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宝娟,1957年生,台湾淡江大学英文系毕业。曾任艺文记者,现居法国巴黎。著有小说、随笔、评论二十余种,曾获第一届联合报文学奖。
两人见面的那家西餐厅刻意布置成一条船,船长的枫木椅,蓝白两色的方格子布,蜡烛插在玻璃瓶口上,入门后一眼即见一张鱼网垂挂在木制船舵的两端。
那是一家高级餐厅,多高级呢?侍者把酒送来时要让他检查标签再开瓶。他省略了嗅瓶塞的步骤,但没有省略先品尝一小口的环节。侍者对他毕恭毕敬,不是因为他问,而是因为他有品味。据说这家法国餐馆的老板是一个拥有法国博士学位的大教授的妻子哩!
“性操守是女人名誉最弱的一环。说什么两性平等,在性操守方面,人类社会不分古今中外始终采取二分法,风流的男人很性感,风流的女人却很下贱。记得那个电视主播吗?那个小男人要从她那儿得到音响工程的合同,用美男计诱她上床,她的市长男友伙同她的神棍女友装针孔摄影机偷拍到两人翻云覆雨的床上春光,交给八卦杂志随刊附送,惹得全台湾的人抡起棒子要把她乱棒打死。她做错什么?犯法了吗?她是个靠自己的才干挣钱缴房贷的单身女郎,完全可以恋爱自主,情欲自主,可是别人偏偏不让她做自己的主,个个对她操棍拿棒喊杀喊打。而她那个有权有势的政治明星男友虽然脚跨多条船,前妻、前女友、现女友牵扯不清,却理直气壮要将她捉奸在床,当成淫妇治罪。更可怪的是,那个性贿赂她的小男人竟然振振有词要伙同他妻子告她妨碍家庭,真是公理何在!”他在这里煞住话题,吃下一小块牛排。
他是她打离婚官司时雇用的律师,替她争来那户婚后与丈夫联名买来的淡水河畔的高级公寓。这回见面是他约她出来吃饭,她知道他感兴趣的不是她这个女人,也知道他会直截了当地对她亮出底牌,她不急,眼下她最感兴味的是,他看起来比上一回英俊一些。她早就注意到一个有趣的事,你认识一个人以后,他的长相在你眼中也会不断改变。他的身材紧凑结实,看起来经常运动。不知为什么她直觉认为他是个打网球的老手,仿佛是看到他穿着一身白在某次赛后与对手握手道别的场景。之所以穿一身白是为了配合他那晒得很古铜的肤色,他这样的名士派是不会忽略那种细节的。
侍者送上乳酪蛋糕时,切断了他的谈话。他铲了一口蛋糕到嘴里细细品尝着。他做任何事都从容不迫,可能是成年后不断证明自己比周围的人聪明许多的缘故。“人们的脑门仿佛安着一扇窗户,所思所想一望就知道了。”接着他便举出一些惊人的例证,来说明自己的那个看法,“你必须做的,就是完全投入对方的心思之中,想其所想。”
“盛律师请我出来吃这么贵的一顿饭,我还没问缘由哩。”
“缘由吗?缘由你马上就会知道,我还是先把该说的话说了。”接下来他说的是台北的有钱人,“有钱人很多,电子新贵啦,上市公司大股东啦,他们持股的市值动辄几十亿,台北街头到处可见双B高级轿车,在新闻时段揭露黑金政治当事人的翻掌之间,可以看到数千万甚至数亿元的财富,瞬间被乾坤大挪移。还有发了田地财的田侨,从祖上继承庞大家业的纨绔子弟,都有用不完的财富。”他把最后一小块乳酪蛋糕送入口中后,突然质问她:“但是你见过哪个靠接案子的律师或靠卖钟点的英语教师发财了?”
律师是他,英语教师是她。在她看来他与她都活得挺滋润的,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但显然他采用的标准比她的高很多。“我觉得盛律师挺成功的,由您那个事务所的地点跟装修就看得出来,台北大概没有多少律师租得起那栋大楼的办公室。”
他对她的评价一脸中立的表情,那是律师的标准面具,只是不动声色地掏出一本支票簿,在支票上填上数额、姓名与日期。她发现他写的是她的名字,数额是台币五十万,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脸上带着询问的表情等待他的下一个举动。
他把支票递给她,问她:“你知道这钱怎么来的吗?”
她沉默不语,反应十分惊异,双眼瞪着支票上那个数额看了半分钟之久,才用一连串摇头回答了他那个问题。
于是他便压低声音,用一种桌内传递的声量告诉她那笔钱的来处。
婚离了之后,她仍然无法挣脱被背叛的感觉,被一种深沉黏着的痛苦所窒息,像一只濒溺的落水狗,上了岸之后直想找个人来咬,把自己承受到的痛苦转移回施加者身上,那就是破坏她婚姻的第三者,她十几年的闺中密友王成瑜。王成瑜嫁给了某个“副部长”的儿子,自以为“嫁得很好”,开口闭口“他们部长家的规矩特别多”,唯恐朋友们忘掉她是“部长”的媳妇那重尊贵的身份。她怀疑她先生与王成瑜有染后,找人来家里卧房安装了针孔摄影机,守候了两个多月果然拍到两人床上翻云覆雨的场面,就立定决心把婚给离了。基于自尊心,她没让先生知道她已撞破了奸情那一节,也没把拍到的奸情作为呈堂的证据,提出的离婚理由是“两人个性不合”,强行维持住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没想到王成瑜竟恬不知耻地一再打电话来慰问她,触发她报复的念头,想到一旦把那些不雅视频制作成照片送给王成瑜的丈夫过目,王成瑜那桩婚姻也会跟着訇然倾覆。她怕用邮递的方式寄出照片会被王成瑜截收,便请盛律师本人送往王成瑜先生的办公室。“他们部长家的规矩特别多……”
“想通了吗?你把照片交给她丈夫,可能一下子了结那桩婚姻,但你把照片交给她,她会日夜坐卧不安,吃不下睡不着,任你宰任你割。一百万二话不说爽快出手,可见她心里有多怕。”
他终于亮出了底牌。他们可以合作,专找“嫁得好”的女人下手,这方面的情报两人平常就要注意收集。他会给她找个假丈夫。针孔摄影机她家主卧房早已装备好了,不必再费心,每回掌握奸情之后开价一百万,扣掉“牛郎”假丈夫的出场费与其他开支后,所得款项两人二五平分。“几乎没有任何风险。来钱的速度比抢银行还快,而且不必带枪上阵。王成瑜那一百万付得比我预期的还要快,如果我贪婪一点还可以再追加。做这种事的关键是找个嫁得很好的女人,她手边又有一笔随时可用的私房钱。”
2
“丹尼男孩”那个金套房一入门就看到一个迷你酒吧和一组四张高脚凳,还有铺着缎子布床苫的坐卧两用床铺。唯一一扇窗子拉上厚厚的窗帘布,只有房中墙角一盏立灯发出昏黄的灯色。
丹尼把两人让到那张沙发床上,自己拉把懒人椅坐在他们对面。他仍然还为上一次演出砸锅而无精打采,那是他“在电视界发展的第二次机会”。当然,他正在争取另外一个更大的机会,有部关于住院医生的情景喜剧找他去试镜,他对它抱着很大的希望,说着说着两眼大放异采。找他去演的角色很有趣,一个为了工作而误了感情生活的年轻医生,“问题是他们不断改变剧本内容,改得越来越像日剧的‘仁医,我一直告诉他们不能跟‘仁医太像,否则人家会说是抄袭,果然不久看到韩国版的‘仁医也开拍了!这下他们只好重写剧本。”
律师问他为什么步入演员这一行,他若有所思地反问:“为什么不?哎呀,喜欢摄影棚与拍片现场闹哄哄热腾腾的气氛,感觉自己正加倍地活着,连导演喊‘卡的声音听着都让人特别来劲。当然我不是有钱人,总得想办法挣钱养自己,除了演戏我还没干过别的行业哩。”
丹尼是台湾母亲与香港父亲接力带大的,中二那年父亲病逝于香港,他就来台湾依靠母亲生活,以侨生身份进大学念外文系,撑了两年因为国文实在不行便到澳洲去留学,在那里拿了张学士文凭。在悉尼念书期间去打工当群众演员,在片场熬久了竟也得了几个有台词可背的角色,演着演着就演出了戏瘾。再回台湾是因为他母亲得了肺癌,可能随时撒手人间,他得争取母亲在世的日子守在她身边。“我很忙,到处赶场,有很多你们不知道的秀场,那才是一个演艺人员捞钱的地方。我最拿手的是大公司的员工同乐会,给他们当主持人,据说我的格调比较高,适合走外商公司路线。我多赚些钱在手边,先买个小公寓安身,再全力在演艺路上冲刺。”
在丹尼自报家门时,律师正好从头到尾把他打量了一番,把旧球鞋、褪色的衬衫及洗成瘟鼠灰的牛仔裤全看入眼,连带看到失业、降到四位数的银行存款和请不起看护给患末期癌症的妈妈的窘境。她替丹尼感到不平,因为律师看他的眼光明显地带着鄙夷,她在心里对丹尼说,不要让他的目光侵犯,他除了比你卑鄙和比你长袖善舞所以比你有钱有势外,其他方面一无可取,如果这还不够让你武装自己不被他的目光剜到,那就想像他褪下裤子坐抽水马桶的德性吧。
律师当然看到丹尼所有的缺点——头脑简单、心思单纯、胸无大志和好逸恶劳,但他也看到丹尼压倒的优点,那就是英俊、甜蜜与容易操纵。“你职业演员的训练有助你很快进入角色,指派给你的角色是个事业有成婚姻美满的成功人士,至于出身背景、学历经历那些细节性的东西可以在事情敲定之后再慢慢拼凑出来。”律师似乎已把丹尼带入伙了,耳提面命时,每一个环节都没有疏漏:“报酬很可观,每个工作日的工资是五千块,八个小时当一个工作日计算,希望能随传随到。还有,你演的是这位徐小姐的丈夫,她每一次找你出来,都会跟你仔细解释她要求你配合的内容。”
“我方便问,我具体的任务是什么吗?”
律师沉思了一下,突然拍大腿哈哈大笑了起来,“你的任务是显得很招女人爱,想办法使对方爱上你,想办法使对方跟你上床,想办法在对方跟你上床时把她扒得光溜溜的。”
“你们找我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丹尼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问。
“听着,我告诉你实情,但是你答应绝对要保密。”见丹尼拼命点头,律师便往下说:“我有时接些离婚官司,男人知道他老婆红杏出墙但苦无证据,就会要求我们做律师的帮忙制造证据,好顺利把婚离成。”
丹尼眼中又大放异采。看得出来能给他自己创造这个就业机会于他是件大好事。在摩肩接踵的大台北,人人都是螟蛉子两栖类,人人都是无名无姓的统计数字上的点,但手上有些钱一切便不同了,有钱便可以给自己慢慢建个家,随波逐流的小舟就有系上缆绳的桩脚。果然一下分钟他就兴高采烈地找出三只高脚杯倒红酒要与他们俩喝庆功酒了。
她在接到盛律师的电话后,依指示赶到中山北路三段那家咖啡馆,入门后果然看到盛律师跟一个浓妆的女人坐在角落的火车厢座里。她选了一个暗角坐下来,点了一杯拿铁静静品着,等着盛律师和他的客人把正事谈完离开后,再伺机接近那位身家上亿的陈太太。
陈太太叫张燕如,看来结交姐妹淘是她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她跟张燕如同时上咖啡馆的女厕,她在张燕如如厕出来后跟她借卫生棉,张燕如直说抱歉,随后自告奋勇上街角那家便利商店帮她买一包,让她静坐原位等她回来,仿佛月经来了自由走动会动了胎气似的。
有了以上临难解危那一节,两个女人立即非常非常通契,简直成了姐妹淘,咖啡馆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张燕如还依依不舍,请她上一家以海鲜套餐出名的餐厅去吃午餐。
蒜泥虾端上来,两人盘中各有四只,再加一小团通心粉与三样边菜,果然让人食指大动。侍者在她们面前各放了一条湿毛巾用以擦手。张燕如把剥掉虾壳的虾肉往口中送,食物入喉时眼睛自然一闭,仿佛接近性高潮时要晕厥过去似的。然后她又给面包涂上奶油,再去擦盘底的虾汁,咬一口面包喉咙就发出一声低吟,那是A片才听得到的淫声。
吃过饭,逛完东区几家张燕如喜爱的时装屋之后,张燕如仍然不舍得跟她这个新朋友拍手两散,建议先上自己家把买的东西缷下来后,再开车送她回淡水。
张燕如民生东路住处的大楼入口有电子门过滤闲杂人等,住户的姓名都录在按键式电话里,必须输入个人密码才能进入。张燕如按了她的密码,大门随即打开,有个等在门边的人也跟着闪身入内,警铃响起,警卫却不在岗位上,原来大楼住户的信箱设在警卫室里面,警卫正在核对编号把收到的信件逐一塞进各个信箱里。
张燕如的丈夫陈先生听到太太入门,闻声从内室出来,身上只着一条短裤衩,一见太太带来一个陌生女客,触电般立即又缩回房间,三分钟再现身已衣冠俨然,衬衫长裤皮带一应俱全。他端出一盘冰镇的西瓜来待客,两个女人吃西瓜时就听他用他那口台湾国语埋怨他太太过于奢侈,生怕客人不知道她只买名牌货上高级餐馆。当然,能满足她的索求无度正代表他的财大气粗。
陈先生五短身材,她入门第一眼就注意到他有一双罗圈腿,张燕如虽然已三十八岁,但有副发育不全的小女孩身材,小巧的胸部强迫集中,像只浅碗中的两粒冰淇淋,这种胸部就是身材大幅向前倾也不怕白肉往领口泄。盛律师真是急功近利,用膝盖骨的智慧也知道丹尼那个类型的男子与张燕如凑不成一对情侣,而这个张燕如用膝盖骨的智慧,也知道与她凑不成一双姐妹淘,但显然人们行事时根本不用脑筋。她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幽默感,心想丹尼要愿意接这个差事,日薪之外还得给他大笔红利。
张燕如是她四十天之内结交的第三个姐妹淘,而在这之前她从不曾拥有任何知心的女友。她太能自我娱悦了,习惯独处,在人群中反而觉得孤独,现在结交同性朋友似乎成了她的工作,她才花大幅心思去琢磨女人的心理,而且还得针对那种浮放轻佻的类型去下功夫,不能不说是种苦差。丹尼三个都见过了,虽然嘴上不错,但似乎也一肚子酸水。
三个新女友中,唯一一个与她谈得上思想交流的是沈君兰。
沈君兰丈夫外遇的对象意外怀孕,危及到她那个做妻子的地位,她丈夫丰厚的财产也成了争夺的目标,所幸在盛律师的介入下,“小三”同意不生孩子和平分手,就连分手费都去掉了一个零。在那家以船造型的西餐厅与盛律师不期而遇,盛律师介绍沈君兰给她认识时,用的说词是“你们两个的遭遇很近似,都受到小三之害,也都保住了婚姻。”言下之意是不要忘掉他那个军师,明显有邀功之意。于是三人拼一桌吃饭,话题就绕着“当今婚姻的头号杀手是小三”转,盛律师提到很多男人嘴上说什么“金屋藏娇真是累,以前为了不被发现,一天要洗两次澡,吃两顿晚饭”,但脸上居然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随后又提到小三分为“冲动型”和“韧性型”,“沈小姐先生那个小三就是个冲动型,经不起挫折。”在征得沈小姐的同意后,就把陪沈小姐与先生和小三“四人同室谈判”的细节分享给徐小姐了。“那一个大学才毕业两年,读的是名牌大学的企业管理,谈判时理直气壮地说她能帮‘自己的男人成就更大的事业,说沈小姐只是家庭妇女,什么都不懂,说她与‘她的男人只是相见恨晚,气得沈小姐一边直发抖。”
她与沈君兰成了闺中密友后,沈君兰无事不对她推心置腹,告诉她“保住婚姻也只是为了钱”,因为沈君兰对另一半早已没有感情,对一双青少年子女也非常失望,认定世间只有钱可靠。
面对一个对婚姻与亲子关系失望的女人,徐小姐不禁问自己,又能用什么维系住她对生命的依恋呢?还能有什么东西点燃她的目光呢?丹尼男孩有这个力道吗?
3
“盛律师叫我工作时要滴酒不沾,酒会使人多话,我们要避免冒险。”丹尼夹在盛律师和徐小姐之间看针孔摄影机录下来的床上春光影片时,突然脱口说出那几句话,随后又提到那个沈君兰是半个酒鬼,一碰上酒瓶子就难分难舍,非醉不可,这倒难为了丹尼男孩,因为他得逗着她尽量多喝,自己却不能尽兴,又不能让对方看出他既没多喝也没酒意。“幸亏我是喝上两口就满脸通红,看起来好像血管里都是酒精。”这个二流演员似乎有点儿自我意识过剩,连说两句自我辩解的话都要发窘,脸颊迅速涨红双眼望向地面,这使他跟盛律师一比显得稚嫩老实很多,而盛律师看上的就是这一点,这种特质很容易叫女人着迷,也容易叫女人对他完全撤除心防。
沈君兰果然无猜无防地上了他的床。家庭春宫中的她头发凌乱,睫毛膏糊掉,胸前两个倒扣的碗般的乳房在做那档子事时也雷打不动,明眼人一看马上知道那是矽胶囊植入的赝品。盛律师看着无法掩饰心中的窃喜了,挑着眉毛评论道:“就为了这点,为了那两个半球,她也该掏出一个百万来买回这些不雅的画面。就说要传给她的那一双子女看吧,想像她会多惊恐。一个百万都算便宜了她,就要她两个百万。”
这倒可以弥补上一桩买卖的亏损。上一桩是张燕如,她从鱼网的网眼里逃脱了。也许是她自觉不配丹尼男孩,也许是丹尼男孩放了她,丹尼男孩给他的说词是:“她说不愿意对不起她丈夫,她对她丈夫似乎有着真感情。”
张燕如之前那桩也成功了,那个叫冯亚萍的女人也是盛律师的客户,跟他咨询房地产交割的一些法律手续。是个比他大上二十几岁的老企业家的外室之一。盛律师让徐小姐敲了她一百二十万,是由两百万降下来的价。徐小姐打电话去跟冯亚萍谈条件时,盛律师人就在冯亚萍家陪着观风向出主意,他发现冯亚萍一边等电话铃响一边望着墙上咕咕钟的指针的移动,电话突然响起时反倒吓了她一大跳,电话讲到一半就因为情绪张力太大而昏倒,惊厥之后一醒来就回拨电话给恐吓者。盛律师估计冯亚萍会倾一己所有保护自己的名誉不受玷污,因为她的下半生还必须靠老企业家供养,她死也不能让她男人知道自己在外面偷腥。于是便授意徐小姐把价码由一百万升到两百万,当冯亚萍两天后答称她只能拿出一百二十万时,他也知道该适可而止了,因为那笔钱还是冯亚萍以她那一户公寓作抵押向银行贷来的。
对冯亚萍使的杀手锏是“你男人的两个儿子一直就想把你从他们老头身边铲除掉,要是我拿这些照片给他们过目再跟他们要个辣价钱,他们出手恐怕会比你爽快很多。”
盛律师吩咐徐小姐好好保存家庭春宫影片及所有短信的截图,因为“还有更大的鱼可钓”,因为“企业家的两个儿子肯定也愿意拿出两百万来买这个宝贝证物,来拔掉她那根肉中刺。”这话听在徐小姐耳中,心里不由一凛,觉得大律师的心早已在权谋中硬化,忘了人性与慈悲了。觉得他是亿万富翁的身家小偷的本性,心中有种难以描述的恶心与畏惧,仿佛被强灌下五百克热奶油似的,却不由自主地点头认可他的每一句话。
把徐小姐送出自己大门时,律师又追加一段训谕:“一根稻草扔在地上无人过问,形同废物,把它跟白菜绑在一起,就是白菜价,与大闸蟹绑在一起,就是大闸蟹价,看你跟谁绑在一起,这道理不难懂吧?”
徐小姐回头望着那扇在她身后关起的门,知道门后住着的那个人,他的欲望大过他本身,他的每个念头都跟满足他的欲望有关,他心心念念想要的就是钱,不管那些钱原来是属于别人的。她把她这个想法说给丹尼听。两人约在距律师家不远的一个咖啡馆见面,她也有对策要跟他商量,但首先她得把律师说的每一句话复述给他听。
他们下到街头拦计程车时天刚擦黑。两人一钻入计程车后座安顿好了,就不约而同伸出手来勾住对方的肩,两颗头跟着靠在一起。徐小姐先开的口:“他说什么来着?跟白菜绑在一起就是白菜的价,跟大闸蟹绑在一起就是大闸蟹的价——这个我懂,问题是大闸蟹指的谁?指的是他吗?”
丹尼男孩静默地思索了一会儿后,答道:“指的是那些可以任他宰任他割的有钱人,他是在提醒你一定要把自己跟有钱人绑在一起,好好维持住你这个百万身价。”
4
三人从基隆罢游归来的路上,盛律师提议与她提早下车步行回他竹围的家。也算是在补做饭后散步的功课。晚餐是在基隆一家海鲜牛排馆吃的,主菜是一块铁板牛排加一个新鲜干贝,那超剂量的肉酸必须靠走路消耗掉一些。而且事情有了大转折,原来丹尼约两人去北海岸夜游是为了跟他们宣告他要退出的决定,把那顿饭演成了送他走的惜别宴,律师自然有很多新的对策要对她耳提面命。
“丹尼真的是准备全力在演艺界发展,必须爱惜自己的羽毛,所以才决定退出吗?”律师神色凝重地问。
“那是理由之一。”
“理由之二、之三……之十,又是什么?”
“主要的理由大概是良心不安吧。”她答道,下一句话却被远方传来的警笛声打断了,警笛本来就是城市乐章的一部分,可每回听在耳中总也叫人惊心。“他碰到他做过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下场很惨,丈夫扔下她和一个刚刚学步的小孩跑到大陆去,什么也没留给她。好像是两夫妻其实也没有什么钱,付了我们那一笔以后就一清二白了。被丈夫扔了之后就没有了生计,现在已住到破街烂巷,三餐不继。”
“哪一个?”律师问,不敢相信自己会判断失误,竟找了个穷人来榨油。
“他没说。大概经过的女人太多,他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了。”
或许认为自己干的亏心事太多,怕走在暗巷被人捅刀子,丹尼竟然投靠到一个黑道狠角的翼护之下,在吃螃蟹时大谈他那个干哥最近干的一桩买卖,他干哥收人家十五万现金和一部八成新的宾士去做掉一个人,杀了人之后又从那人身上剥下一条金项链和一只劳力士手表。他干哥后来卖了劳力士手表,又捞到十二万块。干哥怎样杀人他也绘形绘影地说了。“把那个人挟持到某个崎岖的山区,扔出车子外面,在人都没站稳之前就对准他的头挥棒,打呀打呀,好像用那个头来练习打棒球似的。然后让那人穿着那身至少值台币十万的高级西装,躺在那个鸟不拉蛋的地方给虫子静静吃着。”
“你觉得丹尼这个人可靠吗?”律师看着丹尼的车子绝尘远去后问道。
“丹尼人单纯,大概很无害。”她笑了半声后又说:“胆子也小。”
“但是太单纯也会惹祸,尤其现在他竟跟黑道走在一起——”
“他能拿我们怎样?要是我们有罪,他也有罪,就他一人赤条条上阵!”
“事情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他是无名小卒,穷光蛋一个,不像我们有名有姓又有恒产,他可豁出去我们不能。”律师说。
“我也可以豁出去呀,我可以把房卖了,因为那已不成一个家了。”
“你要小心着他。万一他缺钱来跟你借个五千一万的,就借给他,我可以跟你平分这个损失,总之,不要在热头上出乱子。”
他们走在子夜时刻,林荫步道两侧的路灯各自守着自己的岗哨,冷冷旁观着一个脱逸光明的世界。散落在不远处山腰上的别墅门窗透出来的微光使夜显得更迷离恍惚。“在不该有光的地方有光,恍如旧小说里狐仙变出来的华宅,天一亮就要再度变成坟墓。”她幽幽地说,指着其中一栋给他看,那一栋正是他的家。但律师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丹尼总共从我们这里拿走多少钱?五十七万多?这笔钱对他那个穷光蛋不是个小数,他开的那辆新车不就是我们帮他赚到手的吗?”
见她点头称是,他又往下说:“这个人也太不识时务了,好像他受的穷还不够似的。不知道现在每个人都想要发财,要马上发财,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发最大的财,知道吗,台湾每期乐透投注的件数都超过人口的总和,人人都在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发财梦,不像他跟着我们做这样稳扎稳打,一本万利,半年内让他赚上六十万,平均每个月都有十万块的收入——”他说到这里突然打住,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对着两步开外的她说:“他该不会把从我们这里学会的这一招拿出去用,自己组个班底大张旗鼓地干吧?”
“他没那个胆气也没那个能力,更重要的是他的生活圈子里找不到那么多芳心寂寞的富婆来下手。盛律师,我还真佩服你,你在五个多月里给我们找到二十三个阔太太,溜掉四个后,十九个里有十七个是一锤子买卖,我的意思是,你看人真准,就像你告诉过我的,人的脑门仿佛安着一扇窗户,所思所想你一看就知道了。”
律师听出那是她的由衷之言,欣慰地应了一句:“那是你聪明,知道轻重利害。”他移步到她身畔,把她整个人攫入自己怀里,她依顺着他,虽然被他拥入怀中的感觉很恼人,就像自己的身体是件不属于自己而更多是属于他的东西似的。
她算不清那是第几次去他家了,这个老谋深算的男人,大概怕把柄落到别人手里,从不在外头跟他们谈正事。今晚要谈的是正事,所以把她召上他的家门。他那户房子估计要值上三千多万,客厅挂着好几幅看着眼熟的大油画,据他介绍是某位旅美画家的手笔,这笔资产肯定不是来自一个律师正常的收入,看来他的律师工作差不多只是个幌子,让他能名正言顺地接近富裕阶层并深入地摸他们的底。
她趁律师去厨房开红酒时,火速地从他挂在大门后的外套口袋里找出一大串钥匙,悄悄走到客厅外面的那扇玻璃窗前,假装在欣赏屋外远处的夜景,见丹尼正站在大楼前面的停车场对她挥手,她便对准他站的方向把那串钥匙掷过去,再若无其事地拉上玻璃窗踱回摆在客厅墙角的那个博古架前,细细欣赏律师收藏的各种艺术精品。两人隔着两杯红酒坐下来小酌时,律师仍然在数落丹尼的不识抬举与不识时务:“你相信他真能在演艺界闯出什么名堂吗?他把自己说成是个小有名气的演员,可是好像全台湾还没有任何人看过他演的戏。”
两人随后谈起去哪里找人来替补丹尼的这个难题。她问他当初是怎么找到丹尼的,他告诉她丹尼是自己摸上他的律师事务所去的,去咨询被人拖欠片酬的对应办法。“那你就在业务对象中再找一个呀。”她建议他,他咽下一口酒,意兴阑珊地答:“这种人选可遇不可求,他跟你一样,是干这种行当的上乘之选。”
喝多了酒之后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单单把自己曝露在他的目光里就使她一颗心忐忑不已。夜是一块肥沃的土壤,里头埋藏着形形色色的种子,任谁往上哈一口气,就会开出花结出果来。她开始纳闷丹尼男孩的电话为什么还没打进来时,律师家的电话铃就响起来了。
“她还在。好啊,你过来,但要快,因为实在很晚了。”挂下电话后,他告诉她,她把小钱包丢在丹尼车上,丹尼正在火速赶过来的路上。
搭丹尼的便车离去时,她怪丹尼把她跟那只野狼关在一起太久,丹尼不由嚷了起来:“小姐,这时段你以为去找锁匠容易吗?”
5
律师不到两个月后就找到一个替补丹尼的牛郎。是个网球教练,找他咨询因网球俱乐部疏忽导致他从裁判椅上跌下来造成骨折的索赔事宜。那时她已提出散伙的建议,可律师骂她“连发财都怕”,劝她“先把一个千万存入银行户头再说别的”。这回是在律师家与凯文见的面,丹尼脱队后律师疑虑重重,面授机宜时都得把人召上他家,以免任何蛛丝马迹落到同伙手里,哪天反过来勒索他。
凯文乍看之下与丹尼有几分神似,只不过看上去多了几公分少了几公斤,肤色也暗了几个色度,但是几乎与丹尼一样甜蜜喜人。“成功的男人散发出旺盛的精力,才能吸引不同类型的女人,”他正在模拟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他是电子新贵,身上从衣服到皮包皮鞋都是名牌,还得有一辆进口好车开着,另外,“富有却吝啬猥琐的男人很没品,要知道,阔不是省出来的,如果不阔,又谈得上什么男性魅力呢?恋爱要花钱,偷情更得花钱,鲜花巧克力杜蕾丝基本件而已。”
他在钟点费之外,还索要治装费与交际费,而且律师还得不时把他那部奥迪车借给他开出去摆谱。
送走凯文之后,她问律师:“这个凯文怎么越看越像那个丹尼?”
“是有几分像,都是游闲公子型的,也都头脑简单,容易使唤。”律师说着兀自失笑了,“看起来好像精明,跟你要这个要那个,要的都是零头小数,就他一个人赤膊上阵短兵肉搏,可赚来的钱却绝大部分进入我们俩的银行户头!这叫狗叼来喂狼。”
和凯文在两个多月内连干了九桩买卖都成功了,这个牛郎对付起女人更加弓马娴熟,似乎也比丹尼机伶一些,要求男主角的脸不能出现在影片画面之内,所以六个家庭春宫中的女人都几乎一丝不挂,而享受她们性服务的男人则只见上半身部分,身份始终是个谜。
他们用尽了坏蛋下圈套时惯用的手段,都是些俗套子,居然还有人真会上这种当,只能以情欲中人都分外弱智解释。而东窗事发后任人宰之割之,是因为做了亏心事,因为她们睡了女友的丈夫,而且用的是人家夫妻的卧房与床铺!那九桩买卖,她和律师各分得四百三十万的净利,再加与丹尼合作的那十七桩买卖,加起来两人已各有过千万之数的收入。那当儿她在报上读到蓝婕瑀车祸受伤的消息,再跟律师提起退出的意向,又换来一顿“连发财都怕”的教训,
蓝婕瑀是一部一年前在电视热播的家庭伦理剧的女主角,有回被制作人带去与盛律师吃应酬饭,就这样掉入他们的圈套里。“她跟嫁得好的女人一样脆弱,为了保护自己的明星身份,就由着我们宰我们割了。”这是当时律师说的话。他们狠狠敲了她一百四十万,据了解那是她多年来为了在台北市给自己买户落脚的公寓准备的头笔款。做掉蓝婕瑀的人是丹尼。
“由于近日心情不好及连夜失眠,八日在看过医生后服下药
物,驾车回家途中,怀疑药力发作,昏昏欲睡,撞上路侧护栏受
伤被困,后由消防员救出送医。”关于女明星车祸的经过,报纸
如此写道,“蓝婕瑀右掌严重撕裂,医生恐她脑部受震荡,准备
为她做扫描,惟她醒来后又哭又闹,表现不能自控,并自行扯掉
盐水针及手上纱布,弄得右手鲜血直流,扰攘一小时后自签出
院。”
在她带报纸上律师家宣告她要退出时,律师接到丹尼一通电话,告诉他蓝婕瑀精神崩溃都是他们那伙给害的,他留给律师一个地址,要律师去看看另一个“被整得更惨的女人”,就把电话给挂了。
她和律师循址到中和一条烂巷子一栋破公寓去核查丹尼的说词,注意到那栋水泥公寓潮湿阴暗,户外户内都长满墙硝。律师决定自己去敲门,因为他只是每桩买卖背后的策划者,没有哪个受害者知道内情。门敲开来,躲在暗处的她看到那个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女人把怀中的孩子放到地板站着,小孩机伶地抓住女人的裤腿,仍然站得摇摇晃晃的,女人也不去理他,只是睁着一双惺忪睡眼问:“你们找谁?”律师发现对方并没有认出他来,急中生智答道:“我们来问你们这里有没有托婴服务。”倒是她很分神,耳中尽是小孩吸吮奶嘴发出的啧啧之声。
走出公寓时她几次捕捉律师脸上的表情,发现别人的苦难完全不在他的一念之间,不由得脱口说出:“我觉得丹尼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头脑简单但是心地特别善良——”她的话头在此打住,指着不远处路灯下一部停靠在巷边的车子,车中光线很暗,但仍然看得出前座两个人的脸部特征:“那不是丹尼吗?另外一个一定是他的黑道兄弟。丹尼有回告诉我,那人是十大枪击要犯!”
两天后律师果然接到丹尼发给他的E-mail,要求律师和他的同伙把由他充当牛郎的那十七桩买卖讹诈来的钱加上他的酬劳一文不少地奉还给受害者,他给了两人很具体的指示,在接下来的十七天里他们每天都会从电子邮箱收到一封信,具体指示隔日应该准备多少钱送给哪个受害人,地址及信箱使用者姓名及编号都会写明附上,他会亦步亦趋地监督,只要有一次没按照指示去执行,就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你们有头有脸是有万贯家财,和明星与豪门媳妇一样脆弱,只能任人宰割了。”
她被律师一通电话召上门,入门后第一个发现是他身上古龙水的香味已呈现酸调,脸上一个瘘子正接近溃烂的程度,灯光照在他脸上,照出劫数难逃所带来的恐惧。他们坐在电脑前面看丹尼发过来的诸多罪证,包括短讯的截图和律师对两人耳提面命时被偷拍下来的片断影片。看完之后律师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她瘫入书房一角那张懒汉椅,脱水的鱼儿似的大口喘气,久久之后才吐出一句:“我死也不去坐监狱。”他神色凝重地说:“坐监狱还是小事,我怕的是这个蠢人自以为在替天行道,一旦我们没照他说的去做,就找黑道来做掉我们。我走不了,就算走得了也永远回不来。没有那些钱我还活得下去,没那些钱你也不至于没饭吃。就照他说的去做吧。”
原来那个甜蜜可人的丹尼是个令到必行的汉子,每回两人依指令送钱给苦主时,他都去伙着他的黑道大哥跟在后面监督,可事情还没完,就在他们送出最后一笔钱那天,凯文突然来电话要求与他们见面。
九月的黄昏时刻,远处有闷雷,天幕上黑云低垂,低得几乎压在窗框上,屋内热气形成的风窸窸窣窣在墙根游动,掀起纱布窗帘。凯文一进屋,二话不说就打开手机给他们看,画面里是盛律师正在对徐小姐长篇训话。凯文把手机交给律师,口气很兴奋,仿佛听到现任台湾大佬是律师的亲兄弟似的,“拍的地点就在你家客厅,盛律师您就坐在那张单人沙发,徐小姐就背对着镜头坐在这里,所以针孔摄影机一定安装在书柜某个地方!”
凯文又找出另一段影片给他们看,是律师在讲损牛郎凯文的刻薄话:“——就他一个人赤膊上阵短兵肉搏,可赚来的钱却绝大部分进入我们俩的户头,这叫狗叼来喂狼。”看到这里凯文愤然关掉手机,指着律师的鼻子叫:“真是欺人太甚了,怪不得那个丹尼要整你!”
是的,丹尼找到凯文,告诉凯文他发现的实情,原来律师主使他们两人去做人肉买卖,背后有着动辄百万的暴利可图,却骗他们说是律师在替想离婚的男人制造妻子红杏出墙的证据。“丹尼说,你们给我们的只是零头小数而已”,丹尼还说,如果律师那伙被警方逮住,他凯文也脱不了罪,起码吃个十年八年的牢狱饭,所以最好逼律师那伙把讹诈来的钱悉数还给人家,包括付给凯文的牛郎酬金在内。“丹尼说一天还一笔,叫我押着你们亲自送上门,丢入苦主家的信箱里。”
盛律师以为他听到凯文的哀号,原来那凄厉的叫声出自他自己的嘴巴。
6
律师患了重感冒,赖在家里强睡了一觉又一觉,醒来后又得面对那些叫他不惊而惧的事。他不信“福善祸淫”的天道理论,也不信“殃及子孙”的业障恫吓,只是对生命抱反感,反感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了他的生存甚至欲望而设的。然而他得逼自己起床,刚刚凯文打电话给他,说丹尼约他去桃园国际机场见面,因为丹尼已决定离开台湾到澳洲长住,走之前要跟他了结一些事情。
去机场的路上,律师发现凯文心情好得离奇,不时?着嘴巴,打起愉快的口哨。律师吃的感冒药里有安眼药的成份,使他的脑筋散漫不听使唤,除了偶尔咳上一声,整个人窝在座椅里像只瘦蟾蜍。
到了机场,凯文熟练地引他在人流中穿梭,穿过航厦大厅时,凯文突然顿住脚步,指着远远一个推着堆着几大口行李的推车往航空公司柜台去的女人给他看:“那不是我们的徐小姐吗?”接着几个快步迎上去,把徐小姐整个人搂在怀里,同时脱掉身上那件米色短外套和头上那顶米色猎帽,待两人一起转身面对律师,凯文用丹尼那口带着童音的香港国语热情地招呼律师:“认出我了吗?我是丹尼男孩啊。”
律师那一惊非同小可,领悟到原来一个人说话的口音是他外在特征很重要的一部分,口音一改变,似乎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原来并没有凯文——”
律师的话被徐小姐截断:“也没有丹尼。那两个头脑简单胸无大志的游闲公子,都是这位仁兄表演出来的。”
“这位仁兄又是谁?”
“您真感兴趣的话,我们就找个咖啡馆坐下来好好说明白。”徐小姐看了一眼腕表,又说:“我们先去划位和托运行李。”
咖啡送上来时,离飞机起飞仍然有两个多小时。律师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分成丹尼和凯文两个角色来演,有这必要吗?”
“本来也没有这个必要,”回答问题的人还是徐小姐,“丹尼提出要拆伙时,我们真的是认为钱赚够了,可以罢手了,但是您太贪,骂我‘连发财都怕,劝我先把一千万存入银行再说别的,我们想想也好,我们有什么理由怕发财呢?如您所说的,台湾每期乐透签注的件数都超过人口总和,人人都在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发财梦,再说我们跟您做这个无本生意,来钱的速度确实比抢银行还快,而且还不必带枪上阵。”
“丹尼已经宣布退出了,只好让另外一个人登场,”“这位仁兄”接口往下说,“于是我就在两个多月内减去八公斤,把皮肤晒黑几个色度,改变发型与穿衣风格,并且学会打网球,还搬了一次家。凯文的口音是我自己的,丹尼的侨生国语是刻意练出来的。后来才发现多出凯文这重身份也有好处,他可以帮助丹尼来威胁您,两个人联手总比一个人更具胁迫性,而且还可以押着您到机场来跟丹尼见面,瞧您刚刚发现丹尼与凯文是同一人时那号表情,这是整出戏的高潮点。”
律师不断痛苦地低吟,费了很大的劲才挣出一句话:“你那个黑道兄弟——”
“——哪个黑道兄弟?那个开车带我跟踪你们的家伙?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我骗他我怀疑我的女友跟人劈腿,让他陪我去盯梢。瞧,一个人只要理个小平头戴个墨镜,你们就当人家是黑道。”
“那个住在中和破街烂巷里的女人又是哪个苦主?”
“哪个都不是。她曾帮我姐姐带过小孩,我姐姐嫌她家脏,人又邋遢,小孩不让她带了,”是徐小姐接的口,“带您去看她,好让您相信丹尼真的良心不安。您坑害的女人太多了,大概也认不出谁是谁,就随便找个看起来过得很惨的充数。”
“何必假装良心不安,你们掌握那么多把柄,任谁都会就范的。”
“您可能假装就范,再伺机寻计反击,我们不能冒那个风险。让您相信钱已经还给苦主,您就会死心,因为覆水难收。再说上善若水,只有道德这种东西才可以瓦解一个毫无良心的人的意志。”
“那真是个损招,用道德来唬人!”律师从鼻孔直冷哼,“什么时候在我家客厅安装针孔摄影机的?”
“从基隆夜游回来的那个晚上。她偷了您的那串钥匙,从客厅窗子扔出来给我,自己留下来陪您喝酒聊天,我则火速开车去找锁匠复制一套。再借口要送徐小姐掉在我车上的钱包给她,折回头把偷走的钥匙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原处,等两天后徐小姐找机会跟您在外头碰面时,再上您家去装摄影机针头。”
律师举手做个一切撇开的手势,提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什么时候决定要坑害良家妇女,搞敲诈勒索的行当的?”
“天地良心!会跟自己女友的丈夫上床的女人算得上良家妇女吗?还有,要搞敲诈勒索的行当的人是您盛大律师,我是被您用五十万现金利诱入伙的。”徐小姐的声音突然高了几个分贝,可是下一句话又恢复了平和的口气:“说真的,我打离婚官司时聘您当律师,看您租得起台北钻石地段的办公大厦,猜想您除了替人打官司外,肯定还干些别的营生,比如敲诈勒索之类,就决定刺探一下内情。请您送王成瑜与我前夫床上肉搏的不雅视频给王成瑜的先生时,就估计您会把东西直接拿去当罪证威胁人家。我果然猜中了,只是没想到您会一口气砸下五十万来利诱我入伙,可见您做这个行当的决心有多大!”说到这里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一脸甜蜜的笑:“说真的,您的脑门也安了一扇窗户,我一看就知道您这个人一肚子阴谋诡计,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完全投入您的心思之中,想您所想而已。”
律师强行压下一肚子火,却压不住双眼往外射刀子:“你们做这些事无非为了钱,为什么又把钱全送还给那些苦主?”
“钱是全送进那些苦主家的信箱没错,可是每回您跟徐小姐一走开,我就马上去开信箱把它取出来,这事操作起来很简单,每回您指使我们去‘做一个女人时,我们就深入了解她家的门户进出方不方便,信箱是不是安装在大楼入口大厅。记得那个陈太太张燕如吗?她家大楼住户的信箱就设在警卫室后面,所有信件都由警卫收发,我们只好淘汰掉她。至于怎么拿到每个苦主家大门与信箱的钥匙呢?这事也不难办,情欲中人分外弱智,对人无猜无防,每回我把一个女人搞上床时,徐小姐就去偷她带在身边的那串钥匙去复制一套备用。很简单吧?”
徐小姐等她的男伴把话说完后,瞄了一下腕表,说:“大律师,很荣幸认识您,正如您说过的,一条绳子跟大白菜绑在一起就是大白菜价,跟大闸蟹绑在一起,就是大闸蟹价。我们三生有幸曾跟您这号大人物绑在一起,才有如今的千万身价,由两个跑补习班的穷教书匠摇身一变成为澳洲的大农场主。”话没说完就伸手要和他行握手礼。
两个人起身离去时,忍不住手牵着手迈着小学生的轻快步伐。走到二十几步开外突然一起立定脚步,转身给还杵在座位里的律师行军礼,这回是那个叫自己丹尼或凯文的男子开的口:“大律师,狗叼来喂狼。赢家通吃。请保重。”
狗叼来喂狼。狗?我?最后那一句话在律师耳中萦绕下去,就像是耳鸣,或者是记忆中一首俗艳歌曲结尾的叠句。
(选自《香港文学》2014年1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