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慎行与禅宗

2015-05-05 05:16李圣华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2期
关键词:居士康熙诗集

李圣华

查慎行为康熙诗坛大家,与王渔洋并入“国朝六家”。渔洋好佛门交游,中岁参禅礼佛,为清初居士禅代表人物之一,论诗深受禅宗思想影响,“神韵”说借参禅开拓诗境,重活句以得禅髓,主于妙悟,又以禅语为诗,因之成趣。慎行亦好与高僧往还,晚年有一段参禅礼佛的经历,诗境一变而趋“寂寥”。有关查慎行与禅宗的关系,历来少有论述者,此不揣浅陋,略作勾稽辨析。

三十岁以前,查慎行恪守遗民家训,足迹几不出浙西。康熙十八年(1679)以饥寒所驱,出入幕府,游历南北,科场屡踬,江湖载酒,成为康熙朝江湖寒士诗人的表率。康熙四十年(1701)正月,出都南返海宁,临行之际请禹之鼎绘《初白庵图》。《出都时属禹司宾之鼎作初白庵图,取东坡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诗意也,余自己未出游,计道里所经,视先生奚啻十倍,今白发且满头矣,所居园池之东,有闲地数亩,拟结茅其上,而资斧适乏,不溃于成,辄题数语以坚初志,览者勿笑道旁之筑也》云:

平生好游不知止,二十三年十万里。鸦飞不到雁飞回,中有劳人双屐齿。而今老矣合归田,又指茫茫兜率天。妄想难酬成佛愿,把茅聊缚定僧禅。

Wingdingsh@p (《敬业堂诗集》卷二十八《偷存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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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之鼎,字尚吉,清初画坛名家,尤精于人物肖像。慎行号“初白”,取东坡诗意,自誓要终老初白庵,皈心禅寂,盖二十三年来漂泊十万里,人生已倦。初白庵终未筑成。吴骞《拜经楼诗话》卷四云:“既得隙地于所居之西,谋筑初白庵,未果。又欲筑于妙果山,然讫于不成。”(清嘉庆刻本)尽管如此,慎行归家后还是做到了“洗心皈释典”。康熙四十年五月至四十一年九月之诗编为《经集》,自题曰:“妄念稍萌,遂成障碍。自我致寇,于彼何尤?从此洗心皈释典,未必非天之全我晚境也,戒之哉!”(《敬业堂诗集》卷二十八《经集》)

慎行的参禅礼佛也有取法:一是前人苏轼;二是时人王渔洋。慎行嗜好苏诗,每欲躬行东坡人生之路。渔洋喜读佛典,好以禅证诗,晚年欲合诗禅为一。《经集》体现了慎行晚年诗风之变,即从江湖寒士之调变而为禅寂幽清之音。秀水盛远,字子久,号宜山,布衣工诗,能书画。著有《瓣香庵诗钞》。慎行在《瓣香诗集序》中提及盛氏一生诗格“三变”:初为诸生,志不见售,“独以少陵为宗,怫郁沉苦之思,往往形诸唱和”;中年厌弃举业,出而索游江湖,“发抒盘礴之气”;白首归来,究心内典,筑室南湖,署曰瓣香庵,结游逸士、禅衲,所作“么弦孤韵”(《敬业堂文集》卷中,上海中华书局民国排印本)。今观慎行早年学杜,中年游历江湖,继而归来究心内典,以上文字无疑也是“夫子自道”。

渔洋参禅,熟读《林间录》。慎行首先研读的是《楞严经》,《读楞严经二首》其二云:

尘根递缠绕,毕竟同生异。如结既绾成,是一要非二。一成仰方便,六解当以次。观性证三空,解脱亦如是。

Wingdingsh@p (《敬业堂诗集》卷二十八《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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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洋不以学问见长,通达禅理之事要不可诬,足增踵佛门。慎行亦通禅理,熟悉佛门故事。北京图书馆所藏《初白外书》抄本残帙卷十一“释道部下”列论佛、佛经、佛化入中国、佛生年月、二十八祖、六祖、佛发、天竺观音、阿罗汉、祅神、佛蜕、佛牙等十二子目(参见权儒学《稀见查慎行著述二种》,《文献》1995年第4期),可与渔洋《池北偶谈》、《香祖笔记》相关文字对读。以上二首作于康熙四十年(1701)夏,大抵以诗证佛典,观性空,去尘根,解“有我”之缚。慎行载酒江湖,缘于一个“情”字,至此坚意学“忘情”。《六月二十夜》:“声光同一寂,梦觉胥忘情。”(《敬业堂诗集》卷二十八《经集》)当然,他的“忘情”还包括欲从思念亡妻陆氏中解脱出来。康熙初,王士禛在妻张氏亡故后,曾借翻阅佛典寻求解脱。慎行盖也受到王士禛的启发。归来如老僧参禅,时或独行,时或登山,时或泛舟。《雨后独行池上》:“我与鹭鸶同照影,白头相对立多时。”(《敬业堂诗集》卷二十八《经集》)《病枕口占》:“大千起灭了无际,静视此身同一沤。”(《敬业堂诗集》卷二十八《经集》,按后引查诗均出此集)只是皈心佛典,他仍不得解缚,弟查嗣瑮孤子阿愿殇,赋《德尹止一子,初生时余名之曰阿愿,六岁而殇,三诗哭之》其三云:“吾生早受多男累,得子中年未算迟。一恸竟成千古痛,十年重续《四殇》诗。孩提长养原非易,老大生存只自悲。借取刘郎诗作谶,一枝吹折又生枝。”

慎行参禅的结果是寒士诗中多了一些蔬笋气,增了几分幽清闲淡,不复纵横灏衍,跌宕悲歌。如康熙四十年秋《同游菩提寺》:

路转稻花村,山田间腴确。肩舆入古寺,墙宇半圮剥。林高樵斧稀,时有一鸟啄。居僧不耐静,辛苦事诗学。世界无寂喧,心源异清浊。叩余笑不答,待彼迷自觉。何处一声钟,残阳在楼角。

这种萧疏闲淡之调,是慎行此前诗中很少见的。由于参禅,慎行论诗也有所变化。康熙四十年冬与永福寺诗僧得川唱和,《题永福寺诗僧得川诗卷》云:

蜜殊不作参寥没,湖上诗僧久寂寥。颇讶名山虚法器,忽传逸韵继江潮。招呼猿鹤随孤磬,收拾烟霞贮一瓢。倘许往来成二老,借余闲地结团焦。

得川从问诗法,慎行《得川叠前韵,从余问诗法,戏答之》云:

唐音宋派何须问,大抵诗情在寂寥。细比老蚕初引绪,健如强弩突回潮。闲来谨候炉中火,众里心防水面瓢。不遇知音弹不得,吾琴经爨尾全焦。

东坡喜与僧人交游唱酬,慎行五十以后皈依佛典,亦效之。得川问诗法,大抵是问宗唐、宗宋的问题。慎行传查氏家学及黄宗羲诗学,提倡“诗不分唐宋”,参禅礼佛后则昌言“唐音宋派何须问,大抵诗情在寂寥”。僧家诗以“寂寥”为本色当行,故无唐音、宋调之别。慎行参禅而悟,以“寂寥”为诗趣。

对这位半生流落江湖的寒士而言,想一变而为居士,实是不易。慎行终不耐“久寂寥”,做不到“收拾烟霞贮一瓢”,经过阅览佛典的短暂“疗伤”后,又开始了江湖游历。然参禅还是给他的诗歌人生带来一些显著的变化,即使十年文学侍从生涯之诗亦打上“寂寥”的烙印。如任职翰林院,僦居京师城南道院三年,萧然类居士,亲近僧人,寻觅往日的经生活,所作沾染禅悦风气。康熙四十七年(1708)《小憩一茎庵与静章上人》云:

槐影落空庭,昼长鸟声乐。我来叩门入,浓绿净如濯。禅床聊闭目,非梦亦非觉。微凉何处生,风动袈裟角。

Wingdingsh@p (《敬业堂诗集》卷三十六《道院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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览友人汪灏《百声》诗,叹赏不已,冬至日独直西苑,偶有所会,拈钟声、磬声、木鱼声、塔铃声为题赋诗和之,《紫沧同年出示百声诗,凡天壤间有声之物,无不入其牢笼,和之不胜和也,冬至日独直西苑,心有所会,偶拈四题,兼寄灵隐谛辉高旻湘雨两禅师,亦属并和》咏钟声有“三生同听人何在,半夜孤眠梦忽回。一百八声敲不断,苦教积劫堕轮回”之句;咏木鱼声有“响入松涛疑掉尾,枯逃世网赖犍椎。凭谁悟彻前尘事,身是他山啄木枝”之句(《敬业堂诗集》卷三十六《道院集》)。入直西苑不作“馆阁体”,而发为禅逸幽清之音,正可见其心态意绪。《冬夜读亡友钱木庵诗中有咏尘咏影二首,叹其学道有得,追和原韵》二首分咏尘、影,咏影一篇云:“寓形宇内岂惟人,幻出无端现在因。我觉官骸多是假,汝依水月讵为真。随身只怪趋难避,面壁谁知坐转亲。吹却油灯何处觅,佛光中现舜多神。”(《敬业堂诗集》卷三十六《道院集》)昔日经以求解悟,《经集》实无多禅语,如今不假皈依释典,却已悟道。所以,我们说“城南道院”也是慎行禅悟的道场。《十二月初五夜梦一僧叩门乞诗,梦中了了作四言八句,觉而录之》:“有目斯翳,有耳则鸣。人方扰扰,窍聪穴明。空即是色,寂于何声。混沌不凿,以全其生。”(《敬业堂诗集》卷三十六《道院集》)几近诗偈,显然非偶然所得。慎行宦情日冷,屡乞归不得。康熙五十一年(1712)《残冬》其十一云:

经旬坐稳一蒲团,才阅朝寒又晚寒。蕴火梅欣先腊放,避霜菊耐涉冬看。散花庵里新居士,视草台中旧史官。勿着两般分别相,大千世界本来宽。

Wingdingsh@p (《敬业堂诗集》卷四十《长告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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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比瞿昙“新居士”,调侃说与“旧史官”并无分别,不过是大千世界一物两象。他决心连诗也戒了,只作参禅“新居士”。《残冬》其十六云:“爱惜精神图省事,明年兼拟谢诗魔。”(《敬业堂诗集》卷四十《长告集》)“诗魔”难降,不得速归,濡滞待放,无聊中仍只能闲咏打发时光。晚香长老来乞诗,慎行《晚香长老六十乞诗》:“我今面皱眼昏花,师亦瘦如枯木查。童时观性依然在,同阅恒河无算沙。”(《敬业堂诗集》卷四十一《待放集》)“师亦瘦如枯木查”可谓会心妙句。这类作品禅诗合一,王渔洋晚年追求的“神韵”之境无过于此。

康熙五十二年(1713),慎行白首辞归,里居俨然一瞿昙居士。康熙五十七年(1718)《介庵上人新住古衡丙舍,赠以六言二绝》其二云:

老去师宜住静,佳时我定来游。一段因缘不浅,两条拄杖交头。

Wingdingsh@p (《敬业堂诗续集》卷一《漫与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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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洋自称“老耽禅寂,遇事短吟,略如竺氏颂偈,不应更作文字观也”(蒋仁锡《雍益集书后》,《雍益集》,《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227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慎行赠介庵六言绝句,亦近诗偈,只是无意如渔洋那样标榜“释语入诗”。不幸的是,雍正四年(1726),胞弟查嗣庭案发,查氏一门牵连下狱。明年五月案结,慎行与子克念蒙特恩赦还,含恨还家,六月抵舍。《渡江后舟中及初到家作八首》其七:“石火光中思拔宅,木鱼声里学逃禅。”其八:“白头白尽非初白,别署头陀忍辱庵。”(《敬业堂诗续集》卷六《生还集》)将此次厄运比作人生未偿之债、未了之缘。归来生意黯然,思逃禅以度余日,因患脾泄,八月三十日病殁。是年七月之诗编为《住劫集》,收诗五首,止有起始年月。不过,他还是预先留下一则自题:“释氏于贤劫一代分坏空成住四时,就此四时中,成劫已过,坏空未来,以现在者为住劫。余今患难颓龄,犹余口业,正不知住世凡几日,更得几首诗也。”(《敬业堂诗续集》卷六《住劫集》)解释集名《住劫》的来由。《枕上偶拈》:“病余稍悟浮休理,闲处微征寂照心。因病得闲闲且病,也如梦阅去来今。”(《敬业堂诗续集》卷六《生还集》)作于七月二十四日,是慎行现存最后一首诗,也可称得上是绝笔了。

综之,慎行江湖载酒数十年,倦于漂泊,晚年效苏轼、王士禛皈依佛典,然其心终属于江湖,故虽通达禅理,却未遁入空门,依然江湖寒士本色。参禅礼佛也改变着慎行的人生,僧家“寂寥”之境与江湖寒士之调的汇融,促生了慎行诗歌的新面目,在清诗史上具有典型的意义。清人沈寿榕《检诸家诗集,信笔各题短句一首》评慎行诗云:“刊尽皮毛清到骨,寒潭秋月总无尘。”(《玉笙楼诗续录》卷一,《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55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可谓有得之言,解得其中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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