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印和尚在西山大庙住持时,常站山头望江中阁楼。这一望不打紧,转瞬过去一千二百八十年。和尚留在碑里,阁楼留在江里,和尚成为传说,阁楼留下美名,叫观音阁,现称万里长江第一阁。可查。1954年,长江涨大水,观音阁淹没了顶,但还在;1998年,长江又涨大水,观音阁再遭灭顶,还在。这,也可查。
得五的娘,是个老迷信,生第一个孩子,她找西山庙的融广和尚讨回一个名,叫得一,意,得了一个宝。以后连生四个儿子,皆按数字往下排,得二得三得四得五得六。斗地主时,因融广和尚出家前是地主少爷,她舍不得斗融广,就把自己斗得死去活来,她意志坚定,宁死不肯低头。到生得六那一年,赶上年成不好,得五的爷,饿得整天眼放绿光,见老鼠也追,打死煨汤喝。没等生下得六,得五的娘就病死了。
那,不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长江和西山,共一轮满月,樊口沐浴月光,闲着。得五的家,离民国吴兆麟将军修建的樊口大堤,相距百十米,有一片菜园,种着玉米和红薯,还有一面山,就是西山,望得见,摸不着,因为隔着一道港。
这港,不怪,一头接长江,一头接梁子湖,相距九十里。港很长,便叫长港。长江水从港里灌进来,有时像大江,有时像溪流,樊口的港,便成了避风港。谁的避风港?当然不是得五家的。得五的妈,在那个满月的夜晚,死了,她留下一个遗志,要得五的爷,每年四月初八如来佛的生日,去街上买两条鱼,到西山脚下的黄龙矶放生。
得五妈说的那个鱼,名叫团头鲂,是鱼的老名,小名,乳名,它有多老呢?老到三国时代的孙权也知道,他以武而昌,建都武昌,成天在西山旌旗猎猎,屯兵练武,以谋天下。后迁都建业,今属南京。史书没有记载孙权好鱼,好团头鲂,但史书里有一句恶诗,是写它的,叫做“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恶诗中的武昌鱼,便是肥嫩鲜美的团头鲂。从此,武昌鱼成为它的大名、正名,连同它的美味,流传千年。千年的武昌,实质就是今天的鄂城,离武汉市尚有二十多公里。如今鄂城就在西山脚下,鄂城人常说,上去,就是去武汉,进城。所以,鄂城人全要算作乡下人。武汉人也是这么想的。
得五妈的遗志,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时,得一得二得三得四病的病死,饿的饿死,神仙也留不住他们,活下来的,只有得五,他的救命恩人就是团头鲂。
团头鲂最傻,最招风,头小圆,身扁大,脖子短小,它们出生在梁子湖,长成少男少女时,才成群结队,经历九十里长港的迁移,千里迢迢赶到西山脚下的樊口港,在湖水与江水的洄流处安家。得五的家,正在樊口港边,左邻长江,右邻西山,那片洄水,就是得五的乐园。得五六岁就能下港捕鱼,那全是他妈教的。
团头鲂不是得五娘的对手。她从港的另一头,梁子湖上梁子岛嫁来,梁子湖里有银鱼、银针鱼、鳜鱼、红尾鱼、胭脂鱼、青翅鱼,数不胜数,得五妈早已是打鱼摸虾的能手。遇团头鲂,得五的妈自然手到擒来。团头鲂喜欢吃菜叶,饼渣,尾粉,黑麦草,得五妈常用这些东西勾引它们,骗它们上当。她坐在晨光里,一边哼渔歌,一边搓诱饵,一团一团,又香又甜,再往河里一撒,鱼儿浮上来,抢,吃,浮起的暗黑色脊背,一片片,优美的尾巴,摆摆,甩甩,在湖光山色里嬉戏,以为找乐子,其实是找死。
得五的娘,用四十年光阴,一边慈悲念佛,一边用智慧和勇敢追捕团头鲂,抓它们回来,清蒸、腌渍,红烧、煮汤,四处漏风的破窗,也天天漏出鱼香。得五生下来没吃一口奶水,团头鲂就是得五的奶娘。得五的娘煮鱼汤喂他,不足百天的得五,像梁子湖里的三筒耦,又白又嫩,闻到煮鱼香,就要手舞足蹈。
所以,得五娘遗志要放生团头鲂,是有来头的,那是得五的恩人。
这一点心意,放在浩荡的长江,九十里长港, 和得五洋洋洒洒的百年人生,又算得个什么事。得五连连点头说好,说美你安心走,我放就是,保证放一辈子。
鄂城人把妈妈称为美,据说是全中国的唯一。
那时,得五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他便遵守美的遗志,开始放生团头鲂。农历四月初八,清早进城买两条鲜活的团头鲂,提到长江黄龙矶放生,风雨无阻。那日子,团头鲂不是个稀奇东西,樊口港里多得是,来客时桌上摆一盘清蒸团头鲂,只说明你们家人会打鱼摸虾,而非贵客临门。
时光到了1956年,默默无闻的团头鲂,突然红运当头,这运气,门板也挡不住。夏,万里长江迎来一位伟人,名叫毛泽东,他沿长江考察,从湖南到湖北,从长沙到武汉,忙时纵论国事,闲时横渡长江,写下千年绝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鄂城人大惊,武昌鱼!主席吃的难道是樊口的团头鲂?
是的。得五当时就一口咬定,武昌鱼就是团头鲂,它肉质细腻,肥嫩味鲜,剖去内脏,架火清蒸,汤汁鲜浓,原汁原味,全世界只有樊口港里才有,要是不蒸给主席吃,那就是犯罪。
得五的这个话,是讲给红旗听的。
红旗比得五大,刚刚冒出毛头小伙的嫩芽芽,脸上虽有光鲜,但还附着一层细绒毛,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他的家,跟得五的家隔一条长港。若是不涨水,得五在港边喊一嗓子,红旗就听到了,便划一只筏子,到得五家打扑克牌。晚了,去港里捕两条团头鲂,剖出鱼胆,提一桶长港水,港水煮港鱼,白汤滚滚,再抓两把豆糕,撒几粒盐巴,漂几颗葱花,人间美味便快快乐乐地进了两副小肚肠。
团头鲂一夜成名天下知,关于它的出身,就打起口水仗。武汉人认为,武昌是他们的武昌,武昌鱼自然就是武汉的鱼,全中国都认为理所当然,鄂城人便愤怒了。
这天,风和日丽,红旗挑一扁担团头鲂,坐船到武汉舵落口去卖鱼。红旗是和他美一起去的,美是他的胆子。上船时,红旗的一担鱼放在船舷边,都在活蹦乱跳。往来的人挤得密匝匝,有个干部模样的人,背着一个绿色军用书包,他挤到鱼筐边,伸头一看,“哎哟咧!”惊奇地喊,“这就是毛主席刚吃过的武昌鱼!”
话音落下,十多个颗脑袋便伸过来,有黄冈口音的男子说:“在我们那里,这个鱼叫鳊鱼。”
红旗白他一眼,红旗的美嘴就上来了:“这就是团头鲂,武昌鱼,你们那叫什么鱼?鳊鱼,鳊鱼算个什么东西!”
武汉口音的女人,穿一身军装,接下话:“毛主席吃的武昌鱼,是长在东湖的,老百姓都叫它鳊鱼。鱼在武昌,自然叫武昌鱼,是我们武汉的鱼。”
美的脸涨红了:“武昌鱼就是团头鲂,是我家港里的鱼,活鱼,神鱼,仙鱼,才配给主席吃!”
旁边一言不发的黄石口音男子,忽然开了腔:“哈哈哈!嫂子你莫跳。我们黄石人也叫它鳊鱼,鳊鱼就是武昌鱼。”
红旗的美,咯登就把扁担抄起来:“我说了,这是团头鲂,是武昌鱼,毛主席吃的就是我家的鱼。”
船上人哄堂大笑,红旗的脸也红了,说:“美,莫理他们,他们是旱地里的大葱,哪里见过鱼!”
母子俩气墩墩,船靠上岸,红旗挑着鱼筐就往岸上赶。有上船的,有下船的,热闹非凡。红旗的鱼,压得担子咯吱吱,把少年的小板腰,压得梭子一样闪。隔着两米远的跳板上,突然有个人喊:“小兄弟,你的鱼好俏皮滴!脖子短,身子扁,这就是团头鲂,毛主席吃的就是这个武昌鱼呢!”
红旗抬眼一看,说话的人,穿一身蓝色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提着一只黑包包,说着一口侬软的上海话,美的脸上即刻开出浪花,可惜,上海人上船,红旗母子下船。美心里美,便说:“总算遇个识货的。你跳过来,我送你一条武昌鱼。”
上海人半点客气也不讲,“那我当真跳了!”
说罢,上海人真的迈开腿,哗啦一下,跳过奔流的长江水,落到红旗面前。
上海人说:“我回上海去,想带几条武昌鱼,找遍武汉市,也没有找到一条武昌鱼,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
红旗的美满脸惊喜:“难为你认得团头鲂。都说这是鳊鱼呢,气得死我!”
上海人捡起一条鱼,左看右看,“嫂子,你怎么认得出这是团头鲂?”
红旗抢了先,“团头舫的肚肚有刺十三根半,鳊鱼少了半根刺呢!”
上海人点头,又点头:“是它,团头鲂。‘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都说的是这一条鱼。少半根刺,就生得稀贵。”
红旗的美一高兴,捡起筐里最大的一条鱼,用草摞子串过鱼头腮,“你是真正的内行。团头鲂送你!不要钱,白送!”
上海人接过鱼,那手,乌白乌白,指甲都浮着青辉,提起鱼,左看右看,忽然回头说:“老易,是团头鲂!”
美也回头看,原来等在船舷的还有一个男人,他穿着干净,上衣口袋插两根金闪闪的钢笔,提着一个黄色帆布包,正在张望他们。
红旗大声说:“就是团头鲂,说一句假话,掉江里淹死!”
叫老易的人,三步两步赶下船,上海人说:“老易,多买几条,提回去好好研究。”
虽然叫老易,其实老易并不老,只有三十岁的样子,他在鱼筐里翻拣翻拣,拣出一条鱼,说:“这条是鳊鱼!”
美猛拍老易的肩,“能把鳊鱼和团头鲂分出来,你算是新中国的奇人。”
红旗这才知道,这两个人,是上海来的科学家,专门研究鱼类的。毛主席写下的“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的诗词,不仅让鄂城人们振奋,也引发全国人民的好奇心,这武昌鱼,到底是个什么鱼?谁家的鱼?是个什么身世?这不,连上海的科学家们也动心了。
红旗的美说:“团头鲂就在我家门口的港里。”
老易问:“你们家在鄂城?”
红旗抢先答:“在樊口。”
老易微笑点头,“我们已组织上海科研人员正准备去樊口研究武昌鱼,还要对武昌鱼进行人工养殖呢!主席说这鱼好吃,想让全国人民都吃到,主席爱人民呢!”
老易说了一口武汉话,红旗顿时倍感亲切,昂起茸茸毛的脸,“叔叔,那你们快点来啵!主席点了我们武昌鱼的名,现在城里天天都有人用网打鱼,一网一网拉,来晚了,鄂城人就把武昌鱼抢着吃光了。”
上海科学家数出零零散散两块钱,买下一筐鱼,红旗的美提着鱼筐送他们上船,连连说:“回去用盐腌,十斤鱼,抹三两盐,晒三小时太阳,风半干,用油煎,要是不好吃,你天天煅(骂)我!”
这一趟卖鱼,红旗母子俩真是神清气爽,精神倍增,饭都没顾上吃,急着往回赶,要把科学家进樊口研究团头鲂的好消息带回家。乘船往回赶的路上,风高夜黑,船一路顺水而下,上岸时,已是半夜深更。红旗和美趁着夜色往家赶。港,沐浴一片清辉,一片风声,一片虫鸣。两人路过草丛,美突然绊一个趔趄,撞到一个人,扑通一声,那人掉港里去了。
红旗的美吓一跳,借月光一看,这人在水里扑腾,不像会水的样子。红旗就要跳下救人,美拦住他,“扁担扁担!”美把扁担伸过去,那人抓住扁担气喘吁吁爬上来,仰面躺在草丛里,“哎哟哎哟!我的个仙人呐!”
红旗和美没听出是谁,倒是从另一片草丛里又跑出两个人来,一个说:“天呐,你娘两个害命哪!要是把她淹死了,你们哭天都脱不了头!”
另一个则打亮手电筒,往港里照,红旗和美才看清,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人是村支书张新红。
张新红是个女支书,当过民兵连长,打过真步枪,剪一头短发,月光下看起来,跟男将无异,连说话的声音也像男将一样粗壮,她从华容嫁过来,会翻跟头会打堤,就是不会玩水。美说:“女支书,你天黑不睡,跑港边做么事?”
张新红说:“你不晓得啊?”捋一把发梢的水,又说,“哦,你当然不晓得!毛主席吃过清蒸武昌鱼后,黄鹤楼大酒店就改了名,叫武昌鱼大酒店,现在全国人民都赶到武汉吃武昌鱼,哪里有那么多鱼吃?省政府、县政府也要吃武昌鱼,我们只好奉上头的命令,连夜捉鱼,这是政治任务。”
美没接下话,红旗抢过来,“美,真自豪!”
美才想起来,大声说:“上海科学家要到鄂城研究武昌鱼,说是要让全国人民都吃到武昌鱼呐!”
张新红又从发际挼出一把水,“你要是过估儿地说,老子枪毙你。”
美急了,“真的咧!”
红旗把美拉到耳朵跟前,“美你说,这是毛主席安排的,她还敢不信啵!”
美即刻照直说,张新红说:“你敢冒充毛主席说话,拖出去立即枪毙。”
红旗的美不敢还嘴。她嫁到樊口前,先嫁过一次人,是鄂城县电灯公司的工人,红旗周岁时,他就病死了。后来,樊口的大地主黄老财娶她做了三姨太。解放军进城的当晚,黄老财被张新红带着几个人捆住手脚,吊死在祠堂里。红旗的美,惊慌失措跑回娘家,把工人阶级的儿子红旗接来,这才免她的罪。
听到枪毙两个字,美就要发抖。张新红说枪毙,那可不是好玩的。她娘家哥哥名叫张新军,从前在麻洋垴跟新四军团长张体学站过岗,放过哨,正在县武装部管招兵,虽然一字不识,口袋里也插着一根钢笔,是鄂城县城的大干部。张新红有这个大靠山,勇猛无敌。
红旗美说的每个字,张新红都恨不得一扁担捣碎,她要美对他五体投地。红旗的美也不是不服,只是,美在西山脚下长大,幼时,在寒溪学堂跟随伍先生读过私塾,认得几个字,背过几首诗。伍先生是个“鱼精”,一根西山秀园砍来的竹杆,九尺华容李太婆的纺线,一天总有几个时辰坐在湖边垂钓。他钓洋澜湖里的莲花胖头,卸鱼头,湖水煮,鱼汤奶白,琼浆一样,再下太和谢埠薄如纸张的千张皮子,饮西山潘大临酿的樊口春,喝一天,醉两天,三天回味。
伍先生爱鱼,他的学生自然会背鱼诗。地主黄老财的家产分光后,美从此过上打鱼摸虾的日子,她也没有忘这些诗句,补鱼网时哼哼渔歌,把这些诗词嵌进去,依呀罗喂的,别致得像个娇娘。张新红什么都能容,就是容不下美幼年背下的几首诗,找到机会,就会把美敲一敲。美见了她,总要矮二分,缩三分,让四分,剩下那一分,才是美的人生,她咬紧牙关,但还是把西山大庙偏殿里的一句话,从牙缝里漏出来,“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共七个字。后来,这七个字,送了美的命。
这时候,寒溪学堂的伍先生早就枪毙,是张新红的哥哥张新军一枪崩死的,因他家的田地最多,是个大地主。又因伍先生,每次斗地主,张新红都要揪美出来陪斗。美在樊口有名声,都是张新红给她斗出来的,今天斗美是地主的小老婆,明天斗美是地主的接班人。美心里谁都不恨,就是恨死耀武扬威的张新红,不是为她吊死自己的地主丈夫才恨,而是恨张新红成天将她踩在脚下,成泥浆也不放过。
这个晚上,美和张新红不欢而散。红旗挑着空担子路过得五的家门口,黑黢黢的,红旗敲响一扇破窗,大声喊:“得五,毛主席派科学家来研究团头鲂了!”
红旗这句话,在寂静的夜里像一道闪电,划破村庄的宁静,天未亮,科学家到樊口的消息便传遍鄂城。
1956年的鄂城美不胜收,小县城依西山,傍长江,隔十亩八亩油菜地、棉花地、水稻田,就有一片湖,一条河,一个港,一湾水汊子。除了接天连地的梁子湖,还有一望无际的三山湖、五四湖、鸭儿湖、月山湖,洋澜湖,龙虾满地爬,螃蟹横着爬,水草窝里踩一脚,溜出一条大黄蟮。东边有个花马湖,头枕鄂城,脚睡黄石,既没有花,也没有马,只有依呀依哟,喂呀依哟的渔歌号子,惊得野鸭翩翩飞,那是极美的哦!鄂城人出门,都是坐船走,上武汉,坐大船,上海开来的,一口气可以坐到重庆去;出近门,走长港,港像根根血管,通到七村庄八村庄,港里的小木船,沿路漂流九十里,送信,送货,送新娘子,送欢喜,送悲哀,棺材也是用船筏子送的。
这年夏天,一场接一场的暴雨,把鄂城的山山水水洗得青,隔壁大冶县的小雷山和铜绿山,山洪正暴发,呼啦啦,轰隆隆,把山里的树叶,腐枝,小石头和黄泥巴,一并送到长岭乡的磨刀矶。这是一道闸,洪流进长港,似从万里奔腾而来,热闹喧喧的。这小雷山和铜绿山,皆是不简单,产金产银产铜,流出来的水是金水银水,过东沟,过芦苇口、过夏家沟,拥挤到民信闸前,只等放开闸便将梁子湖灌满,满到四百七十公里的梁子湖装也装不下,漫出来,漫漫漫,把长港漫得遍体鳞伤,团头鲂便趁这洪流乱世,一群群游到长江口,嫁鱼儿来了。
终于在这样的完美时刻,科学家来研究团头鲂。雨过天晴,霞光万道,西山风飒飒。都以为科学家要从粑铺大堤来,过葛店,过华容,过临江,到樊口安营扎寨。县妇联组建的秧歌队,早已锣鼓喧天,在西山坡扭过几摆。鄂城人民奔走相告,科学家是带着毛主席的嘱托来的,主席爱人民,谁想起来,都会热泪盈眶。张新红确定毛主席真的派来科学家,连夜请人写好红标语,刷在路边的杨树杆上。盼哪盼哪全城盼,谁也没有料到,科学家们是坐着船儿,从梁子湖上,沿长港飘来的。
红旗和得五正在港里玩水,两人都有好水性。红旗一个猛子可以扎到几十米,在水里瞪着眼睛看鱼,得五也能看。两人在水里比赛,数数谁见到的团头鲂更多。那时候的长港,真是美得狠,水清见草,鱼多扎堆,鱼儿不避人,一群群从少年的两腿间穿行。
红旗从水里冒出头,一眼看见有条船,乘风破浪,像一条梭子鱼。摇撸的,是刚刚当选的县委书记张金琨。船头坐着两个人,一人着白衣,一人着黑衣,分分明明。红旗眼神精,一眼看清船头的人,这不是科学家老易么!
老易穿着白衬衫,腕上有块手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个黄色的旅行包就放在船舷。船越来越近,老易中山装口袋里的两只钢笔,也闪出两道光,耀着红旗的眼。于是,顾不得得五,红旗一个猛子扎得不见人影。再见到他时,已经上了岸,光溜溜的白屁股在草丛里一闪,一闪,他的喊声便飘过港,飘过港两岸的村庄:“美,美,老易来了!”
红旗的美正在织渔网,科学家名叫老易的消息,她告诉过许多人,只有张新红是不信的,她批评她,“嘴巴大,放空炮。小心下次批斗会,老子揪你。”
美丢下网,站起身,“是的啵,是的啵,你美没听错啵!”
红旗露出满嘴细糯的牙齿,拍拍胸膛,“是老易,是老易,这里,这里,有钢笔。”
红旗激动的叫喊声,打开家家户户的门窗,载着老易的船,驶进樊口。村庄的人们沸腾了。红旗的美看到船上坐着的人,年轻漂亮,风流倜傥,真是老易,便主人一样喊了一嗓子:“毛主席派来的科学家到了!”
红旗的美,喊出的这一嗓子出尽风头,把张新红也喊得飞跑起来,跨过刚刚长出青叶的红薯地,三步两步奔到港边。
张新红挥舞双手,致意。张书记摇撸的手,更加欢快,他脖子上系着一条白毛巾,一颗鲜红的五角星正吊在胸前,船划得太快,那五角星一闪而过。红旗先他美奔到岸边。得五已从水里爬出来,湿淋淋地与红旗并肩而立。船从两位少年眼前经过。红旗很兴奋,“得五,看,科学家!”这时,船上的老易突然喊一声:“团头鲂!”
老易是冲红旗喊的,他不知红旗的名字,他喊的团头鲂,实际就是一面之交的红旗。红旗挥手,笑容十分腼腆。船还在向前,老易回头对摇撸的张书记说话,说的什么,红旗没听见。得五说了:“红旗,老易说他认得你!”
这一趟,老易带来了七个科学家,他们是上海水生物研究院的专家,为了研究武昌鱼,已经把研究所搬到武汉,万里迢迢地寻找团头鲂。
科学家的船,仍然在长港穿行,摇撸的张书记,满面红光。长港的水花,开一朵,闭一朵,又开一朵,朵朵浪花随行。当天晚上的湖北人民广播电台,就播出这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这时候,鄂城县旭光高级合作社刚刚成立,张新红到旭光高级合作社又开现场会,又学先进经验,是个大忙人。女支书把科学家领进村,二话不说,都带到自己家里住下。
张新红的家,有四间大瓦房。当年解放军刚刚从黄州渡过长江进城,和平解放鄂城县,苦大仇深的张新红,就领头把伍先生的家抄了。这四间大瓦房,是伍先生房下三叔家的,伍三叔自然也被枪毙。
老易和科学家们住进张新红的家。村庄没有电灯,当夜幕降临,西山顶上皎洁的月光升起来,红旗就爬上屋顶,从这里可以望见张新红家的大瓦房,他是来看科学家的。得五来家玩扑克,红旗就喊得五,两人一起爬上屋顶去看,得五惊奇地说:“科学家还有女的!”是的,几十年过去,如今的老人们,仍然记得那位上海来的女科学家,她穿的一条白色素花连衣裙,把整个樊口照得通亮。
第二天,鄂城县来了很多人,他们都穿着中山装,周周正正,是认得字的知识分子,张金琨书记组织他们到樊口村慰问科学家,带来葛店中学的文艺骨干,吹吹打打,蹦蹦跳跳,新成立的鄂城京剧团,也浓妆艳抹,前来搭台唱戏,好不热闹。张新红怕气势不够,嘱托伍老汉提一面锣,沿村猛敲,把十里八湾的村民都敲来捧场。红旗母子俩也兴冲冲地赶来。
慰问会开在樊口禾场,科学家们一字排坐在最前头,他们面露微笑,从容不迫。樊口人民立即获得两个第一,第一次看到上海人,第一次看到科学家。那位穿白裙子的女科学家,坐在最外面,风一吹,她的裙摆就在长条凳下飘,又飘。所有人都引颈长望,目光聚集在女科学家身上,热气腾腾的。葛店中学的吹鼓手,把那大喇叭对着她一个人吹,呜里哇拉。
张书记一直和老易握手,拉手,又握手,都谦虚地要把台上的位置让出来。老易一定是科学家中的负责人,张书记拉几次,终于将他拉上台。
老易拿起高音喇叭:“乡亲们好!乡亲们辛苦了!”
没有人答老易的话,老易继续说:“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毛主席派我们来研究武昌鱼,是为了让全国人民都吃上武昌鱼,全中国只有鄂城才有武昌鱼,作为鄂城人民,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掌声哗啦啦,鼓声咚咚呛,誓要掀翻禾场。老易很有文化,讲鄂城的历史,鄂城的风景,最后老易讲到了西山坡,樊口堤,长港水,樊口农民张大着嘴,笑意盈盈,又哗啦啦,咚咚呛,最后,老易突然大声问:“有没有人会背武昌鱼的诗?”
现场鸦雀无声。要说,那些荷包上插钢笔的人,肯定有人会背诗,但老易问的不是他们,而是樊口的广大渔民。大家哄笑,没有人会背诗。老易正要转个话题,红旗的美,在人群里举起了手。
张书记招手,要美上台背。美起初有些忸怩,但乡亲们不由分说把她推出来。美打着赤脚,裤腿卷到膝盖,五个脚趾头十分粗壮,撒开像五根铁爪,牢牢地抓着土地。张书记和蔼地说:“把你会背的都背出来。”
美本来是能背鱼诗的,可人太多,她突然忘了,左脚搓右脚,右脚搓左脚。台下有人大笑,是张新红,她一领头笑,大家都跟着哄笑起来。美涨红着脸,下不了台,忽然她大声唱起来:“呼啊依哟喂,依哟喂,才饮长沙水喂,又食武昌鱼喂,万里长江横渡喂……”
是毛主席的诗。禾场寂静,被美的高音镇住。可惜美只唱出这三句,就不知后面的诗句,唱不下去。她又喂哟依一串,正打算跑下台,却见前排坐的女科学家,在热情地拍手,手一拍,头一点,美目含笑,无比期待,美忽然就想起那些诗句,定下神,大声背起来:“鸟泊随阳雁,鱼藏缩项鳊;停杯问山涧,何似习池边”。
缩项鳊就是武昌鱼。话音落下,老易便击掌,“好诗,孟浩然的大作。”
美得到夸奖,又背,“复忆江南孟浩然,清诗句句尽椹传;只今耆旧无新语,漫钓鱼槎缩项鳊。”
老易又击掌,“好诗,杜甫先生的解闷诗。”
美有点得意,双手捂住脸,偷偷地笑过后,于是又背:“晓日照江面,游鱼似玉瓶,谁言解缩项,食饵每遭烹;杜老当年意,临涕忆孟生,吾今又悲子,辍筋涕纵横。”
老易便击掌,“好诗!是东坡先生贬黄州上西山所作。”
台下响起雷鸣船的掌声,张书记竖起大姆指,“这位渔民大嫂了不起!还有多少都背出来!”
美于是又背,“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
这次老易没有击掌,张书记抢过好奇地问:“嫂子你是哪家的?”
美没回答,张新红抢先,大声喊:“她是地主黄老财的小老婆,黄老财欺压人民被吊死了。”
美风风光光地跑上去,垂头丧气地跑下来,好在县京剧团早已跃跃欲试,演员都挤到台前。美一脚下来,锣鼓家业便敲响,一台《铡美案》已咣里咣当地开演。
慰问结束时,已是繁星满天,一轮皓月当空,照得天下和美。红旗和美一起回家,路上遇到得五,得五跑上来:“红旗美,我没有美,你收我做个干儿吧,我想学背诗。”美笑着说好,左手拉起红旗,右手拉起得五,美说:“我有两个儿,看谁敢欺负我!”红旗说:“美,你的两个儿子都是农民,你就是农民的美,看那张新红敢枪毙你不?”
那年樊口的月,亮如水镜,长港水悄无声息地流,倒映一路星光,得五说:“美,我今晚去你们家里睡。”
这一晚,是母子三人的第一个团圆夜。
清早,科学家们雇村里的老船夫潘三桨,从民信闸起航,穿过流沙河,荡过西山脚下,驶入浩瀚长江。科学家们是来考察的。此时,长江涨水,浑黄的江水淹没黄龙矶,这是得五连年放生团头鲂的地方。当年苏东坡先生被贬黄州,时常驾扁舟独往西山吟诗喝酒,和西山寺的佛印法师斗禅取乐,在西山坡还留下“忆从樊口载春酒,步上西山寻野梅”的千古绝句,当年东坡先生,也是从这黄龙矶码头上岸。千年的码头,淹没千回,自豪地迎来新中国的科学家。
对岸就是黄州城。水大,渡口已停航。隐约可见堆在岸边的黄砂袋,它们也是堤防,奋力抵挡江水。老易还是坐在船舷,盘着双腿,放眼长江,无比惬意。那位女科学家,穿一件蓝格子列宁装,胸前八颗扣子,整整齐齐,英姿飒爽。红旗也在船上,他是老易亲自点的名,是向导。
科学家的船,顺江风和洪流而下,老船夫不费力气,就把船摇到观音阁。在江水中站立千年的阁,乱石与惊涛托举,小巧丰润,婉如千年出浴的美女。老易指着江边的洄水窝,“团头鲂下江,就是顺着这条洄水走,从上游黄龙矶,到下游观音阁。这里是它们的家。”
红旗在一边听见,自告奋勇请战,“老易同志,我去给你们抓条团头鲂。”
老易没应允,红旗已一个猛子扎进长江,在激越的江水里起起浮浮,一会儿便游到风平浪静的洄水窝。科学家们倒提一口气,奔到船头。不大功夫,红旗从水里浮上来,手里抓着一条鱼,老易喊:“红旗,快上来!危险!”
红旗握着鱼游到船边,扔鱼进船仓。鱼儿蹦蹦跳跳,无比欢快。科学家都围过来,看,红旗说,“不好,是条鳊鱼。”
老易对科学家们说:“这叫三角鳊。一百多年前,水生物学家欧洲人理查逊发现它们,给它们命名,就是人们常说的鳊鱼。在北方,人们叫它长春鳊。”
红旗还要下水,女科学家拉住他,侬软的上海话甚是温柔:“小伙子,这是不安全的。我们不是要抓武昌鱼的。我们是来研究武昌鱼的。对武昌鱼进行人工养殖的。”
红旗抹一把脸,笑,他不懂人工养殖。老易问:“红旗,我们要做底栖生物调查,村里还有没有像你这样好水性的小伙子?”
红旗眼睛一亮,“有啊,得五就是!”
老易说:“给你和得五一天发两分钱。”
红旗问:“要你们的钱,那还算干革命啵?”
老易说:“算啊,干革命也要吃饭啊!”
听说不仅能干革命,而且还有钱赚,红旗的心思又活络了,“老易,要我美也来干革命吧!她船驾得像男将,给你们驾船,她一天只要一分钱,行啵?”
红旗的眼睛晶晶亮,似两颗透明的葡萄,诚恳地望着老易,老易本想拒绝,红旗又说,“都说我美是地主的小老婆,都好欺负她,老易同志,你让我美也干一次革命,她就能像张新红一样,没人敢欺负。”
老易还是不答话,这时,那位女科学家又温温的,软软的,几乎在为红旗求情:“这小同志蛮家的,就让她姆妈来干革命吧!”
这样,红旗、得五和红旗的美,都加入研究团头鲂的科研队伍。科学家的办公点设在张新红家里,张新红腾出一间大瓦房,放着科学家们带来的坛坛罐罐,各种烧瓶器械仪表。美踏进张新红的家门,先有点怕,怕张新红捡一块石头,把地主的小老婆打跑。她根正苗红,呼风唤雨,她的哥哥张新军经常来村里指导民兵训练,眼睛大,目光凶,地富反坏分子见他就躲,美也是。
张新红没想到美敢进她的家门,稍一愣,红旗机灵地跑上去,抱住张新红的胳膊,“女支书,张大人,我们是来干革命的。”
得五见状也跑上前,抱住张新红的另一条胳膊。美的两个儿子果真站出来保护她,美挺起胸:“我干革命了,我给科学家驾船。”
美领着两个儿子,欢天喜地下船去。过一个时辰,老易回屋,见张新红的脸白一块,红一块,事先没有跟张新红通气,就是没有及时与当地政府搞好关系。老易笑一声,很惭愧。老易说:“新红书记,她诚心诚意要给我们驾船,就给她一次干革命的机会吧。”
张新红把短发一甩,眉头皱成山川,“老易,其实你的年纪是个小易,我比你大,比你革命时间长,虽然你是科学家,科学家也要保护社会主义,保护社会主义的胜利果实,地主的小老婆参加革命行不行?当然行,我们干革命,就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可是,你对她了解吗?革命群众吊死他的丈夫,她不仇恨吗?她不想反扑吗?革命江山来之不易,我们要警惕啊!毛主席派你们来给全国人民研究团头鲂,如果有什么闪失,对得起毛主席吗?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张新红的革命觉悟高,大会小会开会发言,虽不识字,但口才很好,一席话就把科学家老易打哑了。老易是个书生,呵呵笑笑,张新红又说,“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毛主席的心意我们要珍惜啊!要向全国人民做个交待啊!”
张新红说着说着哽咽了。
老易连说:“是啊,是啊,毛主席的心意当然珍贵,我们一定做好科研,尽早让全国人民吃上武昌鱼。”
张新红的眼泪叭哒掉下来。
老易受了感染,也十分激动,原想听张新红一劝,可是想想红旗,他又觉得不要美去驾船,出尔反尔,反拂了科学家的名声,就说:“那这样吧,你们成立一个四人小组,协助我们的研究工作,由红旗、得五、和红旗的娘,还有张支书你组成,你任组长,他们三人今后都归你管。阶级斗争你去抓,我们只管抓鱼。”
这个方案令张新红眉头舒展,她喘口气,心情好起来,眼泪一收,去屋前抱一捆柴火给科学家们做饭。张新红家的住址,是地主黄老财花大价钱买来的,一抬头,便望见长港来来往往的船只,这时候,抱着一捆柴禾的张新红,突然就看到红旗的美。
红旗的美驾着一叶木舟,飘荡在长港水面,她手中的竹蒿,轻盈地提起来,插下去,腰身一扭一扭,那小船儿随着她的扭动,箭一般飙出好远。张新红踮起脚,追着看。美撑船的姿势很漂亮,大大方方,舒舒展展,好像她撑开了樊口的明天,人欢马叫,前程似锦。船尾坐着女科学家,她又穿上素花白裙,正在测量水文,阳光将她清爽沐浴,人面桃花。红旗和得五像两条活蹦欢跳的喜头鱼,一会沉入水底,一会浮出水面,把一筐筐装着淤泥的蒌子提上来,这泥土,就是武昌鱼的根呢!
张新红把柴禾往地上一扔,忿然说:“地主的小老婆会破坏革命的,上海来的科学家太大意!”
底栖生物调查做了几个月,每天清晨,红旗的美驾船驶进长港,有时候摇船进入流沙河,有时候摇到长江,红旗和得五把港里的泥巴一筐筐捞出来,现在,张新红领导的四人小组都知道捞泥巴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人工养殖团头鲂,需要和这泥巴一样的营养,科学家要研究这营养呢!
四人小组出行,美划船的姿势很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遇风大,浪大,她也会乘风破浪。张新红在华容旱地长大,既不会玩水,也不会划船,划船的美,像飞天打下一颗星星那样心花怒放,张新红眼里也闪过一丝欣赏和羡慕,但是,她脸上不会漏出来,嘴也关得紧紧的,她是来监督美的。若要跟美讲话,必定恶气声吞,枪毙,吊死、揪出来斗,坏分子,阶级敌人等等都是她的常用语,她一开口,美就被镇压。只有当船驶进长江时,美才变成一只放飞的鱼鹰,率领她的两只小鱼鹰,在风浪里搏击,好不快活。这一刻,张新红蹲在船仓,什么也不能做,两只眼睛直盯着美,防止她搞破坏。
美这时顾不得,丢下橹,跳进江中,故意在江水里扎猛子,很是扬眉吐气。有时候,娘三个扎下水里就没了影,让小船在江里晃晃荡荡。张新红死死抱着橹,口气依然硬得很,在无人的江面大声喝斥:“地主的小老婆,你敢破坏科学家搞研究,老子枪毙你!”
娘仨从水里钻出来,听到又要枪毙美的话,红旗小声对得五说:“要是船翻了,张新红就会落水。”
得五问:“你救不救她?”
红旗说:“她欺负我美,我不救她。”又问,“你救她啵?”
得五说:“要救。我美死之前就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放生团头鲂,就是救鱼儿的命,鱼儿的命可救,那人的命,更要不顾一切地救回来。”
美游过来,把两个儿子的头箍在臂膀,陶醉地看着儿子们,红旗说:“美,要是船翻了,你救张新红啵?”
美回头看那船,飘飘荡荡,一个漩流涌来,船原地打三个转,美说:“要等她喝饱水,肚子涨得像气球,喊救命,求我救命,向我讨饶,我才会救她。”
红旗便说:“美,我去把船掀翻。”
美一把抓住红旗,“那可做不得,她哥哥要把我们三个人全枪毙。”
母子三个游上船,刚才那个话题,谁都不能提。张新红瞪眼美,“你莫得意,县委派的工作组下来了,整顿高级合作社,将阶级敌人清除出社,不良分子要撤换,你这个地主的小老婆还想给科学家驾船?简直是白日做梦!”
美不敢说话,红旗说:“我美是好人,是农民的美。”
张新红忽地站起来,“富农分子黄立楷因破坏合作社,已经枪毙!下一个就轮到你美!”
正好,远处一艘重庆开往上海的客轮正顺江而下,大浪扑打小船,荡得很厉害,张新红没站稳,摔一跤,砸在美身上。美抱住张新红,两人在船舷摇来摇去。美若松手,两人便会一起掉进长江。这是好机会。但是,美没有松手,她紧紧抱着张新红,不让她落水。
春天的1957年,草长鸢飞,樊口正在等待金山银山冲下的山洪水,让洪流汇聚成深渊,科学家们养殖的武昌鱼,才能在深水静流中生儿育女。
老易的科研团队分成两批,一批在樊口民信闸围栏养殖武昌鱼,一批去万亩花马湖进行人工养殖。老易去了花马湖,留下女科学家在樊口。
这天,县委机关报《鄂城报》转发人民日报的社论《发动全民,讨论四十条纲要,掀起农业生产新高潮》,社论对社会主义建设提出一个响亮的名词,叫“大跃进”。大清早,县委书记张金琨便怀揣报纸,兴奋不已地找到张新红家里,一进门便举着报纸说:“好消息,好消息,我们县要响应号召参加大跃进!”
张新红从厨房里冲出来,对革命的满腔热情,令她喜上眉梢,她激动不已,“张书记,我们要怎么做?”
张书记兴奋地说:“武昌鱼的研究也要大跃进。”
女科学家从里屋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鱼面,软软地说:“我昨天就听到广播了。武昌鱼的人工养殖也要参加大跃进,不仅让全国人民吃上武昌鱼,也要让世界人民吃上武昌鱼,我们有信心的!”
是的,女科学家说的每句话,虽然软侬侬,却是实打实。百里外的金山银山,此时正春雷滚滚,暴雨如注,寂静的樊水,犹如等待夫君归来的少妇,科学家已放好网箱,扎紧围栏,从梁子湖捕来的数千团头鲂,已养在围栏,它们是武昌鱼人工养殖的第一代鱼父鱼母。
那夜,洪水终于下山来,沿长港经过百十里奔袭,汇聚在民信闸。清澈的樊水立刻变得浑黄,港里的大小船只,全拴在岸边。连年这个时候,长港便要停航。急速的水流,任你是突突突烧柴油的驳船,也会随时打翻。女科学家不放心,披一件蓑衣,提一盏马灯,前来看水势。樊水里的围栏,大片大片在风雨里浸泡,水来得太大,洪峰卷来的草鱼、青鱼和胖头鱼,身长个大,跳起来,砸得水花四溅。女科学家有些担心,若这雨不住,若这网不牢,围栏里的团头鲂便会跑个精光。
红旗和美都在家里睡觉,得五也在。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团圆夜。娘仨个刚刚吃完鲫鱼煮豆糕,打着饱嗝。得五说:“美,教我背诗吧!”
屋外雨潇潇,春意阑珊,是适合背诗的。美说,“我记不多,不过,伍先生教的鱼诗都没忘。回回打鱼,见什么鱼背什么诗,都在心里背的。我全教给你。”
得五爬到美脚边,美先背一首诗:“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美说,“这是鳜鱼。”
美一字一句地教过得五,又背:“牙姜紫醋灸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美说,“这是鲥鱼。”
红旗也爬到美脚边,“美,喜头鱼有诗吗?还有汈子鱼,麻古愣子,胖头鱼?”
美说,“当然有。连虾米都有。我背给你们听。”
美背:“长须黝目,来趁新潮痕醮绿。”
得五跟着背。美说:“这是虾子。”
得五说:“美,好喜欢!还要还要!”
美又背,“昔尝得圆鲫,留待故人食。今君远赠之,故人大河北。欲脍无疱人,欲寄无鸟翼。放之已不活,烹煮费薪棘。”
得五和红旗皆不懂,美说:“这是喜头鱼,美背得最溜熟。伍先生说,这首诗会流泪。”
吹灭小油灯,母子三人便在黑暗里各自想心事。天边隐隐的雷声传来,雨越下越大,都见过风浪,听长港风呜咽,樊水浪拍岸,也能睡安稳。
天麻麻亮,红旗先醒来,他推醒美,“美!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网破了,武昌鱼全跑了,老易坐在船上哭。”
美睁开眼,屋顶有两面小四方的玻璃窗,是平素用来照亮的,遇满月,小窗便横挂月亮,洒满屋清辉。此时,小窗蒙一层细密的雨,流成眼泪,一行行,涂抹微亮的光。美说:“梦是反的。科学家的网是张新红带人扎的,她吼一声,鱼网也会听话。你放心。”
得五吵醒了,翻个身,嘴里哼叽两声,又睡去。美瞪着眼,望着窗,雨下一夜,水流得哗哗响,这风浪似乎还在步步紧逼。今年这风雨,好似超过去年,前年,大前年,美想不起,哪一次的洪峰能与之相比。红旗已披衣起床,他比美管事,所以深得老易信任,固执地要去港里查渔网。
美也跟着起床,拢一把头发,跟红旗一起去。母子俩吱呀打开门,乌云沉沉,春雨潇潇。樊口港边的菜地,泡在水里。母子俩赤着脚,泥土松软,一踩一滑,堤畦边的绿豆,已齐大腿深,耗过去,两人的裤子全打湿。红旗说:“美,武昌鱼人工养殖成功,老易要感谢我们。”美说:“岂是老易要感谢我们,毛主席也要感谢我们呢!”
两人边走边说,一路湿滑走到长港,金山银山的洪水裹挟而来的树枝、草甸、棉花杆和破衣服,挂满沿途两岸的渡口,民信闸也被乱树枝挤满。美的渔船拴在岸边,冲得左摆右荡。对岸的围栏网,拦住一棵连根拨起的易杨树,碗口粗,洪峰正在拼尽全力,要将死树送到民信闸。“不好!”红旗叫一声,“这棵树会扯破渔网。”
美也看到了,可水流湍急,她不让红旗下港,美说:“要是你送了命,就算全国人民都吃到武昌鱼,美也不开心,美哭一辈子不算,美还要恨科学家,恨毛主席,恨一辈子。”
红旗呵呵笑,“美,张新红听这话肯定枪毙你。”
红旗便没有下水,美说,“我去摇船,把那树枝拖出来,也能救武昌鱼。”
洪峰看涨,横冲直撞,美的船在激流里打转转。母子俩奋力把揽绳拉过来,从激流里拽出木船,靠到岸边。美拿起撑杆,一脚跳上船,猛一回头,却见船仓里坐着一个人,美吓一跳,这人先说了话:“我在监督你!”
这个人就是张新红。她披着蓑衣,浑身透湿,脚边的马灯早已燃尽,狠狠地盯着美。美看一眼便知,她定是昨天夜里来看鱼,在船上避风,不会驾船的她就此上不了岸。
美不敢说话,贸然来救武昌鱼,地主的小老婆说不清道不明。红旗也跨上船来,见张新红更是大吃一惊,张新红义正严辞地说:“我就是来监督你们的,阶级敌人就是会趁这种机会破坏革命。”
红旗说:“女支书,千万别冤枉我们。我们是来救武昌鱼的。你看那网就要被树挂破。”
张新红看一眼长港水,冷冷地说:“毛主席的心意大于天。我在这里守一夜,只有党的好儿女才会真心诚意保护武昌鱼,这是革命人民的财产,我不相信地主的小老婆。”
美不知所措,要下船回家,别说一天给一分钱,就是一天给一块钱,美也不想干。可红旗急了,夺过美的撑杆,使劲一撑,船便离岸,卷进滔滔洪流。
红旗并不是驾船的好手,船在风浪里打旋,十分危险。美只得抢过撑杆。江风猎猎,美大声说:“儿,你到船仓去!”
红旗和张新红并肩坐在船仓里,看着美与风浪搏击。美自从死了地主丈夫,身份卑贱,日子清苦,这驾船的技艺,算起来还是张新红给逼出来的,如果不是美会驾船,美这个地主的小老婆,就只剩上吊自杀这条独路。美把自己改造成社会主义的劳动者,船就是美的贵人,恩亲。美在风浪里,每一个动作都精彩无比,她大声喊叫,那是船夫的劳动号子,红旗禁不住热泪盈眶,就连张新红,眼神,也柔和了。
船行至民信闸门,武昌鱼的网子,已经挂在碗口粗的树干上。红旗跳下水,一点点把鱼网从树杆上分离。美停船浪中,船不住巅波。美撑着船,像个勇士。洪流冲下的杂物聚集在船尾,要把美的船,冲进闸口去。美奋力撑,洪流力量太大,美撑不住。这时,张新红爬到船尾,试图把树枝推开,她试一下,两下,推开一堆杂物,很快又冲来一堆,她趴着用脚蹬,用手推,她一生劳作,浑身是劲,冲来一堆又一堆杂物,都被她一手一脚奋力推开。
美和张新红配合很好,船一次次脱险。这时,更大的一堆杂物冲下来,咚的一声,小船晃几晃,差点翻船,张新红滑出船舷,落入水中。
美大声喊:“红旗红旗!救人!救人!”
红旗扔下网,朝着张新红落水的地方飞快游去。张新红的头发在水里起起伏伏,极好相认。红旗一把抓住,拖住她游到小船。张新红没喝一口水,脸已弊得铁青。美拉住她的衣服,她露出头,呼出一口气,缓过神来。美要拉她上船,红旗却突然把张新红扯开,水流把她冲到离船几米远的位置,红旗突然说:“张新红,你向我美喊救命,向我美求饶!不然我不救你的命。”
风雨声盖住这句话,美没有听到,她正奋力把船靠向红旗。张新红被呛水,咳嗽几声便气息奄奄,她什么都说不出来。美的船靠近她,她一只手扒到船沿,可惜她无力爬上来,只要红旗松手,她就葬身长港。于是,红旗大声说:“美,我要她向你求饶!”
话音刚落,咚的一声,有一棵连根拨起的大树撞到船,红旗的手不慎松开,张新红重又落入水中。红旗赶忙用手抓,抓到她的胳膊,可惜只是指甲划过,没有抓住,一个漩涡袭来,张新红转瞬就不见了。
美跳入水中,母子俩在水里摸张新红,一无所获。
天就要大亮,雨越下越大,哗哗啦啦,摸不到张新红,美无能为力,对着樊口哇哇大哭,这哭声也被风雨吞噬。红旗在浪里扎猛子,他不放弃,想把长港翻开寻找。张新红无影无踪。
过了半个时辰,长港水面没有张新红的蛛丝马迹,无力回天。美是有理智的,她确定张新红已死,从现在起,他们母子要保命。美擦干眼泪说:“红旗,把船拴好,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
清晨,县武装部组织民兵来抢险,张新军来了。没见到妹妹张新红,他也顾不上,带领民兵挖砂填袋,巩固堤坊,不让洪水淹没庄稼。老易赶来时,直接去民信闸看渔网,可惜,那根连根拨起的大树已把鱼网撕破,从梁子湖里捞来的武昌鱼逃走了。
女科学家坐在岸边哭,她没有打伞,淋得透湿。老易安慰她:“天灾人祸,这不能责怪你,幸好做了双保险,我们还有花马湖养殖场,那里一切安好。”
得知樊口拦网破溃,武昌鱼集体出逃,县委张书记赶来,一进门就找张新红,要她通知村民开大会,他要检讨自己工作失误,没有及时组织抢险,对不起毛主席。张书记叫几声“新红新红”,无人应,就要老易带他去港里看现场。
这趟船,还是美驾的。美换上干净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甚至脚上还穿了一双绣花布鞋。美在港边见到张新军,从前是会躲的,这回,美却勇敢迎上去,主动打招呼。张新军脸上永远都挂着严肃两个字,回应她时,脸上的肌肉没有动,厚嘴唇动了半条缝,美就听到一个字,“好”。
风停雨驻,太阳也从云层探出头,万道霞光照得樊口一片翠绿,生机盎然。长港的洪流渐渐缓和。驾船的美,格外卖力。船在水中漂,又快又稳。张书记认出美,“你是那位会背鱼诗的嫂子?”
美回头笑笑,回话说:“张书记认得我是我的福报。日后有冤屈能不能报告张书记?”
张书记说:“有什么冤屈都告诉我,我为你伸冤。”
美说:“没有。”
港里鱼很欢,不时跳出来,张书记说:“可惜,这一网武昌鱼溃网,我要做检讨。”
老易说:“溃网也不是坏事,武昌鱼还养在港里,它们明年后年会在樊口形成更大的种群,是樊口人民的共同财富。”
事实正如老易所说,两年后席卷全国的大饥荒到来时,这一港里的武昌鱼,救了樊口人民。这是后话。
美驾船在港里游,水面金光闪闪,各种船都已复航,进城的,出城的,九十里长港重又热闹起来。美无心看景,警惕搜寻水面,她怕张新红从水里浮起来。
其实,美的担心是多余的。张新红五天以后,才在樊口闸外的流沙河浮起来,她躺在河面,随波逐流,被老船夫潘三桨发现。
打捞张新红时,张新军就在现场,他强忍悲伤,到县政府作汇报,说她妹妹生前打土豪分田地,斗地主干革命,样样领头,不明不白死在长港,定是阶级敌人对革命者进行疯狂反扑和报复,一定要让妹妹死得光明正大。鄂城县委十分重视,上武汉市请来法医,果然,在张新红的胳膊处发现三道指甲抓痕,显然,张新红是被人害死的,临死前她与坏人做过斗争。
张新红被人杀害的消息传出来,震惊整个鄂城县。县公安局派出专案组,驻村调查,公安局锁定杀害她的人一定是地富反坏分子,红旗的美也位列其中。
樊口的大小地主和他们的亲戚六眷都做了摸排,到红旗的美被传话时,科学家们已经撤出,搬到花马湖去了。女科学家临走时,给专案组提供了最可靠的消息:那夜,她和张新红担心鱼网撕破,又担心鱼儿被偷,两人轮流值守,女科学家守上半夜,张新红守下半夜,也就是说,张新红是下半夜值守武昌鱼时,被人杀害的。有女科学家这个人证,张新红成了烈士。
锁定这个时间段,公安局排查范围缩小。红旗的美被调查时,得五证实美一直在家,从没有离开过,得五还背过一句诗,正是美当晚教的虾诗。
得五没有说假话。那晚上,美确实教他背过诗,只是清晨,红旗和美去救武昌鱼,得五没有睡醒。事后,美和红旗悄无声息赶回家,得五仍在睡梦中。
美就这样逃脱。可是,凶手一定要查出来。这样,樊口大地主的侄儿伍家庆就被抓出来。群众举报,在张新红淹死的当天晚上,有人看到伍家庆在港边打鱼。正好,张新红带领农民革命,革去他家的房子。伍家庆的杀人动机一目了然。
揪出伍家庆这个杀人凶手,张新军买来鞭炮在专案组炸个通通响,表达感激。伍家庆被带走时,五花大绑,脖子上还拴一条大铁链子,是先前伍家用来拴狗的。伍家庆一路嚎哭,一路喊冤,公安局的民警就用毛巾,把他的嘴堵上。革命群众纷纷出来,用鸡蛋,用包菜,用红苕,用石头砸他,得五提半桶洗锅水,等在门前要泼到伍家庆头上,美想制止,红旗说:“美,由他!”
伍家庆没有立即枪毙,因为这时候,生产大跃进的口号越喊越响,鄂城县委提出“三年实现鱼米之乡”的奋斗目标,县公安局押着伍家庆游遍鄂城县的大小村庄,向地富反坏分子敲一记警钟,确保全民大跃进的顺利进行。
虽然红旗和美脱险,可是美却夜夜哭泣,因为她知道,伍家庆那晚打鱼,是他老婆刚生孩子,没有奶水,他冒雨打鱼是给为了给孩子发奶。得五又来红旗家睡觉,要美教他背诗,可美却推说头疼,心慌,记不起来诗,没兴致。
有一天,美进城办事,遇到伍家庆正在游街,他胸前挂着死刑犯的牌子。知伍家庆已判处死刑,美好生悲伤,当即便往回赶,直奔西山大庙。
美顺着西山退谷上山去,当年,这里是唐朝归隐名士元结避难之所,伍先生教过他写的盛赞团头鲂的诗,西山绿翠,鸟语花香,美边走,这首诗便涌出美的心怀:“樊水欲东流,大江又北来,樊山当其南,此中为大洄,洄中鱼好游,洄中多钓舟。漫欲做渔人,终焉无所求。”
美早忘记这诗的意思,只觉得这一生能活着背诗,是人生大幸。到山门,抬头见灵泉寺三个字,便不由得泪流满面。这灵泉寺,是东晋孝武帝太元三年,慧远大和尚到西山弘法,在吴王孙权的避暑宫原址上建起来的,是佛教净土宗的发源地。美幼年常在这里玩耍,吃东坡饼,喝菩萨泉,美一生最先认得的字,也是伍先生教的,就挂在大殿,这几个字是——举头三尺有神明。
美跪下来,双泪长流。
到美回家来时,已经半夜,红旗坐在门口苦苦等候。从张新红淹死后,红旗变得十分胆小,天黑,他便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晚上睡觉,也必定要抱着美的脚。得五来家打扑克,红旗总是心不在焉,盘盘都输。红旗垮了,风华正茂的少年,已有了白发。
美想自首,把这心思告诉红旗,红旗说:“美,你会枪毙的。不仅要枪毙你,有可能也要枪毙我。”
美的眼泪涌出来,“美心痛儿的命,你才十六岁,要不是为美讨个公平,也不会淹死张新红。儿是无辜的。美要一个人担起来。”
红旗哽咽不已:“没有美,我就跟得五一样,到别人家里睡觉,衣服破了也没有人补。”
美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枪毙美,美也活不下去。”
美自首的决心很大,终于,她去西山庙里烧过三柱香,就去县公安局自首了。
美当即被五花大绑带到长港,指认她如何把张新红骗到船上杀害的现场。新的凶手出现,令樊口沸腾。得五爬上一棵树,见绑着人竟是美,吃惊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他跳下树,一口气奔到红旗家里,咣当推开门,却不见红旗。
美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担起一切责任,公安局还是要把她的儿子红旗抓来审问,少年红旗怎么经得起如此巨大的折磨?可让美更没想到的是,美自首后,红旗逃走了。
张新军带人找到红旗家,翻个底朝天,也没有见到红旗。公安局下发追捕令,那一夜,樊口的民兵四处活动,堵住各个交通路口,张新军指挥伍老汉打着锣,沿村叫喊,捉拿红旗。追捕的人追了几天几夜,又十天半月,后来直到美枪毙,也没有抓到红旗。
枪毙美,是速战速决的。美死前向政府提了一个要求,她要见得五。起先张新军打过招呼,绝对不让她见任何人,要她死得孤苦伶仃。美便想起张书记说过,有冤屈可以找他的话,美又说要见得五,口信也带给了张书记,可张书记回话,要她安心去死,不要害得五。美便在看守所绝食三天,才等来得五。
得五来的时候,送来两件衣服,是他从美的家里找来的,得五洗得干干净净,送美上路穿。美剃着阴阳头,手上脚上戴着铁链,每拖一步都哗哗作响,脚腕处,手腕处都是铁链勒出的伤。得五见一面就要哭,美说,“得五,别哭。美求你办一件事。”
得五郑重点头,不管是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得五也会做的。美说:“你每年都放生两条团头鲂,从明年起,你帮红旗也放生两条团头鲂吧!”
得五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说:“美,你放心走,放生的事我一生照办,我向毛主席发誓。”
美伸手,想摸摸得五的头,可是她的手却拿不起来,美含着热泪,留下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得五,我的儿!我在地下见到你娘,我告诉她,得五是个好孩子。”
美枪毙时,人山人海,她中四枪才死。
一切尘埃落定,花马湖传来好消息,武昌鱼人工养殖成功。得五收听湖北人民广播电台,听到老易的声音,老易兴奋地说:“太好了,一网就打起几百斤武昌鱼,成功的养殖技术将向全国推广。武昌鱼就是团头鲂,它成为世界水生物史上一个新品种,是中国人民的骄傲,这是科研工作者们献给毛主席的一件礼物。”
得五呆坐地黑暗里,想哭,却没有流出眼泪。
第二年,鄂城县在一片大炼钢铁中迎来万紫千红的春天,樊口已经成立旭光人民公社,张新军当上副县长,他跟他的妹妹张新红一样,对革命充满火一样的热情,整日守在炼钢炉旁,红通通的炉火映红他的脸。得五已长成小伙子,他负责家家户户收集锅灶等铁器。他在公社食堂吃饭,每餐都有白瓷脸盆堆起来的红烧武昌鱼,得五从不伸筷子。
到四月初八如来佛菩萨的生日,天蒙蒙亮,红旗就提着木桶去西山,在黄龙矶放生团头鲂。与往年不同的是,从此,得五一回要放生四条鱼,两条为自己感恩,两条为红旗祈福。
到第三年,大饥荒席卷全国,鄂城县也没能幸免。樊口人民没有粮食,就靠着长港里的鱼活下来。人们发现,长港最多的鱼,竟是团头鲂,果然应验老易说过的话,那些溃网的武昌鱼形成更大的种群,它们是樊口人民的共同财富。除了鱼,大饥荒中拯救鄂城人民的还有湖藕和菱角,是湖水让鄂城人民活下来。
那时候,得五也饿得眼花腿颤,去港里打鱼充饥。一网捞上来,三条鱼中有两条都是团头鲂。提着鱼回家,生火,杀鱼,煮汤,奶白鲜鲜的鱼汤端上桌,像母亲的乳汁,得五的眼泪叮当掉,他曲下双膝,给团头鲂磕头。
也是这两年,科学家在花马湖人工养殖的武昌鱼也形成种群,它们旺盛的生命力,生儿育女,成为大饥荒中的救命粮,拯救鄂城、黄石沿湖的城镇和村庄。从此,梁子湖被称为母亲湖,她是武昌鱼的娘亲。
弹指一挥间,时光过去47年,得五整整六十岁。这时候,农业部早已批准在已撤县改市的鄂城设立武昌鱼国家级水产原种场,武昌鱼的人工养殖获得巨大发展,中国人民都吃上了武昌鱼。中国科学院调查评估武昌鱼的无形资产为八十亿元,武昌鱼股份公司也在香港上市。一条“御封”的武昌鱼,撑起一座城市。
在鄂城,无论大人小孩,都会背诵毛主席的诗: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变化是天翻地覆的,建起樊口大闸,开通高速公路,但得五仍然住在长港边,每年春天,他都要提着木桶,去西山脚下放生团头鲂。
到得五六十岁的时候,得五发现,前来西山放生的人越来越多,四月初八的放生节也成为西山大庙的盛大节日。以至于后来,放生的香客租船下江,到江中心去放,到观音阁去放。那一天的长江水,到处浮游着欢快幸福的龟,成群结队的鱼。在长江的洄水处,重新获得生命的它们,展现着生命的丰富多样和绚丽多姿,是一幅和谐温馨的图画。
得五依然如故,提着他打满桐油的老木桶,里面的四条鱼,一点也没有变化。得五去放生,非得走西山退谷,绕九曲亭,再下山到黄龙矶,他一年一度,已经来过五十年。
这年春天,繁花盛开,得五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他穿着整整齐齐的黑色西装,提着一只皮箱,推开得五的家门。得五,七十年代到大冶铁矿采矿时,炸伤眼睛,左眼已经瞎了。他用一只眼睛定定看着来人,良久,才嘴唇颤抖着问:“你是哪个?”
来客三十多岁,站在得五面前,放下箱子,拉住得五的手,“得五叔,我是红旗的儿子。”
听到红旗两个字,得五凑上耳朵,怕没有听清楚,来人又说:“我是红旗的儿子,我叫武昌。”
名叫武昌,得五当然十足信,单眼泪奔。
至此,得五才知道红旗的下落:那天红旗逃走后,一路躲避围追堵截,深夜里他逃到花湖,没想到在那里遇到张新军,带着民兵搜查渡口,红旗一路狂奔,无路可逃,便跳进了花马湖。月黑风高,他钻进湖中围栏躲避,整整一夜。成群的鱼儿在他身边游来游去,碰着他的腿,胳膊,停靠在他的胸脯。天麻麻亮时,借着微亮的光,他才看清那些游来游去的鱼,竟然全是团头鲂。原来,这是科学家建在花马湖的武昌鱼人工养殖场。红旗又慌乱又伤心,哭一阵,又一阵。上岸后,他逃到大冶,在那里爬上运煤的火车,一路流浪,一路辗转到广东,又从广东偷渡到香港。
武昌说:“父亲现在跟随我在美国生活。他已经中风偏瘫,永远都不能回家。”
得五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那剩下的一只眼睛,清泪长流。
那晚,得五为美国归来的武昌做丰盛的晚餐,是樊口人民待客的最高礼遇——用团头鲂做成的一桌鱼宴:清蒸武昌鱼,红烧武昌鱼,油焖武昌鱼,糖灸武昌鱼,东坡武昌鱼,灯笼武昌鱼,荷包武昌鱼,粉蒸武昌鱼,菠萝武昌鱼,暴腌武昌鱼和武昌鱼杂烧豆腐。十盘鱼摆了满桌,浓香扑鼻。得五请来美用命换回的伍家庆作陪。伍家庆已老佝背,他斟满樊口春,满头白发的伍家庆兴致勃勃,端杯即吟:“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伍家庆诗吟一半,老泪纵横。
吃过晚饭,得五和武昌一起睡。月明星稀,淡淡月亮照进来,得五说:“美,就是你奶奶,在这样的月光下,会教我背诗。”
武昌说:“父亲说过,都是鱼诗,还有虾诗。”
得五说:“美,就是你奶奶,她死之前,嘱我为你父亲放生武昌鱼,我一直替他放生,放了五十年,那是美为儿子祈福。”
武昌说:“那不是祈福,是奶奶为父亲赎罪。父亲说,人是他淹死的,母亲替他顶罪,他罪上加罪,一生无法偿还。我回去要告诉父亲,得五叔为他放生五十年,奶奶已为他赎罪,我叫父亲不要悲心。”
得五说:“不用,不用悲心。我替他放了五十年,连年都是认真的,虔诚的。文革时都没有错过一年,偷偷放,穷得没有裤子穿,就把家里的钢精锅卖了,买四条团头鲂去放,我喊观音菩萨保佑,喊观音菩萨原谅,喊了五十年,那观音菩萨的耳朵,早都听出茧来了!”
得五在黑暗里笑,武昌却在黑暗里哭。
早上,武昌要走,得五把自家腌制的武昌鱼包好,托武昌带给红旗,武昌说:“叔,美国也有武昌鱼。”
得五说:“美国没有樊口的武昌鱼,家里的团头鲂正宗,鱼带给你爸爸。”
武昌说:“叔,不用,我父亲,他一生都不吃鱼。”
得五,再一次泪奔。
武昌走以后,得五收到红旗的来信,信是红旗托人写的,他请得五在明年的四月初八放生节,替他放生两条武昌鱼,这两条鱼是为美放的,红旗要为亲爱的美,赎一个来世。
为美赎一个来世,得五很重视。来年的四月初八放生节,得五提着木桶,桶里装着六条鱼,是他早起去菜市场买来的鲜活武昌鱼。第一次为美放生,得五去找灵泉寺的智红和尚,请他念经做法,得五相信,美是有来世的。智红法师身披袈裟,念完经文,做完法事,问:“施主要有什么心愿,就向菩萨说明,你放生五十年,一定很灵的。”得五扑通跪下双膝,眼泪流下来,想了好多话,却不知如何说。智红法师敲着木鱼,一下两下三下,当当当当当越敲越快,得五大声说:“美,我要菩萨保佑你,来生平安无事。”
这时候的得五已经老了,大人小孩都叫他得五爹。放生回来,得五爹心情愉快,提着空桶,到西山走一转,穿过当年孙权砍断的吴王试剑石,路过当年东坡先生修建的九曲长亭,走到西山之巅的望江亭,得五爹用他的一只眼睛,眺望万里长江,从西山到观音阁,这一路长江洄水,浩浩荡荡,是武昌鱼的重生之地。放生五十多年,得五爹非常自豪,站在高高的山顶,壮丽地,给鱼儿送行。
又过几年,得五爹装了一部电话,可惜,他接到的第一个电话,竟然是武昌打来的国际长途,武昌告诉他,父亲红旗在美国去世。得五放下电话,就赶到西山大庙,为红旗烧了三炷安魂香。
不久,得五爹收到武昌寄来的一笔钱,是红旗的遗产,红旗要把他一生的积蓄,全部用来放生武昌鱼。得五爹拿到钱,算着自己能活在人世的岁月,一年放生六条鱼,这么多钱,得放五百年。于是,得五爹决定,把先前放生六条鱼变成六十条鱼,后来又变成六百条鱼。
再到来年,得五爹去放生的时候,鱼是用大货车拖去的,照例是在西山脚下,苍老的得五爹,请人把武昌鱼搬下来,亲自放进长江。一只眼睛的得五爹,看着肥厚鲜活的武昌鱼,扑进长江的怀抱,得五爹虔诚诵念:“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赎我的亲人美和红旗来世平安无事啊!”
有一次,得五爹早早去放生回来,在西山遇到伍家庆的儿子,当年,就是他要吃奶,伍家庆下河打鱼,差点丢掉性命。他这命,也是美用命换回来的。这一年,伍家庆已经病死。伍家庆的儿子说:“得五爹,你再莫放生,江面上那些打鱼的船,就是专门来捞武昌鱼的,你眼睛瞎,又看不见。”
得五爹起初不信,打出租车赶到望江亭,果见江面上,渔船比平常日子多得多,得五爹又下山去,租船要看个究竟。船行到观音阁,得五爹果然见到,憨厚活泼的武昌鱼,顺着洄水下游,风平浪静,悠闲自在,正好被一网打尽。
得五爹气得七窍生烟,站在船头破口大骂,江风呼啸,没人理睬,他一只眼睁睁看着武昌鱼被一网网捞上来,倒进船仓仍在活蹦乱跳,好似一派丰收的景象,得五为亲人们赎的来世,全成为泡影。得五爹上岸来,赶到西山庙遇到红广和尚,要求个法子,红广和尚双手合十,只淡淡道出四个字:“阿弥陀佛!”
得五爹便放在心上,来年的放生节,他提前到花马湖,定购刚刚长成的武昌鱼苗苗,估摸这鱼苗苗无人打捞,能为自己和亲人们赎来世的平安无事。春风又绿江南岸时,放生节的黄龙矶人山人海,有人放乌龟,有人放虾,有人放黄姑鱼,有人放黄蟮,放生最多的当属已列入中国名贵鱼种的武昌鱼,世界名鱼。张老板的一万斤,李总的二万斤,陈总的五万斤……得五不认得放生的人,但他知道,每一个前来放生的人,心里都怀着感恩,或者负累,或者如美一样,赎一个来世。得五从来不问,各人心里有一本帐。
春天的洪水,从金山银山而来,民信闸已经停用,洪水汇聚在新建起的樊口大闸,梁子湖灌满了,水还在漫,樊口大闸便开闸放水,长港水扑进长江,像孩子扑进母亲的怀抱。这是放生的好时机。
得五想把去年捕走的武昌鱼补起来,为亲人多积善德,红旗的罪过,美的来世,还有他自己的感恩,都是齐天大的事。得五爹把万斤鱼苗送到长江边,他瞎着一只眼睛,拄着一根棍子,站在黄龙矶放生台,六十年了啊!耳畔听到西山庙的钟声,和尚的经文抑扬顿挫,正在超度世间万物、万事、万人,得五仿佛听到亲人们来世的欢歌,激动得老泪纵横。可是,得五的一只眼睛同时也看到,打鱼的小船已驶到江中,从西山到观音阁,这一路洄水,严阵已待。
得五爹心生庆幸,他放的是鱼苗,没有商品价值,武昌鱼苗苗,一定可以逃脱。
法事毕,大庙的钟声悠远清长,大悲咒的歌声传颂四方,开始放生了。
老板们请来大船,装载武昌鱼,送到江心放生,下游的捕鱼船,便齐齐驶向江心。
得五狡黠一笑,谁也休想拦住亲人来世的光明之路。他把鱼苗一桶桶舀出来倒进长江。武昌鱼的童年,小巧,精致,透明,看得见它们身上针一样的十三根半鱼刺,它们是正宗的团头鲂,是手掌心歇息的蝴蝶,它们游动的姿势更是动人,像蝴蝶在水中飞翔。鱼儿一群群,排成队列,摇着欢快的小尾巴,顺着水流游动,得五倒出一桶又一桶,长江边全是游泳的蝴蝶,它们欢天喜地,向着观音阁,跑去。
那天晚上,得五睡了一个好觉,天亮时,他到鼓楼街闲逛。西山小学正在上课,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传出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那些难忘的岁月,似一口老酒涌上心头,得五背起手,想起美教过的鱼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真是太美了啊,鱼!恩鱼!得五背着诗,走到菜市场,一抬头,却看到露天菜场里,摆满面粉裹住的油炸鱼,得五爹眼瞎,走近前细看,竟然都是鱼苗苗,哦,那些美丽的水蝴蝶,模样还在,只是已经死了。
得五的心一阵剧痛,独眼望长街,是回天无力的悲怆。得五背了一首诗,也是美教的:“金钱赎得免刀痕,闻道禽鱼亦感恩。好去长江千万里,不须辛苦上龙门。”
得五决定,明年的放生节,就用自己的肉身,放到万里长江去,无论如何,得给亲人们赎来世。
作者简介:
胡雪梅,记者,湖北省作协第十届签约作家。湖北人,现居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