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人和人之间最大的差别,在于胃口。
幸运的人,到了哪里,都能立刻“错把他乡认故乡”,昨日麻婆豆腐,今天面包奶酪,照样喜气洋洋。这样的人,贵在豁达,不论在哪里,日子总是好过一些;有人却长了一副本地肠胃,哪怕离家三百里,吃到稍陌生的一碗汤,便愁眉苦脸,更生出许多乡愁。这样的人,贵在忠贞,做不了带路党,即便国破,山河总还是旧模样。
早期的留学生,最大的关隘,除了语言,便是饮食。
刚去东瀛的郁达夫,最觉饮食起居的痛苦:“房子是那么矮小的,睡觉是在铺地的席子上睡的,摆在四脚高盘里的菜蔬,不是一块烧鱼,就是几块同木片似的牛蒡。”可是后来,他自己承认,“若再在日本久住下去,滞留年限,到了三五年以上,则这岛国的粗茶淡饭,变得件件都足怀恋;生活的刻苦,山水的秀丽,精神的饱满,秩序的整然。”
郁达夫在文坛,算得上是美食家了。他食量不小,“一餐可以吃一斤重的甲鱼或一只童子鸡”(郁达夫妻子王映霞语)。他讲究吃,不喜欢吃泡饭,“可是下饭的小菜,却十分讲究,常是荷包蛋、油氽花生米、松花皮蛋等可口之物。”
在郁达夫的日记里,下饭馆是最重要的内容,随便一数,仅1927年在上海时,居然五分之四的日子是下馆子。穿了太太寄的寒衣皮袍去法租界吃饭,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心被搅乱,于是又请客下馆子吃饭。接下来几天,见到王女士,还是用请吃饭这招,1月15日到20日,短短六天,看电影只看了一回,吃饭倒吃了六次,喝醉五次,瞬间便已经从初见到了热恋,可见男女之间的推心置腹,靠推杯换盏,似乎是可以实现的。
王女士的心意反反复复,郁达夫痛苦万分,不时“蒙着被子大哭一场”,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去城隍庙吃小吃,去快活林吃早饭。倒是后来佳人终于软下心肠,两人开始暗通款曲,饭便吃得更加有情有调,总去北四川路的咖啡馆“吃咖啡面食”,终究为的是“谈了许多衷曲”。第一次,吃饭在郁达夫的日记里轻描淡写起来,记载的都是和王女士“亲了几次亲密的长嘴”。
和王映霞结婚后,郁达夫的嘴巴再度馋起来。王为了节省开销,在家里下厨,郁达夫反而教育她:“要学会烧好吃的菜,就得先出学费。我和你先到大小菜馆去吃它几天,边吃边讨论,一定容易学会。”于是,他们前前后后去吃了十几次,去北万新吃早点心,去新半斋吃鳝鱼……直把一个月的稿费全吃光,王映霞心里着急,郁达夫却不担心:“你真不懂,如果想烧好吃的菜,则非要吃过好吃的菜不可,不然的话,便成了瞎子摸象。我们现在暂时化些小钱,将来学会了烧菜时,我们就可以一直不到外面去吃,自己来烧,不是又省钱又有滋味?”
后来,郁达夫怀疑妻子在外偷情,两人分手,郁达夫又开始了觥筹交错的酒席生涯。在潮热的新加坡,郁达夫喜欢到大成、大天、韩江等潮菜酒楼就餐。据当年同在 《星洲日报》 工作的潮州人蔡建奕回忆,自己曾经多次陪郁到过多家潮菜馆,郁达夫吃得高兴,喝得醺然,常常一醉方休。
次日,宿醉的郁达夫醒来,陪伴他的只有头痛和呕吐。不知道此时,他是否还记得,从前头痛呕吐之时喝的味噌汤。王映霞特地多方求教,终究在朋友家里学会,一碗热汤下去,大汗淋漓,胃口顿开,这种家常的美味,恐怕是任何饭馆里,都不能够得到的。
(选自《看天下》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