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高评
选择,是一种价值判断,其中有目的性、限定性,也包括风险评估和进退取舍。从事学术研究,必须拟定论文选题。这“选题”,可能只是一篇论文的题目,也可以是系列探讨的重点、方向或领域。规模无论大小,都须经过审慎之评估,理性之抉择,然后再拍板定案,交付执行。“选题”既为研究之对象,自然必须临渊履薄、审慎将事。经过层层关卡之筛选、试探,确定选题很有价值、富于新创,然后提交计划,投入研讨。论文选题能如此叩关斩将,接受层层检验,研究成果自然稳操胜算,生面别开。
选题之于研究,有如开矿,矿坑值不值得投资开采,取决于周详之探勘,品质产量之评估;又如掘井,水井值不值得开凿,亦取决于科学之探测,水质和水量之保证。探勘评估,必须实事求是,不能凭空猜想,不能一厢情愿。否则,有可能“掘井九仞而不及泉”,仍然是一口废井。《孙子兵法·计第一》谓:“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学术研究从文献评鉴之借镜成果,到寻求突破;从确定选题方向,到生发问题意识,到促成理想选题,研究者对其中各个环节,都应进行检验评估,盘算推衍,不可等闲放过,更不可虚应敷衍。否则,将少算不胜,劳而少功。
学术研究的成败,论文选题的推敲是一大关键。如何挑战既有之研发价值,又切合自身条件,且富含独到创新意义的恰当课题,成为专题研究的首要工作。选题确定后,研究的范围,探讨的方向,材料的取舍,规模的大小,难易的斟酌,进度的安排,甚至执行与否,才有较可靠的准据。选题的优劣,绝对影响学术研究的绩效,关系成果的大小,价值的高低。因此,从事学术研究,无不以选题为第一要务。
史学家何炳松在搜罗史料、考证事迹之余,作为审查之第一要务,为“定主题之界限”,将选题之斟酌列为研究之首要工作。主题之界限确定之后,其余学术工程方可顺利次第开展,以至于如期完成。王尔敏《史学方法》一书,提及优良之研究选题有六:曰开创性、实验性、突破性;总结式、补充式、翻案式。选题之客观限制有四:一、 论题之发展性与持续性;二、 资料之局限;三、 时忌之限制;四、 语文、地区、特殊知能之限制等等。以上种种,都有待选题决定后,再次进行相关之评估、斟酌、调整、确认。
学术研究从文献评鉴之借镜成果,到寻求突破;从确定选题方向,到生发问题意识,到孕育研究构想,到促成理想选题;大多有关学术研究之前置作业,属于论文选题之暖身活动。从创造性思维切入,分别就文本材料之生新,研究方法之讲究,跨际学术之整合,主客视角之易位以及生新文献之开拓五大方面,提供学术创新之策略,揭示研究独到之方法;而终于专题计划之执行,既已落实上述理念,又可验收创意成果。笔者今梳理选题的策略与方法,分九大方面,精华聚焦如下:
一、 研究选题的来源:提炼萃取与被动接受
论文选题之品质,决定研究之能量;犹矿坑既经选定,质量之精粗多寡,产值之高下久暂,随之确定。因此,慎选论文题目或范围,是学术研究工程的首要功课,当务之急。研究选题的来源,以主动提炼萃取为优,盖读书得间,有为而作,深造有得,厚积而薄发,研究能量自然可大可久。至于得诸传闻,被动接受,往往事倍功半,成效有限。
“读书得间”,大抵指能读出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能寻绎出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或者能于无字处悟出玄机,于世人不疑处生发疑问。大凡识精微、贵自得、有独见、知出入,在笔墨之外,于无字句处,能看出、能悟出,能为之拈出、道出,方谓之“读书得间”。如陈寅恪之治史学,内藤湖南之倡“唐宋变革论”,顾颉刚之孟姜女故事研究,郭绍虞、王运熙等之文学研究,都是读书得间、有为而作之成果体现。
研究选题或得诸传闻,经由外铄,这是被动接受,往往劳而少功。论文选题经由外烁,指选题得自他人提供,不是经由自己提炼或发现的。可能得自指导教授,可能经由阅读、听讲的指引,提供现成选题。总之,是转手资讯,是近人的研究成果,都是被动的接受、外铄的触发。不过,大师之经典、名家之论著,往往开示法门,分享心得。这吉光片羽之卓识与先见,或许只有一鳞半爪,未成全龙,也有可能不是专题论说的核心与重点。吾人开卷有益,读书得间,不妨借镜参考,代圣立言,可以扩而充之。
二、 论文选题的试金石:文献评鉴
针对学界研究现况,进行检索、阅读、研究、判断,评述既有成果之精粗、偏全、正误、疑信,鉴别其优劣、得失、高下、可否,从中发现同道研究之死角,以作为本研究着力之活角。此即荀子所谓“善假于物”,牛顿所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冯友兰所谓“接着讲”,三位贤哲之启示,佐证了学术研究不能故步自封,必须借镜既有成果,以便精益求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文献评鉴确是论文选题之试金石。乔布斯(Steve Jobs)十大经典名言之一,拈出“借用”和“连结”,作为创新的关键字,而且不忘强调大前提是:“得先知道别人做了什么!”创意发想术之提示,值得参考。
学术研究应该是漫无止境的接力赛,后来者要在前人交棒时“接着跑”,不可以原地踏步、裹足不前,那将妨害团队的成绩。因此,“得先知道别人做了什么”显得很重要;如此,才能长善救失,追求卓越。学术成果所谓异同优劣,发微阐幽、匡谬补缺、新创发明,微观宏观,以及所谓系统化、延续性,何者不是踵事增华,变本加厉?要之,无论初学入门或学者专家,都得透过文献评鉴,借镜学界之研究成果;初学者可以进行“创造性模仿”,娴熟治学之规矩准绳;博雅方家则可以借力使力,“致广大而尽精微”,出入精粗,增益其所不能。
回顾文献,有助于在学术地图中找到自我定位,可以避免重复已经做过的研究,避免重蹈他人错误的风险。经由借镜参考,可以找到比较适当的研究方法,可以促使自己的研究更精致、更前进。经由文献述评,甚至可以发现新的学术生长点。文献评鉴,可以强化研究能力,亦由此可见。论者指出:研究者要利用文献,而不是被文献所左右;研究如果缺乏相关文献作为基础,由于触发无缘,就容易对有意义的现象视而不见,那将漏失对话的机会和相互切磋的益处(毕恒达《在学术地图中定位,为什么要回顾文献?》,《教授为什么没告诉我》,学富文化公司2005年版)。
举凡不属于原典文献、第一手资料者,即是第二手资料。家学、师说、定论,以及古人之心得著作,同行之研究成果,课堂之讲述,师友之谈说,只要攸关论文选题,大多可提供吾人积累学养,触类旁通之参考,大可以当作研究之基始,探讨之起点。善加利用,可进而深化广化、后出转精,指出向上一路。一篇学术论文、甚至一部学术专著,从着手研究到功德圆满,实际上就是不断利用“第二手材料”的触发,来逐步使自己的学术工程构筑成功的过程。不懂得“第二手材料”的重要性,不善于以“第二手材料”为敲门砖、为垫脚石、为渡济的桥梁,并借助于它们以达到自己所向往的彼岸,只一味追求“第一手材料”,这好比孔子所批评的暴虎冯河,其结果往往事倍功半,甚至功败垂成。
完全凭借第一手文献,而不参考相关学术成果,无缘触发、无所激荡,如何开展研究?第二手资料,沾溉之深切,启益之良多,正好利用作为较量的参照,研究的起点,触发的左券,补充的利基。借镜和参考相关主题的第二手资料,可以激活思想、开拓思路、借重方法、汲取心得,好比得到高人的灌顶,佛菩萨的加持,可见善用二手资料,作为初学入门之阶梯,学术研究之起点,推陈出新之触媒,精益求精之利基,颇有助于新创发明。尤其是跨学科、跨领域之研究,涉及既深广博大,所跨越又专业而陌生,势不得不善用二手资料,借镜学界之研究成果。绝不可能以一人之身,一一“自为而后用之”;否则,终将博而寡要,劳而少功。
严耕望《治史经验谈》主张:集中心力与时间作“面”的研究,不要作孤立“点”的探讨。从整体思维出发,从宏观构想着眼,进行微观分析,局部研究,往往较能掌握研究对象的实质,不为零乱现象所迷惑。如果研究选题规划妥善,既已深谋远虑推敲,又经高瞻远瞩设计,具备系统化、延续性,又不失独到创发性,自然本立而道生,事半而功倍。如果只就眼前的需求,当下的目标,作急功近利的选题取向,这是一般、保守、惯性、讲究速效的消极策略。其后遗症是孤立绝缘,不能奋发;缺乏延续性、系统性,成果无法累积,无由产生异场域碰撞。尤其浪费太多时间在重新另起炉灶、熟悉文本、进入状况、奠定基础各方面。论文选题如果太狭隘、太单薄,势将严重影响研究之能量与创意,断送学术研究之热忱与恒心。
三、 问题意识与选题指向:学术研究的推进器
问题意识之发用,或企图解决某一研究课题,或有心开拓某一陌生领域;它可能是久悬未解之学术公案,或富于争议性之焦点话题;也可能是有待解决的关键课题,或可供循序渐进的环节观念、基础研究。问题意识之强调,可以建立敌情观念,确定航向指标,有助匡谬补缺、发扬幽微,颇有利于新创发明。
问题意识,是学术研究的推进器,是研究者上下求索的指南针,是进退取舍的基准点,更是选题优劣可否的风向球。所谓问题意识,是指研究者需要通过思考提出问题、把握问题、回应问题。“问题”,决定于眼光和视野,体现出切入角度和研究导向,寓含着可贵的创新观点。突出问题意识,就要以直指中心的一系列问题来引导,并且组织自己的研究过程。这样的研究,才会言之有物,具备洞察力,才会致力于探索事物发展的实际逻辑,而不以重复大而无当的“普遍规律”为目标。由此可见,问题意识之强弱优劣,主宰学术研究之成败。
美国史学家费希尔(David Hackett Fischer)曾说:“问题是智力的引擎,是将能量转化为运动,将好奇心转化为有控制的探索活动的脑力机器。不提问题,就不可能有思考。”提出问题,形成问题意识,不止史学研究如此,一切追求卓越,讲究创发之学术研究,未尝不是如此。学术研究,是一趟又一趟触手纷纶、孤寂漫长的知性探索旅程。就材料而考察问题,因已知而推测未知,经历“山穷水复疑无路”的困境,通向“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茫昧恍惚,正是研究旅程的初始状态;豁然开朗,相悦以解,则是考察探论的终极情怀。其中,自有问题意识的指引与规范,上下求索之余,方不至于目迷五色,放浪无归。
一般所谓研究现况,就是文献探讨与述评。必须知道这个领域的情资,必须了解这个学术市场的虚实,问题意识之形成,已不疑而惧:到底前人已经研究到什么地步?未触及的是哪些?哪些已稍具规模?哪些尚有不足?我打算补充订正哪些环节观念?我预备发展开拓哪些领域范畴?同时预估自己选定的研究课题,有何重大意义?将可以解决哪些学术公案?获得多少研究心得?可能有哪些具体贡献、学术价值?研究现况的交待,从中可以看出资料涉猎的多寡,认知层面的广狭,批判精神的强弱,治学态度的勤惰,足以呈现学术眼光的高下,研究学养的深浅,这绝不可能说空话和假话。
问题意识之提出,主要关注到人之所略、人之所异、人之所轻、人之所忽的死角,企图增益人所不能,补强人所不足。理想而美好的问题意识,犹如静立在“灯火阑珊处”的伊人,必须跳脱“众里寻他”的惯性思维,破除陈熟惯性联想的障碍,才有可能意外邂逅与发现。不认清这点而上下求索,盲目追求,到头来只是“可怜无补费精神”而已!
有不少传世作品,至今仍然妾身未明,成为“久悬未解的学术公案,或富于争议性的焦点话题”。学界或稍作考证,未有定论;或悬而未解,有待后学考索阐发。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可以选择作为研究选题。如果企图裁判争议,一旦写好这篇论文,千古以来的疑惑,就可以从此获得正确解读;终生不解之大惑,从此澄清无碍;争议性的话题,从此是非曲直尘埃落定。
至于有待解决的关键课题,或可供循序渐进的环节观念、基础研究,都是研究论题绝佳之选项。《礼记·中庸》引孔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问题意识好比正鹄,就是目标方向;如果没有目标,失去方向,那么就无从射箭,又如何能有效进行学术研究?由此可见,学术研究必须要存有“问题意识”的概念,有此指南针、推进器,成果才能往上提升,不致原地踏步,甚至向下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