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卓玛
阿里一夜之间长大了,那时他六岁。
阿妈说那个年岁根本记不住事,可阿里知道即使自己八十岁也还会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的红袖章。
那夜月亮特别亮,特别圆,就是不点上松光,没有土灶里的火,窗口透进来的月色中依然可以看见阿妈跪坐在土灶边,伸长手臂旋起紧扣在一根木棒上的石陀螺搓羊毛,她的松耳石戒指放在糌粑盒子上,每次搓羊毛和挼面粉时她都会嫌它碍事。阿爸坐在土灶的另一边,抱着小妹,他不时地双手托举小妹,惹得她咯咯咯地笑。土灶的牛粪灰里几颗土豆散出阵阵焦香,二妹拿着一根木条认认真真地刨起灶灰,她不时安抚流着涎水的三弟:姐姐马上给你刨一个最大的。阿里的视线更多的落在阿妈旋转的石陀螺上,想好了趁阿妈不在好好地琢磨琢磨这玩意儿。
突然院里的藏獒狂吠起来,大门被急促地敲响,跟着狗吠听到是青明叔叔在叫门。阿里一下起身,阿爸赶紧叫住了他,让他抱着小妹,自己去开门了。
青明叔叔双眼血红地走进家门,跟在他身后的男女也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他径自走向仓库,让阿爸交出钥匙,阿爸没能争辩两句,他一声令下,所有男人扑向阿爸拳打脚踢,而女人们按住了扑向他的阿妈。
阿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看到三个弟弟妹妹在大人们脚下哭喊,自己也跟着哭起来,阿妈从人缝中看到他,用眼神示意他快把弟弟妹妹带到角落里。阿里便在人群中抱出小妹放到角落里,又找到二妹和三弟。他便和弟弟妹妹惊恐地蜷缩在一起,阿爸阿妈被这些人按在地上打得惨叫连连。阿里也曾抱住青明叔叔的腿哀求,可他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如果再闹,把你阿爸阿妈都杀了。
这些人把仓库里的羔儿皮藏袍、氆氇藏袍、珊瑚珠、九眼珠和阿妈的金冠花都拿走了,有人抱走羔儿皮藏袍时踩到了裙裾,滚下楼梯,咒骂声赤裸裸地:呸,撞见鬼了!拉姆阿姨把镶在金冠花上的小珊瑚撤了,小珊瑚滚了一地。
这群人接着把酥油、糌粑、土豆、茶锅、木碗、桌子都搬走了,糌粑撒了一地,留下来来回回的脚印,阿妈的绿松石戒指被青明叔叔踩得变了形,阿里趁大家不备,把戒指藏在了怀里。
阿里和弟弟妹妹都止住了哭,惊恐地看着这些人如此匆忙的进进出出,有一会儿小妹还在他怀里睡着了。
这群人中没一个人迎接阿妈哀求的眼神,也没一个人看看他和弟弟妹妹,很多时候,他们拿着东西经过他们身边时,有意加快了脚步,把脸别向一边。阿里不知道既然是如此明目张胆地抢劫,为什么又要装得鬼鬼祟祟?他们的表情看着极不自在又好像暗暗窃喜。其实在阿里眼里,他们都能像青明叔叔更好,整个夜晚,他的耳边回荡着青明叔叔激情万丈的声音:经堂里的菩萨和经书都丢到厕所里,最大的珊瑚串哪去了?青稞背不动就驮在马背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贫农的,别给这些吃人的牛鬼蛇神留下一针一线。
阿里想,也许他们疯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等明天他们一定会很害羞地把所有的东西都还回来,还会给阿爸阿妈道歉,那时,我一定让青明叔叔把阿妈的戒指弄好。
月亮坠下山崖,没一片云挡住它的没落,家里空空荡荡,能用的不能用的,能吃的不能吃的都拿走了,楼底下的马和院坝里的牛也被牵走了,只剩咕咕(猪的名字)不管这些人怎么推拉,怎么抽打都不肯离开才被留下来,屁股上还是被青明叔叔插了一刀,伤口很多天后才愈合,留下的疤痕叫人寒心!
最后,只剩风在这些人的衣裙间窣窣地穿梭,他们的目光便转向了阿爸,阿爸被他们打得像狗一样趴在地上,阿妈抱着他的头无声地抹泪。
阿爸被他们拖走时双脚已无法触地,头像空口袋一样耷拉着。灰蒙蒙的月光下,阿里记得更清楚的不是阿爸的背影,而是这些人套在手臂上的红袖章,那红袖章在月光下闪耀着太阳的光芒,把每个人辉映得像一尊尊神,在一晕晕红色的光环中变得神圣无比!
阿爸被带走四年了,阿妈和自己还是硬撑着把日子过到了现在。
在这四年里,阿里到生产队申请劳动被一次次拒绝,就是放猪的小事都轮不着他。青明早已当上了生产队大队长,(阿里一直无法揣度从来都偷鸡摸狗惹是生非而被村里人看不起的青明叔叔为什么突然间成了大家最敬重的人,而且大家对他唯命是从)。阿里每次找到他都被取笑:连背和屁股都没有,还想去背肥料。阿里很不服气:我可以做大人做的任何事。青明一把抓过一个背篓,放在他背上,背篓高过他的头,大家哈哈大笑,从此阿里不再出现在青明面前了。
此后,阿里便把心思转到了自谋生路上,他听阿妈念叨过无数次: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你阿爸回来时总得有个人等着!
阿里早已学会了带二妹上山捡照明的干枝桠,有些时候枝桠捡得多了,背不动,便把枝桠捆得紧紧的,开始拉,拖,滚,推,拽,有几次不小心自己和枝桠一起滚下山,还好,只在脸上和身上划了几道口子。
他也经常背着小妹带着二妹和三弟跑到山沟里挖人参果,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让弟弟妹妹不再叫饿,而且还能节约一顿糌粑。这时候,他就想起阿爸带着他去放牧,阿爸总会把一路捡到的酸酸草、野草莓往他嘴里塞,他还嫌不好吃呢。哎!阿爸被那些人带到了哪里?快过年了,他还能平安回来吗?
带走阿爸的人都是一个村寨的,其中扎西叔叔给过他一个闪亮的糖纸,后来被二妹抢去了;拉姆阿姨给过他三个红色的电池盖,两个弄丢了,一个还藏在底楼柱头的缝隙中;还有邓巴叔叔,经常让他骑在他颈项上飞起来,阿里从来不知道那么温和的邓巴叔叔居然比魔鬼还可怕。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变了?为什么阿爸阿妈成了大家的敌人?
这个变化让阿里百思不得其解,他有几次问阿妈,阿妈的回答让阿里的心一下掉进了冰窟窿:孩子,你阿爸阿妈都是四类分子,四类分子在这个社会里是最大的坏人,所以,千万别想会得到任何人的帮助,更别去招惹任何人,我们来到这世上只能给所有人赎罪。阿里想到这里,泪水溢出眼眶,他使劲一擦,偷偷地藏了一些人参果在怀里,藏袍的袖子早已破损成了布条,而肚子上也撕了个口子,这人参果真不好装,可家里还有阿妈和咕咕,我也要让她们吃上一口。
阿妈每天天还没亮就拿着白桦树皮做的碗,从屋子最高处的木柜里舀出一小撮糌粑放在土桌上后到生产队劳动。她每次离开时总是用手抚摸一下他的头,他便摸着黑起床,开始生火烧茶,给咕咕热野菜。
三个弟妹太阳还没升起时就醒了,三弟总是一睁开眼就闻到糌粑的清香,他哭闹着爬向放糌粑的碗。阿里便开始对这一小撮糌粑精打细算,也总是变着法儿在里面加一丁点野果,加几粒芫根丁,尽量让弟弟妹妹多吃上一口。可这些年岁,野果和芫根也是稀缺物,后来他和阿妈把豌豆磨成粉,骨头磨成粉,茶叶磨成粉,草果磨成粉,再把这些粉合在糌粑里。起先三个弟弟妹妹都不肯吃,可随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吃紧,除了小妹不吃茶叶糌粑外,两个弟妹都开始不管不顾了,而阿里尽量让自己吃得最少,有时甚至舔弟弟妹妹的碗当作一顿饭。
当太阳升起,他把小妹抱到院坝里的太阳下,小妹前些日子还摇摇晃晃着可以走,这两天腿上的劲越来越弱。哎!想给阿妈谈谈此事,可阿妈累得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阿妈也给小妹喂奶,可那乳头只能挤出几滴黄水。
阿里最喜欢的还是咕咕,每天太阳出来时,咕咕也会和他们一起挤在院坝里晒太阳,他便和弟弟妹妹围在咕咕身边,抠咕咕的肚皮,咕咕便舒舒服服地张开四肢躺在墙边,阿里便教弟弟妹妹们找咕咕身上的虱子。
最大的虱子在后腿里侧,深深地扎在肉里,抠半天才能拔出来,也只有他才敢动这些贪婪的家伙,小虱子附在表皮上,从肚子上到颈项上到处都有,弟弟妹妹都争着取。
他边取虱子,边告诉弟弟妹妹:咕咕是我家最大的财富,哪怕一滴血都不能让虱子吸取。他把一个大虱子放在两个大拇指甲上一挤,嗒的一声,一丝血迹和着虱子空空的皮囊粘在指甲盖上,弟弟笑着揩了揩脸:哥,这虱子可吸了不少血呢!阿里拿下小妹送到嘴边的一块小石子:哥哥不在的时候,你们千万别忘了取下这些吸血的虱子。三弟黑黑的小手又抓了一个虱子,学着哥哥的样子:我要把你这个吸血的坏家伙弄死!阿里又想起青明叔叔在开会时说的话:我们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八亿人,不斗行吗?
阿里虽然不知道斗争是什么,也不知道要斗什么,但他的心被刺了一下,他多么希望弟弟妹妹别长大,别懂事,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地主,自己是地主的孩子该有多伤心,多自卑啊!就像我一样,走到哪里都有小孩子骂:地主的儿子,黑心的小鬼!那些骂他的小孩以前可都是他的好朋友,他们也曾争吵过,打架过,可没过一会儿大家又和好了,从来不会这么团结一心地把一个朋友排斥在外,毫无怜悯地取笑他,殴打他,甚至不管他的死活。
有次他单独见到了扎克,扎克可是全村孩子里最温顺的一个,他便追着扎克,扎克像躲瘟疫一样逃走了,并远远地对着他喊:大家都说你是吃人的妖魔!阿里以前觉得自己只是坏人的孩子,却根本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吃人的妖魔。他很不服气,自己何时吃过人,何时当过妖怪,最后奔巴恶狠狠地说是大人们告诉他们的,还说谁跟他们家人有联系,谁就会跟着变成妖魔。奔巴是孩子王,所有孩子到哪里玩,做什么游戏,骨头玩具怎么分配都是他说了算,如今他这么一说,还有谁敢反驳,谁会不信呢!
再过三天就过年了,昨天阿妈悄悄告诉阿里明天生产队里要发粮了。阿里一个晚上没睡着,黎明阿妈离开时再三提醒别忘了带口袋,阿妈微笑着挥了挥手里的布袋,那笑容,即使在黑暗中也分外温暖,好像那口袋里早就装满了青稞。阿里也会心地笑了,想着弟弟妹妹吃得小脸蛋儿胀鼓鼓的样子。
月亮从高高的山头露出半张脸,阿妈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阿里用目光搜寻了半天,没看到阿妈背回来的一粒青稞。阿妈看到阿里,哀叹一声,把空空的布袋丢在一边:生产队里早就超支了,一粒青稞都没发。阿里的心咯噔一声,家里吃饭有五张嘴,队里劳动的只有阿妈一个,这入不敷出的日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唉!他赶紧给阿妈斟了一碗茶:阿妈,别担心,我明天就去挖人参果。阿妈的目光呆呆地盯着灶火:这天寒地冻的,孩子,你到哪里去挖啊?阿里的声音很坚定:我有办法,我一定有办法的!他心里想着:我是妖魔,我应该有的是办法啊!阿妈看了看阿里,长满老茧的黑手抚摸着阿里板结的头发:孩子,看看你,脸上只剩鼻子,身上连件遮风的衣服都没有,唉——菩萨保佑啊!阿里赶紧把挖人参果时刨翻的指甲藏在破烂的衣袖下,声音提高了一倍:阿妈,等青明叔叔让我参加劳动,我一定每天挣八分工分。阿妈抚摸着阿里的头,没说一句话,阿里的声音低了下去:那就挣七分,满了十八岁再挣八分。阿妈把熟睡的小妹放到干草床上,取下阿里身上的皮袄缝补,火光把他的体型勾勒得枝条编织的似的。
本来阿妈计划生产队发了青稞,大年三十晚上煮一顿青稞粥,大年初一早上挼一次酥油糌粑。
这酥油是趁着天黑到白玛阿姨家去借的,如果有人发现,别说自己一家,把白玛阿姨一家也会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可白玛阿姨还是决定冒这个险。
为了慎重起见,更为了铭记这份恩情,阿妈去借酥油时带上了阿里,并对白玛阿姨再三许诺:我这身子骨不知何时为人,何时为鬼,但我带了我家大儿子,即使我不在了,他一定会把咕咕卖了还您钱的。白玛阿姨看了看阿里,阿里赶紧挺起胸口,伸长脖子,十分肯定地接过阿妈的话:我保证会还您的!白玛阿姨摇了摇头,把一小坨酥油放到阿妈手里:这阶级啊,把你们害苦了,你家的父辈靠劳动积累的财富怎么就成了剥削?也不知道大家的心咋那么瞎,居然睁大眼睛把白的说成黑的,老天看着呢,也不怕遭雷打。
回来路上阿里想了半天忍不住问:阿妈,阶级是什么?阿妈的声音颤巍巍的:孩子,我们是地主子女,所有的穷人是因我们而受穷的,我们要知道就是见到一头牛,一只狗都要埋头认错!唉——阿妈讲多了,你还不懂,带好弟弟妹妹就行了。阿里的确不懂,茫然地看着前面满是泥石的路。阿妈绕过一个水坑,补充了一句:阶级就是一个魔鬼,他可以把你捧上天,也可以把你打入地狱。阿里苦笑一声:阶级是从哪里来的?阿妈翻过围腰帕,揩了揩冻在阿里唇上的鼻涕,指了指阿里的心口:阶级是从这里来的,这里住着菩萨,也住着魔鬼。阿里就更不懂了。
为了迎接新年,小妹有一件衬衫要翻新,三弟的藏靴要换鞋底,这是阿妈暗地里请益西爷爷做的,益西爷爷说过不收钱,还安慰阿妈:人啊,是最没定性和思考的动物,只要有人挑头,有人支持,会昧着良心把坏事做尽,还会坚信自己做的都是最有意义的事!你也别太伤心,再黑的夜还是有人醒着的。
阿妈说等卖了咕咕,一定要给爷爷把针线钱补齐,这年岁,没一个人的日子是富足的。
阿妈虽然每次都以咕咕的名义欠下许多债,可阿里始终觉着阿妈是从没打算卖咕咕的,她每天清晨离开时会看好一会儿咕咕,每天晚上回家时,会蹲在咕咕身边给它挠痒痒,温柔地对它说:咕咕,在你的护佑下我们家又度过了一天。咕咕是阿妈最大的依靠,阿里从阿妈看咕咕的眼神里知道,那比看生产队里的任何一个领导的眼神还崇敬,还温和,仿佛咕咕是一尊佛,一尊专门为她救苦救难的佛。
也是,细想起来,只要有了咕咕,阿妈总能暗地里借到一些食物,但现在,这现状已悄然改变了,因为阿妈以咕咕的名义借过太多次,它基本上成了别人的财产,阿妈也再没颜面以咕咕的名义去借食物了,也不能说没颜面,阿妈在村里低声下气,四处哀求时早已没什么颜面可言了,现在就是不顾及颜面也没人敢借了,借她食物的人都开始揣摩她的咕咕什么时候换成钱,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欠自己的东西。还好,他们还是很仁慈地把这想法留在了心里,让阿妈得以留存一丝尊严主动奉还。
转眼就是年关了,阿妈没拿回青稞让阿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决定自己去找找青明叔叔,青明叔叔原来还是自己家放牛的佣人,想到孩子多,阿爸每年年底总是多给他一坨酥油和一袋糌粑,他现在不说还回那些酥油和糌粑,生产队该发的青稞他可不能克扣啊,我们已经在生死边缘了,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置于死地?阿里越想越想不通,决定现在就去问个究竟。
月亮在树林中穿梭,四周朦朦胧胧的,树影和土包像无数沉默的老人,看着阿里急匆匆地赶路。
阿里感觉身后有个影子一直跟着,他听舅爷说过,到了黄昏,人的双肩上会亮起两盏酥油灯,一边一盏,让妖魔不能近身,如果晚上向后看,就会打倒这盏酥油灯,阿里想着舅爷的话,一直不敢回头。可他又突然想起奔巴和小伙伴们的话:你是妖魔,你是妖魔的孩子。阿里恼怒地挺起胸口,往身后看,从左边看,从右边看,甚至在一个土包上坐下来往四周怒吼:我是妖魔,你们出来啊,你们都出来啊,我们都是一样的!月亮在树林中抖了抖,风儿吹得脸发痛,杂草丛生的刺笆笼深处,几只鹧鸪窸窸窣窣地钻到了更深处。
没得到回应,阿里一路奔跑。这条路他太熟悉了,自己还有个家的时候,就是有爸爸妈妈的完整的家的时候,现在生产队的房子是自己家的房子,青明叔叔住的那间房是全家人睡觉的房间。还有很多房间里存放着青稞、麦子、藏袍、金银首饰。屋后有个大地窖,里面藏着洋芋、萝卜和芫根。打开地窖,有时,几只耗子在里面下了一窝粉嘟嘟的小耗子,有时几只黄头地虫懒懒的爬在芫根上。哎——那时候,怎么会知道这吃的东西会要人的命。
阿里还没走近房门,远远地听到一阵怒骂和哭闹,他便放轻脚步靠近房门,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抖得厉害,手也冻成了一团,他不知道这是因害怕还是冷,或者是尊严,他就是不敢上前敲开那扇大门。他便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越来越让他揪心,越来越让他害怕,那带着刺骨的哭号,在阿爸被拖走的夜晚已烙印在他的生命里。
他赶紧转到房屋后,垫了很多石子,悄悄爬到底楼马圈的天窗前,就着窗棂上木格子分割的空间往里找寻。
阿妈被几个人押在人群中,四周围坐着全村的大人,而青明叔叔正坐在舅爷经常晒太阳时坐的木墩上,满脸通红地怒吼着:当初你们让我们去放牛,让我们去收庄稼,凭什么最后酥油和青稞都拿给你们收走?阿妈挣扎着,好像随时都准备起身和青明同归于尽:因为牛群是我们省吃俭用换来的,因为土地是我们一锄一犁挖开的,如果当初不是可怜你让你到我们家来放牛,你早就饿死了,你的家人也早就饿死了。呸,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青明一下站起身,扑到阿妈跟前狠狠地扇了几个嘴巴,当每一记耳光响亮地传到阿里的耳朵里时,他的身子都要哆嗦一下。
青明怒吼着:大家看,大家看,这个魔鬼,她和她家族吸了全村人的血,她还不承认,快点拿石头来。阿里害怕得差点背过气:阿妈会不会被青明叔叔砸死?他再次紧紧地握住窗格子,不慎脚下一滑滚到地上,手里依然紧紧地握着一截木格子。
幸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阿妈身上,没听见他的响动,他赶紧爬起来,垒起石头,又使劲往窗口爬,隐忍着哭,哆哆嗦嗦地祈祷:菩萨啊,求求你救救阿妈,求求你救救阿妈!当阿里又爬到窗口时,看到阿妈的藏袍被脱掉了,袒露着胸口,胸口挂着两个空空的乳房,白惨惨的腿跪在刺笆上。阿里放开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膝盖,眉头皱得紧紧的。
阿妈的头发散开了,从额头披下来,压在一块大石下,阿妈的脸埋在头发下,几乎低到了尘埃里。还好,阿妈没死,阿里依然听到阿妈的怒吼:如果老天没死,他一定会惩罚你的。青明脱下靴子,从里抓出一把草垫,丢给身边的女人:快去把这个疯女人的嘴堵上。
阿妈再没声音了,阿里感觉脸上有个湿漉漉的东西流到嘴里,咸咸的,他抹了一把脸,擦了擦眼睛,鼻涕又冻在嘴唇上。
青明的声音嗡嗡地响起:快去,把这个女人的舅舅抬上来,还说是什么学富五车的大喇嘛。
几个小伙子抬着一张毡子,毡子放在人群中,毡子的四角一放开,里面蜷缩着一副人皮包裹的骨架,而那骷颅深陷的眼窝里,眼皮还在微微抖动,那眼珠早已褪尽了生命的光亮,愣愣地望着虚空,已没一丝气力转动一下了。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益西爷爷的手按在心口,悄悄嘀咕着:唵嘛呢叭咪吽,这是什么世道啊?!青明踢了踢骨架,大声对着所有人:别相信这些骗人的喇嘛和狗屁经文,如果他有本事,为什么不上天不入地,为什么现在这副模样,想活活不了,想死都做不到?
阿妈无声而又拼尽全身的气力挣扎着,她终于抬起了头,一缕头发被生生地拔出后压在石头下,头皮上瞬间多出一片空白,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舅舅(很多藏区舅舅是一家之主,担负着帮妹妹或姐姐抚养教育子女的重任,同时他会受到全家人最大的敬重和爱戴)。好半天才跪着走过去,静静地把额头触碰到骷颅的膝盖:舅舅啊,求求您离开吧,这里已是十八层地狱了。骷颅的眼里流出一滴泪,这骷颅里居然还有一滴泪,他的嘴唇动了动,如果那耷拉在牙齿上的皮子算是嘴唇的话。阿妈再也不哭不闹了,闭上眼睛轻轻念叨着:舅舅啊,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您,如果有来世,但愿我们都不再为人。
阿里认识的舅爷胖乎乎的,总是带着慈爱的笑,经常帮他躲避阿爸的鞭子。村里所有人见到他,都会取下帽子,弯下腰,双手合十地请求他的膜顶和教诲,而大家得到膜顶和教导时,发自内心的虔诚和喜悦绝对不是假的,就像今夜大多数人的愤怒是真的。阿里也曾好奇地问过阿爸为什么大家那么恭敬舅爷,阿爸说:在西藏三大寺的辩经会上,一个喇嘛每战胜一个对手会得到一张藏毯垫在身下,而舅舅的藏毯垫得无人能及,从此,所有的喇嘛和群众都对舅舅无比崇敬。
阿里想着舅爷的样子,爬下窗口,蜷在墙根紧紧地咬着下巴,不停地用胳膊抹眼泪,他又用几分渴望却更多的是绝望的泪眼不时地望望窗口透出来的一丝昏暗的灯光。
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阿里一骨碌爬到窗口,看到大家正散去,而阿妈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大家都散了,整个马圈里只剩阿妈低低地啜泣着。阿里好想跑进去抱住阿妈,可他答应过阿妈,自己一定看管好弟弟妹妹,他暗暗嘀咕着:阿妈,能起身吗?能走回家吗?我和弟弟妹妹等着你回家啊!
突然马圈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青明叔叔靠近阿妈:怎么样,被批斗的滋味不好受吧?早跟我睡一觉,还能惹出这么多事?!阿妈竖起了双手的大拇指,对着青明叔叔低声下气:我睡……我跟你睡……求求你放过舅舅,让他早点离开。青明叔叔哈哈大笑着脱去藏袍。他并没把脱掉的藏袍放在一边,而是小心翼翼地取下红袖章,重新戴在白色的毛衣袖子上,满脸恭敬地摸了摸:全靠它给我撑腰!
阿妈艰难地起身吹灭了油灯,阿里依然看到那红袖章在一片灰暗中熊熊燃烧,把整个屋子照得比白昼还光鲜。
阿里缩在墙根双手托着腮:青明叔叔又不是我阿妈的孩子,为什么想跟我阿妈睡觉?他不是说阿妈是牛鬼蛇神吗?他怎么敢和牛鬼蛇神睡觉?难道……难道他也爱我阿妈?阿里一下打直了脊梁,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可没过一会儿,阿里又缩成一团,摇着头:不可能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我舅爷,批斗我阿妈?但是……可是……哎——这大人的事为什么那么复杂,如果仅仅和青明叔叔睡睡觉就可以免去批斗,阿妈为什么不早点睡啊,害得舅爷被关在猪圈里变成一副骨架,害得全家人没吃饱过一顿饭。今天阿妈跟青明叔叔睡了,也许明天他会放过舅爷,会把我们克扣的青稞还回来,还会把阿爸也送到我们身边……
阿里想着想着,脸上有了笑,蹦蹦跳跳着回家,身后跳跃着一串童音:酥油装满柜,青稞堆成山,阿爸阿妈哈哈笑!
夜晚,阿里梦中又回到了从前,阿爸带着青明叔叔和他去放牧,手里的握朵(赶牛的抛石器)挥得嗒嗒地响,舅爷在楼上煨桑(用松枝的烟来祭祀山神的活动),松柏的清香飘满天空,院坝里青稞晒了一地,阿妈和弟弟妹妹正挑拣着混在青稞里的石子,咕咕被放生了,耳朵上飘扬着一根红丝带……
第二天早上阿妈没能起身,她脸色惨淡,阿里和弟弟妹妹忧心忡忡地围了她一天。晚上,阿妈决定让阿里明天就去让昂卡集市的收购站卖掉咕咕。
阿妈哀求的眼神看着阿里:孩子,别又把欠别人的东西翻过年了,别让大家以为我们真的是吃了肉连骨头都不吐的牛鬼蛇神。阿里无声地点着头,眼泪在眼窝里忍着。
阿里无数次地咀嚼阿妈的话:阿里,你知道咕咕是全家的命根子!阿妈这句话就是说可以把全家的命根子托付给我,那么说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像个大人一样做很多事了,阿里想到这里,暗自嘀咕着:阿里,再别让阿妈累了!
月亮爬上山头,阿里举着松光,四个孩子扶着颤颤巍巍的阿妈来到墙角的咕咕处,咕咕一直没睡着,看到大家围着它,抬起头嗯嗯地叫着,阿妈伸手给它挠痒痒,那手抖得厉害,阿里把手按在阿妈的手背:阿妈,你儿子已长大了。
两个妹妹嬉笑着开始给咕咕挠痒痒,弟弟抚摸着咕咕的鬃毛,阿妈悄悄抹泪,阿里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咕咕的头,眼睛和嘴。
那个夜晚,征得阿妈同意,全家和咕咕睡在一起,夜半,咕咕吧唧了几下嘴,弟弟妹妹们睡得很死,阿妈翻了一次身,骨头嘎哒嘎哒的响,阿里屏声静气地凝听阿妈的鼻息,有时又伸手抚摸抚摸咕咕的头。
天还没亮,阿妈叫醒了阿里和二妹。她把最后一个锅魁用布包好,放到阿里怀里,并让阿里把本该全家人当早饭的一小碗糌粑一大半喂给了咕咕,并紧紧地握着阿里的手:孩子,做人不能忘恩,不管需要报恩的对象是一个人,一头猪还是一群鬼,就是卖不出好价钱,也千万别让咕咕死在刀下。
等咕咕吃完舔净,阿妈伸出颤抖的手,抓住阿里握着拴着咕咕绳索的手:儿子,全家的命都拽在你手心了。
阿里牵着咕咕,二妹拿着一根枝条跟在咕咕身后,其实不需要牵也不需要赶,咕咕很听话。
听说让昂卡是个很大的集市,是阿里从没去过的,而今天,这样的新奇突然落到他头上时心里空荡荡的。阿里知道,柜子里已经没有一瓢糌粑了,今天早上他在柜子里呱嗒呱嗒地掏了半天才舀到半碗,后来又拿刷子刷了半天才把碗填平,放在柜头当阿妈和两个弟弟妹妹一天的口粮。
太阳从山顶滚下一线金丝,在阿里的鼻涕上闪闪发光, 二妹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总是喊饿,阿里不得不打开包裹,掰了一小块锅魁给妹妹,而自己只有饿得走不动了才准备吃。阿里最大的烦心事就是藏靴的底子磨破了,里面垫的草一点一滴地走丢,出门时找了一截绳索把靴子和脚紧紧地捆在一起,但没走几步,绳索就松了,重新再拴,再松,再松,再拴。
太阳的辉映下,残雪躲在低洼处,阿里索性脱下靴子,光脚踩在地上,脚冻过了就开始发烫。
阿里一路想着舅爷,也许死了更好,可……可我再也没舅爷了。但昨夜的那副骷髅,我还敢认他是舅爷吗?他还会笑吗?一颗颗泪珠滴滴答答地掉在胸口,他只在妹妹跟上时才赶紧抹去满脸的泪水。
一路遇见人,阿里问让昂卡集市在哪里,一直走到快中午,才看见远远的有几间瓦房,这时阿里的肚子饿得咕咕响,而二妹哭丧着脸。
阿里找了一块草坪休息。他又掰了一小块锅魁给妹妹,自己夹了一丁点塞进嘴里,本来一个巴掌大的锅魁,要两兄妹支撑一天,现在已吃了一半,阿里把剩下的一半锅魁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咕咕闻到锅魁的清香,撸起嘴巴张开鼻孔直往阿里身上抻。阿里摸着咕咕的头:你看你哥哥,怎么把你给忘了?一个锅魁已经拿给我们妹妹吃了一半。二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阿里又从怀里掏出锅魁,打开包裹,掰了一小块放到手上让咕咕吃,二妹痴痴地看着咕咕,吧唧着嘴,阿里也大口大口地吞着涎水,他忍不住又用指头夹了一丁点锅魁放到二妹嘴里,而自己则反反复复地舔起刚夹过锅魁的指头。
等咕咕嚼完最后一粒麦香,阿里和二妹又给它挠了一会儿痒痒,咕咕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阿里心好疼:也许今天,或者明天,那些人会不会把它杀了,我救得了它吗?
阿里端详了咕咕许久,用袖口擦了擦挂在它嘴角的一撮泥,又用手指梳理好鬃毛。他又把妹妹满头乱飞的头发梳理得溜顺一些,再把她撕烂的藏袍后襟打了个结,看着不那么邋遢了。再看看自己,风一吹,满身的补丁像树上挂满的树叶,还发出啪啪的声响,光着的双脚又黑又脏。他们便走到一处小溪边,喝了几口水,阿里打湿衣角给妹妹和自己擦了一把脸,又洗了洗自己的黑脚。
走进集市到处闹哄哄的,阿里问了五个人才找到卖猪的收购站。一进院坝,一股腥味扑面而来,满地都是乌黑的泥水,阿里好不容易洗白的脚丫一下埋进污泥里。
阿里伸长脖子到处张望,看见大大小小的猪分了三群关着。阿里问了半天才知道,肥的一边是过年前杀的,瘦的一边是喂一段时间再宰杀的,关在最边上的是用来下猪崽的。
阿里排队等候给咕咕过秤,妹妹眼泪汪汪地摸着咕咕的背,阿里不敢看妹妹,更不敢看咕咕,手里的绳索捏得紧紧的。
终于轮到阿里了,过秤的是个大胡子,比满脸的胡子更显眼的是手臂上的红袖章,这袖章在一群灰色的衣衫中分外鲜艳,分外神圣,即使天王老子来了,也比不上戴上它的荣耀,阿里不由得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又缩,整个人蜷得像只小刺猬。大胡子看到阿里憋红了脸都没办法使唤咕咕上秤,一下笑开了,其他的人也围过来,看着阿里笑。阿里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使劲拍了一下咕咕的屁股:怎么这么不懂事,快点上去啊!大胡子一脚踢在咕咕屁股上,咕咕哀号一声跳上秤,阿里忍不住摸了摸红袖章,感觉它乎乎地散着热气,这热气还带着一股馨香,比舅爷经堂里的檀香还要香一百倍,阿里暗暗祈祷:但愿我能沾点它的福气!
大胡子没发现阿里的心思,对着咕咕屁股又是一脚:不听我的,想找死!阿里赶紧放低声音,笑吟吟地:叔叔,我这头猪下的崽可多了。大胡子瞪大眼睛,弯腰看秤:那就让它继续下崽?……还是明天就把它杀了?阿里一下带着哭腔:叔叔,求求你别杀它好吗?它可是一头最听话的猪啊。大胡子卷下腰,看了半天秤:五十……八斤……半!不能收!阿里大张着嘴半天才吐出一句:什么?不能收?!那怎么办啊?大胡子拍了拍阿里的头:怎么办?牵回去让它再长一斤半的肉啊!阿里的脖子一下红了:叔叔,那我们过年怎么办啊?大胡子一伸手把他推到一边:下一个快点把猪放上秤。
阿里牵着咕咕走出院坝,他看了看妹妹,妹妹抹开眼泪笑呵呵的,他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眼泪。妹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头,默默地站在他身后,为自己的笑愧疚起来。
阿里抹泪的手突然停下了,擦净眼泪站起身,牵着咕咕又挤进人群,妹妹张望了好久,才等到哥哥又牵着咕咕走出人群,鼻血直往外冒。
阿里牵着咕咕,妹妹又拿着枝条跟在后面。
阿里突然回过头:妹妹,今天咕咕撒了几次尿?二妹歪着头想了半天:好像撒了五次。还拉了两次屎,一次是喝完水后在河滩上拉的,一次是刚进收购站时院角里拉的。阿里沉默了半天:不对,好像撒了四次尿。拉屎是两次。二妹上前擦了擦哥哥嘴上的鼻血:哥,这不能怪咕咕啊。阿里拍了拍咕咕的头:就你一天屎尿多,我们明天怎么活啊?!
阿里一路和妹妹交谈:阿妈让我们卖两斤盐巴,五包线,五根针,三尺白布的,今天可好,什么都没买成,看来明天我们只能吃泥土了。二妹的脸色暗下来:阿妈说了回来后马上去换点糌粑。
阿里又回头看看咕咕屁股上的刀伤,一袭寒风嗒嗒地敲响牙齿,他感觉骨髓都封冻了!
太阳快要落坡了,再走几里路就到家了,奔巴带着几个孩子牵着一只藏獒等在路边。藏獒看到阿里和二妹狂吠着往前冲,铁链嚓嚓地响,阿里一边让妹妹跑在自己前面,一边牵着咕咕赶紧逃走,而那些孩子在阿里身后哈哈大笑。
阿里看到藏獒并没扑来,停下来歇口气,没想到奔巴一下松开了铁链,藏獒带着一阵风向阿里飞奔而来,藏獒还没扑到阿里身上,咕咕使劲一拽,挣脱开绳索,尖叫着向山上狂奔,藏獒一下把注意力转到咕咕身上,一路紧跟着咕咕。阿里哭喊着跟在咕咕身后,奔巴和孩子们欢叫着:地主的子女——吃人的魔鬼——
咕咕爬上了高高的山崖,藏獒也紧紧地追在后面,阿里脱下藏袍,丢下仅剩的一牙锅魁,丢下藏靴,身上只剩一条补丁拼凑的短衣在风中啪啪啪地响,他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里的绳索:该死的藏獒,快来撵我啊,快来撵我啊——他的吼声被山风送得很远很远,二妹扑向奔巴:让藏獒回来吧,求求你别让藏獒吃了我哥哥啊!奔巴让孩子们把二妹反绑着跪在地上。
咕咕跑在高高的山崖上,藏獒还是赶上了咕咕。咕咕回过头,怒目瞪着藏獒,藏獒愣了半天,才扑向咕咕。咕咕的身上冒出很多牙印,血不停地冒出来。
阿里终于离藏獒只有几十米远了,他顺手捡起几坨石子狠狠地甩向藏獒,藏獒挨了一石子,反身扑向阿里,阿里一绳索掷在藏獒脸上,藏獒的眼睛打出了血,可阿里的手上,腿上,屁股上没剩什么完整的地方。
阿里忍着全身的伤痛牵着咕咕回到妹妹身边,奔巴带着孩子们围过来。阿里径自走到妹妹跟前解下拴在她手上的绳索,妹妹一下抱住哥哥,呜呜地哭起来:哥哥,你会不会死啊?
阿里一瘸一拐地牵着咕咕往家走,妹妹怯怯地扶着哥哥,一个孩子准备挡住阿里的路,奔巴伸手制止了,孩子们便默默地看着阿里远去,阿里丢下一句:明天我们全家都会饿死,你们就来收尸吧。
第二天清晨,新年的太阳掀开了土屋的小窗,布满灰尘的土桌上,白桦木碗斜斜地躺着,里面已没有一粒糌粑。
阿妈只剩一丝气息,四妹拼命地吮着阿妈空落落的乳头,三弟饿得哭不出声音,咕咕也没一丝声响。
阿里忍着全身的疼痛,让二妹搀扶着迎接新年的曙光。
推开漏风的木门,阳光明晃晃的漫进屋子,阿里一阵眩晕倒在门槛上,恍惚中看见门口的石板上放着七八个旧布包裹的东西,其中一个包裹破了,几粒青稞落在石板上,随着包裹向着远方,有一些大大小小的脚印一直伸向太阳出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