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生存的基本要求:培养神话和自由精神

2015-05-12 14:51菲罗·伊科尼亚
文艺争鸣 2015年4期
关键词:吉狄马加诗人诗歌

[肯尼亚] 菲罗 ·伊科尼亚

吉狄马加的写作主要包括诗歌和演讲两个部分,这两个方面的主题相互交织;其思维在诗人和政治家的双重精神天空遨游,使得他的文字充满活力与深度。

吉狄马加对于诗歌是虔诚的,从他的演讲集《为了土地和生命而写作》中可见一斑。2009年10月,在一次题为《一个彝人的梦想》的演讲中,谈及中国诗歌和他个人的诗歌写作时,吉狄马加说: “诗歌是最古老和最年轻的艺术形式。……诗歌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依然是人类精神世界中最美丽的花朵。只要人类存在,诗歌就会抚慰一代又一代人类的心灵。诗歌作为人类精神财富中永远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它将永远与人类的思想和情感联系在一起。诗歌永远不会死亡!对我个人来说,创作诗歌是我对这个世界最深情的倾诉,作为一个彝族诗人,写诗是我一生必须坚持的事业。”

吉狄马加以诗歌的形式印证了他作为族群文化的传承者和人类文化保护者的社会角色。他的信仰和对于诗歌的虔诚让他的每一首诗都闪耀着人性和理想主义的光芒,其词语,无论书面的还是口语的,都具有滋养灵魂的力量,从而在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种族或族群的人们之间建立其起一座相互沟通的桥梁。在他的《星回节的祝福》一诗里,他敞开心扉,歌颂他所热爱的那片土地和精神领地,并称其为母亲。这首诗也是诗人对于全人类的祝福。

我祝愿蜜蜂

我祝愿金竹,我祝愿大山

我祝愿活着的人们

避开不幸的灾难

长眠的祖先

到另一个世界平安

我祝愿这片土地

它是母亲的身躯

2005年, 吉狄马加在中国著名高等学府清华大学做了一次演讲,在演讲中,吉狄马加对于上个世纪的最后30年的中国文学做了概括性评估,他说,20世纪最后30年是国内生产总值的快速增长和改革开放并走向富裕的一个历史时期,来自物质方面的纪念碑比来自精神层面的多。

不言而喻,矛盾是裸露的,人类文化成就方面的累积显然是不完整的。没有通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的对话与交流培育起来的文化不属于全人类。同时,我注意到,在当时的中国,诗歌作品的总产量与强制性的国内生产总值差距甚远。这不能说不是文化的悲哀。对此,吉狄马加认为:“历史进入一个悖论阶段。这个悖论是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而出现的。”这种悖论必然导致人类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困境。

吉狄马加总是站在人类和人类文化的高度看待问题、审视社会和世界,2005年在贝尔格莱德第42届国际作家会议开幕式上所作的题为 《为消除人类所面临的精神困境而共同努力》的演讲中,吉狄马加指出:“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人类虽然在物质文明和科学技术方面取得了过去从未有过的进步,但在全世界却普遍性地存在着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人类的精神缺失已经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严重地步,人类在所谓现代文明的泥沼中,精神的困境日益加剧,许多民族伟大的文化传统遭到冷落和无端轻视,特别是不少民族的原生文化,在工业化和所谓现代化的过程中,开始经受着多重的严峻考验。正因为此,人类心灵的日趋荒漠化,已经让全世界许多对人类的前途担忧、充满着责任感的有识之士开始行动起来了,大家以超越国界、种族、区域、意识形态和不同宗教的全球眼光,形成了这样—种共识,那就是要在地球上,任何一个生活着族群的地方,为消除今天人类所面临的精神困境而共同努力。”

吉狄马加认为,要消除今天人类所面临的精神困境,“必须更加尊重世界各民族文化的多样性、这个地球上多元文化的共以及不同民族文化的平等原则。”

对于文学的本质意义,吉狄马加指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从来就是人类精神世界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它为净化人类的灵魂、为构建人类崇高的精神生活,发挥着最为积极的重要作用。文学的真实性和作家、诗人所应该具备的人道主义良知,必然要求我们今天的作家和诗人,必须更多地关注人类的命运,关注今天人类所遭遇的生存危机。作家和诗人在面对并描写自己的内心冲突的时候,无论从道德伦理的角度,还是从哲学思想的层面,都应该时刻把关注他人的命运和人民大众的命运放在第一位。因为只有这样,我们作为作家和诗人才能为继承、纯洁和再构建人类伟大的精神生活传统,选择到—条正确的道路。”

吉狄马加的诗歌和诗意盎然的演讲里,还充满了对于山川河流的崇拜与敬畏,对于自然的热爱与敬畏,充满了对于人类生存环境的关注,即使在一篇介绍非洲人文主义作家埃斯基亚·姆法莱勒的文字中,吉狄马加也对于自然和生态予以关注——“……这里是动物的王国,山脉,河流和植物弥漫着勃勃生机。非洲的诗歌和小说也见证这些力量, 见证了这里人类、动物、植物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命的环境。”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与“互联”,甚至包括活着的人和死去的灵魂之间的交流,是吉狄马加诗歌写作的一个主题,这种人与自然、灵魂与灵魂之间的交流可以跨越国界和海洋,让人类共享一种思想成果,让全世界都听到彝族的声音。吉狄马加认为,一个诗人最重要的是能不能从他们的生存环境和自身所处的环境中捕捉到人类心灵中最值得感动的、一碰即碎的、最柔软的部分。他说:“对一个诗人来说,忠实于你的内心世界,从某种角度而言,比忠实于这个喧嚣的外部世界更为重要。诗人需要良知,诗人是这个世界道德法庭上的最高法官。”

大诗人从不向读者提供催眠类的儿歌,他们总是用诗将读者引入一种记忆或者思考的境界,对于读者来说,有时候这种记忆或思考的境界甚至是痛苦的。吉狄马加就是这样的诗人。吉狄马加非常关注人类文化的多样性、关注自由和民族间的平等,反对种族歧视。吉狄马加说:“在多元文化共存的世界,我们多么希望不同宗教、不同信仰、不同国籍、不同种族的人们都能和平共处。我在写作中,一直把表现和张扬人道主义精神,作为自己神圣的职责。”2013年12月5日,曾经遭受长达27年监禁的南非反种族隔离运动领袖、有“南非国父”之称的南非首位黑人总统纳尔逊·曼德拉逝世,正在上海开会的吉狄马加闻讯后,有感而发,立即动笔写了《我们的父亲》一诗,悼念这位为民族独立和自由奋斗了一生的伟人。

在我看来,这首诗既是为曼德拉树立的一座纪念碑,也是诗人吉狄马加心底对于自由、信仰、民族平等的渴盼的诗化宣泄。

吉狄马加的诗充满了对于包括弱小动物之内的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如《鹿回头》。

鹿回头

—— 传说一只鹿子被猎人追杀,无路可逃站在悬崖上,正当猎人要射杀时,鹿猛然回头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最终猎人和姑娘结成了夫妻

这是一个启示

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所有的种族

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但愿这个故事,发生在非洲,发生在波黑,发生在车臣

但愿这个故事发生在以色列,发生在巴勒斯坦,发生在

任何一个有着阴谋和屠杀的地方

但愿人类不要在最绝望的时候

才出现生命和爱情的奇迹

乍看起来,这首基于中国神话传说的短诗似乎显得有些幼稚,但细细品味,我们会发现,这正是诗人心目中的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的一个缩影,充满了诗人的良知,是诗人为人类创建的一隅精神家园。

如同任何一位大诗人一样,吉狄马加在坚守民族文化和本土文化的同时,也非常注重吸收外国文化和外来文化的精髓。显然,对于诗人来说,这种吸收来自阅读。吉狄马加说:“我从16岁开始写作,阅读一直是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在我行政工作非常忙的时候,我也从未放弃过阅读。我们是世界文明的儿子,我们只有用全人类的优秀文化来养育自己,才能使自己的思想变得广博而深远。学者需要阅读,作家也同样需要阅读,阅读是我们吸收新思想、新知识的重要来源。”

少年时代,吉狄马加就开始读俄国大诗人普希金的诗,从中汲取养分,用于自己的诗歌写作,进入大学和大学毕业以后,吉狄马加的文化视野更加开阔,他几乎阅读了古今中外所有大诗人的作品和包括《伊利亚特》《奥德赛》《格萨尔王传》《勒俄特依》在内的人类的全部优秀史诗,从而使得他的诗歌写作得以升华,为他的诗歌后来走向世界奠定了基础。吉狄马加说:“我的写作就是从阅读这些大师的作品并深受他们的影响开始的。在写作时,我更多的是想通过表现我的民族的生活,去表达我们对自身赖以生存的自然和文化的热爱。我坚信所有的人都是一个生命过程,不管你生活在哪个地方,是哪个民族,有很多有普遍价值的东西是人类必须共同遵从的。比如说,阅读普希金的作品会让我们感动,那完全是因为普希金的作品中具有这种人类普遍的价值。普希金离开我们已经近170年了,为什么我们现在读他的作品还会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呢?那是因为普希金的诗歌能抚慰我们的灵魂,给予我们生活的勇气,能给人带来温暖和希望。我想,优秀的诗歌之所以能成为永恒,恐怕还是因为这些东西是诗歌的真正本质。我很幸运的是,我开始写诗的时候就在用一种全新的方式进行写作,是普希金教会了我应该如何认识自己的民族;是艾青的诗歌道路,让我明白了一个诗人必须把自己的命运与自己的民族和祖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如同吉狄马加一样,把个人的写作和命运与民族的命运祖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是古今所有大诗人共同的审美取向和精神特质,当然这种连接是通过文化特别是本土文化或族群文化为纽带的。1986年冬天,在中国文学界开刚刚崭露头角的吉狄马加应邀赴京出席了由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并在会上做了题为《我的诗歌,来自我所熟悉的那个文化》的发言,他说:“我写诗,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真实感情和心灵的感受。在大凉山那绵延的大山里,无论在清晨还是在黄昏,都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感召着每一个人。我想通过我的诗,揭示人和自己的生存环境的那种依恋关系,而不是一种固有的敌对。我写诗,就希望它具有彝人的感情和色彩。…… 整个大小凉山生活着100多万彝人,我诗歌的源泉来自那里的每一间瓦板屋,来自彝人自古以来代代相传的口头文学,来自那里每一支充满忧郁的歌谣。我的诗歌所创造的那个世界,来自我所熟悉的那个文化。……我是大凉山的儿子,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民族。”

这就是吉狄马加,这就是诗人的吉狄马加,也是政治家的吉狄马加,他的诗有“太阳的光泽”,也有“森林的颜色”;他的诗里有彝族村姑腼腆的微笑,也有毕摩诵经招魂的声音;他的诗里蕴藏着一个梦,一个古老而神圣的梦,这个梦就是:一个民族的未来。他从中国四川的大凉山走出,带着他的诗歌和梦想走向世界,成为当今世界诗文化的一个独特而优秀的典范。我认为,吉狄马加诗歌所透射的自由精神和族群意识应该被当作一种具有世界性意义的文化现象予以关注和研究。

(杨宗泽 译)

[菲洛·易孔亚(1959—),非洲著名诗人、小说家、记者和人权斗士。原籍肯尼亚,现旅居挪威奥斯陆。毕业于内罗毕大学,专修文学、语言学,曾在意大利、西班牙留学,专修哲学。出版诗集、小说等多部文学作品,用英语和斯瓦西里语写作。]

(责任编辑:李明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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