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邓颖鑫
摘 要:本文首先以中国阳明学为切入点,简要讨论作为其核心思想的“心即理”,“致良知”以及“知行合一”的思想内涵,并据此分析中国阳明学的发展和影响。接下来论述阳明学东传日本的文化背景和社会背景。正是基于这样特殊的背景,日本阳明学才踏上了与中国颇为不同的发展方向。
关键词:阳明学;日本;传播
1.阳明学的产生及传入日本
阳明学属于儒学一派,由深受中国南宋的陆象山学说影响的王阳明创立并发展起来。与朱子学提倡的“性即理”(探求客观世界的理)不同,王阳明主张“心即理”(只有与心和气相关的客观世界才拥有意义),尊崇“知行合一”,且一心钻研如何达到“良知”境界。即,从根本的认识论上便与朱子学有所差异,这种差异覆盖了世界观、社会观和处世法等各个方面,从而与朱子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世间对于阳明学的评价大多倾向于将其视为主观色彩浓厚的哲学,而实际上阳明学赞颂人类精神的自由性和自律性,持续地绽放着自由、平等与行动的
光芒。
阳明学正式东传日本是在江户时代。17世纪中叶,以中江藤树这一门派的活跃为代表,与王阳明相关的著述《传习录》、《传习则言》、《王阳明先生录抄》等相继被翻译成日语,迎来了一股阳明学热潮。然而,阳明学在日本的发展真正走向高潮是在幕末维新时期。阳明学思想中所表达出来的对于人性的关怀,以及自由、平等的观念很好地满足了当时日本社会的发展要求,最终成为了推动社会变革的精神武器。
日本人学习阳明学思想时,并没有抱持着一味模仿的态度。或许其并不擅长深刻严密的哲学讨论,但其吸收理论和积极付诸实践的能力是不可否认的。日本人有着重视心的主观纯粹性的传统,对于异国思想文化往往能够学以致用。其特点就是“与自然的融合”及“简略化·实践化”。阳明学将追求圣人境界的终极之道表现为“致良知”以及“知行合一”,在一定程度上倾诉出了日本人的简洁化志向和重视实践的心性。正是基于以上原因,日本阳明学得以与传统的武士精神和经世致用思想相结合,成为了比之中国更具活力的思想精神。
日本阳明学于中江藤树之后分为两个流派。其中之一以渊冈山和春日潜庵为代表;另一个流派则是以熊泽藩山和发起“大盐平八郎之乱”这場起义的大盐平八郎为代表、重视实践的事功派。这些流派不仅对日本的哲学思想,同时对日本社会变革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阳明学传入日本以来,在新的文化胚胎中进行表现,并持续地发挥作用,最终成为了与中国阳明学颇为不同的思想文化。日本阳明学更加肯定作为“人”的能动性作用,鼓励突破封建思想的桎梏。
2.日本阳明学的诞生
日本阳明学给予幕末志士极大影响。吉田松阴、西乡隆盛等人学习阳明学,深受启发,最终掀起波澜壮阔的倒幕运动。阳明学提倡心即理、知行合一,认为凡事照己之心,若觉正确则坚持不懈地执行下去。这一思想与维新志士的心情相契合,成为了指导革命的重要思想。
幕末的先觉者佐久间象山不仅是洋学者,更是阳明学者。他将阳明学作为思想解放的武器,主张“东洋道德,西洋艺术”[1]的思想,为日本的倒幕运动做好了理论准备。
吉田松阴是幕末长州藩志士、思想家、教育家。松阴曾做过以下描述:“吾れ嘗て王陽明の傳習録を読み、頗る味あるを覚ゆ。頃ろ李氏焚書を得たるに、亦陽明派にして、言々心に當る。向に日孜(品川弥二郎)に借るに洗心洞箚記を以てす。大塩も亦陽明派なり、取りて観るを可と為す。然れども吾れ専ら陽明學のみを修むるに非ず、但だ其の學の眞、往々吾が眞と會ふのみ。”[2]吉田松阴确实如自己所说,并非阳明学派,但其著作及言行多有受阳明学影响之处,能看出其思想带有“事上磨练”及“知行合一”等阳明学的色彩。
知行合一是阳明学中最重要的思想之一。即,真知往往与实践相伴而行。正因如此,王阳明也将自己的学说解释为“实学”。幕末阳明学者之所以能够牵引时代大流、并且能够积极吸收洋学,正是因为深受阳明学重视“实学”这一思想的影响。与此同时,维新志士利用阳明学解放、开拓的精神和实践、实用的思想,为洋学的普及和发展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锁国政策实施以来,洋学在日本的发展深受打击,只允许单纯介绍科学技术的书籍在日本流传。于是直到19世纪初,在日本得以流传的都只有自然科学知识,关于社会科学的几乎没有。因此,文化的发展趋于片面。1853年,“佩里来航”这一事件彻底打破了德川幕府的锁国政策,日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因此,德川幕府及各藩在吸收西洋科学技术的同时,全面扩大对洋学的翻译和研究,学习重点也从“兰学”转移到“洋学”,文化领域从自然科学逐渐发展至社会科学。在这样一个历史的潮流之中,幕府的阳明学者并没有排斥西洋的科学文化,反而以积极的态度吸收其精髓。这样,作为传统哲学的阳明学与西方传来的近代科学文化巧妙融合,进一步促进了对幕府的反抗以及明治维新政权的创立。
简而言之,阳明学作为封建时代的思想,虽然不具备近代思想的性质,却包含了尊重个人、强调个性以及不惧权威的思想内涵。这样的思想与特定的历史时期相契合,得以发挥出积极的作用,最终成为反抗现有体制的精神武器。在这一过程中,阳明学是通过日本的幕末志士才找到与近代社会的切合点,从而在明治维新时期培养了大量优秀人才。而这些富于进取的人才在勇敢地推动革命运动的同时,还积极推进洋学在日本的普及。由此可知,阳明学通过日本的阳明学者,在日本明治维新之中发挥了不容小觑的作用。
3.阳明学对明治维新的影响及其原因
3.1历史文化背景
中国的阳明学主要在士大夫这一阶层得以传播,其宗旨在于辨明道义,且维护既存体制的稳定。然而,阳明学在日本主要为中下阶层的国民所用,成为了反抗既存体制的武器。值得注意的是为什么阳明学没有成为日本统治阶级维护其统治地位的工具呢?
答案或许只能从当时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之中去寻找。首先,当时的中国虽然已走到了封建社会的晚期,但封建生产关系和生产制度仍具有相当顽强的生命力。因此,在朱子学日益衰落之时,需要一门的新的理论来维护封建统治,所以阳明学诞生伊始便注定了其为封建统治阶级所利用的命运。反观日本,当时幕府正处于崩坏的危险边缘,而朱子学仍作为维护幕藩统治的工具存在,难以逃脱衰亡的命运。因此,阳明学得以为反抗阶层所利用。另一方面,日本并不是一个有着悠久的儒学传统的国家。儒学登上统治地位的宝座只是在十七、十八世纪的幕府统治时期,因此并不是统治阶层的象征。然而,儒学在除魏晋时代之外的中国得以长时间地持续发展,具有坚不可摧的基础,可以说是封建统治阶层的思想体系。因此,中国的阳明学对于朱子学的批判并不是与儒学背道而驰,反而是回归到儒学本质中去。正因为如此巨大的文化背景之差,导致中国学者通过批判朱子学来维护儒学和封建体制,而日本人却利用它来打破既存的腐朽政权。
3.2日本人的即物主义性格
从孔子以来,中国的认识论便重视天赋和先知等道德意识,强调“德性之知”,追求“天理”、“天命”、“良知”合而为一的精神境界,偏向于提升内心世界的道德修养。因此,中国的阳明学者,例如泰州学派,很少有人发表批判封建正统思想的言论,更不必说行动上反抗国家体制。
日本的儒者在重视感觉经验和实证的同时,也重视“经世之学”和科学技术。源了元认为日本人的思维方式是“不喜欢思辨性、形而上学的问题,而对事实、现象、经验、实证等方面显示出极大的兴趣,朝着经验主义方向发展儒学,并具有全面否定的态度”。并进一步将其提炼为“即物主义”。日本文化中的“即物主义”使日本人具有重视现实、实用以及实践的特征。日本可以说是世界先进文化的继承者和实践者,通过继承和实践将外来文化逐渐日本化。日本哲学的这一特色也毫不意外地表现在接受阳明学的过程中。例如,中江藤树将“孝”这一概念作为哲学体系的最高标准和万物之源。这种做法不同于利用“心”和“良知”等抽象概念使得儒学更道德化,而是使其更加贴近现实生活。关于这一点,大盐中斋也曾在《洗心洞札记》中将圣人之学称作“明体适用之学”,主张在追求内省的同时,也应发挥其具体的实践作用。可以说他将阳明学从改造个人的理论发展为改造社会的理论。
3.3阳明学自身所包含的矛盾性
从“心即理”这一学说可以看出王阳明将儒学的本体从“天理”转移到“心”。这种做法是为了重振渐渐失去统治地位的封建伦理教条。然而,作为世界之源的“心”是主观性的概念,在充分肯定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同时,进一步削弱了既存思想教条的地位,无形之中成为影响封建制度稳定性的威胁之一。这一特点在日本阳明学的发展过程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致良知”同样肯定人的能动性作用。因为“天理”与“良知”都存在于人的内心,因此只要以良知为准,按良知而行,便可成为圣人。日本阳明学之所以能在社会变革中发挥积极作用,与“良知”论重视生命及个体密切相关。
“知行合一”论之中也包含了阳明学的矛盾性。只有付诸实践,才能收获真知。不同的社会对于“知”与“行”的密切关系有着不同的利用方法。正因为重视“知行合一”,阳明学才能成为日本明治维新的理论基础之一。
如前所述,与其说阳明学中包含着各种矛盾性,不如说其思想体系之丰富。能够被不同的社会及阶层所用,同时又能发挥出不同的效果。通过日本阳明学者的改造,使得阳明学更加贴近社会变革,因此成为了推翻德川幕府的动力以及推进社会发展的积极要素。
阳明学传入日本之后,因其社会背景以及民族、文化性格等方面不同于中国,故传播过程中为适应日本社会的实际情况,而带上了明显的日本特色。日本阳明学者改造了王阳明将“行”作为伦理道德的见解,而是从经世致用的方面发展“知行合一”的学说,并进一步将“行”的内涵延伸到社会性实践以及政治性斗争之中,将“知行合一”与“即知即行”作为一种至善的理念和一种精神信仰去追求。他们将王阳明思想中所包含的立志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为了信念,为了事业,知而必行,行而不息,突显的正是日本阳明学所独具的特色。正因如此,在日本的幕府末期,阳明学培养了大量优秀人才,并通过这些仁人志士找到了与近代社会的結合点。维新志士一边在革新活动中建功立业,一边不断推进洋学在日本的发展,使其普及到武士阶层和知识分子之中,这无疑为后来日本大量引进西方科学技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因此,阳明学通过日本的阳明学者推进了明治维新的发展,为日本近代化作出了重大的贡献。反观中国,阳明学虽然在思想文化和人才培养等方面拥有巨大的影响力,最终却未能成为推动社会变革的革命力量。究其原因,比起时代背景的差异以及阳明学特点等客观因素,中日两国对于新思想的态度和接受方法的差异更值得关注。从接受阳明学的态度来看,日本更善于取长补短之法,在阳明学的思想之中挑选适合本国发展的部分加以吸收、改造,将抽象的哲学直接运用于实践活动之中。或许这种做法将不可避免地陷入思想的片面性和表面性,但其给现实社会所带来的巨大影响是无法否认的。
注释:
[1]佐久間象山.『省咎録』.岩波文庫.152頁.1944.
[2]我尝读王阳明之传习录,颇觉有味。时值读得《李氏焚书》,其亦为阳明派,所言之事句句当心。便向日孜(品川弥二郎)借来《洗心洞札记》。大盐亦为阳明派,取而读之无可厚非。然我等并非专修阳明学之人,只是其学之真往往合乎我心之真。(吉田松陰.「子遠に語ぐ」.『己未文稿』.全集第五巻.176頁.1859.)
作者简介:彭程(1978—),男,湖南怀化人,博士,湖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日文化交流史、日语翻译理论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