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鑫
边城 不边心远地自偏
文/王 鑫
“叙永是个边城。永宁河曲折从城中流过,蜿蜒多姿态。河上有上下两桥。站在桥上看,似乎颇旷达;而山高水深,更有一种幽味。”——摘自朱自清写给美学家朱光潜的信
傍晚时分,灯红酒绿的鱼凫古街
位于四川盆地南缘的叙永,与云贵接壤,为古夜郎国所在地,历来有着“鸡鸣三省”“三省通衢”、“川南门户”的称号。自唐置蔺州、元置永宁路以及明设永宁宣抚司以来,叙永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在浩瀚的历史时空里,永宁河水和盐马古道,曾为叙永县带来了千年繁华。然而,时光易老,岁月无情,等绝代的风华终于褪去了残红,叙永也终于找回了边城的本色,并延续了那份悠然与寂寞。
波光粼粼的永宁河穿城而过
叙永县位于“鸡鸣三省”之地,自古便被誉为“黔蜀分疆第一关”。从清雍正年间起,叙永便是川盐运销云、贵的“四大口岸”之一,号称“永岸”。资金雄厚的盐商云集永岸,销、运两商共计五十余家,形成比较有规模的商业网络。民国初期是永岸盐业的鼎盛时期。自有川盐入黔开始,即有人工运盐和马驮运盐。川盐从叙永运入贵州,所经的路线大都是穷山恶水和羊肠小道,因而这条沿着黔北高原崎岖绵延的古道又被称为“盐马古道”。
虽然如今随着交通的日益畅达,盐马古道已逐渐被人们遗忘。但在叙永县城的老街上,那些曾经记录下盐马古道辉煌的石板路却还在延续着那段灿烂的回忆:当年马帮拴马用的石柱、被马蹄踩踏出凹痕的石板、来往商旅住宿的客栈……行走其间,很容易让人产生穿越感,仿佛当年马帮的驼铃声,会穿越历史的迷雾重新在耳畔响起。
这条寂寞了百年的逼仄老街基本以青石板铺就,路中间留有马蹄反复踏过的凹坑。老街两侧的建筑基本是两层的商铺格局,木质的小楼在阳光下显得古色古香。通过建筑外面的招牌,可以轻松地找到许多商号、客栈、食肆和酒楼,这些历经百年沧桑的老屋虽然现在已经改作他用,但是昔日的繁华仍能轻易地剥去它们斑驳的伤痕,展示这些建筑绝代风华的精美细节。信步其间,不会感到局促,反而时时会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这里不属于旅游局,不属于开发商,因而也不曾有背包客出没。在这些绵延起伏的老街弄堂里,有的只是孩童的追逐打闹、大婶的家长里短、老人的闭目养神,偶尔还有年轻人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过,留下一路的欢声笑语。笑声过后,老街重归寂寞。
年过花甲的刘竞涛老人是叙永县的地方史志专家,自幼便在叙永长大。研究史志几十年的刘老先生如今虽已退休,但他对叙永的感情却从未改变。谈起叙永的历史,刘老先生更是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他说,他怀念昔日的盐马古道,也怀念波光粼粼的永宁河。刘老先生告诉我,除了盐马古道外,永宁河也是川盐从外地运输至叙永的主要通道。但因河道狭窄,水流湍急,运盐船只常有失事的危险。因此,船在经过江门上滩时,需要有临时工人拉纤,有时一艘船要动用一百多人才能将盐船拉上大滩。盐船行业,约有船工三千余人,他们不分寒暑,穷年累月在这段三百余里的河流峡谷中艰苦地劳动,躬腰曲背,哼着号子,一步一步地从惊涛激浪中将上万吨的盐巴拉上岸。
在刘老先生的脑海里,有很多关于这些被当地人称为“盐巴老二”的盐工的回忆。闲谈之时,刘老的身旁聚拢的人越来越多,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印证着这些盐工的生活。他说,当年这些盐工虽然艰辛,但他们也会苦中作乐,并流传下了一些节奏鲜明的盐工号子。也不知是谁起了哄,说刘老先生也会唱几句盐工号子,非让他唱一个。刘老先生开口唱了起来,唱到中途却突然卡了壳,他歉意地笑了笑说:“以前听老人们唱的时候学的,现在忘得差不多了。”但就在这时不知怎么的,歌词又像散落的珠子顺着曲调脱口而出。一曲唱完,大家心满意足地鼓掌,刘老先生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
也许有人会说,一条破败的老街有什么可看?其实不然,这条老街曾经记录过一个时代的记忆,也保留了一代人的生活痕迹。在我的眼中,这些老街都是有生命的,它们代表了一种逝去的、精致的生活方式,一种闲了便可以像老街的人们一样,随意地聚在一起闲聊、唱歌、说笑的邻里关系。
当我们坐上时代的高铁,向着未来疾驰而去时,我们曾拥有过的种种精致却像散落的遗珠,被我们丢弃在历史的尘埃里,最终渐渐离我们远去。也许,对于叙永的盐马古道来说,哪怕“昔日的辉煌”终难挽留,但经常到这里走一走,嗅一嗅它遗留的气息也是好的。在这气息中,整整一个时代的记忆,都会像那句躲在记忆角落里的盐工号子一样,顺着曲调悠然而出。
黄昏时的老街更适合怀旧的人
叙永城内共有上下两桥 分别名为“蓬莱桥”与“和永桥”
我是地道的北方人,却从小嗜食南方的竹笋,尤其是春笋,那滋味简直让我魂牵梦绕。然而,要想在春寒料峭的北方吃到鲜嫩的竹笋,可不是一件易事:每到春笋上市的季节,妈妈都要托远在成都的姨妈快邮一箱竹笋供我解馋。当然,在北方也可以吃到竹笋,但那是脱水后的干笋,犹如木乃伊一般干缩丑陋,与鲜嫩多汁的鲜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鲜笋和干笋之间的区别,就像豆蔻少女与半老徐娘之间的云泥之别。所以,那些毫无生气的、整齐码放在超市柜台上的干笋,自然勾不起我半点食欲。
我的偶像苏轼堪称一位优雅的生活家,他一生善烹调而且懂美食。就是这样一位发明了东坡肉的老饕,对竹笋依然有着深厚的感情。当他被贬谪到黄州时,涌上心头的第一感觉不是贬谪的苦闷与凄凉,反倒是对黄州的两道美食赞誉有加:“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或许,在这位大文豪的眼里,只有长江里的鲜鱼才能与山上的竹笋相媲美。也正因如此,苏轼才会在他的诗里很坚定地宣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将竹子与士大夫的品味联系到一起,可见苏轼对竹有多么热爱。但是,如果苏轼有幸来到叙永,我想,他一定会像现在的我一样“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狂喜之情,绝对溢于言表。为何?竹多!笋多!
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和温度适宜的气候因素,使得叙永成为了竹笋的大本营。在叙永的深山老林里,各种各样的竹子随处可见,如苦竹、斑竹、楠竹、方竹、慈竹等,可谓应有尽有。每到春夏之交,随着杜鹃的阵阵啼鸣,也宣告了吃笋最佳时节的到来。不同的竹笋有不同的烹饪方法,如楠竹笋就适合爆炒,搭配回锅肉堪称绝配。竹笋的清香与猪肉的醇厚完美融合,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在叙永的所有笋类中,我唯独钟爱苦笋。苦笋是叙永的特产,虽味道略带清苦,却有清热明目的功效。在用苦笋为原料烹饪的诸多菜式中,我最爱苦笋酸菜汤。切成细丝的苦笋放进清水里漂去涩味,用来烹制汤品可以称得上是人间美味,若汤中再加上稍许当地青菜腌制而成的酸菜,则苦中回甘,滋味悠长,让人欲罢不能。
如果说竹笋是属于士大夫的“风雅绝味”,那么出没于街头巷尾的春春卷则是叙永百姓的“寻常小食”了。何谓“春春卷”?一种街头贩卖的迷你春卷,将能生吃的瓜菜、海带和萝卜切成细丝,然后卷入薄如蝉翼的面皮中卷成喇叭形,再浇上调料,一口一个,别有风味。不说吃,单是欣赏制作春春卷的过程也让人拍手叫绝:只见老板娘用左手托起薄薄的面皮,右手则用筷子夹起一小堆萝卜丝平摊在面皮上,然后左手的食指和拇指略向上一提,再轻轻一捻,一只喇叭形的春春卷就在她的指尖上诞生了。更妙的是,老板娘在制作春春卷的时候,十根修长的手指会在光影中上下翻飞,像极了武侠小说中的无影手,令人啧啧称道。
每到傍晚,古戏台下的茶摊就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春春卷是叙永本地的特色小吃
边城叙永产茶,边城百姓也爱饮茶,每每饱餐之后,叙永人都会约上三五好友前往茶馆饮茶消食,而位于叙永鱼凫古街边戏台下的茶摊则是边城茶客们尤为钟爱的地方。在戏台下,挑一张舒适的藤椅,点一杯色泽翠绿的草坪翠芽,在袅袅茶香中欣赏戏台上的吹拉弹唱,品味舞台上的戏梦人生。这座戏台虽说是用来表演川剧的,但现在每天傍晚都会有当地曲艺协会的老人们自发来此表演文艺节目,茶客们倒也十分喜爱这种自发组织的民间艺术,每天天不黑就相约来此喝茶捧场,而传统的川剧表演,据说只有等到逢年过节才会在此粉墨登场。
古老的川剧具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淡定与从容,这种悠然与时代无关。因此,这种老人们自娱自乐的方式便成为划破边城宁静夜空的一道音符,它使边城的夜色在电视和麻将声之外有了一种深沉的吸引力。老人们在台上自弹自唱,远处十字路口的灯光下,一对情侣相互依偎,互诉衷肠;再远处,永宁河上夜泊的渔船偶有三两点微弱的灯光,在粼粼的河面上化作一片星海。初夏的微风拂面而过,伴着悠扬的曲调和袅袅的茶香,边城又融进了那厚重而温暖的夜色里。
在叙永,“边城”的痕迹随处可见
鱼凫古街位于叙永新城,是一条颇具地方特色和古典风味的仿古明清风情街,因体现了“鱼凫关”的古典特色而得名。我们的客栈恰恰位于古街中段,名为“边城客栈”——我对叙永的边城印象可能最早就来源于此吧?
在我们采访的最后一天夜里,这座位于川南的边城下起了如牛毛般的无边细雨。推开客栈的木窗,夜色中,漫天雨丝交织在一起,化成一幅隽永的画面。既然是夜晚,白天的各种色相都隐退了,一切色彩斑斓的词汇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反而显得更为素雅真实。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你会感受到往常的世俗喧嚣全都被这夜雨浇灭了,天地宇宙间只剩下了被雨声统一的静谧,而这被雨声阻隔的寂寥更能让人有机会反省自己。在无边夜雨中褪去尘世浮名,人的本性悄然归位,外界的一切全都变成了虚妄,也就让人不经意间放下了红尘俗世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人也就变得纯粹而诗意了。
无边夜雨中,在鱼凫古街的酒肆里,我与刘老先生以及当地的几位朋友一起把酒言欢,谈笑风生。窗外的夜雨带着料峭春寒,反而将桌上的火锅衬托得愈发温暖可人。那一夜,我们围坐一桌推杯换盏。盈盈一握的青瓷酒杯中,清澈的美酒好似夜空中融化的月光。这酒里,既有夜色阑珊的冷艳,又有春风化雨的芬芳,那淡然的醉意更是令人着迷,仿佛这青瓷杯中流淌的不是酒,不是月光,而是风月无边的柔媚,是看破红尘的寂寥,是边城陈酿的千年时光。
我不是李白,酒入愁肠,自然化不成月光,但至少能让我暂时忘却这千里之外的孤独。端起酒杯,一杯复一杯,一盏接一盏。明知道如此喝下去必然会酩酊大醉,但又为何不可呢?人生不过如此,你分明知道归根到底,一切的尘世浮名不过都是黄粱一梦,但你却又不会甘心;你分明知道走到最后,所有的黄白之物统统都是梦幻泡影,但你却又忍不住餐腥啄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无奈与不甘的有无相生之间,不正是我们的悲喜人生吗?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屋里的酒却越喝越热。“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我们醉眼朦胧,胸热酒酣。一同畅饮的叙永县著名书法家马老先生趁着醉意为我挥毫泼墨,须臾之间,一幅酣畅淋漓的书法作品便跃然纸上——“知我者谓我心忧”。我捧着马老的墨宝,在昏黄的灯光下细细端详,慢慢品味。窗外,无边的夜雨净化着边城的夜色,淅淅沥沥的小雨,将边城也沾上了些许寂寞。“知我者谓我心忧”,马老写得好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记得刚来叙永的时候,曾经在老街上采访过一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当他听说我们来自成都的时候,摇了摇头,笑着说成都太偏远了。那时的我们,一头雾水。然而就在此刻,就在这“夜雨霖铃终不怨”的夜色中,就在这推杯换盏的酒桌上,就在这墨香犹存的书案旁,我忽然就顿悟了老人的话。是呀,在叙永,天是高的,地是远的,滚滚红尘,都与我无关。刹那间,我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千年前在南山脚下种菊醉饮的诗人,而他的口中,还悠悠地唱着那首老歌:“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窗外,雨打边城,一夜,两夜,一年,两年,一百年……(责任编辑/三金 设计/张籍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