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甫
进入20世纪后,德国的歌剧似乎在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随着瓦格纳的去世,任何对歌剧或乐剧的尝试都可能被视为吃力不讨好。随着特里斯坦和弦的最终解决,瓦格纳也为德国歌剧画上了休止符,以至于在《帕西发尔》之后,恐再无能够顶天立地向前人看齐的德语歌剧问世,直到战争的爆发。
这里的战争自然指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贝尔格的《沃采克》(Wozzeck)从一战爆发时就开始创作,受战局限制,一直到1922年才得以首演。战争容易改变人的观念。1914年战争刚刚爆发时,贝尔格正在创作他的《乐队作品三首》中的进行曲。他是个狂热的爱国主义者,一心想着参军报国。战局扩大后,德国军队扫荡欧洲文明的消息传到后方,最初的热衷变为哀思,这些思想转变尽数表现在了《沃采克》中对女主人公玛丽的刻画。《沃采克》采用分节歌曲式的技法创作,完全摒弃了瓦格纳的影响,从而一跃而起成为20世纪德语歌剧正名的伟大作品,并催生了另一部以战争为契机创作的歌剧,同为20世纪德语歌剧经典。那就是贝尔恩德·阿洛伊斯一齐默尔曼(Bernd Alois Zimmermann)的《士兵们》(Die Soldaten)。
《士兵们》也许是二战后唯一获得世界范围内认可的德语歌剧。这部作品就像一株不可思议的稻谷,孤零零地长在一片荒寂高耸人烟罕至的山头,并没有直面战争的罪孽,而是通过战争的直接参与者士兵们的暴行和对一个无辜女孩玛丽的摧残,以小见大地控诉战争对士兵人性的扭曲。虽然取材自18世纪的一部法国剧作,但作为齐默尔曼唯一一部歌剧,《士兵们》被广泛誉为继承了贝尔格留下的德奥歌剧衣钵之作。作品中可以看出向《沃采克》致敬的内容:女主角都名叫玛丽;歌剧都由15个场景组成;都大幅使用了十二音体系;每个场景都由单一的曲式写成,比如帕萨卡利亚。
这也是一部苦海经卷版难以上演的歌剧,除了需要1JO人编制的庞大乐团外,根据作曲家意愿,还需要声光电、场外乐团以及三个投影仪,以便同时显示不同的场景、预先录制好的声音、大量的独唱演员和男声合唱团。因此每次有新版制作,都会成为当地乃至国际上的文化事件。比如2012年萨尔茨堡音乐节推出了阿尔维斯-赫曼尼斯(Alvis Hermanis)的新版制作,再比如今年5月25日起,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推出了安德里亚斯-克里根伯格(Andreas Kriegenburg)的新版制作,我所欣赏的便是第二场。
很难界定齐默尔曼的音乐风格究竟为先锋派还是古典派,克里根伯格为之匹配了一款同样淡化时间地点标签的制作。两年前,他以在慕尼黑导演的《指环》全集中使用大量人体积木组成背景和道具而一炮打响,这次同样不负众望。他天才般地在舞台上用七个囚笼组成一个十字架并可独立纵向移动,歌唱家站在囚笼里演唱和表演,以此解决了不装投影但同时表现不同场景的技术难题,并且显得更加强烈和直观。从舞台两边的暗门,每边可以伸出三张酒吧长条桌椅,用来作为士兵们酒池肉林的场景,也是玛丽沦为娼妓后为世俗摒弃的寓意体现。庞大的乐团除了填满整个乐池外还占据了舞台两侧的底层包厢。演出由歌剧院音乐总监吉里尔·别特连科(Kirill Petrenko)指挥,并通过网络直播。他以四两拨干斤的力量驾驭了无比复杂的音乐,并在歌剧院并不优秀的建声效果内营造出相符于原作的各种音乐效果,并与灯光及舞台调度等精确匹配。
加拿大女高音芭芭拉-哈尼根(Barbara Hannigan)饰演玛丽,她以不可思议的舞台形象、细致入微的演唱和高难度甚至带有危险的表演技压群芳成为全剧当之无愧的功臣,对一个女孩被士兵们强暴后堕落的过程在声音和举止上都刻画得惟妙惟肖。众多的男主角和次要角色,在剧中并无演唱方面的抢眼发挥,也许是因为他们中没有一人具有玛丽那样的重要戏份。不过在表演方面,合唱团和男性角色们可圈可点,他们将受到战争折磨的士兵们的变态、残暴、冷血和无动于衷展现得咄咄逼人。
全剧的剧眼无疑在结尾处。玛丽沦为乞丐,士兵们视而不见地朝她扔下垃圾袋,这时玛丽的父亲经过,竟认不出女儿。此时齐默尔曼为这一场景写下了20世纪歌剧中少有的振聋发聩但直抵人心的音乐——打击乐的狂躁、全奏的激突、预先录制的摩托车的引擎声和军队行军的踏步声从多个麦克风中以环绕声的效果传出,舞台灯光的忽明忽暗加剧了音乐的恐怖氛围。在一次稍长的暗灯后,士兵们就像野狼般地四肢站立,张开血盆大口面向舞台中央晕厥的玛丽,仿佛僵尸看到了食物。最后一片寂静和黑暗,只有玛丽粗重的喘气,剧终。
现场感受《士兵们》和这版与之相称的强烈制作,洗礼与沉重并举,震撼与惊异呼应。对不齿过去鞭尸般的反思和露骨的刻画,无一不体现在每处舞台场景和音乐中。电影效果般的灯光控制和蒙太奇的真人运用,让这部歌剧如虎添翼,对吃人的社会的反思,力量如地动山摇,从未如此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