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慎
这篇小说写的是两个施恩报恩的故事。准确地说,作者是把两个故事糅合到一起来写的,要说是一个故事也可以。因为施恩者是同一个人,所以采用合二而一的写法非常方便。而从艺术构思来看,作者有意安排施恩者是同一个人,而报恩者却是一个属于神界的雷曹,一个属于凡界的夏生,这也别具意蕴。在写法上,一分为二又合二而一,有分有合,富于变化,正好体现了神凡两界皆崇德的创作意图,处理得非常巧妙。不过,两个故事并非平分秋色,也不是平行发展,而是有主有从,有重有轻,有先有后。全篇以神界的雷曹报恩为主,正面详写;以凡界的夏生(其实他后来也变成了神,只是还没有真正脱尽凡胎)报恩为从。为从者只起到一种烘托和陪衬的作用,所以在艺术处理上只是首尾呼应,写得比较简括。虽然是两个故事,却是主体和陪衬分得非常清楚。小说重点描写并突出的是主体,题目定为《雷曹》也十分贴切。
这里所谓的施恩,是从受恩者的角度来说的,如果用通行的说法,这种行为可称为义举。就是一个人对弱者、对遭难者伸出援手,给予切切实实而不求回报的热情救助。在传统的中华文明中,热心助人是一种美德,受恩知报也是一种美德。这两种相互关联又相互依存的美德,任何时候都是值得提倡和赞颂的。
这篇小说把一个本来平淡无奇的报恩故事写得充满奇思异想,多彩多姿,引人入胜。
故事是从极普通的现实生活情景开始的。乐云鹤和夏平子两个人同乡又同学,是极要好的朋友。夏平子很聪明,十岁时就在当地很有名声。乐云鹤很虚心地看待夏平子的才气和名声,一点也不嫉妒;而夏平子也非常热情地帮助乐云鹤,使他的文思有了很大的长进。因此两人虽然年纪不大,在当地却成了并称的有名人物。但两个人的命运都很不好,屡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是失败而回。这段看起来很平实的叙事值得我们重视。一是这里边融入了蒲松龄本人真切的生活体验。他年轻时与同乡好友李希梅在一起朝夕共读,建立了深厚的友情,而又同样经历了久考不中的痛苦。这段文字写得那样亲切而富于感情,跟他的这一段生活经历和体验是分不开的。二是乐、夏二人关系的本身,就体现了一种美好的品德,因此他们的友情不仅是真挚的,而且也是美好的。这一段写二人的友情,不仅本身具有道德示范意义,更重要的是在艺术表现上,为后文写施恩报恩的主体故事作了很好的铺垫,这样就有可能在更高的层面上表现他们的美好情操。
没有想到的是夏平子不久就染病而亡。这是出人意料之笔,却是作者艺术构思中的精心安排。从此夏平子就隐去不再出现,直到小说的结尾,才写到他经由凡界而升入神界,再通过一种特殊的超乎人们想象的途径,重新由神界回到了凡界,使两个看起来不相干的故事神奇而又十分自然地融合到了一起。这是后话,到那时我们会感受到一种意外的惊喜,惊喜于夏平子的深情报恩,更惊喜于作者精巧的艺术匠心。
在夏生病亡后,小说就顺理成章地展开对乐生义举的描写,即他对亡友夏平子一家的关心和救助。凡作三层写。一是夏死后“家贫不能葬,乐锐身自任之”,不是应夏家的请求,而是主动担当起安葬朋友的义务。二是“遗襁褓子及未亡人,乐以时恤诸其家”,就是随时都去关照、帮助夏平子留下的孤儿寡母。这也是乐生出于情义的主动行为。三是“每得升斗,必析而二之,夏妻子赖以活”,就是像对待自己的家人那样帮助养活夏的家人,做到了只要自己有吃的,就一定有他们吃的。如果没有乐云鹤这样无私的救助,夏平子留下的家口就可能活不下来。这样的义行,在当地理所当然得到了很高的评价:“于是士大夫益贤乐。”这句话包含了两层值得注意的意思。一是这一评价出自士大夫阶层,也就是在当地有地位、有文化、有影响的一些人物,这足以反映出当地人的普遍看法。二是特意着一个“益”字,这就意味着,原来对他的品德就有很高的评价,现在有了他对朋友的这种无私的义举,评价就更高了。
下文写乐生“去读而贾”,就是不再读书而改为经商。这是情节发展的大转折,但是写来却显得合情合理。这样有着重大意义的人生抉择,出于两个原因:一是“乐恒产无多,又代夏生忧内顾,家计日蹙”,本来家境就不富裕,还要兼顾接济朋友留下的家人,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二是由于夏生之早死而引起他对人生的感叹和感悟:“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没,而况于我!”进而想到“人生富贵须及时”,读书没有出路,就要及早改弦易辙,于是便决定去做商人。他的选择是必要的,也是正确的。果然“操业半年,家赀小泰”。写出这一变化很重要,因为“小泰”,才有可能再去帮助别人,这就自然地引出小说将要着力描写的主体故事。“去读而贾”这简单的四个字,在构思和结构上的意义,越读到后面就显得越是鲜明。
夏平子这个人物,在他死后家属得到乐生很好的照顾以后,小说就暂时按下不表,转而写另一个更重要的人物雷曹。
雷曹是以现实人物的面貌登场的,一开始读者并不知道他是一个神,所以他的神情和表现都显得十分诡异。小说先从乐云鹤的眼中写雷曹的形象:“见一人颀然而长,筋骨隆起,徬徨座侧,色黯淡,有戚容。”从外部形象直写到内在的情感。乐的感受是,这人身高而奇瘦,内心忧苦,愁眉不展,徬徨不安。这副形象,对于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来说,马上就会想到并去探问他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于是乐生问:“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语”,不说需要也不说不需要,沉默以对。这就显得有些奇怪。此其一。乐云鹤不仅主动探问,而且主动出手帮助:“乐推食食之。”对方仍然不说话,但不拒绝,不客气:“以手掬啗,顷刻已尽。”这同样显得很奇怪。此其二。在乐云鹤的心中,此人必定很久没有进食了,十分饥饿,于是又进一步主动给予救助:“乐又益以兼人之馔,食复尽。遂命主人割豚肩,堆以蒸饼,又尽数人之餐。”这么多东西,他竟然全部都吃了下去,其食量之大令人惊异。这也显得非常奇怪。此其三。这里连续写了雷曹的三奇,与此同时也就一步比一步深入地表现了乐生的慷慨和好义。写乐生之义与写雷曹之奇同步,也分作三层写,充分地写出了乐云鹤对这个陌生的奇怪汉子的“一饭之恩”。到最后,这个怪人终于“果腹而谢曰:‘三年以来,未尝如此饫饱。”这显然是发自内心的话,说得老实,也说得可怜和可爱。
而这时的乐生,并不以施舍者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对待这个被他救助的人,却出人意料地这样问:“君固壮士,何飘泊若此?”从其饥饿和食量之大,不是把他看成是一个低贱的穷汉,而是看出他是一个“壮士”。这不仅写出乐生具有非同凡俗的眼光,而且更表现出他对人的尊重。下面写两个人一系列的问答,更让人摸不着头脑,感到这个壮汉确实是神异不凡。他先回答乐生的“飘泊”之问,说:“罪因天谴,不可说也。”获罪是因为“天谴”,而又不能向人道出底细,显得十分诡秘,真有点天机不可泄漏的意味。再“问其居里”,回答是:“陆无屋,水无舟,朝村而暮郭耳。”细味这话,其意不仅是指生活的飘泊无定,而且包含着根本就不需要居有定所这样的意思。这一系列的表现和言语,诡异神秘,扑朔迷离,越来越让人感到此人一定来历不凡。
情节如流水一般自然顺畅。“一饭之恩”之后,便接着写受恩者的“涌泉相报”。同样写得波谲云诡,奇异不凡。首先是当乐生向他告辞的时候,他先是表现出恋恋不舍的样子,然后告诉乐生说:“君有大难,吾不忍忘一饭之德。”这让乐生和读者都感到非常奇怪。第二天,他的预言果然应验:当他们在渡江的时候,突然风涛大作,所有的商船都覆于江中,乐生与这个怪人也不能幸免。风涛过后这人的表现更加神奇。他先是从波浪中负乐生而出,将他安置在特意挽来的一只船上;接着又跃入水中,“以两臂夹货出,掷舟中”,“数入数出,列货满舟”。不仅救了人,还抢回了落水的货物(这符合乐的商人身份)。乐生过意不去,感谢说:“君生我亦良足矣,敢望珠还哉!”就是说,你能救我一命,我就感谢不尽了,哪能企望你能为我抢回落入江中的货物呢!“检视货财,并无亡失”,这不仅表现了这个怪人的尽力,还显示了他超人的神技。此时写乐生“益喜,惊为神人”。这里通过乐生之口,第一次点出这个怪人是一个“神人”。雷曹神的面目在此还是初露峥嵘,表现是含蓄的,也是非常确定的。
开初是写乐生与他辞别而他不肯,这时却是写神人要告退,而乐生却苦苦相留了。两人在不同情景下的表现有变化,写法也跟着发生变化。在检视财物没有丢失的情况下,乐生高兴地感叹说:“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这话的意思是表示这次历经大难而损失最小,是庆幸,不是遗憾。但那人听说后,立即表示要重新下水去为他寻找。乐生正要劝止时,他已经入水不见了。乐“惊愕良久。忽见含笑而出,以簪授乐曰:‘幸不辱命。”连这样微小的东西都还要去为乐生打捞,而且还真能打捞上来,这使“江上人罔不骇异”。他的热心和他的技艺都令人称奇叫绝。这是写他的神性的再露峥嵘。
自此以后,二人一起生活,“寝处共之”。呼应上文,又再次写到他在生活上的奇诡之处:“每十数日始一食,食则啖嚼无算。”由此也就再次暗示其非人的身份。“一日,又言别,乐固挽之”。两次挽留,终于留了下来。留下来这才引出下文非常精彩的“云中游”的奇幻文字。“适昼晦欲雨,闻雷声。乐曰:‘云间不知何状?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视之,此疑乃可解。”这段话是由天将下雨时现实的晦暗和雷声引出的,提出的问题却是异想天开,他竟然想到天上去作云中之游,以弄明白天上云、雷之类的秘密。这话看似乐生随口而出,却是出于作者的精心结撰。
雷曹的报恩,分作两大段来写。上文写救命和从水中打捞财物,是雷曹报恩行为的实际的一面,虽然也有神异之处,却大体上符合现实生活情景;而云中游则是写雷曹报恩行为飘逸虚幻的一面,充满了大胆奇丽的艺术想象。这一大段文字,写乐生在天上的所感和所见,奇幻无比,笔底生辉。看他先写腾空时的感受:“少时,乐倦甚,伏榻假寐。既醒,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在云气中,周身如絮。惊而起,晕如舟上。踏之,耎无地。仰视星斗,在眉目间。遂疑是梦。”叙写中,用“觉”“似”“如”“疑”等字,都是在幻笔中联系实际生活,以引起读者的近似体验,在联想中产生一种真实感和亲切感。次写在高空中观星和摘星:“细视星篏天上,如老莲实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大者坚不可动;小星动摇,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这里是连用四个“如”字和一个“似”字,以凡俗世界中的日常生活现象作比喻,而且是以小喻大,将奇妙的天象坐实为能看见、能触摸的具体事物,化虚幻为具体,化陌生为亲切。而“遂摘其一,藏袖中”一句,看似不经意的随兴一笔,却是出于作者的精妙设计,由此而开启下文,成为将两个故事、两条线索融合而为一体的大关键处。
最奇妙的是写从空中俯视下界的情景,跟我们今天从飞机上往下看到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拨云下视,则银海苍茫,见城郭如豆。”蒲松龄并没有坐飞机的生活体验,却能写出如此鲜活逼真的感受,实在令人惊叹!
整个的云中游,写的都是乐生一人的所见所感,雷曹并没有在他的身边。在写了乐生的奇幻经历之后,这才来写雷曹在天上的现身,既神奇莫测又十分自然:“俄见二龙夭矫,驾缦车来。尾一掉,如鸣牛鞭(又是生活化的比喻)。车上有器,围皆数丈,水满之(天上之物才有如此这般神奇)。有数十人,以器掬水,遍洒云间。”天上的这种景象,使人联想到雷神司雨的传说,这就自然地引出作者所要表现的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由雷曹在空中的现身,明确揭示出他神的身份,并补叙他由天上下凡而又从凡间回复到天上的原由和经历:“未几,谓乐曰:‘我本雷曹,前误行雨,罚谪三载;今天限已满,请从此别。”不仅罚期已满,而且两度报恩的任务也已完成,所以可以从此告别了。第二层意思是,顺便为乐生的善良品格再添上浓重的一笔。这时,“忽见乐,共怪之。乐审所与壮士在焉,语众曰:‘是吾友也。”天上洒水的神人“因取一器授乐,令洒。时苦旱,乐接器排云,约望故乡,尽情倾注”。他不仅关爱照顾朋友及其家人,也不仅见有难者慷慨施救,就是对家乡人民的生产和生活,也是给予特别的热切关注。之后,雷曹还必须把乐生从天上送回地下,这一过程也写得非常奇幻:“乃以驾车之绳万尺掷前,使握端缒下。”乐生恐惧不敢,“其人笑言:‘不妨。乐如其言,飗飗然瞬息及地”。然后“绳渐收入云中,不可见矣”。值得注意的是,乐生降落的地方,作者特意安排在他家乡的“村外”,为他对家乡的“尽情倾注”再加一层渲染:“时久旱,十里外,雨仅盈指,独乐里沟浍皆满。”
雷曹报恩的主体故事,至此告一段落。小说这时才又回过笔来写夏生的报恩。按夏生生前的品德,他死后妻和子得到了朋友乐生热情悉心的照顾,以致因此而破家弃学,他必定铭感在心,跟雷曹一样也会受恩必报的。只有写出夏生的报恩,这个人物形象才会显得比较完整,也才能最后完成一分为二又合二而一的艺术构思。但是如何才能自然地引入这一线索,并且与主体故事融合为一体,是有很大难度的,处理得不好就会显得生硬而且游离。作者有着缜密的构想,并预先作了巧妙的布置。前面写云中“小星摇动,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就已经不露痕迹地为此设下伏笔了。乐生回到现实世界后,小说就在这从天上带回的小星上细作文章。“归探袖中,摘星犹在”,只此一句,就已经在读者不知不觉中与主体故事搭上了线,并在情节的继续演进中,使两条线逐渐地完全融合到了一起。
乐生不仅将天上的星星摘回到家中,而且视若珍宝。“出置案上,黯黝如石;入夜,则光明焕发,映照四壁。益宝之,什袭而藏。每有佳客,出以照饮。入夜,则条条射目”。更为奇妙的还在于,这并不只是一颗普通的星星,而是一颗神星,是神人所化之星,而这神人不是别人,正是死去多年而未曾露面的夏生。这颗神星有人性,更有灵性,它含蕴着人的感情和意志,它是特意为报恩而来到凡间的。而它报恩的方式和情景,奇幻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境界。“一夜,妻坐对握发,忽见星光渐小如萤,流动横飞。妻方怪咤,已入口中,咯之不出,竟已下咽。愕奔告乐,乐亦奇之”。接着小说以一场梦揭露出这奇情异事背后的秘密:“既寢,梦夏平子来,曰:‘我少微星也。君之惠好,在中不忘。又蒙自天上携归,可云有缘。今为君嗣,以报大德。乐三十无子,得梦甚喜。自是妻果娠;及临蓐,光耀满室,如星在几上时,因名‘星儿。机警非常,十六岁,及进士第。”表面看来,夏平子也是以一个天神下凡的身份来报恩的,报恩的形式也极为神奇特殊,但他报恩的内容,却是实实在在,仍属于世俗凡人的人生追求。让乐生中年得子(这在今天不算一回事,而在当时却是一件关系到“无后为大”的大事),再则这孩子十六岁就进士及第,不仅继承了其父辈的才华文思,而且实现了父辈未能实现的理想,这就无异于在精神上给予父辈终生未愈的伤痛一种极大的抚慰。在作者蒲松龄的心目中,这两点都是对施恩者的最好回报,也是对好人的最高奖赏。联系到小说开头对两个饱学才子的失意描写,蒲松龄这样的艺术处理,实在是含蕴着深意,充满大爱在其中的。
在篇末的“异史氏曰”中,作者对乐子弃笔从商的感慨,是深含着他本人科场失意的痛苦体验在内的。而最值得注意的是最后几句:“至雷曹感一饭之德,少微酬良友之知,岂神人之私报恩施哉,乃造物之公报贤豪耳。”认为报恩有“私报”和“公报”之分,只有对“贤豪”之报才是公报,是造物所施与的,与个人之间的“私报”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把小说的思想提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