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七声度”与“作家歌”

杨晓霭

“秦七声度”之说，最早见宋吴坰《五总志》，云：

潭守宴客合江亭，时张才叔在坐，令官妓悉歌《临江仙》。有一妓独唱两句云：“微波浑不动，冷浸一天星。”才叔称叹，索其全篇，妓以实语告之：“贱妾夜居商人船中，邻舟一男子遇月色明朗，即倚樯而歌，声极凄怨。但以苦乏性灵，不能尽记，愿助以一二同列共往记之。”太守许焉。至夕，乃与同列饮酒以待，果一男子三叹而歌。有赵琼者，倾耳堕泪，曰：“此秦七声度也。”赵善讴，少游南迁，经从一见而悦之。商人乃遣人问讯，即少游灵舟也。其词曰：“潇湘千里挼蓝色，兰桡昔日曾经。月明风静露华清，微波浑不动，冷浸一天星。独倚危樯情悄悄，时闻飞瑟泠泠。仙音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崇宁乙酉，张才叔过荆州以语先子，乃相与叹息曰：“少游了了，必不致沉滞恋此坏身，似有物为之然。词语超妙，非少游不能作，抑又可疑也。”

吴坰与《五总志》，《四库全书总目》有较为详细的考辨：“《五总志》一卷。宋吴坰撰。坰仕履未详。惟宋《中兴百官题名记》载绍兴十三年七月，吴坰为枢密院编修官，八月除浙西提举。其始末则不可考见矣。前有自序，题建炎庚戌避地无诸城，书于萧寺之道山亭。书中有与苏叔党自太原至河外事。又有靖康丙午于京兆祥符寓舍被掠事。又第一条内载其大父事仁宗为御史，尝言大臣未报，复上章乞斩奸臣，以谢天下，上大书‘铁御史三字赐之。又一条称嘉州岁贡荔枝、红桑等物，大父为犍为令，作《三戒诗》见意，九重称奖。又载其父尝居李邦直幕府，及崇宁乙酉，谪居荆南诸事。盖亦北宋旧族，随高宗南渡者也。其书皆纪所闻见杂事，间亦考证旧说。取龟生五总，灵而知事之语，名之曰《五总志》。其论诗推重黄庭坚，以为于诗人有开辟之功，盖亦江西流派。其引述故事，得失互见。”（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宋史·河渠志七》：“（元祐）十五年，以两浙路转运判官吴坰奏请，命浙西常平司措置钱谷，劝谕人户，于农隙并力开浚华亭等处沿海三十六浦堙塞，决泄水势，为永久利。”秦观英年早逝，享年五十二岁。《五总志》书成于建炎（1128—1130）年间，在秦观去世三十年左右。倘若吴坰绍兴十三年（1143）为枢密院编修官真实可信，那么《五总志》所记当多为亲历或听父辈讲述，也是吴坰耳闻目睹，尚真实。“秦七声度”记载歌妓钟情于秦观的动人故事，秦观词的传播又沟通了词人与歌妓之音的心灵世界，竟成为一段生死姻缘的媒介。清人赵翼《陔余丛考》：“秦少游南迁至长沙，有妓生平酷爱秦学士词，至是知其为少游，即请诸于母，愿托以终身。少游赠词，所谓‘郴江幸自绕郴江，为谁流下潇湘去者也。念时事严切，不敢偕住贬所。及少游卒于滕，丧还，将至长沙。妓有一夕得诸梦，即诣于途。祭毕，归而自缢以殉。”事之有无，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这里呈现的是音乐的神奇魅力！

在这个故事中，“秦七声度”由潭州传到荆州。北宋时潭州，治今湖南长沙。也可以说，传诵湖南湖北。崇宁，宋徽宗年号，乙酉年是公元1105年，秦观去世后五年。清人叶申芗撰《本事词》亦立“秦七声度”条目，云：

潭守宴客合江亭，张才叔在座，令群妓悉歌《临江仙》。一妓独唱两句云：“微波浑不动，冷浸一天星。”才叔称赏，索其全篇。妓云：“妾居近商舟中，值月色清朗，即见邻舟一男子倚樯歌此词，音极凄怨，但苦乏性灵，不能尽记，愿助以同列共往记之。”太守许焉。次夕，乃与同列饮酒而待，至夜阑月静，果闻邻舟有男子三叹而歌是词。有赵琼者，倾听而堕泪曰：“此秦七声度也。”赵善讴，秦南迁时闻赵歌而甚赏之。乃遣人问讯，即少游灵舟也。其全篇云：“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明风静露华清。微波浑不动，冷浸一天星。独倚危阑情悄悄，时闻妃瑟泠泠。仙音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Wingdingsh@p （《本事词》卷上，唐圭璋主编《词话丛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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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又增添了赵琼是秦观生前“甚赏”的歌妓内容。近代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卷十三引《五岳志》，内容较简单，云：

潭守宴客合江亭，张才叔在坐。有一妓独唱二句云：“微波浑不动，冷浸一天星。”才叔索其全篇，妓曰：“夜坐商人船上，邻舟一男子倚樯而歌，不能尽记。”有赵琼曰：“此秦七声度也。”使人访之，果少游灵舟。

Wingdingsh@p （中华书局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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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吴坰《五总志》与《词话丛编》辑《本事词》所录秦观《临江仙》（千里潇湘挼蓝浦）字句稍有出入，周义敢等《秦观集编年校注》以日本浅草文库所藏宋乾道九年翻刻绍兴本《淮海集》为底本所校，此词作：

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独倚危樯情悄悄，时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首词作于绍圣三年（1096）十月。秦观贬谪郴州（今属湖南），“舟经潇湘，赋《阮郎归》、《临江仙》二阕，抒远谪之恨”（徐培均《秦少游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02年版）。千里潇湘，一片湛蓝，浦口水色更似揉蓝一般。挼蓝：揉蓝。浸揉蓝草做成的染料。诗词中用以指湛蓝色。桡，船桨。兰桡代指木兰舟，这是对舟船的美称。《楚辞·九歌·湘君》：“桂棹兮兰枻。”“昔日经过”既有湘君、湘夫人，也有写了九歌的屈原，何尝没有同样遭遇的词人自己。因为这一带正是当年诗人兰舟经过的地方。现在重来，泊舟潇湘，“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夜深了，月轮高挂中天，风已经停息下来，清莹的露水开始凝结。眼前的潇湘浦口，微波不兴，澄碧的水面荡漾着一股寒气，满天星斗正静静地浸在水中。风定露清，波平水静，一切都似乎处于凝固不动之中，但词人的思绪并不平静，“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此时此刻，词人孤独地倚在高高竖起的桅杆上，内心正流动着无穷的忧思，隐约中，似乎听到远处传来清泠泠的瑟声。这瑟声是湘夫人弹奏的吗？如果不是，乐声中何以包含了古人和今人的共同感情？抑或是我心中的无穷幽怨，使潇湘的深夜显得如此凄清。倾听妙曲，想见伊人，却只闻其声，不见伊人，一切都是那么扑朔迷离，给人莫名的怅惘。这一夜的情景，多么像钱起笔下的那个清冷世界，一江如带，数峰似染，琴声在一片幽静里流淌，留下悠悠不尽的思恋。湘灵鼓瑟曾造成了一片似真如幻的世界，而这个现实世界还是湘江，还是湘灵所在的山山水水。词境感伤幽冷，苍凉悲苦。风格凄厉哀伤。歌妓赵琼认为这首歌的风格正是“秦七声度”。这则故事说明，“秦七声度”在群妓间流传，又深受男子喜欢。张才叔称赏，邻舟男子歌唱。这些均说明，与柳七只供十七八女郎歌唱的“杨柳岸晓风残月”相比，“秦七声度”深受男儿喜欢，与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的“大江东去”相比，“秦七声度”又深得女子喜爱。这恐怕正是秦观能成为“当代词手”的奥妙所在。

此词境界之凄清，正是词人凄楚心境的折射。这时的秦观，情感上交织着多重抑郁。仕途遭挫，偶遇知心人，两情却无所依托，贬谪途中，“赴郴州时，唯一老仆滕贵相随”（徐培均《秦少游年谱长编》引旧题王《道山清话》）。这一切均使生性多情的词人心冷似铁，苦不堪言，只有借歌曲加以抒发。此时的《青门饮》（风起云间）、《阮郎归》（潇湘门外水平铺）、《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均是凄清入骨。试听以下数阕：

风起云间，雁横天末，严城画角，梅花三奏。塞草西风，冻云笼月，窗外晓寒轻透。人去香犹在，孤衾长闲馀绣。恨与宵长，一夜薰炉，添尽香兽。前事空劳回首。虽梦断春归，相思依旧。湘瑟声沈，庾梅信断，谁念画眉人瘦。一句难忘处，怎忍辜、耳边轻咒。任人攀折，可怜又学，章台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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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挥玉箸，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Wingdingsh@p （《阮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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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Wingdingsh@p （《如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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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Wingdingsh@p （《阮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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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圣三年的秦观四十八岁，正是壮年。与其说是仕途损坏了他，不如说深情折杀了他。李清照不愧是“别是一家”的伟大女性，她对秦观的评价最为中肯，她说秦少游“专主情致”。秦观，一个纯情词人。他为情所系、为情所累。他于歌酒、文字、清浊、拘纵之外，别守一番真情实意：无论是诗是词是文，处处皆为真情熔铸，绝无虚言浪语搀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的至情之语，非“专主情致”的秦观，有谁能说得出来？

借赵琼的概括观照，陈师道赞赏秦七“当今词手”。当今填词才能出众的人才称得上“词手”。歌妓对秦观歌曲“秦七声度”的评价，与苏轼幕士比较柳永、苏轼歌曲风格的不同，有异曲同工之效，这自然是秦观歌曲在当代流行的一个缩影。徐培均《秦少游年谱长编》卷首说秦观：“所为小词，淡雅清丽，凄婉流美，得《尊前》、《花间》遗韵，并上承柳永，近开美成，发展长调慢词，世称词家之正音，婉约之代表。”洵为中的之论，亦正为“作家歌”之楷模。

叶梦得说：“秦观少游亦善为乐府，语工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元丰间盛行于淮楚。”（《避暑录话》卷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叶氏的这段话，说明秦观的词即使在精通音乐的人看来，也被评作是专门作家的歌曲。“作家”一词自唐代以来即用于指称在文学艺术上成绩卓著者。宋代知乐人谓秦观词是“作家歌”，一般以为“作家”是本色、当行之义，这自然不错，但既然说“知乐者”谓为“作家歌”，则“作家”就不仅是“本色”、“当行”之义了。燕南芝庵《唱论》有“子弟不唱作家歌”的谚语。显然，“作家”还包含了文学创作成绩卓著者的意思。文学创作成就好，能“语工”；音乐造诣深，能“入律”。这样的创作就是“作家歌”——行家高手的填词歌曲。“作家”与“子弟”相比，是典型的文人。文人的歌唱自然别是一般滋味。

“语工”首先是文人作家的“本色”“当行”。歌词在唐五代逐渐成为“诗客曲子词”后，便与民间曲子、民歌的歌唱有了风格上的不同，这一风格构成主要体现在语言上。唐五代至宋，尤其是到了宋代，曲子词的创作主体主要是文人，而且是高层次的文人。这些歌词创作者总是集文人、诗人、词人为一身。他们的创作注重语言艺术的锤炼，以典雅、含蓄、富丽、精工为总体风貌，和真率素朴的里巷之曲形成了鲜明对比。

秦观词炼字炼意的功夫，堪称“高手”。元丰年间的一首《满庭芳》，开篇“山抹微云”四字，即令千古之下的文人击节赞叹。词人要写淡淡的云霭飘浮在山间，他既不用“掩”，也不用“遮”，却偏偏写成“山抹微云”。一个“抹”字，诗情画意，溢满纸端；再接“天连衰草”，境界全出。极目远方，微云、衰草，暮霭苍茫，秋色惨淡，响彻云霄的画角声，更让即将分别的人肝肠寸断。“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一个“暂”，一个“聊”，显得多么无可奈何！其间只能听到的便是这叹息声和满腹的迷惘惆怅：“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再看眼前，“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再看《八六子》（倚危亭）：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八六子》词调，音节舒缓，回旋宕折，适宜于表达凄楚幽咽之情，读秦词即有听溪水从山岩曲折流出之音。发端三句就十分精彩。“倚危亭”的形象，令人竦目，紧接其后是一个“恨”字。这个“恨”，“如芳草”，又令读者一惊。人们习惯“恨”是“长恨”，是“绵绵无绝期”之情，可万万没想到，秦观将它写成“芳草”。“芳草”是多么美好的意象，这一“美好”，既写出了怀人之情在心头的复杂，也写出了怀人之情为“恨”的悠久。回忆不光是烦恼，回忆总让人沉浸于美好。正因为美好，才让人永世难忘。“刬尽还生”是痛，“芳草”“萋萋”却美。难怪周济要赞此为“神来之笔”，陈匪石《宋词举》选秦观词三首，说“周济评起处数语曰：‘神来之笔。盖着一‘恨字，而以‘芳草为比，由情说入，但破空而来，不知所由起”（陈匪石《宋词举》，金陵书画社1983年版）。全词就在这美与痛交织的复杂情感中进行：柳外青骢、水边红袂、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飞花、残雨、笼晴、黄鹂。幽美之景，凄楚之情，缓缓诉说，曲折萦回。张炎说：“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夏承焘《词源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秦观的词无论长调还是短制，总是“语工”，而小令尤为精警动人。试听下列数阕：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Wingdingsh@p （《鹊桥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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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Wingdingsh@p （《减字木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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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Wingdingsh@p （《画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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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乱山何处觅行云。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

Wingdingsh@p （《南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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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间（1078—1085），秦观三十岁到三十七岁时，“盛行于淮楚”的正是秦观著名的《满庭芳》（山抹微云）等歌曲。淮楚之地，地域广大。若以淮水论，其流域包括今湖北、河南、安徽、山东、江苏大地；历史上的楚地，疆域最初主要在今湖北西部山区和江汉平原一带，后逐渐向西溯江而上扩展到今四川东端，向北溯汉水而上扩展到今河南西南的南阳盆地和丹江流域，向南扩展到今湖南北部的洞庭湖平原，向东沿淮水和江水扩展到今河南东南、安徽北部、江西北部和山东南部、江苏、浙江一带。若以历史地域论，秦观“作家歌”的传播，可谓广泛而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