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路遥(节选)

2015-05-12 09:59
文艺争鸣 2015年4期
关键词:延川路遥

一、有风送他上半空

在文化革命中,路遥曾是延川中学一派学生组织的第一号头头,后来又成了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件事搞得很神秘,对此人们总是闪烁其词,不想挑开了明说。我觉得这没有什么,这个事不是延川中学独有,不是路遥一个人有这样的经历,当时全中国的学校都是那样,每个学校都有一些人做过这个事,且大部分人都是被时代潮流挟裹进去的。因此,据实说清反而有好处,不然越到后来越说不清楚。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延川县的“文化大革命”是从1966年的暑假开始的。路遥作为初六六届学生已经毕业,并参加了中专考试,被西安石油化工学校录取。当时人才紧缺,一上大专院校国家就发给生活费,身份也由农业人口变成城镇居民,如果不犯大的错误,一毕业就能走上工作岗位,得到一个“铁饭碗”。就在路遥为此高兴,家里人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送给路遥的第一份礼物是苦涩的——大专院校停止招生,已经考取的也返回原校参加运动。路遥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和他的同学们一起返回了延川中学。

延川中学是当时全县唯一的完全中学,是延川县的“最高学府”。一个县只有一所完全中学在当时的陕北并不少见,少见的是路遥这个初中生当了一派学生组织的一号头头——在别的县,总是由高中生来担任。出现这种情况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延川中学的特殊情况,二是路遥本身的基础和能量。

当时延川中学共有九个班,初中六个班,高中三个班;初中每班大约五十人左右,高中每班大约三十人左右。高中生在人数占绝对少数,约占全校学生总数的四分之一。更重要的是,学校的第一个红卫兵组织是在县委工作组的指导下成立,其主体是高中生,几乎囊括了所有家庭出身好且有威信的学生。后来县委工作组被斥为“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成了受批判的对象,原来那个红卫兵组织的骨干力量因此受到了牵连,剩下的人“掌控”一派组织已经很吃力了,“掌控”两派已无可能,这就给初中生“大展身手”造成了可能。这就是当时延川中学的特殊情况。

回头再说路遥的基础和能量。前面说过,路遥毕业于延川县城关小学,城关小学是全县的中心小学,集中了全县大部分城镇学生。相对于各公社(乡镇)小学考上来的学生,城关小学上来的学生不但在人数上占多数,在见识和胆略上也略胜一筹,从整体说在各班都占据着主导地位。初六六届是初中部的最高年级,在高中部学生 “失宠”的背景下,初中最高年级的“风光”应该在情理之中。这就是我说的基础。

说到路遥的能量,那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而是由来已久。他在城关小学时就是那里“孩子王”,上了初中以后,在城关小学的“旧部”的支持下,首先在整个六六届争得了话语权,再以高年级的天然优势争取到了大部分初中生的支持,然后带领这伙人和以高中生为头头的另一派抗衡,这就他当学生头头的由来。而当全县一派群众组织的一号头头进而当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都是从这个基础上衍生出来的,是大环境的必然,个人争取的成分很少。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狂潮进一步推进,群众组织由学校扩大到社会。因为“先入者为主”,路遥就成了全县一派群众组织的第一号头头。武斗被制止后,成立了“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这“三结合”就是指:解放军代表、老干部代表和群众组织代表;解放军代表担任革委会主任,老干部代表和两派群众组织代表担任副主任。当时延川县革委会中有四个人以群众组织代表的身份出任副主任职务,两派各有两人,都是本派的一二号头头。这种格局不是延川独有,全国可能都是这样,所以不算什么稀奇事儿。

二、初恋失败成转机

“文革”使路遥成了名人,全县无人不知。社会上是这样,延川中学更甚,几乎所有的男同学都自称是他的朋友,所有的女同学都对他高看几分。大家都在想:“十九岁就是县团级,将来还能了得?”路遥的感觉也很好,一派意气风发的样子。

可惜好景不长,一个多月后,知识青年开始下乡——家在城里的插队,家在农村的返乡。路遥家在农村,自然得回家去。经过几年闯荡,家乡在他眼里已经非常遥远;路遥一下子陷入迷茫之中。就在这前后,爱情向他频频招手,先是一个此地女子,后是一个北京女知青。

首先向他示爱的是此地女子。当时他还在学校,正准备收拾行李返乡务农。那是一个深秋的中午,天高气爽,秋阳宜人。有一个女同学来找他,让他在一个小笔记本上签个名。这是中学生毕业时的惯例,一般都是同班同学间互签;路遥是名人,找他签名的很多,男的也有,女的也有,因此就没有在意。签完名后,那女的没走,静静地站在一边数自己的指头。路遥觉得奇怪,就问她还有什么事?那女的没看路遥,努力地低声说:咱们到外边走走,我想和你“拉两句要紧话”。路遥这才注意到那女子的模样,高挑身材,白净脸皮,短辫及肩,举止端庄,典型的陕北俊女子。那女子在前面走,路遥在后边跟,一边走一边想:“这个同学怎么不认识呢?”刚想转着弯儿问,那女子倒先开口了,说自己所在班级并报了姓名。路遥无限感叹,觉得自己这几年只顾得在外面闯荡,竟然连同学也不认识了,不由地发了一通感慨。路遥东一句西一句地感慨,那女子静静地听,不时朝着他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路遥说完了,那女子却开口了,一开口就给了他一个意外:向他表示爱意!

路遥生性强悍,但在这方面却不行;加上当时正为自己的前途着急,完全没有这个想法,于是就和那女子打开了“马虎眼”:首先告诉她说:“我也是平常人,那个副主任职务只是个‘名儿,一离开学校就是农民。”那女子答:“你是农民,难道我不是?我就喜欢农民。”路遥又说:“我啊,农民也不是个好农民,耕不了地,下不了种,庄稼活十样里边九样不会。”那女子又答:“你不会我会。地里的活都由我去干,你在家里款款地呆着,什么也不要管。”路遥一听大惊,连忙找了个借口离开,那女子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

这事是路遥亲口给我讲的,我在叙述时极力还原当时的情景;对话肯定没有大错,两人的情态中有我的想象,当然是合理的想象。至于这个人姓甚谁,我知道,但实在不方便说,请读者千万理解。

再说那个北京女知青。据说,他们初识在一次大会上,路遥坐在主席台上,她在台角喊口号。真正相识在1969年的春天,那时路遥已经回到村里,以“贫宣队员”的身份进驻延川县百货公司搞“路线教育”,一同进驻的还有这位女知青。这期间他们恋爱了,其中的细节我无法得知,只知道她“改造”了路遥,改造的结果在某些方面影响了路遥的一生。路遥喜欢在下雪天沿着河床散步,据说这是他们相识时的情境;路遥喜欢唱《三套车》和《拖拉机手之歌》,据说这是他们相恋时唱过的歌曲;路遥喜欢穿大红衣服,据说这是那女子的专爱;路遥曾用过一个笔名叫“樱依红”,据说其中暗含那女子的名字。为了她,路遥做了能做的一切,1970年上面招工,县上给了路遥一个指标,让他去某“信箱”厂(保密工厂,不公开厂名和地址,只公开一个信箱,故如此称呼)当工人,这是“文革”开始后第一次招工,机会非常难得,路遥把这个名额让给了恋人。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位女知青进厂不久,就和别人好上了,将她和路遥的定亲纪念品——一块提花被面退还了路遥。

我没有见过这位女士,据说长得小巧玲珑且能歌善舞,是个人见人爱的角色。但是我觉得这件事情她做得不好,有损于她美丽的形象——当时路遥的县革委会副主任刚刚被停职,她这样做无疑是雪上加霜。

1969年春天,全面失落的路遥灰溜溜地回到村里,先是下地干活,后是当民办教师。一呼百应的日子过去了,短暂的幸福也过去了,留给他的只有满腹疑惑和无限苍凉。他的初恋虽然很失败,很苦涩,但也从另一方面成就了他,使他开始重新审视人生,设计自己。这段令人失望的爱情也没有“浪费”,他的成名作《人生》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写成的。这是后话,在此不再多说。

三、挫折恰似炉中火

这是路遥一生中最困难的日子,困难的程度局外人根本无法想象。要说清这个,不得不提他被停职的原因。

在县革会成立的同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延川县军事管制小组成立,代行在“文革”初期被“砸烂”的公安、检察和法院的权力,开展的第一项工作就彻查武斗中的刑事犯罪案件。由于路遥所在的那派组织在大规模武斗开始之前就被对立派赶出了延川县城,逃到了西安,因此,涉及的刑事案件很少;而对立派相对就多一些,还涉及到主要头头。对立派一边抱怨军管组没有“把一碗水端平”,一边千方百计“寻找线索”,矛头自然集中在路遥等人身上。有人“揭发”说,他与武斗中的一桩人命案有间接关系,因此造成他的停职。

那段时间,延川县的气氛很是紧张,每隔三五天就有人被拘留或者逮捕。被怀疑的对象都惶惶不可终日,路遥也不例外。

这件事最终在32个在场人的证明下水落石出,路遥得以解脱。他刚刚松一口气,就接到了那位女知青的绝交信。这事对他的打击更大,震动更大。如果说第一件事让他感觉到人生有数、奋斗徒劳的话;这件事却逼他继续奋斗——不仅是为了前途,更重要的是为了尊严。

我认为这是路遥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是他结束过去,重新设计未来的转折点。回顾他之前的人生,脉络非常清楚:从自愿离家到当上村里的“娃娃头”,从城关小学的“孩子王”到延川中学的学生头头,从群众组织的一号人物到县革委会的副主任,走得完全是政治路子。如果路遥早生四十年,他可能是一个很大的人物。这不仅是我的设想,也可能是他的抱负。但,随着“气候”的改变,他感觉到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只能调整。如果没有这次失恋,他可能会从容一点,会沉下心来,从头做起。但恋人的抛弃令他大失自信,而自信是他当时唯一的资本,失去了自信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他选择了成名,意在用巨大的名气洗刷巨大的“耻辱”。

路遥是个很“狠”的人,一旦确定了目标,就集中全部资源向这个目标努力。不遗余力,不留退路。他说:“一个人要做成点事,就得设计自己,就得先确定目标。目标一设定,就要集中精力去努力,与此无关的都得牺牲。想样样都如意,结果一样也不能如意。”

之后不久,他就开始文学创作了,这才是他作家之路的开头。

四、又上角逐新擂台

1976年,路遥大学毕业。他是延安大学最风光的学生,在校期间就在省级刊物发表了许多作品,还被《陕西文艺》编辑部借去当了一段时间见习编辑。在毕业分配时,《陕西文艺》编辑部派人专程来到延安大学要路遥去当编辑,这也是路遥的愿望。延安大学本来是想让他留校,但最后还是忍痛割爱了。更令人鼓舞的是,这年秋天“四人帮”被粉碎,全国人民都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文艺创作更是迎来了春天。路遥不但有了满意的工作岗位,也赶上了一个大好的创作环境。但是,压力也随之而来。压力来自同行们的“竞争”,特别是同龄人之间的“竞争”。

那个时期文学是全社会的宠儿,发表一篇好点的短篇小说,立刻就会名声大振、全国皆知。当时,路遥在陕北是首屈一指的新秀,但放在全省就不一样了,和他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还有好几位。无论从成就还是实力方面看,他并不占优势,这令他非常着急。

1978年元月,他和林达结婚,在延川住了一段时间。其间,他让我看他写的短篇小说《不会作诗的人》,同时还要我看看陈忠实的《高家弟兄》和贾平凹的《姚生枝老汉》,意思是比较一下。我看了后感觉陈、贾的两篇比他的强,就率直说了自己的看法。他听了,好一会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已把话题引到其他方面去了。尽管他仍旧谈笑风生,但我能感觉他的迷茫和焦急。

时过不久,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揭晓了,陕西有两篇获奖,一篇是贾平凹的《满月儿》,另一篇是莫伸的《窗口》,路遥在陕西文学新人中的排名开始下降。这是好强的路遥坚决不能接受的,他面子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头那根弦却越绷越紧。这段时间我们见面不多,但每月都有书信来往,在信中他很少谈自己的创作情况,只是莫名其妙地批评我“目光短浅,心浮气躁”“不认真研究名著,只靠看杂志上小说‘过光景”。在很少的几次见面中,他反复给我推荐托马斯·曼的《沉重的时刻》和雨果的《九三年》。当时我感到奇怪,直到他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的发表并获奖后,我才理解了他当时的心情。《沉重的时刻》描写德国诗人和剧作家席勒在创作中面对障碍时的心情;而《九三年》写的是在光明与黑暗短兵相接时英雄主义的闪光。前者对应着他当时的心情,后者对应着他正在写的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

《惊心动魄的一幕》写于1978年。写一位被造反派“关押”着的县委书记,为避免两派大规模武斗而勇敢献身的故事。这是路遥通过深思熟虑后选择的题材,目标就是想在全国获奖。由于“想法”在前,构思在后,所以难免主题先行。基于对他做事风格的了解,我想揣度一下他当时的想法:

一、为什么写的是中篇小说不是短篇小说。他认为自己在短篇小说方面努力的意义已经不大了,因为陕西已经有两个人获得了这个荣誉,自己就是获得了也无法挽回落后的局面。这时候“在后面”赶不行了,必须“跳跃着突破”,争取在全国首届优秀中篇小说获奖名单中占有一席之地。

二、为什么选这个题材而不是别的。这是他对文艺政策走向判断的结果,要说清这个,有必要对当时的文学情况作一点回顾。那时候的文学被评论界称为“伤痕文学”,所有的文艺作品都在控诉或者说哭诉,可以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以致引起了人们的不快,有人说:“爹妈死了也只不过守孝三年”。路遥认为,高层会想办法扭转这种局面,而扭转的最好办法就是鼓励一些正面歌颂共产党人的作品,进而起到引导作用。

《惊心动魄的一幕》写成了,路遥的心也随之悬了起来,一悬就是两年。在这两年时间内,这篇小说“游”遍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拜访”了当时80%的能发中篇的文学刊物。总是满怀信心地寄出去,无可奈何地接回来。不要说获奖了,连发表都做不到。路遥在焦急中就地打转,别人却在高歌猛进:1979年,陈忠实的短篇小说《信任》在全国获奖,1980年,京夫的短篇小说《手杖》也在全国获奖。至此,陕西已经有四位作者在全国获了奖,而路遥却“颗粒无收”。一贯自信的他似乎开始动摇了,回头又写开了短篇小说,一口气写了五六篇,发表得很顺利,获奖却“门也没有”。路遥的焦急与日俱深,有一种喘不气来的感觉。当《惊心动魄的一幕》再次被退回时,他有点绝望了,甚至动了“把这稿子烧了”的念头。但他没有马上把这个想法付诸于行动,而是把稿子寄给了全国最大的杂志《当代》,心想:稳妥选择一般杂志得到的是退稿,冒险选择第一流的杂志也只不过是退稿,何不冒险一回。如果再退回来一定烧掉,彻底忘掉这件事。稿子发出后,他继续埋头写短篇小说,完全放弃了“跳跃式超越”的想法,准备“奋起直追”。

就在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当代》杂志主编、著名评论家秦兆阳见到《惊心动魄的一幕》,给了很高的评价,在他的竭力推荐下,《惊心动魄的一幕》不但得以发表,还一下子就获了三个奖:1979—1981度《当代》文学荣誉奖、《文艺报》中篇小说奖和第一届全国中篇小说奖。路遥成了陕西第一个获全国中篇小说的作家,同时还进入全国知名作家的行列之中。他的“跳跃”获得成功。

五、标准之下有高低

《惊心动魄的一幕》的发表和获奖,可以说在总体上规定了他创作的取向。这种取向可以这样概括:站在政治家的高度选择主题,首先取得高层认可,然后向民间“倒灌”。

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呢?对此,我现在的看法和以前不同,甚至可以说相反。以前我认为这是不对的,这样做在本质上是“文以载道”的翻版,现象上几乎是政治投机。同时,我认为写作是创造性劳动,而创造的前提是兴趣和快乐;写东西应该和生孩子一样,过程应该是快乐无比的,激情飞扬的,忘掉一切的,没有功利性的,作品只是这种无边无际快乐的副产品。为此,我们争论过好多次,至少有两次争到互相“谩骂”的地步。我说他有投机心理,他骂我有“无赖意识”,最终仍相持不下。至今三十年过去了,路遥去世快二十年了,我虽苟延残喘,但且一事无成,再回头看这个问题,我的看法有了改变,认为他的做法基本上是正确的,而我却失于片面。我现在的看法是:文艺作品要有影响,就必须“载道”;只有“载道”,才能让作品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才能形成比较、显出高下。至于能不能引起读者共鸣,主题上“载道”与否不是最重要的,人物形象的塑造才是最重要的。路遥的作品能在读者产生经久不衰的共鸣说明了这一点,《三国演义》《西游记》 等以讲史和传教为主题的小说成为经典更说明了这一点。我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有志于创作的年轻人应该以我为鉴,少走或不走弯路。这是题外话,不再多说了,言归正传。

路遥有多方面的才能,他在政治方面的才能如果不能说比文学方面的才能高的话,至少不比它低。站在1980年这个点上回望他的人生历程,他把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花在“政治”方面,促使他改变处境的也是“政治”举措,纯文学的思考少之又少。通过《惊心动魄的一幕》的实践,这两者得到了统一,路遥找到自己的突破点——能最大限度利用自身优势的突破点。这一点对路遥的成功意义重大,也是认识和研究路遥的一个关键点。这之后,他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都是走的这条路子。1981年写的《人生》配合的是正在全面展开的农村改革,而1984年开始着手准备的《平凡的世界》则试图展现农村改革的全貌。总而言之一句话,从这时候开始,他的创作已经不是“喜欢什么写什么”了,而是“需要什么写什么了”。

他这样做有两个直接的后果,一、由于他在政治上的敏感和看问题的深远,选择的题材都非常“准确”,因此连连获奖,直至名扬天下;二、由于是“主题先行”,所以写得特别吃力、特别累,“写一个东西脱一层皮”,严重伤害了健康,成为他英年早逝的一个重要原因。

六、路遥的“穷”和“大方”

路遥很穷,可又很大方,但又不是“穷大方”。究竟是什么,我也概括不出来,只能感觉到。

我说他穷,不是指他未参加工作之前,而是指他参加工作之后,在全国声名大振之后;不是和我比,不是和我认识的其他名家比,而是和一般的双职工家庭比。他穷的原因并不复杂:一是挣得不多,二是花得不少。

路遥的工资不高,具体多少我记不清,只记得我在青海那年,他的工资比我的还低。1991年年底,他被评为“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和“陕西省有突出贡献的专家”,有一点津贴,但也很有限,国家的津贴好像是每月100元,省上的他没说过,估计不会更多。那么路遥的稿费多吗?据我所知,不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笑。别的不说,光说他在全国获奖作品的稿费:《惊心动魄的一幕》500元,《人生》1300元,而长达百万字的巨著《平凡的世界》最多也不过是30000元(每千字30元)。这些都是路遥告诉我的,时间长了也许记得不太准确。但有一宗稿费我是清楚的,那就是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著作权报酬。1989年的一天,我去找他,他说:“今天不能坐在家里‘拉话,得去一回第四军医大学招待所,你若不忙,和我一块去,咱们边走边‘拉。”我也没问他去做什么,就跟他去了。去了之后,才知道是和中央电视台《平凡的世界》剧组见面。见了后,对方没说多少话,只是给了路遥一个信封,说:“这是你的著作权报酬”。路遥自己没接,示意我收起来。离开那里后,我们到一个饭店里吃饭,拿出来一数,总共680元。我说:“就这一点?”他只是苦笑。

路遥虽穷,但却出奇地大方,大方得让人意外。他的烟瘾很大,一天抽两包以上,且不肯“量入为出”,抽的都是好烟。他喜欢喝咖啡,至少从1982年开始就喝那种“三合一”的袋装咖啡。

为什么说“至少从1982年开始”呢?因为我从这一年发现他喝咖啡的,以前好像没见过。1982年开春,我参加省上的一个会议。具体是什么会议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在止园饭店召开,路遥也在会议上。会议上的伙食很不错,但路遥却不满意,放着现成早餐不吃,硬拉了我到一家咖啡店吃西式早点。那时候这种咖啡店很少,属于高消费,两个人吃一顿早点得花近10元钱。我那时每月工资只有44.92元,虽然不用我出钱,但看着也着急,吃一顿啰嗦一场,劝他:“不要耍这个‘洋把戏了。”他不但不听,还笑我“球貌鬼态”,说:“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看不起自己,需要一种格外的张扬来抵消格外的自卑。”见他把问题提到了“理论的高度”,我自然不便再说什么,恭敬不如从命。几天吃下来,我竟然完全适应了这“洋把戏”,早上一起来就直奔那个小店。一天早上,我等了好时间不见路遥来,赶回去想吃会议上的早点,也误了,结果整整饿了一个上午。中午我问他:“为何半途而废?”他说:“没钱了。不废也得废。”——原来他这种“奢侈”也不经常,那段时间他正好收到一笔稿费,化成了十元面额的一小叠压在枕头下,一天摸一张。那天早上去摸,不见了,原来是爱人收起来了。

路遥虽然缺钱,但骨子里却看不起钱,羞于说钱。我和他朋友几十年,他只有两次提到钱。一次在1988年前后,他打电话叫我过去,说有要紧事商量。我当时正在西北大学作家班学习,总以为他又发现什么好书了,放下课本飞奔过去。去了才知道他不是给介绍好书,而是想和我一块做生意。他有一朋友是飞行员,能从广东、福建那边往西安捎牛仔裤,要我出面在西安登记一店铺,和他合伙做这生意,并说:“进货的本钱和运输全不要你管,你只管去买;有风险我们承担,有利润咱们均分。”现在想起来这应该是好生意,对我来说是最保险的生意;但当时的我却断然不能接受,不但不能接受,反而认为他小看我,反问他说:“你把我看成做生意的人了吗?”他无奈地看着我,好半天不说话,只是深深地叹气。

另外一次好像在1990年,有一天,他对我说:“实在穷得没办法了,能不能找个挣钱的事做,写报告文学也行。”当时我正给西影短片部筹划一部电视剧,出资方是汉中市西乡县政府,这个县的副县长吕阳平和我关系很好,我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吕阳平很爽快地答应了,说:他们县有一名高中生在全国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中获得第一名,如果路遥能写写这个人,对他们县的教育事业肯定有促进作用。我把这个情况给路遥一说,他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要我和他一块去。当时我正忙得要死,很难抽出时间来;但他这样说,我只好同意,于是就准备出发。谁料我和西乡方面联系好,把车票买好,准备出发时,他又不愿意去了,“觉得别扭”。我一下子着急了,连劝带逼才把他领到西乡。

西乡县的领导对此事十分重视,县长刘维隆天天陪我们吃饭,副县长吕阳平几乎全程和我们一块采访。采访很顺利地完成了,只差稿子了。谁知路遥又后悔了,不写了,要我写。当时我正在陕北拍一个电视专题片,哪里有工夫?再说,人家是冲着路遥的名气来的,我写了未必能交差,我向吕阳平说了实情,这事才算不了了之。

七、路遥和老家里的人

大凡从底层奋斗出来的“草根英雄”,大都是“墙里开花墙外红”。一般地,外面传为佳话,家人小有不平;不一般地,外面视作天人,家里只当陌路;更不堪的甚至亲人仇人分不清。路遥是个例外,和家人的关系处得不错,至少也在水平线之上,有事实可以证明。

先说延川这边。路遥的大伯大妈是好人、本分人、老实人,但也是“没本事”人。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们除了提心吊胆之外,已经无法给路遥以实质性的帮助了。之后,也好像坐上一条不明航向的船,掌舵人是路遥,他们只能随船而行。所以,在精神上他们的共同点不是太多,见面不是很多,交流则少。路遥每次回家都是匆匆忙忙,总有一块来的人;偶尔住一个晚上,更多的时候只坐几个小时。大伯和大妈的话很少,加上又忙着做饭招待同来的客人,和路遥说不上几句话,只能在临分别的时候简单说几句,无非是“好好工作,诚实为人;天不亏人,力不枉出”等大实话,其余的都在无言的注视之中。路遥对两位老人的生活很关心,参加工作之后就按月给他们寄生活费,到了八十年代初,还特意让三弟从清涧迁居到延川,以便照顾老人。我见过有些人写路遥大妈晚年的情况(大伯已去世),说她住土窑洞,穿大襟衣服,吃家常便饭,有意无意地渗透出老人活得不容易的意思。其实这是一种错觉,当地人都那样,特别是老年人都恋旧,都不讲究穿戴,都喜欢吃点家常便饭。不是他大妈一个是这样,当地人都这样。要我说,他大伯大妈过继这个侄子很值——上学时没让他们花多少钱,找工作时没让他们操过一点心,娶媳妇时没让他们张罗,付出的不能说太多;但因为有这个养子,他们老来有靠,生计无忧,同龄人有的他们都有,同龄人没有的他们也有,例如光荣和自豪、社会的关注和一定的知名度。

再说清涧那边。路遥有四个弟弟,除过迁到延川的三弟外,另外三个都有工作,且工作的获得都与路遥的帮助有关。他把二弟从老家迁到另一个延安地区的一个县,后来招工到西安,最后又调回延安;他帮四弟在铜川当了工人,最后又指导他写作,最后培养成一名干练的记者;他的五弟比他小整整二十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路遥还为小弟的工作四处求人。他的几个弟弟都很聪明,都很能干,都对路遥充满了尊敬和爱,给了路遥不少,特别是难得的亲情。

当然也有不高兴的时候,根子出在老家人对路遥实力的高估上。路遥是著名作家,1982年之后,全国驰名,陕北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但老百姓佩服,地方官员也赞不绝口。这就给老家人一种错觉,以为“只要路遥说一句话,没有办不成的事情”。这样一来,求路遥父亲的人就多了,先是亲戚,后是朋友和邻居;先是“千方百计说好话”,后是“引经据典讲道理”,非要路遥父亲帮忙不可。路遥的父亲很老实,但很有骨气,自己的事一般不去求这个过继给人的儿子,可朋友和邻居的事就不好推了。由于孩子多、拖累大,困难时不知求过多少人,求的就是这些朋友和邻居。现在人们反过来求他,他怎么能不当回事呢,于是就硬着头皮去找路遥。有一次,他听说路遥到了延安,就领了好几个人去找路遥。

据说,这些人提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怪,有人要路遥帮他儿媳妇争取一个计划外生育的指标,理由是他现在还没有男性孙子;有人要路遥帮他拆了邻居的窑洞,理由是那窑洞建的不是地方,正好压住了他家的“龙脉”,害得他家连着死了几头大牲口;还有人想让路遥帮他搞个老红军指标,理由是他不想看儿媳妇的脸色吃饭。在这些人提要求的时候,路遥的父亲在一边作介绍,一会说这个人在咱家最困难的时候曾借给他一斗糜子,那个在家里修窑洞时帮忙背过几天石头……路遥当然给他们办不了这些“小事”,于是来人大大地失望,他父亲也觉得没“面子”,而路遥更是又急又气,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要说有不高兴的地方,大概就是指的这些。但这种“不高兴”谁有办法改变呢?只能叹息而已。

(责任编辑:王双龙)

猜你喜欢
延川路遥
入门级有意外的惊喜 Rotel(路遥) A14MKII多功能合并功放
高集成、可扩展的多面手 Rotel(路遥)RA-1592MKII
他是那样“笨拙”和朴素——30多年后,我们为什么还需要读路遥?
美丽的延川
写给远去的路遥
“井工厂”钻井技术在延川南煤层气开发中的应用
延川南区块煤层气钻井防漏堵漏技术优化
路遥作品
延安至延川高速公路即将建成
延川南区块山西组2号煤层气富集高产地质规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