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的虚构

2015-05-04 00:28黄海涌
语文天地·初中版 2015年4期
关键词:韩麦尔法语虚构

黄海涌

王国维《人间词话》里有这么一段话:“自然中之物,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这段话虽然指的是古典诗词里写景状物的虚构,但推演出去,以之解释小说艺术中的虚构艺术,同样说得通。

虚构不是绝对自由的,“必从自然法则”,否则便不可信。这“自然法则”,在小说艺术里(特别是现实主义小说),可理解为人物和情节必须接受生活经验和生活逻辑的检验。人物的反应和情节的发展,即使不是必然的,也得是可能的。反之,虚构便成了虚假。都德的《最后一课》,称得上短篇小说的经典。下面,笔者结合教学实践,就其虚构艺术的巧妙运用谈几点体会。

首先,小说以小见大,截取生活的横断面来构筑情节。一位教师,一个小学生,一堂法语课,撑起爱国主义的大厦。妙就妙在底座微小,像传说中的巴比伦空中花园,无须厚实的地基,立几根石柱就行。这简直也算是奇迹。但奇迹往往意味着冒险。首先,爱国主义是一种成人化的、政治化的感情。以一个孩子——小弗郎士来传达作者的情感,会不会成人化、政治化?小弗郎士会不会沦为作者可以任意摆弄的牵线木偶似的“死婴”?事实上,尽管作者非常希望小弗郎士替他发声(这不是揣测,构思方向本就如此),但做得非常克制。作者开篇就着力展现一个富有孩子气的小学生形象,他厌学、贪玩、怕老师,其心理状况和大多数小学生无异。即使知道是“最后一课”,知道即将沦为亡国奴的事实之后,他的行为举止和心理状况仍然不是斗士式的,而是孩子气十足的:“这些字帖挂在我们课桌的铁杆上,就好像许多面小国旗在教室里飘扬”。“有时候一些金甲虫飞进来,但是谁都不注意”。“屋顶上鸽子咕咕咕咕地低声叫着,我心里想:他们该不会强迫这些鸽子也用德国话唱歌吧!”无论对祖国的爱,还是对敌人的恨有多强烈,作者始终没忘掉小弗郎士是个孩子,始终调用小孩子的视角和心理来观察世界,让人物安于自己的身份。

其次,小弗郎士的惊人转变合理吗?可信吗?一堂法语课,短短一个多小时,一个厌学贪玩的孩子突然变得热爱语文。戏剧性是有了,那说服力呢?对于这个问题,孙绍振先生做过这样的解释:“孩子不爱念法语这个果,是由另外一种原因造成的:学习法语是天然的权利,这种权利与生俱来,自然享有,在正常情况下,永远不会失去,结果是,不但不觉得美好,反而成了沉重的负担,更谈不上珍惜。小说的高明之处在于……把孩子打出常规,逼迫到另一种不可逆的环境中去,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中,学习母语的权利变成了不是天然的、永远不会失去的,而是即将被剥夺的”。孙教授的分析无疑是透彻的。如果追究下去,我们发现这种转变符合人类普遍的心理特征:到手的往往不知珍惜,失去了才后悔莫及。这里性格的突变,还与小弗郎士的原始性格相关联。如果小弗郎士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那么任何反向的突变都是作伪。实际上都德在事前做足了铺垫,他让小弗郎士的性格呈现变化发展的可能性。比如,写小弗郎士贪恋美景之后,赶忙拖带一笔“可是我还能管住自己,急忙向学校跑去”。在写小弗郎士趁乱溜进教室后,不忘交代一句“我那时脸多么红,心多么慌”。有一定责任感,有一点廉耻心,暗色中有一点亮色,便有灿烂成一片的可能。再写“突变”,也能使读者觉得不那么突然,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再次,韩麦尔先生在小说高潮处的反应,算不算逼真的虚构呢?“忽然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祈祷的钟声也响了。窗外又传来普鲁士兵的号声,他们已经收操了。韩麦尔先生站起来,脸色惨白,我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大。‘我的朋友们啊,他说,‘我——我——但是他哽住了,他说不下去了。他转身朝着黑板,拿起一支粉笔,使出全身的力量,写了两个大字:‘法兰西万岁!然后他呆在那儿,头靠着墙壁,话也不说,只向我们做了一个手势:‘放学了,你们走吧”。韩麦尔在此处说了半句话。如果我们让他说下去会说什么呢?是说完整好还是说一半好呢?我们试着这样修改:“我的朋友们啊,他说,法国语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我们必须把它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它,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稍有文学感悟力的人马上会觉得这样说下去没完没了,长篇大论,面目可憎。至少,不说下去,更能体现情感的复杂和丰富。盲目的内容增加,情感的可能性、丰富性反而减弱。只说半句,看起来是在做减法,效果却是在做加法、乘法。韩麦尔先生在最后一课结束时说话,他的表现应该符合这个情境。课完了,国亡了,自己要离开了,韩麦尔先生定是百感交集。感情的潮水汹涌而来,冲破理智的逻辑堤岸,想说却无从说起才合乎常态,才合情合理。如若振振有词,掷地有声,粗看是革命的,细究反倒是轻佻的,做作的。内心复杂之极沉痛之极,千言万语如哽在喉,此情此境,欲言又止,说一半留一半,成了既艺术又真实的虚构。

王安忆说:“这样一则故事,天生便是短篇小说,是一个天生的短篇。这本来就是个三言两语的故事。”她为什么这么说呢?她没有深入谈,但笔者支持她的观点。短篇,是最合适它的篇幅。按前文孙绍振教授的解读,小弗郎士的突变是合乎真实性原则的。但是,这有个前提,时间跨度上必须是短暂的。权利被剥夺可以迅速激起孩子的潜意识里的求知欲,长久保持这份欲望对小孩子而言却勉为其难。孩子们摇摆而善变,激情消退之后,小弗郎士很可能旧病复发。“变”是孩子的常态。“不变”不真实,“再变”颠覆主题,走哪条路都是冒险。作者选择止步,截取较为短暂的时间段,让“再变”消弭无形。这是妙招,也可看做是虚构对写实的最后妥协。

作者单位:江苏省南通市通州区通海中学(226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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