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义福
芒果树
要不是开门闭门都能看到,且已经将之视为左邻右舍,我想我应该不会谈及这些与吾乡吾土并不十分相适的芒果树。我说的“并不十分相适”,倒不是说此地不宜种植芒果树,而是民间栽种并无此等习俗。从历史上看,二十多年以前,在小城尚未开辟新区建设之时,本地好像没有大规模栽种此树的先例。在我们这个紧邻兴化湾南岸的滨海小城,在广袤的闽中兴化平原上,最常看到的往往是木麻黄和大榕树。在海堤上,在村舍前,在沟道旁,目之所及,就是成排精瘦结实如农夫般的木麻黄,或是郁郁葱葱、像虬须老农一样的大榕树,它们不管是静穆的样子,还是随风摇曳的姿态,都构成了南方小城和古朴乡村的特有风貌。前者往往因为易于长成、站立成排而成为防御海风、台风侵袭的首选树木,后者则因造型古拙、树荫巨大而让乡人愿意将之作为庇荫的绿化之树。说到“绿化”,这里可能是不够准确的,因为在乡村和小城的边边角角,人们栽种这些树木可能并没有此等现代意识,只是兴之所致,实用使然。
现在如果要去追溯小城栽种这些芒果树的缘起,情况可能有些麻烦,但有一种设想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其时,城市建设的决策者已经具备了现代意识,他们那时亟须播种的可能就是这种现代文明意识,当他们的施政理念得以具化到城市绿化等细节时,一排排芒果树便在这个南方城镇栽种开去。福厦路涵江段、新涵大街、工业路,在城市十分有限的框架内,就是短短不过百来米的区府路、区府机关院前的围墙边,也栽种了这种之前在我们更南地方才能见到的树种。当此等树种蔚成规模时,在夏日芒果采摘收成季节,整个小城便被一种浓郁的果香所笼罩,小城因而具有了一种特有的韵味,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萌发了向城市决策者提议举办诸如芒果节之类活动的冲动。
但是这样的节日显然还不应属于这个小城,不管怎么说,芒果树还没有真正走进这个小城的内心深处,也无法如木麻黄、榕树一样紧紧地扎根于这块土壤,因为绿化树、行道树品种的频繁更换,它们随时都有可能终结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小城之中。好在有一种事实是,在我办公室的对面、区政府机关院前的围墙边,那排芒果树终年如一地葱郁在我的眼前。我想,除非这个机关的异地搬迁,要不它们应该没有被更换的危险,它们已经成了这个机关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宽大的树荫是机关车辆的天然车棚,夏日司机最想光顾的便是这片难得的绿荫庇护;它们经由蜜蜂家族采摘鼓捣而洒落满地的花粉蜜汁,它们与上树摘取果实的居民构成的短暂劳作收成局面,形成了这个严肃的管理中枢最为动人的一面;它们的存在,甚至还带来了城市鸟儿的福音,每当傍晚降临,大量的鸟儿都要栖息于此,我为此获得了无数次观赏鸟儿在这片绿荫群起和群落的机会。对于我这样一个农门出身的机关工作人员来说,它们的存在往往还会使我联想到我的乡村、农田上任何一种作物的生长和无声的劳作,联想到通过广袤的土地而与之可能根部紧紧相连的乡村中任何一棵坚守阵地的木麻黄、大榕树;它们的存在也会被我视为无声的警示,这种警示涉及了静默和从容、劳动和收获。
因此,我敢于这样说,在这个机关和这个小城,我是最热爱和最关注芒果树的人之一,也是对于芒果树展开最多联想的人之一。我多年观察的结果是,我办公室对面的这排芒果树似乎始终并没有长高过紧邻它们的那幢低矮水泥房。
苔藓
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小词典》不管是对“苔”还是对“藓”的释义都有点“不屑”,三言两语的样子,都只提到它们是植物的一个纲,阴湿地方的附生物,根、茎、叶难以区分的绿色玩意。一种能成为纲的巨大植物体系,居然连根、茎、叶都分不出来,那会是怎样的“低等”和面目模糊?事实上,这样的“苔”和“藓”是十分难辨的,因此,网络百度百科干脆将之合成起来解释。这样的解释是“尊重”和丰富了一些,但“低等”仍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在我的印象中,如此“低等和不值得一顾者”,一般也只存在于古时大户人家的后花园、乡村河沟里的洗衣石上,或是敞露于梅雨季节之后的某个庭院角落。事实上,这还不是一个彻底走向自然山川的人的宏伟所见。我粗略的知识查询后得知,苔藓在我们的世界共有两万多个品种,而据其喜欢半阴和潮湿环境的习性,我相信,它们应该占据了整个温暖湿润的春季和夏季,应该广泛地分布在山区和平原、乡村和原野,应该凭据“最低等的身份”而拥有生物链条中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它们汲取光和水分而生,应该是水分和时光滋养而成的自然之子、天地精灵,是农耕时代的一个重要隐喻。它们还是“诗性之物”,诗歌赋予了它们世人广为传诵的基石。在唐代伟大诗人王维的诗中,它们得到了最为极致的描述:“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我想,就一般人的成长记忆和知识积累而言,一个人对苔藓的认识应该是从自己孩提时代的某次摔跤开始的。你可以这样想象,在一片长有湿润苔藓的角落上,一个小孩因为懵懂轻视而重重地摔在了上面,从此,吃一堑长一智,一下子长了有关苔藓的记性。现在,我如此重提这个可怕的孩提记忆,是因为我经常要看到这样的苔藓,它们就长在我们夏天的空调外挂机下面,被空调水滴到的墙壁上、水泥地板上。有一天,我特地观察了所有的机关空调外挂机,发现其所在的墙壁、地板几乎都长上了一片大小不一的苔藓。那一刻,我不知道我是直面了一次水生和陆生植物的进化演示,还是得到了一个古怪的启示:当我们借助现代化的空调在房间里乘凉避暑时,“自然之子”苔藓居然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疯狂地生长,而且,这一原本归属于自然的生长方式居然寄生在了电气化之上。
楼房
我是首次想到用“恐怖”来形容一个楼盘的,虽然我知道此后的入住者会有多高兴,即便是我本人,相信住进去也会是兴奋的:多高呀,视野多开阔呀,你看西南边的壶公山、西北边的紫宵岩,一切美景尽收眼底。
此前,大约是今年年初,当时,我所在的小区西边还是一块空空如也的杂地。隔着西边的小区围墙,我们经常要在傍晚或是在夜中临风散步,要望着这片杂草丛生的地块空发议论。那时候,我记得这里还有一大片黑幽幽的荒废墓穴。然而,时过境迁,不过六七个月的时间,在这个夏末秋初到来之际,三幢高大无比的大楼居然同时拔地而起,虽然与我所在的楼房至少也有百米的距离,但我还是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些二十多层大楼所带来的压迫感。由于尚在外部装修当中,外墙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建筑安全网,每当夕阳西照之时,这些大楼就会拖着长长的影子黑压压地逼过来,这种视觉和心理感官上的感觉每每让人心头生堵。
我知道,在修建大楼的过程中,一切现代化的建筑工具都用上了,挖掘机、装载机、高空脚手架、无声打桩机,能用上的都派上了用场。同时,有一种容易产生的假象是,大楼的建筑工人好像都被灌上了兴奋剂一样,可以不分昼夜,二十四小时轮番作战。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中,这样的情景应该连辛勤的蜜蜂都无法做到,至少,蜜蜂在夜里也要休息呀。但是,不管人们相信还是不相信,就是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能够排除万难,让人家百年的祖坟搬迁,让庄稼远离祖籍地,让成千上万吨、多到无法形容的钢筋水泥源源不断从不知所终的远方运载到这里,再有条不紊地组合、投放、堆砌,准确地形成所需的体积、空间和造型,就是有一大批建筑工人要在他们本该合眼睡觉的三更半夜,坚守工地,挥汗劳作。有意思的是,所有的这一切,仿佛都可以悄然无声地进行,神奇地升高、冒出,突然崛起于某个清晨,叫人发出一声声惊叹。我同时还相信,在大楼即将竣工的时候,仍然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一沓一沓或新或旧、带着微微体温的人民币,心甘情愿地汇流到那个被称作“售楼部”的地方。
有时候,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样的建造速度。在我的家乡,以前要修建一座小小的土木结构房舍,需要的时间也要几个月,而且是要动用所有叔伯兄弟中的男女成人劳力。我家现存的那座二层五厢房,据传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分阶段修建,前后历时三年。
尽管这种比较难有一个科学的可比性,但我还是愿意把大楼崛起的这个夏天形容为“沉重、忧伤的夏天”。我不会觉得这样的速度和创造有多么的伟大,在我的心里,关于建造和建筑的立场,我还是愿意站在蚁鸟取之有度、正义筑巢的这一边。
农作
我相信,在比我年轻的一代中,越来越多的人已经远离了农村和农作,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虽然还生在农村,但是就农作经历和农业经验而言,仍然是一个巨大的空白。自此,他们的一生,或许绝无可能走向就在他们身边的田间地头。我这样描述,绝不是要说年轻的一代懒惰成性,鄙视创造和农业生产,但似乎也无法完全排除他们对这种艰辛劳动过程的时代性倦怠。一方面,由于时代的变迁,造成了农耕人数需求的实际减少,这样的结果是,农家子弟自此并不需要人人都留守在一亩三分土地上;另一方面,来自城市的巨大诱惑也总在或明或暗地进行着它们的拉拢事业,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不管是何种身份,从事何种职业,似乎再也难以逃脱自己与城市的千丝万缕关系。总之,在年轻人的身上,你既可以很容易地看到这个时代许多东西主动或者被动的颓废、消亡,也可以自然而然地滋生难言的无奈和失落。
不说漫长的农业时代,不说那些刀耕火种的初始稼穑记忆,就是在当下之前的二三十年,农作还曾经是我们这个原本农业大国的恢宏主题。一个人好像一降生,就无可避免地要与土地、农具、作物发生血肉联系。可以这样说,农业时代村庄中每个人的一生,就是无数次参与农作、享用农作果实的辉煌一生。村庄对一个人的评判因而显得简单而率直:一个勤于农作的人,就应该是这个乡村的优秀公民。对于农村和农作的这种美好意象,海子的那些光辉诗行是这样描述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然而,现代化工具的使用,使农作的方式减少了很多,一些以往熟悉的耕作把式,再也难见身影。在田头,灌溉可以不用戽斗,抽水机械一开动,就可以走人了事;烦琐的积肥过程不再被重视、应用,简单有效的化肥代替了农业中最具孕育色彩的温馨细节;甚至于插播、收割这样千家万户一呼而应的田间壮观劳作场面,也因为机械化在农业中的广泛应用而难见其影。
我无由地想起了曾经有过的农作情景,直至今天,我都会相信,只要你全身心地投入了农作,就会知道信念和希望是什么,就会知道什么是黄金、火焰和纯粹,而且我可以肯定,它缓慢、深爱、祥和、微妙的劳动创造,会让所有见过的人放弃成见和阴谋,体会到生活的满足感和人的完整性。我熟知的一种基本事实是,由于常年的农作,我年迈的母亲至今血液常规检测单上只有两个箭头,而我,箭头连年都保持在六个以上,母亲现在七十多岁,而我,四十还没有到头。
我如此这般例证农村的永恒意义和农作的健身性质,显然不是要说我愿意终身钟情并致力于这种枯燥的劳作,我只是想借此阐明,农作确实令人接近了人类的“童年时代”, 作为人与土地的交往途径,无论如何,它都应该获得永久存在的意义,也无论如何,它都不应该被排除在这个世界的秩序之外。
这个夏天,我原本想重温一下农作,消减一些体检单上的箭头,但留守在家的姐姐回话说,现在已无田可以耕作了。她所拥有的田地,共有近两亩,其中旱地四五分,水田一亩多,三年前,她还留着水田自己耕作,用以种植早稻,挣些口粮保底,去年起,她连水稻也不耕种了,只保留旱地,种植花生榨油。我想,这大概意味着,她已经彻底放弃了最原始的粮食生产,而这种情况,在我的老家已不是少数。她们或许不用担心口粮,她们完全可以拿着打工赚来的钱,直接购买来自市场上白花花的大米。
夏日
照样是连绵不绝的夏蝉鸣叫声,从早上太阳升起的那一刻,直至夕阳落山,这种烦人的鼓噪似乎就没有消停过。天空同样湛蓝无边,有时候会没头没脑地飘过一些铅色的云朵,带来一两场看似气势磅礴的阵雨。可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这些都是我们心理预期范围的事情,哪一年的夏天不会下些消暑降温的阵雨呢?而阵雨过后,天气依然炎热难熬,我们仍然会呆在办公室里,开着空调避暑享用。有那么一些空闲寂寥的间隙,我会透过半掩的门缝,抬头仰望天空,看天空底下被阳光照射得出现了幻影的楼房,楼房顶层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水塔以及紧挨着楼房的那一簇簇呈现出翠绿的树尖尖。
这时候,我所在的机关大院里的那些芒果一定是熟透了,有时候,我甚至听到了果实从树上掉到避荫车上、地上的扑通声。有时候,我还会看到一些居住在附近的居民偷偷爬到树上摇晃芒果置之落地的情景——这些几乎都是每年这个时间段必将展演的事情,直至树上空无一果。我还知道,天色渐暗的时候,这个机关大院的绿地还将变脸成为市民的休闲场所,长度十分有限的车道上满是散步快走、健身晚练之人,一时间,这里人影晃动,熙熙攘攘,而那些芒果树下忽明忽暗的场景和场馆楼舍的隐秘角落,也必将成为情侣们的藏身之地。
烈日、空调、避暑,这些几乎都是在冥冥之中设定好的事情,前年如此,去年如此,今年和明年也将没有什么很大的差别。坐在办公室,尽管我已远离农事,不稼不穑,我也会凭着节气,猜想出乡下老家的留守农户每一个时段会在农田上从事何种活计,会以怎样老套的方式和语言,埋怨时光的匆忙和生命的空茫。
而我呢,我的夏天是一个怎样的面目呢?当我这样自问的时候,我已经沮丧不已,寂寥、困顿、无为充斥脑海。想象不出我今年的夏天与五年前或五年后的夏天将会有怎样的不同。季节轮回、果实成熟、按部就班地上下班,什么都没有悬念,老人们可能会为此形容说这是在“翻书本”,而我还是愿意还原它的本意,这就是过日子,翻过一页,就应该是下一页了,如此轮回,起于何时,不知何终。有时候,在空茫和困顿之中,我甚至听到了类似于自来水汩汩流动的可怕声响。我本是一个无甚高远理想、无能为力的人,此刻,我只是愿意把祝愿赠予那些在篮球场上奔跑的孩子,祝愿那些属于孩子的理想和希望,能够随着篮球抛出的优美弧线不断地伸展至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