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水云
在现代文化史上,有一些文化名人,因为道德或政治的原因,现在已经基本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赵尊岳就是这样一位文化名人。在过去的五六十年间,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非常模糊,只有在提到汪伪政权、提到陈公博时才会想起他。近年来,随着民国史研究的兴起,随着民国文化研究热的出现,他逐渐清晰地向我们走来。
赵尊岳(1898—1965),字叔雍,斋名高梧轩、珍重阁,晚年署名赵泰,江苏武进人。上海南洋公学肄业,历任上海《时事新报》记者、《申报》馆经理秘书、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参议。抗战期间任伪上海市长陈公博的秘书长,再任伪铁道部次长,1944年接替林柏生出任伪宣传部长,还担任过最高“国防委员会”秘书长、“中央政治委员会”委员等。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被定为汉奸,关进提篮桥监狱。1948年保释出狱,远走香港,为中华书局海外编译局编辑。1958年赴狮城,为新加坡马来亚大学国学教授,直到1965年病逝。
赵尊岳原籍江苏武进,这里是常州词派的发源地,他对张惠言的“意内言外”之说多所推重,称天下之言常州词者莫不奉二张(张惠言、张琦)为大师。他与近代著名的诗人郑孝胥、陈散原,词人朱祖谋、况周颐都有直接交往,前者是晚清宋诗派领袖,后者为晚清常州派巨擘,特别是曾经师从况周颐的经历奠定了他在现代词坛的重要地位。“其诗词自同光诸老入,虽不尽出于其乡,然择善而从拓其先辈之域,亦学者所有事也”(曾克耑《高梧轩诗全集序》)。他的诗能得宋诗派之真传,笔力雄健,功力深厚,尤重诗法,也有逞才使气的特点。至于填词,则因得况周颐之指授,风格上与“晚清四大家”颇为接近。据他自言,年至十九,尚不知词,直到与静宜夫人(王季淑)结婚之后,两人以同读《花间集》相娱,渐而步入两宋名家之境。在这一过程中,积以旬月,渐有所作,呈之以父,其父赵凤昌因是而介绍他向朱彊村(祖谋)请益,彊村则以自己不工启迪之道,转而把他介绍给了况蕙风先生。“先后十载,颇有所作。蕙师严为去取之。又语以正变之所由,涂辙之所自。乃至一声一律之微,阳刚阴柔之辨,词人籍履,词籍板本,罔不备举”(《珍重阁词集自序》)。他早年有《和小山词》一卷,词尚清逸,况周颐为之作序,称之为“今之晏小山”。其效梦窗者,亦能得其法乳,“虽不能至,亦能近道”。他曾筑“高梧轩”于西湖,并绘图征题,一时词坛耆宿皆应之,有陈散原、陈方恪之诗,朱祖谋、况周颐之词,还有孙德谦之题记,为风雅之盛举。后期结集有《珍重阁词集》,据其女赵文漪介绍,包括《近知词》《蓝桥词》《南云词》《炎洲词》,但《蓝桥词》《南云词》两集已遗佚,从现已保存下来的《珍重阁词集》看,多咏物、题画、抒情、酬赠之作,反映了作者前后生活境遇之变迁,其词笔亦由小山、清真转而为玉田、花间,更多抒写的是“愁苦之音”。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南京两地社事颇为兴盛,如上海的沤社,南京的如社,赵尊岳均是重要成员之一。他的作品不但被收入社集,而且还在当时的重要报刊上发表,如《风雅颂》《词学季刊》《国闻周报》等。他的挚友龙榆生主编《词学季刊》《同声月刊》,他是主要撰稿人之一。通过新近出版的《赵凤昌藏札》知道,当时南北词人与之来往十分密切,他们有交流词作的,也有探讨理论的,这些词人,既有朱祖谋、况周颐、夏敬观、吴梅、杨铁夫、邵瑞彭、冒广生等前辈词人,也有张尔田、叶恭绰、黄公渚、陈匪石、蔡嵩云、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等同辈词人,赵尊岳是了解现代词坛之状貌的重要切口。
赵尊岳在现代词学史上地位的确立,主要体现在他的词籍整理和词学研究上。
从词籍整理看,他的贡献有三:一是对明词文献的整理。他曾遵其师况周颐之嘱,广泛搜罗过去不大注意的明代词学文献,经过积年所得,实得四百余种,最后定稿为268种的“明词汇刊”,又称“惜阴堂汇刻明词”,这成为后来饶宗颐编纂《全明词》之重要基础。他还按照《四库提要》的体例,为每一部词集撰写提要,介绍作者、交待版本、品评作品风格,是民国时期最重要的明词研究成果。二是撰为《词总集考》一书。对于历代的词总集的著录考辨,虽有《四库全书总目》、《续修四库全书总目》已着先鞭,然而,二书所收数量极为有限,赵氏此书,庞然巨帙,分为十六卷:卷一,唐、五代、宋;卷二,宋;卷三,金、元;卷四,明;卷五至十,清;卷十一,近人;卷十二至十四,汇刻;卷十五,丛钞;卷十六,合刻。应该说,当时所见传世词总集,大致具备。这是从数量而言的,从体例上讲亦多创新,他把各家序跋及版本全数列出,以备研究者参考之用。此一提要,先是部分刊载于《中华图书馆协会会刊》,后来,他续有修改,再次发表于《词学季刊》,其实,他这一修改,始终没有停止过,而是不断搜集不断完善,最后成为洋洋数十万言的十六卷本,但一直未能刻印。其后,曾委托龙榆生转至杭州大学文学研究室保存,今已不知其所终也。三是,他还特别注意词学文献的刊刻与传播,先后刊印《梦窗词》《蓉影词》《蕙风词》《蓼园词选》。这四部词集对于赵尊岳来说都有着特殊的意义,《梦窗词》是“晚清四大家”共校共辑的重要典籍,《蓉影词》是常州词派在嘉庆时期的唱和结集,《蕙风词》则是为宣扬其师况周颐而刊行的,《蓼园词选》在当时已难见刊本,赵尊岳借得况氏藏本,广而布之,从保存文献角度看,阙功至伟。他还刊刻有《惜阴堂丛书》,收有万惟檀《诗余图谱》二卷、夏完淳《夏内史词》一卷、叶小纨《返生香》一卷、万时华《溉园诗余》一卷、陆宏度《任西阁长短句》一卷,这些词籍在清代都是较少流传的。
从词学研究来看,他既有自己的理论主张,也有对词体的专门研究,其贡献表现在五个方面:一、 对明词作了新的评价。在校刻《明词汇刊》后,赵尊岳撰有《惜阴堂汇刻明词纪略》《惜阴堂明词丛书叙录》二文,对流行词坛三百年的“明词中衰”的偏见提出批评,指出对明词的价值应该重新评估。他说:
今之治词学者,多为笼统概括之词以评历代,必曰词兆始于陈隋,孳乳于唐代,兴于五季,而盛于南北宋,元承宋后,衰歇于朱明,而复盛于有清。此就大体观之,固无可指摘,然谛辩之,则亦尚有说……有明以三百年之享国,作者实繁有徒,必以衰歇为言,未免沦于武断。……近者校刊诸家,粗有所得,始略举其特色言之。
Wingdingsh@p (《惜阴堂汇刻明词纪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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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明词不可遽然而废,从某些方面讲明词是有其缺点的,比如声律舛谬,混曲入词,词曲不分;更突出的表现是,“明人习于酬酢,好为谥莫,宦途升转,必有幛词,申以骈文,贻为致语,系之小令,比诸铭勋,而惟务陈言,徒充滥竽,附之《金荃》之列,允为白璧之玷”。但在赵尊岳看来,也不能因噎废食,以偏概全,将明词彻底抹杀。比如明初的刘基、杨基,晚明的陈子龙、夏完淳、吴昜等,“虽不能力事骞举,要不失为大家”(《惜阴堂明词丛书叙录》),见解独特。
二、 撰为《蕙风词史》,对况周颐的《蕙风词》作了知人论世的分析。他把况周颐一生创作分为三个阶段,“先生初为词,以颖悟好为侧艳语,遂把臂南宋竹山、梅溪之林。自佑遐进以重大之说。乃渐就为白石,为美成,以抵于大成”。这是初入词坛受王鹏运点悟的阶段,到癸巳、甲午以后,国势愈衰,国是日非,况周颐的词风开始发生变化。“先生感于中东之役,寓意益深,词笔亦益矫健”。这一时期作品名之为《蕙风词》,盖取楚骚“悲蕙风之摇落”也。这是第二阶段,第三阶段是进入辛亥革命之后。“先生辛亥后,幽忧憔悴,于词益工,凄丽回绝。盖故国之思,沧桑之感,一以寓声达之,而又辄以绮丽缘情之笔出之,遂益见其格高而词怆;殿有清一代之声家,开自唐以来之韵令,何止工吟事、集大成而已?”这不但描述了况周颐词风之变化,也展现了他在清末民初动荡之际的心路历程。
三、 撰《珍重阁词话》,修订《填词丛话》,建构起自己的词学理论体系。他在其师况周颐《蕙风词话》的基础上,结合自己多年的创作体验,再撰为《珍重阁词话》,后来,他不断深化和发展,在晚年撰成《填词丛话》六卷。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开篇提出“境界”说一样,赵尊岳在《填词丛话》开篇提出了“神味”说,指出:“作词首贵神味,次始于理脉。神味足则胡帝胡天,均为名制。唯神来之笔,往往又出之有意无意之间,或较力求神味者,益高一筹。此中消息,最难诠释。”这表明,“神味”是赵尊岳词学思想的核心观念,所谓“神味”,乃常日之性灵学问陶铸而成,是创作主体与创作环境相交融而后,达成的一种物我交融、人境合一的状态。它通过理脉字句呈现出来,又超出理脉字句,是一种理脉字句所不能传达的意趣韵味。接着,赵尊岳又提出了“风度”和“气度”的观念。“风度”在古代多用来状写人的仪容气度,是一个人内在品格的外在显现,赵尊岳论词倡导“风度”,是追求一种灵秀自然、气韵流动的美,要求词不仅讲究外在形式上的“摇曳”,还要求内在骨干不流于纤弱轻佻,符合“重、拙、大”之旨。他说:“词最尚风度,摇曳而不失之佻荡。字面音节求其摇曳,骨干立意,则以重、拙、大为归。”他将“风度”比作是词之“体态”,“体态”虽人皆有之,而其美丑程度却不尽相同。他说:“词中风度,大抵以骞举、沈刻、清雄为工,而婉约次之。若但求字面之摇曳,每致真气蔑如,两宋之分,亦正在此。初学者尤切忌引用新颖之字面,求风度不可得,转自伤其词格,至蹈纤滑之大弊。”相对于“风度”,“气度”要求更高,前者重体态,后者指神情,它是一种淡定自然、雍容不迫的美。“气度必雍容和缓,珠光剑气,不足抗其明;红英翠锦,不足喻其艳;玉堂金带,不足方其豪贵;清歌妙舞,不足方其英华”。赵尊岳对“重、拙、大”的理解,主要承自其师况周颐,却也有自己的独到发明,如对“重、拙、大”的地位、“重、拙、大”与用字用笔的关系及“重、拙、大”与“厚”的关系等。他认为“重、拙、大”是词之骨干立意最基本的审美原则,只有外在形式的“摇曳”与内在立意的“重、拙、大”相结合之词,才是有“风度”之作。
四、 对晏殊《珠玉词》的选评。赵尊岳晚年在香港、新加坡讲授词学,曾计划选评《宋六十一名家词》,有志未成,忽然下世,仅得《珠玉词》选评三十首。以前,也有学者对《花间》《清真》、东坡词、稼轩词、《梦窗》作诠评的,如浦江清《词的讲解》,陈洵《海绡词说》,俞平伯的《诗余偶评》《清真词释》,顾随的《东坡词说》《稼轩词说》,但对晏殊词作诠评,赵尊岳诚为第一人,他对每一首词的解说,既遵从知人论世的原则,也渗入自己的创作体验,颇重词的章法、句法、字法,有时还会运用神味、风度、“重拙大”之说分析解读,与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有异曲同工之妙。有时还会上升到对晏殊之词史地位的分析,如说:“五代自韦庄一变飞卿之纤丽,别开境界以来,冯正中再得江山之助,举凡风骚之义,始不复限于兰房斗室间,至晏则更出以跌宕之笔,信乎宋词之日见精进矣。”有时也会涉及对两宋词史的评价,如谓“北宋词以抒情为主,然非有景物,不足以衬出情绪,故往往情景兼写,惟其时尚少以情景虚实杂糅兼用者,故又辄于前阕写景,后阕写情,至东坡始参以变化,交相为用,然名家如柳耆卿、周美成,虽长调百字,仍复如是,可知一时风会之所趋矣”。
五、 敦煌舞谱和姜夔乐谱的研究。上个世纪初,敦煌遗书特别是《云谣集》的发现,揭开了词学研究的新篇章,王国维、罗振玉、朱祖谋、冒广生、唐圭璋、王重民等学者,在《云谣集》的研究上贡献尤巨。赵尊岳在四十年代《读词杂记》中也谈到《云谣集杂曲子》、唐人写本曲子,五十年代又撰有《读云谣杂记》,交待敦煌曲子发现、流传、整理之经过。然而,他对《云谣集》研究之代表性成果为《冒校云谣集识疑》,对冒校《云谣集》如下五个方面提出质疑:一断为北宋写本在柳耆卿后;一以增减摊破之法;一分别衬字及分遍;一审音响辨清词体以考牌名之同异;一校字阙疑。不仅如此,他还由研讨敦煌曲谱转而探讨敦煌舞谱,进一步拓展了自己的学术领域。1951年,他在《香港大学中文学会会刊》发表了《敦煌舞谱详解》,对十三个动作名目作了解释,认为此乃师傅传授学徒而自制的舞谱而已。经过十多年潜心研究,1962年又在《南洋大学图书馆馆刊》连载发表《敦煌舞谱残帙发微》一文,对舞谱、舞容、队形都作了翔实而可信的考证和分析,并结合现存京戏的锣鼓点进行比较讨论,方法新颖,见解可取。赵尊岳对于词学的研究,有一个由填词而唱词、由词律而制乐的渐进过程,亦即由文学研究转而音乐研究的历程。他专门探讨了朝鲜本官书《乐学轨范》和日本旧钞本《魏氏乐谱》,还注释过《白石旁谱》,笺校过张炎《讴歌要旨》,对唐宋词乐之学多所发明,并能提出新见。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对“唱词”问题的研究,撰写过《唱词臆说》《唱词作曲杂说》,提出了歌、词、谱三者不可或缺的观点:“三者失一,非无词之调,即失谱之长短句,亦无可歌之管色矣。”因为词学为声学,亦称倚声之学,唱词的研究当为词学研究之重要义项,他的“唱词”研究与龙榆生的“声调之学”可谓埙篪互凑,各尽其妙,各表其美。
总之,赵尊岳在词籍、词论、词乐、词史等方面,对现代词学的建构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在现代词学史上应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