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鸡蛋能走多远

2015-05-06 09:59连城
少年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雕刻家卤蛋老杨

连城

1

天气很好,丁香花在天井里发出香味。雕刻家站在门口,和邻居胖婶说话。

“那只鸡,你炖了吗?”

“还没,我下不去手。我是素食主义者,只怕……”

“你个傻瓜!炖鸡有什么吃不惯?那可是营养丰富的柴母鸡,我特意从乡下买来的,还不把它吃了!你看看你,都瘦成骨头架子啦。”

雕刻家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后来,胖婶回家了,雕刻家退回天井,掩上门。他看到罩在竹篓下的母鸡,羽毛黄亮,一双黑豆似的眼,样子要多无辜有多无辜。雕刻家动了恻隐之心,他自言自语地说:“营养不良怕什么?我可以吃维生素片。这可是条鲜活的生命呀,我不能吃了它!”他把竹篓揭开,把母鸡提起来,一个圆东西立刻出现在他视野里,又红又白,光亮滑溜——这只母鸡,居然在鬼门关的门口,给他生了一只蛋!

“呵呵,好!一只鸡蛋,我吃它就够了。”雕刻家把母鸡拎走,还给了邻居。回来时,他把鸡蛋捡了起来。它还是温热的,在掌心里有种感人的温度。

“我一定隆重而仔细地吃掉你。吃一只鸡蛋,我还是有胆子的。”雕刻家把鸡蛋郑重小心地放入冰箱,和芦笋、紫菜、雪梨、猕猴桃、鸡蛋果放在一起。

冰箱门关上后,灯光就灭了。冰箱里陷入黑暗。但是它们,冰箱里的居民们,还是能看清彼此的面目。

“真稀奇,居然来了一只鸡蛋!”说话的是个猕猴桃。

鸡蛋闷声不响地看着它。

“要慎重。”又一个圆东西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它至少比鸡蛋大十五倍,身上鼓满了肌肉条,气色极好,满脸红光。那是一只南瓜。

鸡蛋还是没有出声。它屏息静气地打量它们。碧绿的芦笋,紧紧地拥抱成一束;淡黄色的百页,亲热地贴成一叠;七只洁白的雪梨排成整齐的行列;然后,猕猴桃一列,鸡蛋果一列,就连南瓜也有双生兄弟。鸡蛋忽然意识到,只有它,是独自一个。

原住民们得意洋洋地看着鸡蛋。一只鸡蛋果说:“主人是个强迫症患者,怎么样,我们的队伍够整齐吧?”

“是的。”鸡蛋说。它孤独地待在冰箱门上的格子里,简直是和大家对峙着。怎么会这样?鸡蛋在心里说。它第一次体会到,活着不仅仅需要一个容身之处,还得有自己的亲人。

“不要羡慕我们,”一只南瓜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鸡蛋,“我们的结局只能在盘子里,你不一样,你有可能变成鸡。”

鸡蛋有点高兴了,如果变成鸡,它会是一只公鸡,还是母鸡呢?

“别异想天开,落到冰箱里的鸡蛋,永远不会有那种好命的!”一根芦笋愤愤地说了句。

2

雕刻家胃口很小,冰箱里的食物,很久都没动多少。

鸡蛋越来越感到孤独了。芦笋和百页有庞大的家族,雪梨和猕猴桃兄弟众多,连南瓜都有伴儿,只有它——不,还有鸡蛋果呢。

鸡蛋曾经试图和鸡蛋果攀上亲戚。鸡蛋果说:“我们和你八杆子打不着!我们是树上结的,你是母鸡生的,怎么能一样呢?”

鸡蛋难过得说不出话。

“别难过,外面遍地都是鸡蛋,我在菜市场亲眼看到的。只要你有机会出去,就能见到它们,当然了,前提是你得离开主人的家,他是一位素食主义者,永远不会买鸡蛋的!”

鸡蛋心中升起了希望,离开冰箱,离开主人的家,去寻找自己的兄弟,并和它们相见。

“你想出去吗?但是生鸡蛋很容易碎掉哟,除非煮熟!煮熟就结实多了,想滚多远就滚多远。不过那样一来,你就永远变不成鸡啦!”

那天晚上,很晚很晚,蔬菜水果们都睡着了,鸡蛋还清醒着。清醒的鸡蛋做了一个决定:离开冰箱,去和一只或一堆鸡蛋相遇,哪怕被煮熟,它也要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3

一天又一天过去。鸡蛋果中的老七和老八离开了,猕猴桃中的老大也离开了,百页家族是一起走的……鸡蛋很焦虑,还要多久,才能轮到它呢?

南瓜说,时间拖得越久,鸡蛋变成鸡的机会越渺茫。不新鲜的蛋是孵不出小鸡的!

南瓜的话更坚定了鸡蛋的想法。反正它变不成鸡了,那么支撑它的信念只剩下一条,这样一来,很简单了……

一天,冰箱门被拉开了,雕刻家用梦游般的眼神扫遍冰箱。

“近来太虚弱了,那几个作品,耗去了我太多体力。吃个鸡蛋补补吧。”他把鸡蛋拿了出来。

这一切来得太快,鸡蛋甚至都没来得及和邻居们道别。

雕刻家决定把鸡蛋煮了吃。他洗了鸡蛋,洗了电热杯,然后在电热杯里加入清水。他倾斜着杯子,慢慢把鸡蛋放了进去——在鸡蛋的意识里,这是一个定格的画面:漆黑的隧道,就像莫测的未来,然而不扑进去,又怎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鸡蛋义无反顾地扑进了隧道。

雕刻家给电热杯通上电。水很快热了,躺在杯底的鸡蛋感到温暖的舒适,随着温度的增加,它的内心变得坚实起来,不再有动荡不安的感觉了。

“煮好了。”雕刻家说。他倒掉热水,取出鸡蛋,放在水龙头底下冲。这时候有人敲门,雕刻家走过去把门打开,发现门口站着邻居家的男孩。

“叔叔,奶奶不在家,我饿了,您可以给我一点食物吗?”

“呃……”雕刻家手里正握着鸡蛋呢。他犹豫了几秒钟,把鸡蛋给了男孩。

男孩兜着滚热的鸡蛋,没走出两步,奶奶回来了。她就是送鸡给雕刻家的胖婶。

“阿宝,你拿的什么?”

“叔叔给的鸡蛋。”

“白煮蛋?不好吃!我刚买了糯米麻糍,你先吃这个,鸡蛋等我用茶叶煮煮你再吃吧。”

胖婶把鸡蛋带回了家。她在锅里放入清水,又放茶叶、八角、桂皮、香叶、生姜、冰糖、花椒、酱油、盐……然后她把鸡蛋磕了磕,也放了进去。和鸡蛋一起放进去的,还有几十个圆圆的小家伙。

锅盖上了,水慢慢滚了,作料温柔地摩擦它们的身体……一阵又一阵细碎的碰触,让鸡蛋战栗。

“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吧?”鸡蛋控制着激动的心情,开了口。

“你是谁?”

“我啊,鸡蛋嘛。”

“噢,我们不是你的兄弟,我们是鹌鹑蛋!”

鸡蛋一阵失望。它仔细瞧了瞧,果然,它们的个头比它小得多,而且斑点密布。

鸡蛋感到难堪,和在冰箱里一样,这一次攀亲戚,又失败了。

4

茶叶蛋煮好了,胖婶打开锅盖,把蛋取出来晾凉。男孩吃饱了糯米麻糍,又玩去了。他出门的时候,对门的小阿姨走了进来。

“阿姨,我今天要回老家了,要不要帮你带点东西?”

小阿姨家乡特产的红皮大花生,胖婶早就想要了,又大又白的芸豆米也是她的心仪之物。

“不麻烦的话帮我带点花生,要是没有,芸豆米也行!只是老接你们的东西,怪不好意思哟!”胖婶的嘴巴笑开来。

“阿姨还跟我客气!我两样都帮你带点吧。现在我得走了,火车半小时之后开!”

“小金等一下!我这里有刚煮好的茶叶蛋,你带点路上吃!”胖婶一把扯住小阿姨的胳膊,飞快地拿保鲜袋装蛋。头一个,就把鸡蛋捡了进去——那些鹌鹑蛋,她想留给阿宝多吃两天。

鸡蛋待在保鲜袋里,和十来个鹌鹑蛋在一起。它知道自己即将踏上一条不平常的路途,那么,在这条路上,它这只鸡蛋能走多远呢?

小金很高兴,因为她要回乡看她的老父亲。一年没有回去了,不知他可变了样子,他总是不好好做饭,煮一锅稠粥,吃一天。

小金先坐公共汽车,然后坐火车。火车稳稳开着的时候,她把胖婶送她的那包茶叶蛋拿出来,拈出一颗鹌鹑蛋,仔仔细细剥掉皮,丢进嘴里……她剥了一颗又一颗,吃得津津有味,那枚鸡蛋,却始终没有碰一下。

她为什么不吃掉我呢?鸡蛋感到纳闷。是不是太孤独的蛋,连做食物的资格都不够?想到这儿,鸡蛋越发感到焦灼了,它想,它要尽快和另一只鸡蛋相遇。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它从来不知道兄弟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因为归根结底,兄弟就是另一个自己啊。

后来, 小金的目光终于落在鸡蛋身上。

“我再也不想吃鸡蛋了!小时候,煮鸡蛋,炒鸡蛋,除了鸡蛋,什么荤菜都没有,我都吃伤了!不过,爸爸连鸡蛋都不肯吃,他总是省给我!”小金想到宠爱她的爸爸,眼睛湿润了。她想,她应该把这只鸡蛋省下来,带回家给爸爸;她还决定回到家就去菜市场采购,买鱼买肉,给省吃俭用一辈子的老父亲,好好做一餐盛宴!

5

小金的家在一个小镇上。爸爸在街上摆小摊,卖各种蔬菜种子。小金找到了他。

“爸爸,我回来啦!” 小金乱挥双手。她高兴地看到,爸爸的样子一点没变。

“回来啦!”爸爸温和地说。他的眼里含着笑意,似乎阳光的温暖全涌到他眼睛里了。

小金陪爸爸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要钥匙回家。回到家,她放好行李,打扫了一遍屋子。又去买菜。猪脚、鸭脖、牛百页……买了一大堆。

“爸爸喜欢吃卤味,我给他多卤一点儿,放冰箱,喝酒的时候拿一点出来就可以了。”小金挽起衣袖干起来,拔毛、焯水、下锅卤,锅里放了所有能放的作料,八角、桂皮、葱、姜、茴香、砂仁、甘草……慢慢地,锅开了,咕嘟咕嘟像温柔的猫念经,诱人的香味渐渐弥漫在厨房里。

小金哼着歌儿,忙碌地擦拭饭桌、碗橱,想着爸爸回家贪婪抽动鼻子的模样,她笑了。

“咦,还有个茶叶蛋!”小金看到吃剩的茶叶蛋放在碗橱上。鹌鹑蛋一个都没有了,只有一个鸡蛋,看起来要多孤独有多孤独。小金瞅着它,发了好一阵子呆。她说:“真是一只孤独的鸡蛋啊。我把你卤一卤吧,虽然不能改变你的处境,总归能更美味一点,是不是?”于是她替鸡蛋剥掉外衣,把它投进沸腾的卤锅里。

没了衣服的羁绊,鸡蛋觉得自己更灵活了。它在卤水中不停地打转,由于运动而快乐。它想,小金阿姨是懂它的,因为她知道孤独的滋味……

爸爸回来了,一进门就抽鼻子,“唷,好香!”

“可不是!”小金得意地说。

“闺女一回来,我就有口福啰。”

“可不是!”

小金替爸爸摆酒盅,拿筷子。爸爸微笑着坐下,忽然又站了起来——有个人进来了。

“老金,吃饭呢。”

“老杨,过来一起吃!我还没端盅子。”

“不啦不啦,老太婆今天不在家,我得早些赶回去看门。你给我装一包萝卜种子,一包香菜种子。”

“陪我喝罢了再走!”老金一定要杨老头坐下喝酒,小金也往他手里塞筷子,老杨却死活不依。他说:“真的,老太婆走亲戚去了。家里又是鸡又是猪,不敢耽误!”

“这样啊?”老金恋恋不舍地说。他只好替老杨装种子,装种子的时候,他看到那口沸腾的卤锅,忽然觉得应该让伙伴分享自己的口福。于是他拿来一口大搪瓷缸子,替老杨装了满满一缸卤味。

“这多不好……”老杨不肯接。

“我闺女的手艺,尝尝!”老金骄傲地说。

“侄女做的?那我不客气了!”

老金父女把老杨送出门,一直送到巷口。老杨拎着的大搪瓷缸里,除了牛百页、卤豆腐干、卤猪蹄,还有一只卤蛋——那只走了千里路的鸡蛋!

6

鸡蛋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走向何方。随时都有可能被吃掉,又随时可能峰回路转,很有意思,不是吗?

当然,鸡蛋是期待峰回路转的。它希望自己的路,能走得很远、很远,因为直到现在,它还没有和另一只鸡蛋相遇呢。

老杨家住乡下。一进小院,鸡蛋就听到了鸡上宿的嘈杂声。鸡蛋心里一阵激动,啊,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接近自己的同类!

老杨把缸子放桌上,就去忙了。喂鸡,喂猪,收拢干草,收衣服……后来,终于忙完了,他坐下来,从暖壶里倒一碗开水,配张烙饼,吃他一天当中最后一顿饭。

小金的手艺真是没话说!肉卤得很酥,牛百页卤得很烂。老杨慢慢地吃着,体会到老金晚年的幸福,真让人羡慕!

“不过,要是我老太婆在家,也会卤,大约卤得不比她差。”老杨转念一想,想到了自家老太婆。她其实不太会做菜,一辈子粗茶淡饭……对了,应该省点卤味给她尝尝,她嘴挑,猪肉牛杂从来不上口,只能吃点鸡蛋。

“那么,这只鸡蛋,就替她留着吧。”老杨留下了鸡蛋。家里没冰箱,怕它坏掉,他把鸡蛋用小碟装起,放在透风的窗台上。

操劳了一天的老杨睡着了。淡蓝色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鸡蛋身上。鸡蛋激动地东瞅瞅,西望望,觉得一生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一只鸡蛋能走多远?它走得比自己预料的要远。看了很多不同的人,听了很多不同的声音,闻了很多不同的气味。鸡蛋很喜欢现在的气味,带着栀子花香、干草香,还有一种奇怪的臭味,发酵的粪肥味。

鸡蛋把小院张望了很久。后来,它跳了下去,像一颗心跳回胸膛里。

鸡蛋一跳一跳地走着,曾经的千锤百炼让它变得极有弹性。它活泼地跳着,看了地锦菜,看了车前草,看了竹篱笆,还有一条大尾巴——毛茸茸的,忽然出现在它视野里。只有一条尾巴,尾巴的主人隐没在一个小棚的阴影里。

“我要吃掉你,美味的鸡蛋!”尾巴主人流着口水说。

鸡蛋跳了过去。

小棚里的干草窝里,静静地躺着一只鸡蛋。

一只狐狸虎视眈眈地瞪着它。

卤蛋忽然跳到狐狸和鸡蛋之间,“嘿,你真的是一只鸡蛋吗?”

“当然,我是鸡蛋,你是谁?”窝里的蛋虚弱地问。它白天才出生,却要面临死亡。

“我也是一只鸡蛋!”卤蛋高兴地说。终于见到另一只鸡蛋了,真奇异,它又白又小,真是要多乖有多乖。卤蛋心里立刻涨满了柔情,它说:“你好,兄弟!”

“别耽误我进餐!”狐狸不耐烦了。

卤蛋横在小兄弟和狐狸之间。对手是庞然大物。它们没办法逃脱。

“不要吃它,吃了我好吗?我是一只走了千里路的卤蛋,很美味,你吃了我,准保这辈子再也不想吃生鸡蛋了!”

“真的?”狐狸嗅嗅卤蛋,真香!它的肠胃立刻被抓住了。

“我很香是不是?你能答应我吗?没问题就成交吧,放了我兄弟,它还是个孩子。”

“好!”狐狸答应了卤蛋的条件。

卤蛋最后的感觉是一缕穿透身体的凉风。它模糊地想到,这位小兄弟,有一天会代替它变成鸡吧……

狐狸离开了。吃过世间最美味的卤蛋,所有生蛋对它都失去了吸引力。它决定以后必须再弄个卤蛋尝尝。至于这只卤蛋来自哪里,经历过些什么,都不在它关心的范围内。插图/王笑笑发稿/丁爱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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