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和他的花木盆景
读了张爱玲 《小团圆》 的人们,都知道所谓汤孤骛者,就是周瘦鹃。《小团圆》 中这样写道:
有个二〇年间走红的文人汤孤鹜又出来办杂志,九莉去投稿。楚娣稍稍地笑道:“二婶那时候想逃婚,写信给汤孤鹜。”
“后来怎么样?”九莉忍不住问“见了面没有?”
“没见面。不知道有没有回信,不记得了。”又道:“汤孤鹜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见过照片。后来结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诗讲他们‘除却离家总并头,我们都笑死了。”
那时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汤孤鹜收到信一定是当作无聊的读者冒充女性,甚至于是同人跟他开玩笑,所以没回信。
汤孤鹜来信说稿子采用了,楚娣便笑道“几时请他来吃茶。”
九莉觉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对汤孤鹜有点好奇,她不便反对,只得写了张便条去,他随即打电话来约定时间来吃茶点。
汤孤鹜大概还像他当年,瘦长,穿长袍,清瘦的脸,不过头秃了,戴着个薄黑壳子假发。
他当然意会到请客是要他捧场,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没多少话说。
九莉解释她母亲不在上海,便用下颏略指了指墙上挂的一张大照片,笑道“这是我母亲。”
椭圆雕花金边镜框里,蕊秋头发已经烫了,但还是民初的前刘海,蓬蓬松松直罩到眉毛上。汤孤鹜注视了一下,显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时代。
“哦,这是老太太。”他说。
九莉觉得请他来不但是多余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个卧室,就这么一间房,又不大。一张小圆桌上挤满了茶具,三人几乎促膝围坐,不大像样。
这段话是可以和周瘦鹃当年的记载对比来看的。刊在复刊后的 《紫罗兰》上的文字,周瘦鹃是怎么来谈张爱玲的呢——
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我正懒洋洋地困在紫罗兰庵里,不想出门,眼望着案头宣德炉中烧着的一枝紫罗兰香袅起的一缕青烟在出神。我的小女儿瑛忽然急匆匆地赶上楼来,拿一个挺大的信封递给我,说有一位张女士来访问。我拆开信一瞧,原来是黄园主人岳渊老人 (辟园于沪西高安路,著有 《花经》 一书行世) 介绍一位女作家张爱玲女士来,要和我谈谈小说的事。
我忙不迭地赶下楼去,却见客座中站起一位穿着鹅黄缎半臂的长身玉立的小姐来向我鞠躬,我答过了礼,招呼她坐下。接谈之后,才知道这位张女士生在北平,长在上海,前年在香港大学读书,再过一年就可毕业,却不料战事发生,就辗转回到上海,和她的姑母住在一座西式的公寓中,从事于卖文生活,而且卖的还是西文,给英文 《泰晤士报》 写剧评影评,又替德人所办的英文杂志《二十世纪》 写文章。至于中文的作品,除了以前给 《西风》 杂志写过一篇 《天才梦》 后,没有动过笔,最近却做了两个中篇小说,演述两件香港的故事,要我给她看行不行,说着,就把一个纸包打开来,将两本稿簿捧了给我,我一看标题叫做 《沉香屑》 ,第一篇标明‘第一炉香,第二篇标明‘第二炉香,就这么一看,我已觉得它很别致,很有意味了。当下我就请她把这稿本留在我这里,容细细拜读。随又和她谈起 《紫罗兰》 复活的事,她听了很兴奋,据说她的母亲如她的姑母都是我十多年前《半月》、《紫罗兰》 和 《紫兰花片》 的读者,她母亲正留法学画归国,读了我的哀情小说,落过不少眼泪,曾写信劝我不要再写,可惜这一回事,我已记不得了。
我们长谈了一点多钟,方始作别。当夜我就在灯下读起她的 《沉香屑》 来,一壁读、一壁击节,觉得它的风格很像英国某名作家的作品,而又受一些 《红楼梦》 的影响,不管别人读了以为如何,而我却是深喜之的了。一星期后,张女士来问我读后的意见,我把这些话向她一说,她表示心悦神服,因为她正是该作家作品的爱好者,而 《红楼梦》 也是她所喜读的。我问她愿不愿将 《沉香屑》发表在 《紫罗兰》里?她一口应允,我便约定在《紫罗兰》 创刊号出版之后,拿了样本去瞧她,她称谢而去。当晚她又赶来,热忱地预约我们夫妇俩届时同去参与她的一个小小茶会。《紫罗兰》 出版的那天,凤君 (案:瘦鹃夫人,胡姓) 因家中有事,不能分身,我便如约带了样本独自到那公寓去,乘了电梯直上六楼,由张女士招待到一间洁而且精的小客室里,见过了她的姑母,又指着两张照片中一位太太给我介绍,说这就是她的母亲,一向住在新加坡,前年十二月八日以后,杳无消息,最近有人传言,说已到印度去了。这一个茶会,并无别客,只有她们姑侄俩和我一人,茶是牛酪红茶,点心是甜咸俱备的西点,十分精美,连茶杯与碟箸也都是十分精美的。我们三人谈了许多文艺和园艺上的话,张女士又拿出一份在 《二十世纪》 杂志中所写的一篇文章 《中国的生活与服装》 来送给我,所有妇女新旧服装的插图,也都是她自己画的。我约略一读,就觉得她英文的高明,而画笔也十分生动,不由不深深地佩服她的天才。
一段是几十年后的回忆,用小说的体裁写出;另一段则是事情发生不久的追记,用纪实手法写出。从真实性角度来看,周瘦鹃的记载提供了与事实最接近的文本。譬如周文说张爱玲到他家共有三次:第一次是投稿;第二次是一星期后等回音;第三次是知道要刊用了,当晚来预约茶会。很能看出张爱玲和她姑母的精明。首先,投稿时请了个介绍人黄岳渊,这个人因为花木之嗜好与周瘦鹃走得很近,特别是他的 《花经》 一书,不但在写作时,周瘦鹃父子出了大力,而且出版时,周瘦鹃也尽了推介之职。这个黄岳渊,与张爱玲的母家黄家也颇有点渊源,由黄岳渊的介绍,周瘦鹃自然要认真对待,不会轻易地丢进字纸篓里。一个星期后,张爱玲得到了刊用的确讯,为了表示感激之情,也就有了进一步的茶会招待。试想,如果当天得不到刊用的确讯,这个茶会还会不会有就是个疑问了。
在张爱玲的记述中,投稿是自己“去”的,没有讳言,不过,由别人介绍的情节就没有了。一星期后确定刊用也由自己亲自跑去变成了“来信”,特设招待周瘦鹃的茶会也变成“只得写了张便条去”,还由周瘦鹃打来电话约定时间。周瘦鹃是誉满上海滩文坛前辈,张爱玲是初出茅庐的青年女子,当时只是“给英文 《泰晤士报》 写剧评影评,又替德人所办的英文杂志 《二十世纪》 写文章。至于中文的作品,除了以前给 《西风》 杂志写过一篇 《天才梦》 后,没有动过笔”,可以说,《沉香屑》 不过是张的处女作,而且这次完全是张爱玲有求于周,她需要借《紫罗兰》这个平台登上文坛,渴望得到周瘦鹃的揄扬,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会对周瘦鹃这么简慢不恭么?因此,张爱玲的表述已经脱离了现实,是以自己后来创作时的身份和心态来改变了真实的现实。
周瘦鹃对待张爱玲,也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对等态度。因为有好友黄岳渊的介绍,因为有茶会的招待,所以周在行文中体现了有限度的赞美:对于小说是“一壁读、一壁击节”,“深喜之”,同时“她英文的高明,而画笔也十分生动,不由不深深地佩服她的天才”。以张爱玲的聪敏和敏感,当然读得出这些文字的言不由衷,或换句话说:没有出自内心的激赏,不仅如此,经过茶会的“亲密接触”,张爱玲明白“他当然意会到请客是要他捧场,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大家都没多少话说。
这个感觉是对的。
如果我们光看周瘦鹃的记述,很多人或许会得出相反的结论,认为周瘦鹃对张爱玲非常“激赏”,花了这么多文字来推介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女青年,也不吝用了很多赞美的言辞,为什么张爱玲会觉得不是“激赏”?是不是一种故意遗忘,故意误记,甚至是忘恩负义?
我们只要看张爱玲从此之后不再在 《紫罗兰》 露面,就明白端倪,张爱玲的感觉是不错。这个不错的感觉不仅来自两人见面后的直觉,而且还有两点值得一说:一是张爱玲小说在《紫罗兰》上排的位置不靠前;二是如果读过该两期的 《紫罗兰》,就明白周瘦鹃赏识的人和小说是什么,因为在 《紫罗兰》 上 《写在紫罗兰之前》 和 《后记》里都有周瘦鹃写的编后语,他真正赞美的要推介的是什么,一看就了然了。
我们再回过来想想,你张爱玲毕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文学女青年,拿来的不过是处女作,能这样帮着“吹嘘”,周瘦鹃能这么对待张爱玲,也尽了他作为主编的责任。周瘦鹃赏鉴的不是张爱玲一路的文章,我们或许可以说周的赏鉴力不高,但不要忘了我们看到的是现在的张爱玲的文章和文名,而周瘦鹃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文学女青年的张爱玲的人与文。
(选自《缘来如此——胡兰成、张爱玲、苏青及其他》/黄恽 著/福建教育出版社/ 2014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