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任教于西安市铁一中学,所带学生高考成绩优秀。郑州局骨干教师,西安市教学能手。2005年全国中语会“创新写作教学与研究”课题成果展示会观摩课一等奖;多篇论文获全国、省市区级一等奖;参与编写《唐诗鉴赏辞典》(中学版)、《“新课程”读本》等书;参加国家“十五”“十一五”重点科研课题并获奖。
《诗经》原来是诗,不是“经”。诗三百篇被尊为“经”,是儒家提倡“诗教”的结果。诗三百中有的是献诗,是士大夫特地做了乐工唱的;有的是庶人的作品,这些作品先是在社会上流传,给采访诗歌的人收集去了,才配上乐曲,传到王公贵族的耳中。从西周初期到春秋中叶,诗三百篇是一种配乐演唱的乐歌。这些乐歌一方面用于祭祀、宴会和各种典礼,当作仪式的一部分或娱乐宾主的节目。另一方面则用于政治、外交及其他社会生活,当作表情达意的工具,其作用和平常的语言差不多,当然更加曲折动人。在人民的生活里,诗歌也常用于表情达意。三百篇到了孔子的时代,由于新声代替古乐,造成了诗与乐的分家,诗也就由乐歌逐渐变为纯粹的语言艺术了。
《诗经》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一般认为“风、雅、颂”是音乐的分类,“赋、比、兴”是《诗经》的表现手法。
孔子非常重视《诗经》。《论语》里记载孔子称赞《诗》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他评论诗的情感及风格特点说:“《关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他评价《诗经》的道德教化功能时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寒风凛冽,深雪白屋,也许你会想要一盆炭火,一壶暖茶,或者一杯“绿蚁新醅酒”,等一个接受了“能饮一杯无”邀约的人?你所想的是饱暖之余的享受,而最朴素的生活需求不过是能抵御寒冷的衣裳。
生活最基本的需求是衣食男女,而人之于禽兽有别,正在一个“衣”上。《豳风·七月》里“无衣无褐,何以卒岁”的忧叹,是最真切最能让人悄焉动容的生活忧虑,而在《唐风·无衣》与《秦风·无衣》这两首诗里,衣服不仅关乎身体的冷暖,关乎眼眸的愉悦,更关乎情感。
《唐风·无衣》与《秦风·无衣》,一出自晋地,一出自秦地,晋秦本相邻,表达感情的方式自然也有几分相似。
《诗经》表现手法有三种——“赋、比、兴”。世人最多谈起的是“兴”。“先言他物而引起所咏之词”的“兴”,往往是触景生情,景与情契。这种以自然之景引动心中有所感、有所念、有所思的歌咏方式,使得景与情有一种“兴发感动”的勃勃生气;而“兴”中往往又带着“比”,以景物比人、比情,幽眇的心思就有了生动鲜活的附着物,再是生鲜泼辣的情感有了“比兴”这样委婉含蓄的表达方式,也显出几分“温柔敦厚”的淑女情致。《诗经》中的名篇《关雎》《蒹葭》皆用“兴”。而两篇《无衣》皆用“赋”。“赋”,直言其事,固然不比“兴”那般韵味悠长,但自有“兴”不具备的粗朴真率,有直入人心的力量——有时候,当情感之水肆意汹涌,它不会曲折迂回婉转出一段宁和的风景,而会劈山斫石,激起更美的浪花。
黄土高原的风吹着,不管春温秋肃、夏炎冬寒,四季的风无休无止;《唐风·无衣》这首短诗也一直吟诵着,吟诵着那件永远予人温暖却已然失去的衣裳。
《毛诗序》说:“《无衣》,美晋武公也。武公始并晋国,其大夫为之请命乎天子之使,而作是诗也。”朱熹也同意这种说法,他也认为这首诗是述晋武公向周釐王请求封爵之意,他把“七”解释为“诸侯七命”,把“六”解释为“天子之卿六命”,而把“子”解释为“天子”。前二者与晋武公的诸侯身份相当,后者则与周釐王的天子地位相称。这样的说法似乎可以自圆其说,但想一想这首诗出现在《国风》里,《国风》是先民的质朴的生活之歌,那么这称述诸侯请求封爵意思恐怕只是重视伦常秩序、道德礼仪者的附会而已。还有人说,这首诗抒发“我”的不平——“我”在严冬所穿的几件衣服既不好看,也不合体暖和;甚至是单薄、破旧的衣裳,而“子之衣”却是华美舒适又暖和,并由此推出把这首诗当作“我”对“子”所代表的统治阶级不知爱民的控诉,反映了人民的不满,阶级的对立。但《国风》里的“子”往往是爱称,如果要指责批判原不必用这个亲厚的“子”字。
我固执地以为,《唐风·无衣》是一首思旧悼亡诗。以衣服喻故人在中国古诗里并不鲜见,《邶风·绿衣》里就有“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的哀情,晋时潘岳《悼亡诗》第二首有“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的诗句,再如元稹《遣悲怀》第三首说:“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唐风·无衣》是一个人的如家常衣裳上的针脚一般的绵密的思念,只是思念的那个人是被永恒的死亡阻隔,对衣而思的人不再奢望能“溯洄从之”,亦不会有“寤寐思服”了。
一个人的逝去,对于另一个与之有联系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像一颗牙掉了,身体的一部分失去,从此不再完整。时间长了,痛苦渐渐平息,悲哀淡漠,只有当你笑时,酸齿的冷风才提醒你,那种无法弥补的空缺永远存在。
一个人的逝去,对于一个与之情深密厚的人又意味着什么?《唐风·无衣》里的他(既可是“他”,亦可是“她”,暂且写作“他”吧),妻子逝去经年,已经习惯了缺失,“人间别久不成悲”(姜夔语),何况是生死之别,悲伤最后渐渐微漠。在某一个秋风起、“九月授衣”的时节,他忽然感受砭人肌骨的寒意。金风摧木叶,日色渐冷,那一点寒意渐渐弥散,又凝成心底的一粒冰,他觉得必须添加厚实的衣裳。他就着烛火,打开衣箱,慢慢翻,衣箱是满满的,心却是空空的。“哪能说没有衣服呢?有六七件呢。只是没有一件比得上你做的衣服,舒适而美丽。哪能说没有衣服呢?有六七件呢。只是没有一件比得上你做的衣服,舒适而温暖。”灯火幽暗,衣箱阖上,每一件衣裳都可以御寒,每一件衣裳却都无法让心灵取暖。原来,失去你,心灵也失去了美丽而轻暖的衣裳,而且是唯一的“那一件”。
现在我们将目光转向西秦之地。周王室匆忙东迁,将这片几近废弃之地留给了嬴氏。东有山东诸国的鄙夷、蔑视,西有犬戎的侵扰凌犯,以雍州为根据地的嬴氏与秦地百姓在夹缝中求生存。“自古秦兵耐苦战”(杜甫语),百战练就了秦人的倔强、坚毅、果决,艰难处境赋予秦人以阳刚的性格,而秦地的歌声不只有《蒹葭》的苍茫温婉,更有苍凉慷慨。《秦风·无衣》正是一曲刚健雄浑、激烈慷慨的男人之歌。
开篇依旧是“岂曰无衣”之问,但在《唐风·无衣》里,这句是思旧怀逝者的低回婉转的自问,而在《秦风·无衣》里则是豪爽耿直的兄弟关怀——“哪能说没有衣服?我与你同穿一件袍子”。在战争中,“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情谊岂止是分享衣食,一件袍子将两个人的性命、命运绾系在一起,而这两个共同面对的命运是残酷的战争。春秋时的战争虽不似战国时“杀人盈城”“杀人盈野”那般酷烈,但谁都知道兵器冷冷的寒光里昭示着的无常,没有人确知是不是能活着回来。没有一个正当盛年的男子能确信自己能等到死在床上的安逸。既然战死几乎是一种必然,就让我们一同直视死神的眼睛——他们又整治、擦拭起武器,心中燃烧着仇恨,这仇恨越烧越旺,又怎能不让人于戈矛上寻找复仇的快意?“起身,出发,你与我,不必对望,我知道我们既同袍、同泽、同裳,我们必当一起走上战场”。
我知道《诗》是可以反复咏唱的,每一次咏唱都是一次对生活、生命的体认。我某个夜里重读《秦风·无衣》,忽然想:这首歌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唱响?或许在战斗间歇的晚上,或许在誓师大会上,或许秋月下征战已久战士正思乡,或许在行军途中……夜,浓黑似漆,寒凉如水。天似穹庐,星幕低垂,唯一温暖的是战士眼前的篝火。身上衣单,长夜难耐,有人念及白发双亲,有人想起小儿娇妻,有人回忆年少青春,不禁长叹。这时有一种声音响起,是一位军士唱起《秦风·无衣》,起初,这歌声是有些苍凉的,渐渐,越来越多人唱起这首歌,歌声越来越坚定,越来越雄浑,最终竟汇成歌声的巨流。战争中的人,如何抵挡苦痛、孤寂、悲戚?除了火一般燃烧的激情,众志成城、慷慨激昂的英雄主义气概,更少不了出生入死的兄弟情义,战士如铁的心灵也需要一件温暖的衣裳。
《诗经》里重章叠唱是最常见的,在反反复复的吟唱中,那些歌者的心灵从一片湮远时代的迷雾中渐渐浮起,最后清晰。而《秦风·无衣》中的重章叠唱给人的感受不是荡气回肠,是一粒火苗最终燃成烈火的炽烈:“同袍”“同泽”到“同裳”,衣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越来越私密,而两个同享衣裳的人也因这共享越来越亲密,亲密到能感受衣服上留存的体温,也能感受对方心中的火焰;从“同仇”到“偕作”,是内心情感被激发到二人一起行动,而“偕行”是最终义无反顾地奔赴命运。《秦风·无衣》里的袍、泽、裳,也是生死情意织就的最温厚的布衣。
在这十三朝的古都里,在丹凤城南漫长的冬夜,读诗,是人于深长的寂寞里听悲哀又温暖的歌。《唐风·无衣》是一件并不华美却洁净温软的袍,以余留的微温让灵魂得暖;《秦风·无衣》是旷野里齐声长歌,这歌声穿越了千年,鼓震着我的耳膜,霓虹暗淡,血却几近沸腾。
时间是茫无涯际的荒野,无数葱茏而丰盛的生命,生长,又凋萎,当那些在时间长风中摇曳的生命被文字捕捉,他们就在人们的歌咏间成为永恒。而两千年后,我们剥开文字的外层,感知他们的生活与心灵,心中盈满讶异与欢喜——每一行文字的美丽与哀愁,依然新鲜润泽;每一个字符的温婉或铿锵,依然清晰鲜明。
《诗经》,是先民的歌哭,亦是他们的生活。用眼睛抚摸这两首《无衣》的粗朴文字,像是触摸到心灵的温暖衣裳。
插画:LU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