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佳灿, 彭 丹, 任 帅
(河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约翰·邓恩是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歌的代表人物。与同时期盛行的抒情诗相比,邓恩的诗歌善用奇思妙喻,把“最不伦不类的东西勉强结合在一起”。[1](P51)邓恩的诗歌在他去世后沉寂了两百多年,直到20世纪20年代邓恩诗集和玄学派诗集的重新编订,他的玄学派诗歌才重新焕发生机,并广为人们接受和欣赏。T.S.艾略特评价邓恩将“思想与感觉化为一体……一朵玫瑰在他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种 感觉。”[2](P136)多种文学理论均对邓恩的诗歌进行了解读,而最近十年发展起来的认知诗学,则可为邓恩研究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
“诗学”指完整、系统的文学理论。当诗学和认知科学结合,研究的着眼点就聚焦于阅读的心智过程。因此,认知诗学是从读者的阅读活动出发,通过研究读者对文本的推理、概括、演绎、监控、理解、记忆等一系列心智活动,以研究文学性文本审美体验的一种文学理论。鉴于人们的思维产生于对客观世界的反映,也建立于共同的生物基础之上,因此人们阅读文本的心智过程是基本一致的。诚然,人们由于生活年代、地域、文化背景的不同,其认知存在多样性,这点本文不做讨论。认知诗学中研究的一些问题和语言学与一些文学理论有相通之处:例如,认知指示语与语用学和话语分析中讨论的指示成分一致。认知诗学中讨论的认知指示语对于阅读的影响,这已在语用学研究的指示语哲学内涵中有更详细的论述。认知指示语的创新之处即在于它创造了使用指示语分析文学文本的一套框架和一系列术语。再例如,认知诗学研究中的认知语法强调不同语言形式在头脑中发挥的不同作用。这与强调意义和功能的系统功能语法也有内在联系。认知诗学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借鉴结合了修辞学、句法学和语言学等传统学科的长处,在此基础上也强调了思维的实用性和创新性。下文将使用认知诗学中的三个认知工具,即图形和背景,意象图式和概念隐喻对邓恩的诗歌进行分析。
玄学派诗歌之“玄”,玄在它使用的奇思妙喻。与邓恩同时代的其他诗人基本上传承了彼特拉克诗歌中典型的喻体,邓恩则有意打破常规,使用非同寻常的喻体来吸引住读者的目光,进而引导读者进行深层次思考,以体会其诗歌之妙。
文学创新和创造性表述可以被看做是日常生活中非文学语言背景下的前景。按照这种观点看,文学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使主观性问题陌生化以及让读者疏离于世界的本来面貌以至使世界以另一种创新性的、全新的面貌展现出来。[3](P14)邓恩诗歌中的奇思妙喻正是以一种创新和一种对常规的偏移来凸显,这种凸显就叫做强势。它是文本中最具有组织力或者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强势就作为一种被前景化的图形,在它的周围,文本的其他特性被动态地组织在一起,称为背景。例如在邓恩的《跳蚤》一诗中:
“你看吧,你看看这跳蚤,
你否认我的成分能有多少?
它先咬了我,此刻又咬了你,
我俩的血已在它里面融为一体。”[4](P187)
这首诗开头的第一句就使用了一个祈使句,是诗人以一个用于“隐指作者”的“额外虚构的声音”来唤起读者对跳蚤的注意。跳蚤这个形象就马上进入了读者的视野,唤起读者的注意力。读者则试图通过更新注意力去“创造和遵从图形和背景之间的关系”。[3](P18)在这首诗里,跳蚤通过一个祈使句来实现前景化,成为这首诗中的图形。
《跳蚤》诗中的跳蚤的意象很容易为读者理解,即跳蚤象征男女的结合。很多时候,诗歌中的意象要求读者进行反复思考和琢磨,唯有正确理解诗中的意象,诗歌的阅读才可以继续进行。一个诗歌意象可以进行多种解读,这个解读的过程就是认知心理学中进行长时记忆提取的过程。一般认为,长时记忆是一种语义记忆,语义记忆通过一个个结点把事物联结成一张网,如图1所示。
图1
由图1可见,“玫瑰”这个事物可以唤起人们的多种联想。把“玫瑰”放在诗歌的语境当中时,读者需要判断出最恰当的一个联想,以保证阅读能继续进行。邓恩的玄学派诗歌中的意象往往不落俗套,甚至有时罗列多个意象,这就要求读者进行大量思考,以体会邓恩诗歌之妙。例如:
“随便怎么称呼,我们确因爱而成这样子;
称她为飞蛾,称呼我也用此名,
我们同时还是细蜡,用爱燃烧自己的生命,
我们发现自己是鹰和鸽,
凤凰之谜对我们更具机智:
我们合二为一,成为凤凰之体。
所以,对中性而言,雌雄皆合适,
我们在爱中死去又在爱中复活,
因这爱而成为一种神秘。”[4](P218)
《封圣》这首诗中连续出现了五个意象,这五个意象均被前景化,成为脱离主体背景的一部分,与背景界限分明。在阅读过程中,读者须对这五个意象都做出正确的解读。读者的思维过程如图2所示。
图2
我们不能把这五个意象割裂,而须从它们的引申义中寻找共同点。这首诗第一句中“随便怎么称呼”暗含着一个零形回指,这个零形回指即世人。在这首诗的意象中,飞蛾、细蜡与火相关,“世人”讽刺诗人的爱情如飞蛾扑火一样自取灭亡,如细蜡一样燃烧殆尽,而事实上,飞蛾、细蜡叠加起来却促成了凤凰涅槃的意象。这三个与火相关的意象叠加,表达出诗人和爱人的爱情犹如凤凰浴火后获得新生。鹰象征男性,鸽象征女性,鹰和鸽的融合暗含着埃及的不死鸟传说。不死鸟可以自我繁殖,认为是两性合一,它在埃及古城海丽波利斯的太阳神殿的祭坛上自焚,然后在灰烬之中获得新生。在诗中,不死鸟的意象即象征爱情的永垂不朽。邓恩通过叠加意象,大大提高了解读诗歌的难度,产生出陌生化的效果。
很多时候,图形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背景上发生着变化。例如在小说中,人物是图形,他们所处的环境就是背景。随着情节的推进,人物在作者设置的大背景上进行各种各样的活动。这种移动可以通过动词和介词的运用表达出来。因此在认知语言学中,空间和时间在人脑中的表达叫做意象图式。
意象图式是一种抽象结构;它来源于人体在外部空间世界中的活动,具有体验性;它是许多具有一些共同特点的活动的“骨架”;它是头脑中抽象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表征;它在人类的活动中是不断再现的;它被用来组织人类的经验,把看似无关的经验联系起来;它产生于人类的具体经验,但由于人类可以把它映射到抽象概念中去,因此它可以被用来组织人类的抽象概念。[5](P81)
在邓恩的《告别辞:莫悲伤》一诗中,邓恩不仅使用了圆规这一圆形意象,也使用了“PATH”意象图示。
“我们的灵魂即便是两个,
那也和圆规的两只脚相同,
你的灵魂是圆心脚,没有任何
动的迹象,另只脚移了,它才动。
这只脚虽然在中心坐定,
如果另只脚渐渐远离,
它便倾斜着身子侧耳倾听,
待到另只脚返归,它就直立。
对于我,你就是这样;我像另只脚,
必须倾斜着身子转圈,
你坚定,我的圆才能画得好,
我才能终止在出发的地点。”[4](P219)
在这段诗歌中,圆心脚是一个静止的不动的点。“另只脚”从圆心点出发跨到外面画圆,最终也要返回圆心脚所处的位置。也就是说,它有一个始源,沿着一个路径到达终点,遵循着“始源—路径—终点”这样的模式。这就是路径图式(PATH SCHEMA)。
邓恩通过运用路径图式,表达出诗人和妻子之间的爱情像圆规的两只脚一样,看似分开,但实际上紧紧相连。即便诗人远走他乡,但仍然和妻子不离不弃,互相依赖,最终回到出发的地方。邓恩借助圆规这一奇思妙喻把深厚的感情浓缩到一个意象之中,并通过这一意象图式让冷冰冰的圆规产生出震撼人心的效果。这种“借物抒情”的表达方式正是玄学派诗歌的一大亮点。
意象图式也可以用于对叙事性的文本进行解读。例如在邓恩的《爱的高利贷》一诗中,有如下描写:
“让我把情敌的情书都当做我的,
在翌晨九时
履践夜半的允诺;顺便把女仆
搞到手,并告诉女主人迟误的缘故;
但让我谁也不爱,对,不要那游戏;
从乡间的青青芳草,到宫廷的蜜饯甜食,
或城市的精致小菜,任人非议
我纵情恣意。”[6](P25)
这段诗歌使用了“OVER”这一意象图式。在这个意象图式中,移动的图形可以被看成是随着一条路线在背景之上移动。图形叫做动体,与之相关的背景叫做地标。诗人作为动体,他的行为被前景化,用一系列的介词引出一连串的动作,体现出诗人对待女性的轻浮心态,从而使花花公子的形象跃然纸上。这与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之中的一段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
“越过了溪谷和山陵,
穿过了荆棘和丛薮,
越过了围场和园庭,
穿过了激流和爝火…”[7](P315)
这段描写也使用“OVER”的意象图式,生动地刻画出小精灵帕克活泼可爱、古灵精怪的性格。
隐喻是指用熟悉的有意义的概念来表述另外的概念,它最初应用于诗学和文学之中,然而在认知诗学中,隐喻常常被认为是大脑思维运作的基本方式。[3](P105)概念隐喻由 Lakeoff和Johnson于1980年出版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中首次提出。隐喻由源域和目标域两部分组成,它通过映射进行工作。
许多日常生活中的表述都暗含了概念隐喻结构,例如英语中常见的一个概念结构“BAD IS DOWN”就可以涵盖许多表达:
He is in a low mood.
Hey man,I’m pretty high right now.
这类概念隐喻非常强劲并四处渗透,并衍生出许多表达。例如我们可以由“DEATH IS DEPATURE”引 出 “DEATH IS SLEEP”,“DEATH IS END OF A JOURNEY”等概念隐喻。这些隐喻在诗歌中创造出独特的艺术效果。死亡是诗歌的永恒主题之一,在邓恩的诗歌中也多有提及。邓恩作为玄学派诗人,其有关死亡的奇思妙喻均可以用认知诗学中的概念隐喻理论来解读。下文即分析同一个目标域“DEATH”和源域之间的映射关系在诗歌中的具体体现。
“死亡即离别”是很常见的一个概念隐喻,在邓恩的诗歌中多有体现,例如《告别辞:莫悲伤》一诗:
“有德之人逝世,十分安详,
对自己的灵魂轻轻说声,走。”[4](P129)
诗人在这里把自己的死亡比作离别。映射过程为:源域的具体概念(DEPATURE)→目标域的抽象概念(DEATH)。诗人把自己比作要上天堂的有德之人,在离别之际镇定安详,不做声响,悄然离世。这与下文中那些悲痛欲绝的亲友形成鲜明的对比。这首诗写于邓恩在1611年出使法国前,是赠与其妻的一首离别诗,通过以死亡作比,强调虽然身体与妻子别离,但精神永远相伴彼此。
在《断气》一首诗中,诗人写到:
“好了,好了,分开这最后的伤悼之吻吧——
它吸吮两个灵魂,使二者都气化而逝灭;
把你的魂魄转向那边,让我转向这边吧;
让我们自己把我们最幸福的白昼变成黑夜。
我们不请求谁恩准谁相爱;我们也将谁都
不欠,一死竟如此廉价,只消说声:走。”[8](P122)
这首诗中,邓恩仍然使用了“DEATH IS DEPATURE”这一概念隐喻,把死亡比作“走”,凸显出诗人求爱不成,以死亡来形容死心的绝望心情。这是邓恩生前发表的第一首诗,从内容上推断应当创作于邓恩婚前。与《告别辞:莫悲伤》中的“走”不同,这首诗的“走”带着求爱不成的怒气,这种对女人既愤恨又求之不得的心态正是邓恩早期“男怨诗”的表达。
邓恩在《死神,别得意》一诗中使用“DEATH IS SLEEP”这种概念隐喻,表现其直面死神而无所畏惧的心态:
“一次短暂的睡眠后,我们长醒不寐,
死亡将不再存在;死神,必死的是你。”[6](P233)
在这首诗中,诗人把死亡与入睡安眠作比,表现出对死神不可一世的蔑视。但这种蔑视是建立在惧怕死亡的基础之上的。邓恩为了生计放弃信仰天主教而转信基督教,叛教的事实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邓恩的内心。邓恩惧怕死后会受到惩罚,在诗歌中邓恩对死亡的“积极乐观”只是一种阿Q式的自我安慰。从认知视角来看,这一概念隐喻的映射过程是由源域的SLEEP映射到目标域的DEATH。
邓恩惧怕死亡,以至于幻想死后能获得重生。在《病中赞颂上帝,我的上帝》一诗中,邓恩探讨了死亡和复活的关系:
“我的西方又将对我有何损害?一如西方和东方
在所有的平面地图(我是其中之一)上都是一体,
死亡与复活也互相衔接联系。”[8](P265)
这段诗中邓恩使用了关于死亡的奇思妙喻。邓恩认为他的生命如同地图一样,在折起来时东西方结合在一起,象征着死亡就是复活。在大病之时,写作此诗,显示出他潜意识对死亡的积极思考与认识。“DEATH IS REVIVAL”这一概念隐喻的映射过程为:源域的具体概念(REVIVAL)→目标域的抽象概念(DEATH)。
综上,我们可以借助概念隐喻这个认知诗学工具剖析出邓恩对死亡怀有的既镇定又惧怕的复杂心情。邓恩因为宗教信仰问题一直怀才不遇,饱受迫害,为了自身生计邓恩叛离天主教而改信英国国教。这种负罪感和矛盾心情深刻地影响了邓恩诗歌的创作,使得其诗歌情真意切,富有魅力。
认知诗学作为一种年轻的文学理论,它可以为我们理解文学作品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认知诗学以读者的阅读活动为出发点,通过使用认知诗学工具对文本的形式和内容进行比较科学的阐释。本文使用认知诗学中的图形和背景理论、意象图式理论分析了邓恩诗歌中的意象,使用概念隐喻理论对邓恩诗歌中关于死亡的隐喻进行了解读。笔者认为以邓恩为代表的玄学派诗歌通过意象和隐喻的娴熟运用制造出陌生化效果。陌生化效果的使用诱导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进行反复思考和判断,并最终领悟其意。诗歌的审美也由此而来。
认知诗学还包括其他一些本文没有使用的认知工具,例如认知语法理论、认知指示语理论、原型理论、话语世界和心理空间理论等等。这些理论在诗歌分析中均可大有作为,使用这些理论进行文本分析定会为我们展现出一幅崭新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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