放” “个性解放”,形成了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潮流,产生了新的“人的文学”。五四在“人的发现”和倡导个人主义的同时,对传统宗法和家族制度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和诋毁,家族制度被称为“万恶之源”。随着马克思主义的输入,“阶级性”的概念取代了“人性”的概念,“阶级解放” “阶级斗争”代替了“个人解放”、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文革”结束以后,“文革”被视为封建法西斯主义专政和封建主义复辟,从而主张回归五四和重新启蒙,揭起了“新启蒙主义”的旗帜。由于“文革”的历史创伤,“人性复归”成为了新时期一个有力的口号,五四时期的人性和人道主义的主题成为新时期文学鲜亮的旗帜,以“人性” “个人”和“大写的人”对抗“阶级性”、民族国家和阶级斗争的宏大叙事。1980年代后期,随着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登陆中国,“先锋文学”以欲望和暴力的书写成为了“人性恶的证明”,颠覆了新时期初期“大写的人”及其有关人性的神话,宣告了“理想主义的终结”和“人之死”,使人从世界的中心退出,导致了“人”的消散和人道主义潮流的衰竭。正如五四时期,“人的发现”不过是一种特定的人的概念的建构,马克思主义阶级性的发现,不过是人的概念内涵的新的变化,后现代主义的“人之死”也不过是一种特定的人的概念的消解,不过是人的观念的又一次新的变化,并且在新的地基上展开新的人的形象和内容。

注释:

(1)陈焜:《文学的命运》,《西方现代派文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319页。

(2)祝东力:《精神之旅:新时期以来的美学与知识分子》,中国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5-26页。

(3) 艾芜:《繁荣文艺必须肃清封建流毒》,《文学评论》1979年第6期。

(4) 刘心武:《艺术个性问题浅谈》,《福建文艺》1981年第1期。

(5)谢望新:《在对生活思考中的探求——读近两年的中篇小说》,《文艺报》1981年第7期。

(6)丹晨:《文艺与泪水》,《文艺报》1978年第4期。

(7)周乐群:《人断主义断想》,《外国文学研究》1979年第1期。

(8) 沈国经:《昨日的人道主义和今日的封建法西斯主义》,《外国文学研究》1979年第1期。

(9)《外国文学研究规划会议在广州召开》,《外国文学研究》1979年第1期。

(10) 参见丁望编:《李一哲大字报》,明报月刊社,1976年;陈锦禄主编:《李一哲事件纪实:文革中一场自下而上的民主与法制的诉求》,中国焦点出版社,2008年;宋永毅:《文化大革命和它的异端思潮》,田园书局,1997年。

(11)李泽厚“救亡压倒启蒙”的观点的充分阐述见于《走向未来》1986年创刊号上发表的《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

(12)刘再复:《五四文学启蒙精神的失落与回归》,连载于《文艺报》1989年2月22、29日。

(13)金观涛:《说“启蒙”》,《新启蒙》1989年第4期。

(14)李泽厚:《二十世纪中国(大陆)文艺一瞥》,《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第251页。

(15)冯雪峰:《革命与知识阶级》,《雪峰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92页。

(16) 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26-27页。

(17)亨·德曼:《新发现的马克思》,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恩室编译:《<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48-349页。

(18)刘丕坤:《译后记》,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47页。

(19) 朱光潜:《人性论、 人道主义、 人情味和共同美问题》,《文艺研究》1979年第3期。

(20) 俞建章:《论当代文学创作中的人道主义潮流——对三年文学创作的回顾与思考》,《文学评论》1981年第1期。

(21)汝信:《人道主义是修正主义吗?》,《人民日报》1980年8月15日。

(22)陈涌:《人性、人道主义和我们》,《文艺报》1984年第7期。

(23) 何西来:《人的重新发现——论新时期的文学潮流》,《红岩》1980年第3期。

(24) 刘光耀:《“文艺反映社会生活的本质和规律”评析》,《当代文艺思潮》1985年第4期。

(25) 若水:《为人道主义辩护》,《文汇报》1981年1月17日。

(26)李鹏程:《四个现代化与人》,《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6页。

(27) 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纲》,《文艺研究》1980年第3期。

(28)(29)戴厚英:《人啊,人!》,花城出版社,1980年,第73、74、87页、353页。

(30)陈晋:《当代中国的现代主义》,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第35页。

(31) 周扬:《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人民日报》1983年3月16日。

(32) 胡乔木:《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人民日报》1984年1月27日。

(33)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

(34) 刘再复:《论新时期文学的主潮》,《新华文摘》1986年第11期。

(35) 何西来:《对于当前我国文艺理论发展态势的几点认识》,《文艺争鸣》1986年第4期。

(36)李泽厚:《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修订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22-424页。

(37)陈燕谷、勒大成:《刘再复现象批判——兼论当代中国文化思潮中的浮士德精神》,《文学评论》1988年第2期。

(38) 黄力之:《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的主体性——兼评刘再复的主体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第10卷,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第246-247、263页。

(39)孙绍振:《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诗刊》1981年第3期。

(40)程代熙:《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与孙绍振同志商榷》,《诗刊》1981年第4期。

(41) 戴锦华:《“人道主义的死亡”与理解人》,《拼图游戏》,泰山出版社,1999年,第333页。

(42)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李幼蒸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281页。

(43)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杜章智校,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261页。

(44)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知识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506页。

(45)弗莱德·R·多尔迈:《主体性的黄昏》,万俊人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页。

(46)阿兰·罗伯-葛利耶:《自然、人道主义、悲剧》,闻于前译,柳鸣九编选:《新小说派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74页。

(47)索尔·贝娄:《略论当代美国小说》,汤永宽译,《外国文艺》1978年第3期。

(48)陈晓明:《最后的仪式——“先锋派”的历史及其评估》,《文学评论》1991年第5期。

(49)吴义勤:《中国当代新潮小说论》,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63页。

(50)余华:《虚伪的作品》,《上海文论》1989年第5期。

(51)杨小滨:《意义熵:拼贴术与叙述之舞——马原小说中的后现代主义》,《文艺争鸣》1987年第6期。

(52)张颐武:《“人”的危机——读余华的小说》,《读书》1988年第12期。

(53) 张颐武:《人:困惑与追问之中——实验小说的意义》,《文艺争鸣》1988年第5期。

(54)吴义勤《中国新时期文学的文化反思》,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63-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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