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
豹 皮
跳跃之豹如同一个花体字签名。硝制为皮,为权力者之皮,就变异为领导的涂鸦。
1901年布法罗世博会开幕时,美国总统麦金来收到的“请柬”深含古代礼仪:这是一张完整的美洲豹皮,毛色华灿,反面用烙铁烫出“恭请总统参观世博会野生动物馆”的花体字——这简直是对豹子身体的亵渎。
庄子在《山木》当中,描述了他心目中的静穆天道,但道气孕育的姿容招来了华丽之灾:皮毛饱满的狐狸和花纹漂亮的豹子,栖息于深山老林,潜伏于岩穴山洞,这是静心;夜里行动,白天睡觉,这是警惕;即使饥渴也要隐蔽身体减少踪迹,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觅求食物,这又是稳定。然而,还是不能免于罗网和机关的灾难,它们有什么罪过?是它们自身的皮毛给它们带来灾难。
豹文容易制造幻觉,然豹皮太硬,皮裘不够轻软厚密。按照《淮南子》的说法,“豹裘而杂,不若狐裘而粹”,豹裘不及狐裘矜贵。所以一身豹皮给人霸王硬上弓的感觉。唐人李嘉祐有诗句云:“棠梨宫里瞻龙衮,细柳营前著豹裘。”到了清朝,一等侍卫端罩用猞猁皮间以豹皮,月白缎里;二等侍卫端罩用红豹皮,素红缎里;三等侍卫、蓝翎侍卫端罩用黄豹皮,月白缎里(端罩指圆领、对襟、平袖,袖长至腕、衣长至膝下,毛朝外穿的宽松式裘皮服)。在武力横行的时代,看上去仍然是土豪。
遥想当年,晋文公当了霸主,他一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气势,他来到“翟”地(在今山东),有一个老百姓发扬颂圣精神,来献“封狐文豹之皮者”,百姓得到这样好的狐狸皮,自然要献给君主,一如卞和,而另一张豹皮也是上等皮货。晋文公收到老百姓所献上的珍品,他大叹一声说道:“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清朝吴寳芝的《花木鸟兽集类》引述《韩子》曰:“狄人献玄豹于秦文公。文公受皮而叹曰:‘此以皮之美,自以为罪者也。”
可见在古代中国,虎豹之皮从来就是“君子大人”的禁脔,也是宫廷里大婚的上佳礼仪,《通典·礼典》就有记载。至于神魔小说里,常有使用“豹囊”(锦囊)者,均是东施效颦之作。足见“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的悲喜剧,千古不易。其实,古人为了防潮而把墨放入石匣内或用豹皮做成囊来保藏。所以收藏古墨,最主要的是注意防潮,只要保存得法,即使收藏千百年,墨仍然完整不会断裂。为什么不用别的皮毛?这又在于看重“豹皮彩蔚,以譬君子”的文彩。
唐朝的药物学家陈藏器指出,豹皮“不可藉睡,令人神惊。其毛入人疮中,有毒。”过于讲求实际的李时珍不理会大人们从豹皮上发射的豪迈,他在《本草纲目》里赞美了豹皮的好处在于:“广西南界有唼腊虫,食死人尸,不可驱逐,以豹皮覆之,则畏而不来。”这就意味着,裹挟在豹皮里的金枝玉叶,最后,也许会化为一滩黄水。
2013年冬季深夜,我在成都王府井影城上厕所,突见一个潮男褪下裤子,从豹锦囊里掏出软小二,我大笑了一声,吓得他的墨棒成了惊弓之鸟……
后来居上的豹
由于《周易》“大人虎变”、“君子豹变”和“小人革面”说辞的普及,先秦时期虎的价值谱系学之位要高于豹。虎是常态,豹却具有变数。刘峻《辨命论》“视彭韩之豹变,谓鸷猛致人爵”,指的是汉初彭韩、彭越、韩信等人因赫赫军功被封王侯,可见人们一门心思渴望升迁——这与豹有哪门子关系呢?在明朝之前,虎的官场地位一直恒定。奇怪的是,到了明代,豹与虎已经并驾齐驱。而到了清代,豹“僭越”了虎。这在武官官阶的“补服”上可以得到证明。
明代武官一品用麒麟补服,二品用狮子,三、四品用虎豹,五品用熊罴,六、七品用彪,八品用犀牛,九品用海马,可见明代虎豹的地位一样。清代武官补服略有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变化是三品用豹,四品用虎,将豹服的地位摆在虎服之上。
虎豹地位出现这种变化,应和人们对豹的认识加深有关。一是在于对其生物性狩猎本性的认识,更在于“虎生三子,必有一彪”的训诫。有些文献中,“彪”也作“豹”,即现在的生物学定义为“亚洲金猫”。豹勇猛善搏,而且极有韬略,清代官场中人眼放毫光,才将豹的地位提至虎之上。
山鬼与坐骑
扑朔迷离的事物往往比清晰者更具生命力。《楚辞》里大致有6处提及豹子,但没有描绘。《山鬼》是《九歌》的第九篇,“九九归一”的巧合,暗示了《山鬼》具有的阴极而返阳的趋势,也是《九歌》中悲情之最。屈原描述一位多情的山神满怀喜悦去赴情人的约会。因山路险阻,到达约会地点时情人已经离去,山神因而怅然若失,满结愁绪。革命的索引派认为这是体现了屈原渴望为朝廷出力而遭到了冷遇。并不朦胧的事情,一经索引,豹子皮与裸体,就扯蛋了。
山鬼乃山神,阴阳共同体。历代画家根据诗中对山鬼外型的描写而造型,山鬼的坐骑也有猛虎谱系,比如刘旦宅和陈德骞的《山鬼》。但更多的画家还是在屈原的文字里亦步亦趋:“披薜荔兮带女罗”和“乘赤豹兮从文狸”,元朝的赵孟頫、张渥画成披着藤蔓与野花的俊美男子,明朝杜堇和清朝的萧云从、罗聘颠阳为阴,展示成姿态妙曼、装饰新潮的美女(至多是仕女的狂野化与忧郁化)。在这一谱系中,萧云从的《山鬼》图,主角是盘腿坐在豹背之上,明显是道家风度;陈洪绶的《山鬼》剑走偏锋,是一个面目狰狞的鬼,置身一团枯草指心见性,坐骑豹子也全然失踪了。徐悲鸿和张大千都曾经绘画山鬼,各具特色。到了后来,黄永玉的《山鬼》里,豹子凌空,裸体美女美得带点邪气,近乎“妖冶”——须知“妖冶”是一种对既定女性程式美学的出轨与反叛,可是在激情烂漫的山鬼时代,哪里有仕女的程式呢?
1943年夏天,徐悲鸿带领学生住在阴气浓郁的青城山写生。就在青城山天师洞道观,美女学生廖静文到访,就像一头漂亮的文豹,穿过甘露、岚烟与萤火虫酝酿的氤氲,带动整个山林,徐徐而来。玉山倾倒的感怀,促使徐悲鸿绘制了一批作品,其中有两幅气氛截然不同的人物画,均取材于屈原《九歌》:一幅是幽静山谷之中寂然自喜的山鬼,另一幅是短兵相接的激战中为国捐躯的战士,这是此时此地的阴阳相间。不论是《山鬼》还是《国殇》,画家深有寄托。徐悲鸿具有很厚的线描功夫,《山鬼》写实十分准确。“当你看到一个乳房的正面时,另一个乳房一定是侧面。”两个乳房轴线之间的90度夹角的解剖和透视关系,表达丝毫不爽,此画被标举为国画中展示女性裸体美学的成功案例。
徐悲鸿在“鬼”身上用力过猛,可是那一头“赤色”的豹子呢?作为坐骑比例显然失当,有点像骑狗,这与徐悲鸿笔下的《奴隶与狮子》中雄狮的刻画,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我以为,原初的山神的确是雄性,因为雄性才会寻找,雌性永远等待,但最终,山神被图像化为女性了。
后来的画家,无论是范增还是戴敦邦、赵志田的山鬼造像,豹子都具有汉代嚣张的石虎遗韵,他们去豹化,没有了豹子固有的阴气与慎独。苏雪林在《屈赋之谜八:中外神话互相发明例证数则》中指出:“希腊神话从来未言酒神豹子作何颜色,山鬼乘车之豹竟为‘赤豹,我们知道豹色黄如虎,亦有纯黑者,却未闻有赤色之豹,然则这赤豹定是神话之豹而非实际之豹了。屈原说话句句有根据,从来不作凿空之谈,他这赤豹当亦是从域外转来的,这不是可以补希腊酒神故事的缺典吗?”过于扯蛋,近乎西域胡言尔。
仓央嘉措的情歌说:“我将骑着我梦中那只忧伤的豹子,冬天去人间大爱中取暖,夏天去佛法中乘凉。”可见,作为寻找爱的专列,豹早就奔跃在雪域了。
看看诗人艾兹拉·庞德取自《九歌·山鬼》的诗《仿屈原》,美而不乱,细腻展示了人与豹的合一:
我要走入林中
戴紫藤花冠的众神漫步的林中,
在银粼粼的蓝色河水旁,
其他的神祇驶着象牙制成的车辆。
那里,许多少女走了出来,
为我的朋友豹采摘葡萄。
这些豹可是拉车的豹。
猎豹的泪槽
人总是渴望肋生双翼,对雄狮、奔马、老虎也不惜为它们插上比兴之翼。豹子,不要这个。
猎豹(Cheetah)让古埃及人视为神物膜拜,并成为宫廷饲养的宠物,如今在古埃及时期的雕像里,可以看到不少豹的造像;后来,猎豹也让征服者英王威廉一世深深着迷,只在于它们的鬼魅般的奔速,以及可以被驯化的本性。
在20世纪70年代猎豹能否人工哺育还是一个谜。猎豹太过于容易被人类驯化,我猜想恰在于它的速度,速度可以为它们换来纯自然状态所不具有的寿命。也许最大的优势就是劣势,犹如金雕也容易成为权贵的鹰犬。古埃及著名君王图坦卡蒙的墓穴中就出土了多具猎豹的雕像,长期以来它们被各地君主饲养或作为宠物,或者是打猎的伙伴。然而古代历史上记载的人类繁殖猎豹的纪录仅有一次:16世纪印度莫卧儿王朝的贾汗季皇帝在自己的马厩中为猎豹接生,当然小猎豹最终能否存活我们不得而知。
猎豹脸部上的泪槽,多么像八大山人的手迹啊。黑色的泪槽环绕在鼻子附近,能够更多吸收热量,从而让鼻子里的毛细血管保持在张开状态,利于呼吸。但是,我总觉得猎豹一边在跑,一边在哭。
豹 爪
有些东西可以互换,但有些品质却是唯一的,豹绝对无法被替代。猛兽的牙齿和利爪,比皮毛、骨骼更具神力。它不但以指甲走路,还以利爪生活。2012年8月,我在北疆新源县的城郊结合部吃午饭,并在一个杂货店里买下了一对雪豹爪,其中一只有些微残损,那是剧烈搏杀与高速奔逐的刻痕。所有的风景、雪夜与闪电藏匿于指甲,就像它半透明的角质。这一对带有特定气息的物件我一直随身佩戴,我,就不再做梦了——尽管让·波德里亚说过:“绝梦比绝经还要糟糕:这是精神排卵的终结。”
豹子背猪
法国诗人、散文家热拉尔·马瑟指出:“即便是动物,夺命厮杀也是得学着干的事。小猎豹可以离开母豹自己猎物(更何况平时还可以给它们训练追兔子);而一旦追上,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尖爪的凶狠出击,利齿的致命撕咬,原来都不是与生俱来的。”(《简单的思想》,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9月1版,111页)
豹子的地盘上没有狼,有狼的地点则不会有豹,它们不是冷战思维,而是井水不犯河水。在秦岭以及大巴山一带,旧时常有豹子背猪、背羊、甚至背牛的事情发生,这一高难度驭术,狼中技师也会,但独自不行,须有帮手。豹子体格精悍,它的智力施为弥补了体力的缺陷,而且进一步修炼出一种仪态。但老虎没有这种耐心,它们只知道虎蹈羊群。那往往是荒季的万籁俱寂之夜,豹窜入猪圈,衔住猪的耳朵,再用它的霸王鞭长尾狠狠地抽打猪屁股,豹子的口腔发出一种锲入骨髓的禁忌之气,吓晕了的猪儿们完全是伥鬼的模样,不敢嘶叫,乖乖地随豹子而去。这就像很多文人,被强势者叼走一样。
川人猎虎豹
在妖魔化波德莱尔的论述中,人们说他用雪茄烟去灼烧一头狮子的鼻子,但险些被咬掉恶作剧的手指头。某天,他又眼看着一个人被豹子吞掉而幸灾乐祸。其实他早准备有这样的“诗歌预案”:“黑色的豹子,曾用所有的嘴巴,张开的颌骨,纷争我的肉体……”沉落到“忧郁”的底部,“非人”就是其必然的选择吗?这让我想起波兰天才作家塔杜施·博罗夫斯基的话:“生者总是正确的,死者总是错误的。”这是他经历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的生死观。在人与兽搏杀的历史中,这一“进化论”是否正确?
豹子是“铜头铁尾麻杆腰”,它的布防漏洞还不止这些。1898年,英国探险家MR.阿克里在索马里,空手扼死了袭击他的一只半大豹子,这并非“纸豹子”与“大力水手”的遭遇战,我以为仅仅是偶然事件。
1905年,日本人山川早水来四川考察,其《巴蜀》一书里,他十分留心观察自然状况,比如对锦江往时澄清适合洗锦的记载、对金沙江和岷江泾渭分明的记载、对自流井井盐生产的记载,他在叙府(宜宾)城内见到了大量豹皮:“叙州府附近山中多出豹。因此,各处之皮铺全挂着金斑皮。叙州府又是成都通往云南省之要衢,云南品多集中于此地。”由此可见,民间历来传闻川南山区豹属众多,看来并非虚言。晚清时节,国学生出身的江苏南通人徐心余(1866-1934)先后在光绪十九年(1893年)和民国三年(1914年)两次入川,在他晚年写就的笔记《蜀游闻见录》里记录了大量巴蜀珍闻与风俗,十分珍贵。身为文弱书生,他竟然记录了四川猎户的特异性:“川中之猎虎豹者,以药不以械,药之轻重配合,与兽之毒毙迟速,惟猎人知之。猎时以连环钩伺之,钩之两端,一钩毒脯,一系灰包,置大山中,虎豹骤吞之,钩着齿腭间不得脱,则咆哮奔赴,如地裂山崩,令人心悸,不敢近。猎者云:‘豹中毒,仅狂走三二十里,即倒地毙;虎则非跳跃三五百里,不能堕其威,故必系以灰包,以便追踪觅迹焉。昔在古蔺,传闻某山林中,臭不可近,居人拨草视之,有极大虎毙其中,惜日久皮已腐烂无用,而其骨犹售数十余金,此即药毙之虎,猎者未经寻获也。”(《蜀游闻见录》,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5月1版,104页)这样的记载即使在四川民俗史里也遍寻不获,足见徐心余对蜀地的热爱。
豹骨的作用,李时珍说得很清楚,“作枕辟邪”。那个咀嚼豹子肩胛骨食而吞之的海明威,显然没法“辟邪”啊。
山高林密的古蔺县至今有属于国家一类保护兽类的金钱豹和云豹两种,占四川同类保护种类的18.18%。当代动物学家郭郛认为,云豹的古名就是軀,軀似狸,古代有以云豹为图腾的氏族。軀、貐均是豹的古称。“今軀虎也,大如狗,文如狸。”郝疏:《字林》:貔似狸而大。軀,虎属,以立秋杀兽,故汉有軀刘之祭。由此可见,四川南部自古就是豹子的栖息地,徐心余先生所见所闻不诬,这样的毒杀延续到了1970年代初。但豹子一般不会吃死物,除非它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这种旱地钓鱼之术,还系有灰包以便跟踪追击,我询问过宜宾屏山县里的一位老猎人,他们认为不大可能,一般而言是豹子捕食了中毒的动物造成的,叫二次中毒。中毒的虎豹发出的震撼山林的惨叫,读者诸君能想象吗?回到塔杜施·博罗夫斯基的观点,有些死亡是神圣的。
在云南的苗族村寨,当过猎人的老者回忆,他们发现虎豹足迹,会在足迹里放上一块银子,念一会儿咒语,虎豹就会回来……虎豹与银子具有通感吗?它们应该跟黄金的关系更为密切才对呀。
尾巴钓鱼
动物分类学里将猫科分为5个亚科,即猎豹亚科(Acinonychinae)、猫亚科(Felinae)、豹亚科(Pantheriinae)、猞猁亚科(Lyncinae),剑齿虎亚科,共36种。知名的成员有包括如狮子、老虎、金钱豹、美洲豹、美洲狮和猎豹等大猫,以及其他如猞猁、狞猫和短尾猫等野生猫。猫科动物的尾巴粗细一致,除少数种类外,均比较长,末端钝圆。“尾大不掉”是独裁者的特征,非猛兽的局限。尾巴一方面是高速奔驰、转体的舵手,另外一方面是肢体、牙齿都无法派上用场之际的后备军,其钩镰枪、打神鞭一般的绝技,总是突如其来。
猫科动物用尾巴钓鱼,来自其神秘的本能,野猫是其中高手,古人则以为它们的尾巴可以分泌一种充满诱惑的液体,其实长尾们是利用了晃动,这样的“无饵之钩”无疑成为了姜子牙、范蠡一类人的革命导师。猫科动物用尾巴钓鱼也有不同方式,依靠鱼咬尾巴然后直接拎上岸是其中一种,还有一种是靠尾巴搅动水流,等鱼靠近时用尾巴一甩,直接把鱼带上岸。法国中世纪著名的“列那狐传奇”里,《伊桑格兰狼钓鱼》则是狐狼争斗的精彩一幕,对狼的贪婪和愚蠢做了一厢情愿的描绘,伊桑格兰狼听从列那狐的建议,用尾巴缚住捉鱼的桶,在农夫凿下的冰窟窿里垂钓。伊桑格兰狼照做了,结果被猎人发现,在慌忙逃跑中挣断了半截尾巴……这自然是动物故事的经典。
接着,问题就来了:豹子如何钓鱼?
2014年11月2日《华西都市报》刊发了黄福泉《豹子钓龟》一文,有点残忍。如下:
当年,我在澜沧江边当兵。到了雨季,上游山洪齐来,江水平岸,一望无际。只见红色的江水载着山一样的草垛,无声地在天底下飞速平移。令人顿觉天旋地转,时空可畏。
就在这时,豹子来江边钓鱼了。真是怪事。
我们正在林子下野炊,突然:“喵呜!喵呜!哇呀--”不远处传来万分凄厉的猫叫,把大家惊得跳将起来。循声搜索至江边,原来是只金钱豹!它要干什么?
它匍匐在地,前爪死死抓着裸露的树根,后腿蹬踏着一块石头,尾巴直直地伸进滔滔江水中,像在与什么东西拔河,一进一退地。
“哎呀,这鬼东西被鱼咬着了,快把车开过来!”班长大叫。他从车上找来一根牵引绳,一头拴在车头下,一头打个扣,一步步朝豹子逼近。那豹子想跑也跑不脱,眼里露出哀求的神色。班长双手那么一划拉,就把豹子头套住。
“倒车!”班长下令。引擎轰然一响,豹子、绳子都被拉得直直地。豹子一声惨叫,当即毙命。随即,一个碗大的乌龟头露出水面。班长又令:“加油!”汽车猛然向后一蹿,哗啷一声,一个磨盘大小的老龟被拉上岸来,全身盔甲古黄贼亮。大家一拥而上,把龟掀翻,捆了。回连队一称,哦哟,三百三十三斤!
但后来,大伙还是把那个生猛的龟放回到河里。
原来,澜沧江上游的藏区是把鱼奉若神灵的,没谁敢捕鱼吃,所以那里的鱼就特多特大,一遇洪水鱼儿就往下游窜。云南澜沧江边的人爱钓鱼,都是用拇指粗的麻绳为钓线,以竹筒绕线,无需鱼钩,绳头绑一截猪大肠,扔进江中就能拉上大鱼。
由于鱼儿实在太多,野兽们也瞅到了端倪,它们也瞄着人的样子学会了钓鱼。钓鱼时,它们把尾巴伸进江里,靠那浓烈的腥臊味引鱼儿上“钩”,然后尾巴一翘,就把鱼儿甩上岸来。
当时,那头豹子看来少不更事,压根没料到这回会遇到这么大的乌龟;而龟呢,只知永不放弃,却不知道人的厉害,咬住豹尾宁死不放。
洛克和大卫·妮尔遇豹
1928年,约瑟夫·洛克来到日松贡布考察时,曾在冲古寺住了三天。他透过寺庙的小窗户,沿着峡谷,远眺月亮下宁静祥和的亚丁村,这就是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中美丽的蓝月亮山谷的原形。古羌语里,称呼万年积雪之山为“昆”,贡嘎之贡与冈、昆为一音之转。藏语里“贡”是冰雪之意,“嘎”为白色,意为“白色冰山”也意为“最高的雪山”。洛克在《贡嘎岭香甘巴·世外桃源的圣山》一文中,记载了他和随从受阻于冲古寺的原因:由于受到盘踞在贡嘎岭的匪首扎西宗布的限制,他不能到达山脚下的亚丁村进行访问。他被迫在冲古寺停留的那几天,每当明月的银辉铺满山谷,他都要透过寺庙的窗户,眺望远处那沉浸在月光下宁静而美丽的村庄——亚丁。他先后7次使用“bluemoon”(蓝月山谷)来形容通达亚丁的那条美丽的雪豹经常出没的山谷。那时的蓝月山谷植被没有现在高大和茂密,因此视野更远。2008年夏季,我和祝勇、庞培骑马来到正在全面维修的冲古寺,此地海拔3900米,就像一个朝拜雄峻的仙乃日雪峰的虔诚者,已经倒地不起。
我跌落到与洛克一样的境地了,我能看见什么?我是否成为了卡夫卡《城堡》里的那位倒霉的土地测量员,无论怎样努力,就是无法走进神秘的维斯特威斯城堡吗?
是的,我感到了一种十足的荒谬;感到了西语“卡夫卡式”一词的切身味道:一种任人摆布、捉摸不定、神秘莫测、错综复杂、似真似幻的状况与处境。当然,现在摆弄我的,是大自然。是山体塌方。“作为现实中的超越,要勇敢地接受生之荒谬和死之荒谬。直面当代生活,第一位的信条是:荒谬,荒谬,再荒谬,荒谬到最后……”这些话语浮现在我脑海里,听不大懂,不知道洛克先生是否懂得?
记得是在一个雨后飞虹的下午,我在亚丁村绿火一般招展的青稞地边,采访了74岁的村民昂旺江措。他从小在冲古寺当扎巴,后来代替富人、乏力的老人“转山”、靠对方的施舍为生。他父亲毕生在冲古寺修行,年轻时就接待过唯一一批来自云南的洋人,是不是约瑟夫·洛克,昂旺江措自然无法确定。
藏人认为,请人转山跟自己转功德是一样的,如转经筒可以手转,也可以借助风转、水转。我向这位骨骼粗大、满脸沧桑的老人请教:“依扎(藏语“老爹”),你在路上吃什么呢?荒天野地的,这海子山里有什么可猎获的吗?”他举起布满刀痕斧迹的手掌,嘴唇蠕动,一直在念经,在我一再提醒下,他才不情愿地让神智回到现实。通过翻译,他告诉我:“老鹰、色吾(乌鸦)是最神圣的奈札(生命收集者)。萨、康萨(雪豹)是山神,谁也不能碰。艾米(鱼)也不能捕捞!”他说,有一年自己“大转山”(一圈800多华里)经过海子山时,口渴极了,刚准备从海子里捧点水喝,但水面突然凹陷下去,他在惊诧中看见了天花缤纷,仙乐叮咚。他以为自己缺氧发晕了,奋力搓了几把脸,揉眼睛,猛掐大腿,水面仍是一派极乐景象。他终于明白了:传说中的“圣湖观像”是真的!亚丁、海子山的兴伊措圣湖的地位虽然不如卫藏的圣湖那样显赫,但本地人却是坚信不疑的。凡是活佛圆寂、虔信者用以“自证”时,他们往往会到圣湖进行观湖,以求得最最直接的现象和最最真实的景象。譬如灵童出生地的山川风貌、村落房屋、甚至灵童玩耍时的像豹子的动作……而凡人转湖投宝后在山顶静坐则能看到自己的前生来世。藏地确有这样的神奇之地,反而显得平静、朴实而慈祥。
洛克曾分别于1924年、1928年、1929年三次经云南宁蒗县永宁抵达古佛教王国的木里。他受到了优厚的款待,木里王又送给约瑟夫·洛克一个金碗、两个佛像和一块豹皮,并欢迎他再来木里。1930年,与洛克在云南同行过一段行程的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回忆说:洛克“用餐时,地上铺着豹皮地毯,上面安放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面上铺有亚麻桌布,银质餐具和餐巾安放其上。我们到达时饭已快做好了。晚餐后,通常是用茶,然后饮烈性甜酒。洛克教会了他的厨师们烧地道的奥地利菜。他时常接受当地官员或乡绅们的宴请,尝够了中国式的美味佳肴。他吩咐侍从用轿子把自己抬着进入陌生的城镇,以显示他这个人的重要地位,许多围观的民众还以为他是一位外国王子。”这张豹皮,后来洛克带回到夏威夷,成为了秘不示人的神物。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前的1922年,洛克抵达中国西南并准备赴青海考察时,他遇见了一个比他还要执拗的探险家法国人——亚历山塔丽雅—大卫·妮尔(1868-1969)。在大卫·妮尔的自传《一个巴黎女子的拉萨历险记》当中写到,从1918年7月至1921年2月,她住在青海塔尔寺,完全按照藏族人方式修持,直至当地发生动乱才被迫离去。此后两年,她为了再次进藏,由义子庸登陪伴着在安多和康巴藏区流浪,后来进入云南的阿墩子,再转康定。1923年10月23日下午,55岁的大卫·妮尔化装成24岁庸登的母亲,以进入山区采集植物标本的名义奔赴西藏。这是她第四次入藏。
但是,大卫·妮尔比洛克幸运,她在藏地亲眼目睹了豹子突然的火焰。他与义子庸登沿澜沧江蹒跚而行,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他们终于到达海拔4479米的多克拉(竹卡)山口,看见了远处西藏境内连绵的山峦。一阵风暴带来纷纷扬扬的大雪,从晚上8点左右下到凌晨2点。雪停了,他们乘着月光下到深谷,在一条奔腾野水边烧火喝茶。庸登睡了,大卫·妮尔守夜。她突然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中,看到几步之外一头豹子磷光般闪烁的眼睛:“我凝视着这只优雅可爱的动物,并喃喃地对它说:小朋友,我们曾经非常近距离地看到过比你大得多的森林之王,睡觉去吧!祝你幸福愉快。”几分钟后,那个小朋友听话地离开了。第二天清晨他们收拾行囊刚要启程,庸登又看到一对亲昵的豹子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他们,继而消失在茂密的丛林。
藏地高原河谷出现的豹子,一般为草豹,就是雪豹。活佛们一般称雪豹为“雪孩子”,一旦被看到,就像山神显形,因为它们负载着不可抗拒的启灵使命。大卫·妮尔心目中的“小朋友”,让她和庸登得到了加持。别忘了,她的法号就叫“智灯”。
支撑这个羸弱女人的信念,来自于海拔更高的区域——“这些颇具魅力的探讨,导致我进入了一个比西藏那高海拔的偏僻地区更为神奇的世界,这就是一生都在雪峰之间秘密度过的修道僧和巫师们的世界。”
豹的发声术
美国北卡罗莱纳州区系动物沟通研究所科学家发现,“家猫打呼声的频率约在27至44分贝,美洲狮、中南美洲豹、非洲山猫、印度豹及西南亚野猫等的打呼声频率为20至50分贝。这一发现证明,人类暴露于20至50赫的音波下,可以增强骨质并促进骨骼成长的理论是正确的。”这样正常的呼吸,暗示的另外一个秘密是,豹子喉头的呼噜不但可以疗伤,也是它慎独的气场。豹子将玫瑰抑或薰衣草的呼吸颠而倒之:呼吸如吐芳。
法新社2005年6月23日报道说,一名73岁的肯尼亚老人在自家田中劳作时,遭到了一只豹子的袭击,老人是另类的诗人,如萨德侯爵,欲进行“舌头的管辖”,突然将手塞进豹子嘴巴,狠狠扯住豹的舌头不放,并使劲向外拉扯,豹的舌头被撕裂,发出了痛苦的怒吼。最后,豹子的吼声越来越弱……附近的村民赶了过来,乱刀齐下,结束了垂死豹子的性命。肯尼亚野生动植物署发言人说:“这只豹之所以攻击这名男子,是因为它在别处受了伤。当野兽受伤后,它们通常极富攻击性……而丹尼尔能够活下来,真是太幸运了。”
输与赢体现了豹子的布防漏洞,也展示了人的急智。这则直捣豹子柔软处的新闻在汉语里不是特例。吴伯箫在散文《猎户》一文中,曾经描述了一位“吃了豹子胆”的打豹英雄董坤。后来还有打豹女英雄风起云涌,成为“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身体政治符码。我翻阅过很多地方志,发现老虎在南方大规模消失于全民“大炼钢铁”时期;豹子一般消失在1963年开始推行的“农业学大寨”运动,至迟到1970年代中期,豹几乎被消灭干净。绝大多数人并没有与虎豹发生“第二类接触”,他们仅仅是聆听过咆哮。但喉头能够制造滚地惊雷,不是豹子的特长。
应该注意“啸”与“哮”的区别。前者为人撮口而发声,或者大自然锐利的风雨发声,后者主要是“豕惊声也”,“口”针对“孝”,从字义来看,应该是子女对耳背的长辈讲话,为此他们必须咆哮,不惜像猪儿那样嘶叫。一个闭口,一个张口。如此分别的意思,在于虎豹的发声,应该属于阔口而“哮”的范畴。对此物性分别高蹈的文人不满意了,刻意要提高王道之虎叫声的人文含量,他们均以“虎啸”名之。在我看来,一如什么好东西总是命名为“贡品”一样,个中深浸体制的命名学理。
声音是肉体的神采,声音是脉象的凝聚。形上生音,令形生出了神采。
猛虎的咆哮声振山林,百兽噤声而回避,声音可传出十几华里,近距离能达到114分贝,据说可以与喷气式飞机起飞的怒吼相颉颃。后来镖局走镖的吆喝乃至体制的鸣锣开道,应该是对其的仿生学。以往科学家认为这缘于它的声带里有厚厚的脂肪层。但新的研究宣称咆哮声并不是来自脂肪,而是由于声带本身的形状。多数动物的声带是三角形的,但狮子强有力的声带是方形的,老虎的也是如此。方形可以使声带组织承受更大幅度的伸展,由此大型猫科动物可以在肺部施加较小压力的情况下发出更大的咆哮。
武林中人密切注视猛兽的形与音,他们以为豹子不懂发音奥妙,调理不好自己,而老虎得了发音的益处,虽吃腥秽的肉类,却气脉通达,骨血成宝。虎血如鹿血,虎骨如人参,是生灵精华。他们总结的发音要诀是“龙吟、虎啸、睡狮吼”,天台宗传下来的“嘘咝呵吹呼唏”的六字诀,强调以发音来调理身体经络。薛颠言“神气能逼人,精气能摆人”,可用发音来焕发主体的精气神,这种音声唤出的神采,可以使敌手如同中蛊一般,为声音摆布。而且这种发音功夫能醒目,两眼的威慑力如节能灯,乃发音练就,不是用美瞳“瞪”出来的。至于是否能够以此成为声音政治学,他们不懂,但这一发声学倒是成为“口号年代”的台下十年功。
通俗文学大家李渔在小说《无声戏》第七回《人宿妓穷鬼诉嫖冤》开头即说:“访遍青楼窈窕,散尽黄金买笑。金尽笑声无,变作吠声如豹。承教承教,以后不来轻造。”面对千金散尽的公子哥儿,妓女也没有能够修炼出狮子吼的绝技,而是“吠声如豹”,似乎低了一个档次,转念一想,狮子吼是强悍“内人”的专利,就通了。
虎豹雷音,声音就是一切,声音可以将无数幻影撒豆成兵。豹子在很多现身的语境里是声音升腾而起的幻象,而穿行其中的阴影就具有了硬度与锐度。豹的声带较为特别,与狮虎等猫科动物不一样,比较窄,它的叫声类似美洲虎,危急时刻匍匐于地,抿耳呲牙,发出短促的怒吼,为低音,因为夹杂有它快速奔跑的喘气,有人以为像是“壮汉拉锯”。咆哮声有共鸣,似乎发自后脑,具有图穷匕首见一般的金属之威;但有时却发出鸟儿般的“唧唧”声,为什么,不清楚。豹子的发声术在交配时达到自我陶醉的高潮,它们发出的声音像北风刮过纸窗缝隙声音,精怪,令人毛发倒竖。因而,1983年秋季我在巫溪县大山里听到的豹声,不能叫吼,就比猫儿叫春时略微高雅些,没有激情主义的浪荡,似淡淡哀鸣,近似于“苦闷的象征”。20世纪初,日本中学教师深入至巴蜀腹地,在峨眉山半山的席新所听和尚谈起虎豹长啸,声震山谷。其实,这分明是虎啸,其中哪里有半丝豹吼的音律?
另外,猫科动物的咆哮取决于声带的结构,还有舌骨,除雪豹之外的豹属舌骨骨化不完全,而其他现代猫科都是骨化了。也就是说,雪豹的叫声最为温柔,甚至有点发嗲。
化身为雪豹
《尔雅》里提到“貔,白狐,其子縠。”意思是说,貔是雪豹,似白狐,幼子叫做縠。它“一名执夷,虎豹之属。”《诗·大雅·韩弈》邢、郝疏:“献其貔皮。”陆机疏:“貔似虎,或曰似熊,一名执夷,一名白狐,辽东人谓之白罴。”《书·牧誓》:“如虎如貔。”当代动物学家郭郛分析材料后认定,貔就是雪豹。
郭璞写有一首《貔赞》:“书称猛士,如虎如貔,貔盖豹属,亦曰执夷,白狐之云,似是而非。”
郭郛先生的翻译是:
用雪豹称赞勇猛的人,
像猛虎像雪豹,
雪豹接近豹类,
又名叫执夷,
它又叫白狐,
好像是实际不是。
斯文·赫定在中亚考察记里,提及了很多动物,他从未提到这“似是而非”的雪豹。因为雪地民族相信,能够亲眼目睹雪豹,那是无上智慧的见证。
藏语称雪豹为“萨”,或“康萨”。藏地关于雪豹与法王的传说很多,民众将雪豹视同护法神的化身,坚信凡有神山、神湖、山洞、古寺之地就有雪豹在守护。相传很久以前,米拉日巴尊者曾在西藏吉隆县偏远的山间修行。有一年冬天极度寒冷,通往山洞的小路被大雪封闭达半年之久,米拉日巴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村民们猜想圣僧可能已经在山洞里遭遇了不测。第二年春天冰雪消融了,人们结伙上山去搜寻圣僧。当他们离山洞还很远时,就看到洞口有一只雪豹现身,开始吼叫。村民们认为,圣僧一定成为雪豹的腹中之物了。当他们来到洞口时,却听到口诵道歌。村民们诧异地问圣僧:有没有看到雪豹?米拉日巴说:“我就是那只雪豹。”原来圣僧已修成正果,众人看到的那只雪豹就是他的化身。此后,当地信奉佛教的藏民自然把雪豹视为神物。
美国自然主义作家、学者彼得·马修森的《雪豹:心灵朝圣之旅》一书,记录了1973年9月底,他和动物保护专家夏勒沿安纳普尔纳山往西,再顺着卡利甘达基河北行,然后往西往北,绕拉吉里峰群越过坎吉罗巴山,最后到达西藏高原多尔帕地区的过程。既然书名是雪豹,那精怪的雪山神兽,在无数次瞻望里,终于罕见地露出了模糊的尊容。其实,夏勒在此之前也仅见过两次雪豹。他成功拍摄到喜马拉雅南坡的雪豹照片,这成为全世界公认的第一张雪豹照片。
藏地经文记载说,一千年前有一位伟大的瑜伽僧名叫德鲁托布·僧叶·耶西,骑着一头会飞的雪豹来到尼泊尔的“水晶山”,把信徒从山神统治的野人变成了佛教徒。但是山神有蛇精助威,与之恶斗,雪豹再生一百零八次才终于打败山神以及伥鬼。雪豹犹如雪地苦修者的奥义那样令人难以索解,它既是问题,又是答案。
雪豹有一双大脚,前肢五趾、后肢四趾,前足比后足宽大,这近似于灵活的“前轮驱动模式”,浮力可以使它飞纵而起,仅仅在雪地撒落几朵雪莲花。那和身子一样长的粗壮尾巴高高飘扬,我估计西王母使用的豹尾应该是绝对主义的雪豹。由于雪豹的舌骨基本上已骨化,而豹属动物的舌骨中部为韧带性软骨,所以狮虎等能大声吼叫,雪豹却只能嘶嚎。雪豹眼虹膜呈黄绿色,强光映照之下,瞳孔缩为细线,宛如雪线或藏红花的经脉。典型藏地雪豹的眼睛是雪白的,而在夜色中放着绿玉之光,那是它必须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变相,也许瞳仁恰是雪莲的花蕊。除了茫茫雪域和玛尼堆,我实在想象不出它希望看到别的什么。
豹是碎散的器皿
【诗31:12】指出:“我好像破碎的器皿”,“我被人忘记,如同死人,无人记念。我好像破碎的器皿。”
一个破碎的器皿,表面看毫无用处。但是《圣经》中却常提到一些破碎之物是上帝有意的作为。必得破碎才能成道。器皿不破碎,里面的宝物不能焕发出它的光彩,更无法被上帝造作成新的器皿,盛装上帝的怜悯和慈爱,承受上帝更大的加添和祝福。
马利亚打破玉瓶,将至贵的真哪哒香膏倒出,浇在耶稣的头上;主耶稣也是将自己的身体破碎了,血和水流出,洗人罪恶,赐人生命。不被破碎,不被新造,就等于未被命名。
哪怕微不足道,有谁愿意破碎自己呢?哪怕是微暗的火,有谁愿意被碎为黑灰呢?豹子是命定的,是一个器皿,一个浑身褴褛、不断流出光与血的容器。如同幼小的豹子浑身花纹蒙昧,但经历与成熟注定必须穿过破碎的黑门,虽然是嬗变而羞惭的,却是必须的。否则,豹子不过是一个粗笨失灵的瓦器,是一个屠杀生灵的利器。豹的外在破碎了,裂口越来越大,像滚动的花蕾,带出一个摇曳的空中花园,豹在悄然豹变。翻转、更新、成长的生命之豹变!
破碎即是成长和盛开,有幸与不幸,总以将原生的天然生命破碎为目的。处于最低处、最不受力之处、最空虚之位,恰恰是获得了一个器皿的最大满盈。
不可忘记,豹是“程”,为度量之准。当一头豹子在原野上独自盛开,接着无声破碎,豹由此完成了由容器到衡器的飞纵。
人若能像主耶稣一样祭献,破碎自己,奉献自己,将肉体情欲置之死地,这将是更为有福的。这些现象,不妨视作人对豹子的精神仿生学提升。
所以,能够目睹一头豹现身于荒野,豹就让土地充满了生机与闪电,豹不是飞奔的词语。特朗斯特罗姆著名短诗《自一九七九年三月》道破其中奥秘:“厌倦了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我走入白雪覆盖的岛屿。/荒野没有词。/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我碰到雪地里麋鹿的蹄迹/是语言而不是词。”一当词语在语境里受到挤压,词语就与语境对撞生成,再没有一个词的位置得以凸显。不是得鱼忘筌,而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那婊子美如金钱豹
“那婊子美如金钱豹。”这是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失恋季候下的绝响。
阿波利奈尔恋爱一如呼吸,三次伤筋动骨的恋爱都遭受失败,他的诗中失恋一跃成为主题。痛苦与惆怅成就了他第一本诗集,也是他的《烧酒集》中的一个基调。长诗《失恋者之歌》是他对失恋痛苦的一次总结语回顾,其中的《回书》写道:
迦南那一条条白溪
银河就是光灿的姊妹
河中浮游着多少亡灵
都是情侣的白色之身
奋力游向天外大星云
那婊子美如金钱豹
恼人的眼睛勾人的魂
爱情佛罗伦萨式亲吻……
何为“佛罗伦萨式亲吻”?他在下面点明了实质:就是鲜血淋淋的湿吻,这进一步回扣了构成绝响的另外一片发声器:作为金钱豹的女人,布满倒刺的舌头充满怪力乱神。
人们一般认为男人更像动物,女人则是“水做的”,是植物;动物阳刚喷火,植物木性婉约;动物总要进攻,植物只能承受;动物走遍山岳河谷,植物受制于春雨秋露。独异的男人具有豹子、狼的品质。韬光养晦,不怒自威,沉静、孤独、智慧、节制。而与之相匹配的女人则明媚、澄澈、独立柔韧、谦恭自持。这是造物主的秘密旨意,也是人类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志构造出的分布蓝图。但是,异端必然还会具有僭越、扰乱壁垒的气质,采撷人性之外的兽性与神性,就像亚历山大大帝的面庞具有女性的明丽,因而,尤物回首男性,她被赋予了金钱豹的狡黠与突然,所以那些易装之人深谙这一互性、互位、互染、互助的气质。
这进一步体现了阿波利奈尔精微的修辞学走向。想想看,如果他将婊子比之为猛虎、狮子,美全然就蒸发了,剩下的就是恐惧。他用舌头从对方唇齿之间掏出来的,是饥渴。他进一步看见,婊子“眼里还游着美人鱼”……如果再联想一番,我很容易想起张爱玲在解构男人总有三妻四妾的“中国式大团圆”的自传小说《小团圆》里,描述的“软木塞”细节:“邵之雍(胡兰成)恰于此时出现,以他文弱之质、霸道气质。胆子是真大,第一次接吻就敢把软木塞样的舌头放到盛九莉(张爱玲)的口腔里去。”再次做爱时,邵之雍从眼镜、礼帽、深灰色长袍、古典诗词的修饰下猛然突围,展示“胡式转移法”(这是诗人柏桦在讲述胡兰成文体时的总结性描绘),传主又提到“软木塞”:“后来一只方方的舌尖立刻伸到她嘴唇里,一个乾燥软木塞,因为话说多了口干。他马上觉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着放了手。”而趴在盛九莉腿上的邵之雍继续使用“软木塞”在舔舐,那是一头胡姓妖豹!以张爱玲的心性,敢于把初恋者描述到如此程度,足见她对其人的木然与死灭。对于张爱玲而言,“那婊子美如金钱豹”,恰到好处。因为,“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弹苍蝇的尾巴,抱着绒布的警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