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遭遇

2015-04-30 19:22李树春
飞天 2015年4期
关键词:钟馗春草三爷

李树春,甘肃镇原人,生于1971年,先后在《飞天》等刊物发表《旱天纪事》《父亲的春天》《藏粮记》等作品,现为某乡村中学教师。

                         楔 子

啪的一下,一块银元掉下来,打在张三左眼上,啪的一下,又一块银元掉下来,打在他右耳上。三爷说,钟馗爷显灵了,一打他有眼无珠,二打他偏听偏信。神不神?

两块银元的故事,被老庙村人百口千舌、加油添醋般地增删和改编,几乎近于一个离奇怪诞的神话传说,情节大致如下:张三和李四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两家毗邻而居,张三家的老母鸡常把蛋下在李四家的柴禾堆里,李四家的瓜藤耐不住寂寞,攀墙而上,将累累的果实垂在张三家。有一年冬闲,庄稼收割打碾完毕,犁杖高挂颗粒入仓,两人遂合伙贩卖牛羊,一趟内蒙回来,褡裢里的窝头换成了沉甸甸的银元。到家时,日头跌窝炊烟缭绕,晚饭吃罢,撵孩子上炕睡觉,紧了门闭了窗,就着油灯,对着桌上一堆白花花的银元,两对男女心跳气喘热汗直流。算账分红时,却短了两块银元。张三以为是李四拿了,李四不认,张三媳妇说,亲眼看见李四塞进了裤腰。李四又急又恼,暴跳如雷,要解开腰带证实清白。张三说,算了,不就两块银元嘛,你我兄弟,谁拿还不一样?李四说,没拿就是没拿!说着,一下扒开了裤子,亮出了一嘟噜毛糙乌黑的卵泡,拨拉着让张三看个清楚明白。张三脸黑了,说,你没拿我没拿,那就是钻了老鼠洞!李四赌气将屋子里的老鼠洞捅了个遍,弄得灰尘漫天。两人不欢而散。张三媳妇外号“黑老鸹”,受她一句骂,三年洗不净耳朵,十年倒霉走运,杀伤力极大。黑老鸹堵着李四家的门,铺一领草席,盘膝而坐,运气酝酿,瞪眼开骂,起初如绵绵细雨淅淅沥沥,继而大雨如注咆哮怒吼,骂得李四两口哀告求饶,骂得猪不出栏鸡不上架。村里的长老决断不下,说,钟馗爷神通广大,一定能弄个水落石出。一村人簇拥着李四张三去了钟馗庙。张三李四在神龛前磕头上香,念叨一番,恳求钟馗爷断个是非曲直。众目睽睽之下,张三的香烟头直冲云天,李四的香烟头却歪七扭八,张三得意李四面如土色,村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李四不服,要再试一次。张三说,钟馗爷断案,烟直有理,烟歪无理,就一锤子的买卖。李四羞恼交加,吃了一个哑巴亏,冤屈憋在肚子里,结了一个疙瘩,长吁短叹茶饭不思,冬天起病,来年夏天气绝身亡。李四妻子披麻戴孝闯庙,哭丧棒敲打着钟馗爷骂,你有眼无珠、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算哪门子的神?李四妻子出了庙门,仰天长嚎,青天啊,我比窦娥还冤,你怎不六月飞雪?不三年大旱?不一个响雷劈死昧良心的贼?

事件渐渐平息,张三将银元袋子藏在大梁上。平白得了两块银元,张三夫妻乐不可支,择一个月朗风清的晚上,喝酒庆贺。妻子邀功说,我浪费的唾沫能烧开一大锅水,你得犒劳我。张三说,酒随你喝,肉管够,还要怎么犒劳?张三妻子说,上头撑得打饱嗝,下头饿得咕咕叫,说着就扑过去,光溜溜的手臂和大腿像四条藤,将张三五花大绑,张三眼前一黑,两只大奶子像太行王屋二山兜头压下来。事毕,张三四仰八叉地躺着,边喘气边玩味方才妻子变出的新花样,就在此时,两块银元从天而降,啪啪两声,一块打了他左眼,一块打了他右耳。张三左眼红肿如烂桃,迎风流泪;右耳流血淌脓,腥臭扑鼻。

秋天的某一个傍晚,张三远道求医,带回一包灵丹妙药,兴冲冲进村,都望见了自家门口老槐树上的鸟窝,听见了妻子叫鸡唤狗声,闻见了葱花烙饼的香味,可鸡巴长的一截路,张三走到三星偏西,却怎么也摸不着自家的门,老是绕着钟馗庙打转转。突然,霹雳一声,乌云压顶风雨大作,张三跑进庙里躲雨,又一道闪电劈来,张三看见钟馗爷的塑像摇晃着,瞪眼、呲牙、胡子像破土的竹笋,根根直立,张三吓得魂飞魄散。仓皇间,一个通红的火球,骨碌碌滚进了庙门,向他冲来,张三惊叫躲避,他向左,火球向左,他向右,火球向右,耀眼的白光一闪,张三惨叫一声。第二天,人们看见张三像截烧焦的木头桩子,戳在钟馗爷的塑像前。

三爷坐在高背太师椅上,像一只老鹰居高临下,睥睨着一堆黑压压的脑袋,问,神不神?山呼海啸般的应答,神!灵不灵?灵!要不要钟馗爷?又是震破耳膜的吼叫,要!

村子早先有座钟馗庙,面对榆树湾背靠羊胡子岭,后在打神毁庙的运动中灰飞烟灭。钟馗庙的废墟上,几块残砖破瓦拼凑起一个简陋的神龛,以供奉钟馗爷的金身,金身高约五寸,是三爷当年冒死抢出来的。平日里,钟馗爷的金身被红绸子层层包裹,心肝宝贝一样揣在三爷怀里。直到大年初一的清早,三爷领全村人磕头上香后,才揭开红绸布,展露钟馗爷的真容。三爷定下规矩,钟馗爷的金身只可远观,不能近摸。钟馗爷真是金子的?那么大一疙瘩金子该值多少钱?人人心里存了莫大的好奇。一次,老庙村最胆大的孩子刘东风,在村人的怂恿下,趁三爷不注意,抓起钟馗爷,手掐牙咬,以揭开钟馗爷的庐山真面目。三爷脑后有眼,拐杖飞起来,刘东风惨叫一声,两根手指毒蛇咬了一般,肿成了胡萝卜。

三爷气沉丹田,声若洪钟,吼,牛巴子们给钟馗爷磕头!牛巴子是三爷对老庙村男人的统称。三爷辈分高年龄大,管村里的小屁孩叫小牛巴子,青壮年叫大牛巴子,上年纪的叫老牛巴子或蔫牛巴子。三爷也有两个外号,一是“古董贩子”,该外号是支书刘东风所赐,原由是每年的大年初一,三爷总要搞一个轰轰烈烈的祭拜钟馗爷的仪式,并大讲特讲两块银元的故事,以张三为例,点化教育老庙村人做人清白、处事公正、不藏奸使坏。支书讽刺挖苦说,三爷的这道菜翻来覆去地炒,没花样没味道,都发霉长毛了,闻一闻就呕吐,三爷却乐此不疲。三爷另一个喜好是揭丑亮短爱管闲事,对虐待老人、忤逆不孝、偷鸡摸狗、坑蒙拐骗、争吵斗殴、强吃横拿种种现象不留情面地曝光、现场点评,弄得当事人灰头土脸颜面扫地,又博得个“黑猫警长”的称号。

三爷领老庙村的牛巴子们向钟馗爷三叩九拜时,支书刘东风和前乡村教师刘润田漠然置之冷眼旁观。刘东风的借口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刘润田说,我是读书人,肩负开启民智的重任,怎么能向愚昧和迷信磕头下跪?

坚硬的小雪粒紧一时缓一时地飘洒着,远近白茫茫一片,麦秸堆像浑圆的蘑菇,瓦楞上的枯草瑟瑟发抖。两只乌鸦掠过三爷的头顶,落在对面的树上,坚硬的喙伸进翅膀下取暖,它们发出古怪的嘎嘎声,像是嚎丧又像是哂笑。三爷眼睁睁地看着一拨拨人从他面前走过,向支书刘东风家走去,留下一路拥挤凌乱的脚印。他们走过时,手舞足蹈嬉笑打闹,看都不看三爷一眼,猫啊狗啊也趋炎附势地跟着人们的屁股疯跑。在这个清早,老庙村人集体抛弃了钟馗爷,转而祭拜财神爷。三爷任来来去去的冷风一把一把地抽打着,身子渐渐由冰凉变得麻木,钟馗爷的祭奠仪式,在第三十一年上被支书硬生生地掐断了。三爷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生了根,借助拐杖,三爷把自己拔起来,用红绸子层层包起钟馗爷的金身,塞进怀里。

钟馗和财神十多年的争斗,以钟馗的惨败而告终。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拔河角力中,起初优势在三爷这边,牛巴子们因膜拜钟馗爷而对三爷俯首帖耳,村人眼里只有三爷,而不知有支书,支书像一个木偶,任三爷摆弄。有一次,支书借酒壮胆,控诉三爷弄一个来历不明的塑像,蒙蔽欺骗村人,搞垂帘听政。支书赌气不愿再做忍气吞声的傀儡,但酒醒后,支书并没挂印弃官,反而是手中的印把子越攥越紧,这得益于一位高人的指点。高人刘正堂,本村人,和刘东风平辈,年龄却大出一截。该人早年常有大梁做擀面杖——大材小用之感,不愿土里刨食吃,好吃懒做贪睡,光景过得如破筛子——大眼套小眼。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逼迫他拜师学艺,混了个看风水的阴阳师。他这点三脚猫功夫居然能混饭吃、睡热炕、抽几根烟、喝几口酒,有时,也弄出一点风流韵事。一个偶然的机会,刘东风和刘正堂一番深谈后,大为感慨:我若是周文王,你就是姜子牙;我若是刘备,你就是诸葛亮。刘正堂的特长不在看风水卜吉凶,而是脑子好使,眼珠一转,计谋百出。有了刘正堂,刘东风如虎添翼,之后,村里一系列难缠的纠纷矛盾,都被他一一化解。刘东风尊称他为军师,而村里人叫他黄鼠狼。有一年冬天,鹞子网了只猫头鹰,肉孝敬了支书,翅膀成了黄鼠狼呼风唤雨的道具。半生怀才不遇的黄鼠狼,为报知遇之恩,向支书拍胸口立了军令状:两年之内,架空三爷,一切权利归苏维埃!

支书开始向三爷挑衅。三爷念叨他的钟馗爷,而支书抓住村里人发财心切的心理,号召人们向钱看,大拜财神。没财神保佑,腰包怎么鼓起来?白花花的银子会钻进你兜里?此后,每年大年初一,老庙村就搭起了擂台,这边三爷祭金钟馗,那边支书拜财神像,公然唱起了对台戏。三爷胜券在握,笑支书自不量力:我的金钟馗斗还斗不过你的纸财神?短短几年间,支书的财神由纸变为铜,最终变为令人垂涎的纯金了。老庙村人眼红了,心动了,像被石子击碎的水面,不仅泛起涟漪,还翻起了骚动的浪花。人们开始转向,伸长脖子向支书这边张望,支书受了鼓励,趁热打铁,凡随他祭拜财神爷的,奖励一袋洗衣粉两袋卫生巾。女人们被搔到了痒处,刺激太强烈,受不了了,骨酥筋软,枕头上香风悠悠,男人们便患了偏头疼,他们开始向支书暗送秋波,迟疑了三秒钟后,跪倒在了金光耀眼的财神爷面前。支书指着金财神说,只要你们跟着我,保你们发大财,我们的目标是人人都有一个金疙瘩!

三爷要修钟馗庙,支书要修财神庙,两人争执不下,较劲顶牛,修庙的事就搁下了。

祭拜财神的仪式结束了,人人满载而归,热切建议支书顺应民意,尽早修起财神庙,好保佑大家发财。陈乃香披红挂彩走过来,她和鹞子黄鼠狼等荣幸地被评为致富模范,领奖金若干并披红游街。三爷呸的啐了一口,骂,狗屁模范!一个婊子,一个满肚子坏点子的狗头军师,一个卖瘟猪肉注水肉的屠夫,天理何在?陈乃香放浪的笑声点燃了三爷心中的怒火:还批红挂彩?不如挂只大破鞋。三爷一直固执地认为,陈乃香是老庙村最先堕落的女人。三爷对陈乃香的恨源于一起“走光事件”。两年前的夏天,老庙村的人聚在瓜摊前闲谈,陈乃香蹲下来拣瓜时,前面露两只小香瓜似的奶子,后面露大半个雪白炫目的屁股,男人的目光像一群亢奋的蜜蜂,瞻前顾后不亦乐乎。陈乃香春光泄露,被大开眼界的男人们内定为老庙村第一波。三爷痛斥陈乃香伤风败俗,奶露就露了,还露腚?脸比城墙拐角还厚。为此事,三爷找陈乃香的丈夫毛毛虫,指示说,管管你女人,裤带太松了。怎么管?那时,陈乃香的绯闻像春天的柳絮漫天飞舞,到处粘人。毛毛虫先天发育不良,矮小瘦弱,他配陈乃香,就如武大郎配潘金莲,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但三爷的旨意不可不理,在部分对陈乃香心怀妒忌的女人热心帮助下,毛毛虫动了家法,耀武扬威地做了一回大丈夫,他打了陈乃香两鞋底,两瓣屁股蛋各打一下。事后,女人们妒意更浓,那个屁股蛋啊,像一坨弹性良好的凉粉,白、嫩、韧,简直是稀世珍品。挨了打的陈乃香买来二斤肥瘦相宜的猪头肉,一斤烈酒,殷勤款待毛毛虫。等他酒足饭饱后,陈乃香将自己扒个精光,炕上一躺,岔开腿,说,来吧。毛毛虫醉眼蒙眬,跪在陈乃香腿间,像对着一面万丈悬崖,别说能爬上去,看一眼就手脚发软。大半夜了,毛毛虫这个蹩脚的修理匠,面对着一架精密仪器,这里摸摸,那里抠抠,装模作样一筹莫展。陈乃香热了又凉,凉了又热,不耐烦了,腰一挺,双脚踹得毛毛虫四脚朝天,墙上扯下一张纸,在裆里抹了抹,掷在毛毛虫脸上,骂,肉吃了,酒喝了,就这点能耐?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张纸大有来头,乃老庙村最有学问的刘润田给陈乃香的“红颜祸水悬崖勒马”的八字谏言。

老庙村的人都笑三爷脑袋生了锈,现在的女人,岂止是裤带松?压根就不系裤带;又岂止是不系裤带,简直连内裤都不穿。三爷惊讶,摇头感叹,你三奶过门时,系三条裤带,拴十八个疙瘩,解她裤子就费了一个时辰。旧恨未去,又添新仇。去年吧,陈乃香用修补的处女膜,成功地把初夜权拍卖给了“化学鬼子”,价格达到了令人咋舌的六千元。几年前,支书刘东风招商引资,两家化工厂在老庙村落户,化工厂的工人被老庙村人戏称为“化学鬼子”。六千元,抵十亩地的收入,陈乃香的×是金的?镶了钻石?女人们愤愤不平,既眼红“化学鬼子”鼓囊囊的钱包,又妒忌陈乃香的狗屎运。热议之后,老庙村的部分女人付诸行动,她们偷偷去市医院做紧缩手术,这类手术往往会送一个膜。那段时间,为了一个六千元的伟大梦想,老庙村的女人们着魔般抹红唇、练猫步、摇臀扭腰,专修诱惑勾魂之术。夜幕刚掩上,女人们狐狸般地溜进化工厂后面的树林子里,守株待兔。驴粪蛋蛋表面光,修补的膜不如原装的膜,还没捅就破,露陷了,六千元跌落到区区五十元,翡翠变成了白菜帮子。女人们不服,“化学鬼子”更愤怒,他们竟然打起维权的旗号,谴责老庙村尽出伪冒假劣商品,欺骗消费者。有外村的人趁机浑水摸鱼,竟然光天化日下慕名而来,讨价还价大做皮肉生意。这个闹剧使老庙村臭名远扬,廉耻丧尽,它扯下了老庙村最后一块遮羞布。三爷大发雷霆:陈乃香这一粒老鼠屎,使老庙村百年淳朴敦厚的一锅陈年老汤变味发馊了!

三爷将太师椅搬到村道中央,枣木拐杖靠在椅子边,怒气冲天地瞪着陈乃香。前边的人看见三爷的拐杖,绕过去了,陈乃香却无视这个莫名其妙的路障,脚一抬,将拐杖踢到一边。三爷的拐杖是普通的拐杖吗?那是老庙村尽人皆知的法杖,有无上权威,像秦琼的锏敬德的鞭,上打君不正,下打臣不忠。几十年里,老庙村多少忤逆不孝、欺男霸女、刁滑奸诈之徒,在三爷的拐杖下屁滚尿流望风而逃?即使历任支书,也对三爷的拐杖恭恭敬敬彬彬有礼。陈乃香却捅了马蜂窝,吃了豹子胆,摸了老虎屁股。三爷气得脸色煞白眼珠通红,他哆嗦着伸出双手,一个排云掌推过去,陈乃香夸张地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娇痴地抚弄着自己饱满的胸,连连嘘着冷气。支书就跟在后面,他笑着问,三爷,谁惹你老发这么大的火?三爷指着陈乃香说,这个婊子踢我的拐杖!支书说,拐杖又踢不坏,你老腿脚利索,拐杖纯粹就是个摆设,早该扔了;哪天你真走不动了,我给你买辆轮椅。黄鼠狼在支书身后露出瘦长的驴脸,怪腔怪调说,男不跟女斗嘛,男女授受不亲嘛。

支书暗中怂恿,黄鼠狼煽风点火,村里人面无表情地围观,新生代的小青年们顶着五颜六色的鸡冠头,歪咬着烟,看出土文物一样打量三爷,争议三爷掌击陈乃香的粉胸,到底是何意图?三爷像闯进窄巷子里的野牛,进不得退不能,胸中怒火万丈,任由没教养的小牛巴子们奚落嘲笑。

刘润田去扶三爷时,陈乃香也伸出了手,三爷甩脱陈乃香的手,背过脸,咻咻地喘气。陈乃香抿嘴一笑,对刘润田说,请送三爷回府。三爷刚一迈步,脸上抽搐了一下,身子往下沉,刘润田惊叫,三爷?三爷尿裤子了,裆里湿漉漉的,脸上羞愧难当,虎落平川遭犬欺啊!刘润田要扶三爷走,三爷伸手喊,我的拐杖!

吱的一声锐叫,三爷将酒杯底朝天一亮,咂吧着嘴说,喝!刘润田双手捧杯,皱眉、瞪眼、龇牙、咧嘴,作痛苦状。三爷的眼神网一样罩下来,呵斥,是3911?断肠草?鹤顶红?喝酒喝不过刘东风,还能从他手里抢过印把子?三爷又骂又激,两人像太极高手过招,你白鹤亮翅,他野马分鬃,推推挡挡中,刘润田渐渐中招。

三爷怒气未消,骂罢陈乃香黄鼠狼,又骂刘东风,你个混蛋,你翅膀硬了?野心大了?胆肥了?我能扶你上马,就能拉你下马!当年,前支书昏庸无能,他在任上几年,村子面貌一尘不变,土坯房、泥泞路,光棍一抓一大把。他自己却培养起了两样嗜好:一是敛财,雁过拔毛、蒿草秆里能捋二两油,积水成海积沙成山,几年工夫鼓捣成了村里首富。二是喝酒,他的理想是用喝过的空酒瓶垒一道长城。他酒量惊人,喝法奇特,半斤装的小糊涂仙,十瓶一字排开,关紧门窗,床下放一脸盆,随后打开瓶盖,一口气一瓶,气势磅礴。然后上床,蒙头大睡,三天后开门出来,脚底下拌蒜,像打醉拳。屋里臭气能打人一溜跟斗,床下满满的一脸盆呕吐物,上面落满了醉死的苍蝇。支书不理朝政沉溺酒色,村民怨声载道。三爷暗中考察,矮子里拔出了刘东风这个将军。刘东风不但有魄力有冲劲,还生得吉人天相,他下巴上有颗痣,这颗痣的形状大小位置和伟人一模一样,非同凡响,刘东风常以此物傲人。三爷联合村人,请愿书上摁了几百个红指印,向政府推荐刘东风。刘东风先是主任,后是支书,再后是支书主任党政一肩挑。

三爷说,得走马换将了,润田,你来掌舵。刘润田摆手,三爷,我不行,我在后面出谋划策拿主意。三爷恼道,你狗肉上不了席面,门背后的好汉;陈永贵大字不识,能当总理,你满肚子的文化,当个支书还不小菜一碟?刘东风老鼠的眼一寸光,他拉着老庙村这挂大车,不是掉下悬崖,就是车毁人亡。你眼看着老庙村就这么毁掉?刘润田踌躇。春草喜滋滋地凑过来,问,三爷,润田真行?他就一个烧火、燎灶、劈柴、挑水的伙计。三爷白她一眼,说,刘备还卖过草鞋呢,张飞还杀过狗呢,英雄不问出身,我说行就行!春草手脚麻利,弄来一盘炒花生,一盘烧豆腐,说,三爷,慢喝酒多吃菜。春草抛给刘润田一个媚眼说,三爷抬举你,你就听三爷的,好歹也是个官,我也长长脸。三爷不理她。春草没话找话说,三爷,得送礼吧?三爷酒杯一蹾,黑下脸说,一边去,牛巴子说事,你插什么嘴?

三爷说,润田,明天祭祖,你列举刘东风十大罪状,搞突然袭击,生米做成熟饭,他只能灰溜溜下台,你便取而代之。十大罪状?他有那么多罪吗?刘润田惊讶。平心而论,这个支书真不坏,他不贪财,倒仗义疏财;不欺男霸女,常抚恤孤寡;也不养小三二奶,基本没有绯闻。缺点是爱考个察、观个光、抽集体的烟、喝组织的酒,这点毛病也算罪状的话,不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吗?三爷讥讽刘润田是盲人摸象以点代面,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刘东风招惹来化工厂不是罪?不拜钟馗爷不修钟馗庙不是罪?盅惑人们为发财,不择手段、不要信义、不讲廉耻,把好好的人变成了鬼,这不是天大的罪?润田啊,扶不起的阿斗、糊不上墙的泥巴,你啥时才成器?那些被三爷强迫喝下的酒,在腹中奔腾咆哮,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汹涌而来,刘润田只觉头大如山、天旋地转。三爷的话像鞭子,抽得他热血沸腾,他挣扎着喊,三爷,我干!三爷满斟一杯酒,和刘润田一碰,说,喝杯壮行酒,马到成功!酒杯还没离嘴,刘润田就像一棵拦腰截断的树,哐当一声倒下,杯飞盘碎。

刘润田的喝酒就像诗人写诗,都是有感而发,譬如高兴或痛苦,有重大纪念意义时,才会开怀大饮。刘润田的上一次酩酊大醉还要追朔到一年多前,那天下午,和刘润田一直水火不容的校长,递给他一份红头文件,骂了几个“他妈的”后,装出沉痛惋惜的样子,但他在一分钟里三次咧嘴而笑的表情背叛了他的内心,就像一条掩饰不住的狐狸尾巴。红头文件宣告刘润田代课教师生涯结束。刘润田头脑一片混沌,校长提醒他说,看,还有补偿,六百元哪!校长的心情真是爽透了,恨不能放声高歌一曲。果然,他走到办公室那边,捏了一个有三分姿色的女教师的屁股,女教师望着他挤眉弄眼地笑,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关于刘润田被清退的原因,他的同事们多次推敲分析,一致认为,清理临时代课教师只是借口,政策并没搞一刀切,个别人不是转正了吗?或者是他一贯自由散漫、蔑视权威,是扎入领导咽喉里的鱼刺,咳不出咽不下,并造成局部感染溃疡,必除之而后快;或者是他没事找事,硬要做出头的椽子先飞的鸟,吃饱了撑的去调查杨紫荷的意外死亡事件,惹火烧身了。谁知道呢?

杨紫荷是刘润田的学生,两年前患病,身上长满红疙瘩,又痒又疼,高烧持续不退。从县里到市里再到省里,各路专家会诊后,给出了自相矛盾的结论,大把的钱换回一个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的结果。束手无策了,无路可走了,她爹说,等死吧。三爷不放手,说,这个孩子病得古怪,医生治不了,求求钟馗爷,死马当活马医吧!那几天,金钟馗就供奉在杨紫荷的床边,三爷守着,上香磕头许愿。杨紫荷相貌俊俏,弹得一手好琵琶,她的梦想是能走上星光大道的舞台,但是,这个没来由的病揉碎了她玫瑰花一样的梦。她面目肿胀如气球,纤纤十指变得臃肿,亮晶晶的眼睛剩下一道缝。雨季来临时,她身上的疤开始腐烂,肿得透亮,涨得很大,最后啪的一声爆裂,流着污浊的脓水,整个屋子里弥漫着窒息的腥臭味。杨紫荷死前的那个晚上,秋雨绵绵不尽,像她母亲无助无望的泪水,恣肆地流淌。她的惨叫声是一把钝锯,切割着人们的皮肉、骨头、神经,让他们不堪忍受又无处逃遁。天亮了,雨终于歇了,雾霭浓重如巨大无比的帷幕,遮天蔽地,无数的鸟儿从树上屋檐下田野上醒来,抖落身上的水珠,但它们湿淋淋的翅膀使得这个清晨的飞行显得怪异可笑。正午时分,云山崩塌,太阳从云缝中挤了出来,湿润的地面上水汽袅袅,草木绿得刺眼,阳光亮得刺眼。刘润田强烈要求将杨紫荷搬出黑暗逼仄的小屋,村里人说,放露天不吉利。刘润田焦躁地说,让她痛快地出口气,让她晒晒阳光。现在,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她稚气的汗毛爽快地直起了腰,嘴唇顽皮地翘着,像是每一次歌唱前一秒的等待。刘润田擦拭掉她嘴角的一缕鲜血,合上她的嘴唇,一松手,她两只虎牙又调皮地露了出来。

在杨紫荷之后,老庙村的几个孩子又陆续出现了类似的症状,他们脸色发青,手指肿如胡萝卜,跳跃跑动就会气喘如牛,像严重的高原反应。刘润田警觉了,恐惧了,他是老师,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学生像花骨朵儿一样夭折。刘润田将杨紫荷的病历和诊断寄给他一个在医学院做教授的同学,试图找到一点线索。两周后,他按同学的吩咐,送去了老庙村的土壤水源和植物样本。化验结果是一个月后拿到的,同学说,你们当地的土壤和水源严重污染,植物的样本也表明大气中二氧化硫、氮氧化合物严重超标。环境污染导致人的免疫系统破坏,杨紫荷的死可能与此有关。

置杨紫荷于死地的罪魁祸首就是两家化工厂。刘润田望着两个高大的喷云吐雾的烟囱,义愤填膺,恨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神,动一根手指吹一口气,化工厂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关于杨紫荷非正常死亡的报告》在各级政府和有关部门间窜门推诿扯皮,刘润田也被无休止地找去谈话,提问突兀而莫名其妙:是否参与传销?家族有无精神病史?夫妻关系和谐?杨紫荷周年之际,刘润田组织学生,搞了一个纪念活动,学生每人戴一个纸做的漆黑的防毒面具,在化工厂门口静坐,进行无声的控诉和谴责。化工厂的保安殴打刘润田,学生保护老师,和保安纠缠,有数人受了轻伤。这个事件闹出了比较大的动静,据消息灵通人士说,相当级别的领导发了火,摔了一个价值不菲的茶杯,并将刘润田三个字恨恨地戳在了台历上。刘润田能有好果子吃?大半年后,他就被连根拔起,逐出校园。他的同事们嘲笑他,一只倒挂着的蝙蝠,看到的只能是颠倒荒诞的世界。

六百块钱怎么向春草交差?

刘润田还没到家,辞退的消息已传遍村子,冬闲时节,除了死人,这件事很能吊起人的胃口,有助于增加饭量和睡眠。当刘润田回家时,一双双眼睛争先恐后地向他表达着同情和关切。春草披散着头发,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接近于濒死的人,问,就这么被踢出来了?头白了眼花了腰弯了,说不要就不要了?二十二年呢!一棵树苗都长成大树了。刘润田说,有补偿。春草问,多少?刘润田将厚厚的两扎票子在春草眼前一晃,说,两万吧。他怕露陷,将钱又塞进口袋,春草硬是抠了出来,说,我摸摸。春草从没一次见过这么多钱,她像个孩子,捧着自己喜爱的玩具,痴迷惊喜爱不释手。门口坐着的人看到两扎钞票,眼直了、脸拉长了、鼻孔的气粗了,他们嘴里不满地哼哼着,愤愤而去。春草麻利地洗了两把脸,搔了几下头发,脸上抹点粉,就兴冲冲地踩着一双半新的高跟鞋出去了。

那天,春草上街后,专拣人多的地方挤,两扎票子塞在她左右两个兜里,显眼地翘着粉红色的尾巴。老庙村的女人都爱显摆,谁家有汇款来了,就下蛋母鸡一样呱呱叫遍村子;谁家修了新房子,便强拉着去参观;上了楼的买了车的,总要放一通烟花爆竹,摆几桌宴席。女人们比衣服、比戒指耳环项链、比存款,炫耀夸富时,春草嘴里流口水,肚里泛酸眼里冒火。这几年,老庙村有好事者搞了个收入排行榜,春草家连续几年垫底,使她更觉低人一等。春草突然有钱了,揣着硬扎扎的钞票,扬眉吐气招摇过市,女人们心里酸溜溜的,难道她和陈乃香一样,改造了个日进斗金的宝×?春草还没尝出晕晕乎乎的感觉,就露陷了,人民币下露出了冥币的丑陋面目。春草包饺子的把戏被女人们戳破了,哇,中华冥国银行发行,哇,一张五千万,哇,春草成了亿万富翁!这个事,女人们拿出来反反复复取笑,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被评为老庙村最有创意最有含金量的笑话。

从街上回来,饱受羞辱的春草迁怒于刘润田,她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六百块啊,二十二年,九牛一毛沧海一粟,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她嘴里吐出一串串成语,让教了二十多年语文的刘润田自愧不如。春草抹着眼泪逼问刘润田,知道陈乃香卖一次×多少钱?陈乃香用修补的处女膜从化学鬼子那里赚来六千块的开苞费,被老庙村女人奉为无法超越的经典之作。春草啐口唾沫说,你连陈乃香的一根×毛都不如!春草的话像一梭子弹,打得刘润田遍体鳞伤。三爷找支书兴师问罪,支书委屈地说,三爷,我也替他抱不平,可小鬼哪管得了阎王爷的事?三爷说,你们官官相护同流合污;一个教书先生被整得像个叫花子,这是老庙村的耻辱!三爷和支书牵头,连夜为刘润田的再就业开诸葛亮会。支书介绍刘润田去砖厂,饭店雇刘润田打杂,牛羊贩子、收破烂拣垃圾的都邀刘润田入伙。黄鼠狼轻摇鹰毛大扇说,润田识文断字,还是要走文化的路。界铺的三锤,做了几年阴阳,弄了个什么证,就成了书画家,艺名叫张三奇。就他那鸡蹬狗刨的字,上北京下广州,钱赚了不少。润田比他强多了,就叫刘三奇,也出去写写画画,肯定能赚大钱。几十人围着刘润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鼓励他白手起家,从头再来。刘润田舌战群儒,一一谢绝众人的好意,凛然说,天生我才必有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春草又一次被刘润田气得发昏,发狠说,伶俐人一拨三转,糊涂虫棒打不回;你是搽粉上吊,死要面子活受罪。那晚,刘润田坐在自家的梨树下,月朦胧星疏朗,他自斟自饮,举杯邀月对影三人,一瓶二锅头见底,烂醉如泥。

赋闲在家的刘润田摇身变为环保人士和打假卫士,他自制一面小黑板,分“小辣椒”和“显微镜”两大板块。“小辣椒”通报批评村里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的脏乱差现象。老庙村人自由散漫成性,对刘润田此举嗤之以鼻,还小便入池大便入坑?还垃圾分类?还挖排污沟?刘润田既不是村长又不是支书,做个代课教师都让人家一脚踹了,有什么资格教训人?什么环境污染?看不见摸不着,关我们屁事?“显微镜”则曝光伪冒假劣商品食品,如尿素豆芽、塑料粉条、地沟油、农药蔬菜等。一次,他曝光鹞子卖瘟猪肉死猪肉,并列举吃瘟猪肉的种种害处,号召大家抵制。晚上,鹞子打上门来,刘润田刚要和他讲诚实守信合法经营的道理,鹞子一只拳头已砸在他眼上,接着,肚子上被踩了两脚。刘润田在地上挣扎,鹞子揪住他的衣领说,你不是说瘟猪肉吃不得吗?老子喂你两块,看能不能死人!鹞子往刘润田嘴里塞猪肉,刘润田恶心反胃,一张口,哗啦啦吐得昏天黑地。鹞子乐呵呵地问,免费猪肉味道如何?刘润田眼泪汪汪,问旁观者,你们为何见死不救?为何不拔刀相助?众人冷眼旁观。刘润田纯是自作自受,不给自己家里拣根柴禾、打瓶酱油,劳心费神管那些破事,与你有一毛钱关系吗?

刘润田去找支书,质问,鹞子凭什么打人?我犯了国法,还是违了村规?支书问,你要怎样?刘润田说,我是读书人,过去军阀土匪都敬重读书人,鹞子得道歉。支书令人喊来鹞子,责令他给刘润田赔礼道歉。鹞子一向骄横霸道,除少数几人外,他视村里别的人如他家的鸡啊狗啊,打骂是家常便饭的事,给人一个笑脸都是奢侈,竟然要求他弯腰认错,那不是杀他的头?支书瞪着他说,要么道歉要么肉食店关门!不用掂量,鹞子晓得哪头轻哪头重。鹞子递给刘润田一支烟说,先生,抽根烟消消气。刘润田不接,鹞子硬塞在他嘴上,点上火说,我是给支书一个面子。刘润田说,其实,做生意就讲一个信字,诚信为本,薄利多销也能发财。鹞子嘲笑,天下乌鸦一般黑,人家都造假作假,你来真的,能赚个鸡巴钱!刘润田说,你不信,我信,我做给你们看。

支书指着刘润田青肿的眼眶说,擦点药水,别弄那么血腥。刘润田说,留着吧,别急于消灭罪证,这是你们给一个善良正直人的奖赏。支书笑笑说,斗嘴,我不是对手;辣椒的滋味尝到了?显微镜只能看到细菌,看不到光明。支书摘下黑板,踩了几脚说,玩玩就行了,千万别当真,身无分文心忧天下,做勇士是要付出代价的。刘润田说,我开个店,诚实守信、买卖公平、童叟无欺,不信富不起来!支书说,除非是在月球上,我等着你撞个头破血流!

几日后,刘润田重操父业,“一清二白”豆腐店开张。村里人兴致勃勃地回忆了老豆腐店的旧闻趣事,并对老主人的人品赞不绝口。三爷给豆腐店挂牌,支书自掏腰包,放了一串五千响爆竹,拍拍刘润田的肩头说,早日发财!

初二祭祖。

晌午时,人基本聚集齐了,三爷说,今日不拜祖宗,换大当家的。众人面面相觑。三爷历数刘东风重小人轻贤臣、无德无义无信无耻,导致老庙村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男盗女娼的种种罪恶。三爷问,没有钟馗,谁来打鬼?钟馗爷就是一面照妖镜。刘东风,你在位十几年,不修钟馗庙,是不是心里有鬼?刘东风,皇帝还轮流做,你引咎辞职吧。刘东风慢条斯理地吸烟,说,三爷,你这是搞政变,是逼宫啊!我这支书当不当,你说了不算。三爷怒问,老庙村人说了算不?你如果有自知之明,就趁早下台,别再祸害老庙村了,古人还讲禅让,你要搞终身制?黄鼠狼摇着鹰毛大扇说,现在是法制社会,凡事都讲民主,不能三爷说下就下说上就上,大搞一言堂的时代一去不返了。三爷说,好!你要民主,咱就讲讲民主吧。三爷从怀里掏出两只粗瓷大碗,说,我早有准备。这两只老碗,正是当年三爷废支书立支书时用过的,时光荏苒,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支书问,三爷,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不是自打嘴巴吗?三爷哀叹,手掌脸上拍一下,说,怨我当年被鸡啄瞎了眼,猪油蒙了心。支书问,三爷,谁替我?三爷说,刘润田,他有文化,你半吊子,能者上庸者下。

支书调侃刘润田说,行啊,使绊子、挖陷阱;说吧,怎么个玩法?三爷说,公平竞争,先演讲后投豆。三爷偏向刘润田。刘润田站了二十多年的讲台,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比演讲,支书哪里是刘润田的对手!果然,演讲时,刘润田慷慨陈词,假如我当支书,必定诚实做人、诚信做事、公正廉明,彻底改变村子脏乱差现象,抚恤孤寡资助贫穷,把毒瘤一样的化工厂连根拔掉,打造一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老庙村。刘润田超常发挥,自我感觉非常棒。三爷捋着胡须微笑说,听听,到底是有文化人,站得高看得远,不投豆选润田,钟馗爷可不答应。该支书演讲了,他左吐一口痰右啐一口唾沫,哼哼唧唧,牙疼一样。三爷催他,他说,唾沫是用来数钞票的,不是用来讲道理的;我就一句话,我当家,保证你们赚个盆满钵满。黄鼠狼插话说,支书正在做一个大项目,这个项目成了,人人都成富翁,想进城就进城,想上楼就上楼。你们不投支书票,八辈子也挖不掉穷根。三爷怒喝黄鼠狼别扰乱军心。

投豆了,三爷念叨着,金豆豆银豆豆,豆豆不能随便投,选好人,办好事,投在好人碗里头。黄鼠狼抗议说,三爷,你别念咒语了,影响群众的判断力。刘润田和支书身后各放一只碗,三爷率先将一粒滚圆饱满的豆子投进刘润田碗里。别人都是从身后投豆,陈乃香却将一粒豆子摁在刘润田手心里,刘润田心领神会一笑。投豆结束,刘润田转过身,他的碗里只三粒豆子,三爷一粒,春草肯定有一粒,加上陈乃香的,也就四粒。刘润田心里冰凉,脸上却火辣辣的,额头上有汗渗出。支书看刘润田一眼,同情地捻起一粒豆子,放进刘润田碗里。黄鼠狼问,三爷,这个选举算数吗?三爷黑着脸走过来,哐啷哐啷两声,将两只碗摔得粉碎。

春草失落沮丧,那些女人接她豆腐时,嘴上像抹了蜜,吃过豆腐,却变卦了。送出两屉豆腐却没换来几粒豆子,春草心疼地直掉泪。刘润田惊讶地问春草,你送了豆腐?春草说,能不送吗?哪有要当官不送礼的?送钱咱送不起,只能送豆腐了。刘润田气愤地骂,你是画蛇添足、节外生枝、弄巧成拙。三爷跺脚:头发长见识短,你一送礼,还不走漏了风声?刘东风多伶俐的人,两只耳朵都能打苍蝇,更何况有黄鼠狼给他出谋划策。刘润田说,村民肯定也被支书收买了,他是贿选,有猫腻。三爷烦躁地说,还猫腻狗屎有个屁用?他白了春草一眼,恨恨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晚上,两口子睡床上仍讨论投豆的事,刘润田不甘心,说,如果不走漏风声,谁胜还不一定呢。春草懊悔,说,怨我嘴松,没把住门,我投了两粒豆子呢。刘润田讥笑她,你上面和下面一样松。没选上就不当了,还卖咱的老豆腐。自从刘润田被踢出学校后,春草性格大变,爱唠叨,米粒大的一件事,逮住了轻易不撒手,像狗啃骨头;暴躁易怒,和刘润田对话,基本像吵架;学会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健忘失眠,话说了上半截不知下半截,白天呵欠连天,眼皮沉得像挂着个秤砣,晚上却是火眼金睛。种种迹象完全吻合更年期的症状。春草变了,床上的那点事就尴尬了。一般是刘润田先动情,他急春草不急,春草干燥地像片沙漠,刘润田的手就像抚摸在别的女人身上。千辛万苦,哄得春草情愿,正在好处,她突然惊叫一声,记起狗没喂、鸡蛋没收;忧虑穷困潦倒的日子,眼红谁谁又发了财。春草一走神,就离题万里,刘润田这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那边是三九寒天冰天雪地,一在南极一在赤道,相隔岂止千里万里?刘润田金箍棒变成绣花针,软塌塌地不成样子。两人背身而眠,刘润田凉不下来,亢奋的脑子就放肆起来,鬼使神差地想陈乃香了。如果用包子打比方,陈乃香像皮薄馅多的小笼包子,香味扑鼻,绕梁三日;春草皮厚馅少,咬几大口,还看不出内容,更不用说味道。春草换了几个姿势,仍无睡意,索性起来,理乱麻一般的心思。刘润田却鼾声如雷,春草气不过,蹬他一脚,刘润田翻个身,嘴里喃喃着,小笼包子,我的小笼包子。

支书所预言的数钱数到手抽筋的伟大时代降临了。之前,黄鼠狼在各种场合屡屡放风说,有多家企业即将落户老庙村,这里将变成一个巨大的工业区。黄鼠狼的鹰毛大扇指点着,咔嚓一声树倒了,咔嚓一声庄稼没了,再咔嚓一声,房屋平了。这里将工厂连片,白天浓烟滚滚,晚上灯火通明,机器一响,黄金万两,我们老庙村人将撂下镢头,洗脚上楼,一夜间变为城里人。有人疑惑,不种庄稼吃什么?黄鼠狼轻蔑地笑,真是头蠢驴,那么多工厂不招工人?进厂当工人,冬天不吹寒风、夏天不晒日头,一年到头空调伺候着,不滋润?工作八小时,工资按月打到卡上,吃饭有食堂,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县级干部的待遇,不舒坦?有人疑惑:房子扒了,住哪?黄鼠狼说,上楼啊,一栋摩天大楼将拔地而起,它装下全村的人还绰绰有余。我们也像城里人一样,夏天坐在阳台上吹风,冬天穿着裤头摸麻将。那楼真高,左手一伸扯下一片云,右手一伸能摸到亮晶晶的星星。毛毛虫吃惊地问,那么高的楼,不把天戳透了?鹞子踢他一脚说,就知道戳,回家戳陈乃香去吧。毛毛虫还是认真地问,那么高,爬一趟不累死?黄鼠狼嘲笑他,你不是会祷告吗?祷告祷告就能腾云驾雾,别说爬高楼,见玉皇大帝都成。众人大笑。鹞子自作聪明说,有电梯啊,嗖的一下上去,日的一下下来,比火箭还快。真会有奇迹发生?黄鼠狼巧舌如簧,逗引得人们晕头转向,众人争长论短,他慢悠悠地扇着扇子,一把把地加火,将一根根青枝绿叶的木头,烤得嘎巴作响,有一个火星就会燃烧起来。

鹞子通知开会时,村子喧闹得像个大蜂巢,从流鼻涕的小屁孩到一步三喘两步一咳嗽的老头老奶,蜂拥而止。支书不说话,酝酿着情绪,人群一会静一会动,像起风的水面,荡着漾着,便浪花飞溅波涛汹涌。支书猛地大喝一声,土里能长出钞票来吗?众人稀稀拉拉地答,不能。支书又问,守着二亩地能让你一夜暴富?能让你做工人?住上高楼?众人齐声答,不能!支书大吼,你们和钱有仇吗?没有!像平地起了惊雷。支书说,有工作领工资住楼房,无后顾之忧,还等个球,签字啊!

支书几句话,就把老庙村人的心撩拨成了惊涛骇浪的大海。刘润田感慨,即使伟大的列宁,其煽动性也不过如此。黄鼠狼和鹞子分头分发协议书,其实不是发,是众人在抢,他们像抢免费的购物券,像抢购降价商品,你踩了我的脚,我蹭了你的背,也没人叫疼,无人抱怨。女人比男人更勇敢,胸不顾了,腚也不顾了,几个色鬼趁机揩油吃豆腐,不亦乐乎。支书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签了的,老母鸡变凤凰;不签的,是土里的蚯蚓不见天日,你们看着办吧。有人质疑,该不是又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吧?支书信誓旦旦,这次绝对是共同富裕,手牵手齐奔小康。

刘润田孤零零站在漩涡外,冷眼旁观。春草挤了出来,一只鞋不知哪去了,她手里高举着一张纸,狂喜的表情像是攥着一张五百万大奖的彩票。刘润田将协议书三两把撕碎了,扔向空中像天女散花。春草捅刘润田一拳,骂,你神经病。刘润田也冲她吼,你才神经病,一张医院的病危通知单、地狱的通行证,还屁颠屁颠的。人们都静下来,看着他们俩斗嘴。有人喊,谁的破鞋?春草应声说,我的。人们轰地大笑。春草明白过来,骂道,你妈才是破鞋、大破鞋。有人回骂,现场乱成一锅粥。

众人急火火地签了协议,支书说,等着天上掉金元宝吧。老庙村人开始高度关注支书的行踪,支书一会去县里,一会去市里,忙得脚不点地,他们每天撵着支书的屁股,追问进展如何。支书烦躁地说,办理相关手续需要一个漫长复杂的过程,大致要经过十八道门槛,每个门槛上都守着一个门神,得磕头送礼,预计开工奠基大概到了秋天。现在才是春天,日子过得太慢了,老庙村人急不可耐,他们仇恨地瞪着天上三心二意的太阳,恨不能用鞭子抽它快跑两步。最后一场雪还在背阴处缠绵留恋,春天已如期而止,柳叶新裁、小草碧绿、金灿灿的油菜花漫山遍野绽放,蒲公英打一个喷嚏,她的孩子们就架着小伞四散逃去。播种的季节到了,很多人家却按兵不动,牛不出栏犁杖高挂,田野里空荡荡的,只有燕子的呢喃和风的私语。老庙村人聚集在街巷里,像老牛反刍一般,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丑小鸭变天鹅、毛毛虫变蝴蝶的烂熟传说。三爷坐不住了,挨家挨户地骂爹日娘,狗日的,不种粮食,喝风吃屁呀?鹞子说,三爷,我们就是城里人了,还种什么庄稼?三爷骂,梦里都想天鹅屁吃,只怕猴子捞月亮,空欢喜一场。在三爷的催促下,有几户人家浮皮潦草地算是种上了。这一年夏天来临时,田野上不再有遮天蔽地的青纱帐,大块大块的空地,像是癞痢头上丑陋的疤。

支书吃了一碗豆腐脑,撇下十元钱,说,不用找,给你的小费。春草喜滋滋地大拍马屁,支书到底是走州过县的大人物,出手大方,欢迎下次光临。支书不走,翘起二郎腿问,刘润田,你不欢迎我这个财神爷?刘润田冷冷问,财从何来?支书说,你就装清高吧,你他妈穷得四个兜摸不出一文钱,还假正经?刘润田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无义之财,受之有愧。支书转向春草说,刘润田当初看中榆树湾是有战略眼光的。春草随声附和说,他几十年就办了这一件像样的事。支书说,刘润田,我不和你磨嘴打牙,赶紧签了吧,村里好多人眼红呢。刘润田梗着脖子说,不签。支书说,给你透个底,我不是拍脑袋的,只是跑腿的,不签也得签,你扛不住。刘润田气愤地质问,两家化工厂就使老庙村病入膏肓,再建工业区,那不是把老庙村推下地狱吗?支书故意打哈哈说,危言耸听啊!天空这么蓝、太阳这么亮,不像你说的暗无天日啊?刘润田说,你们真是作孽,杀鸡取卵竭泽而渔,我奉劝你们积点德,给子孙们留一口新鲜的空气。支书不生气,大度地笑着说,空气好顶个球,北京上海污染那么重,人挤破了脑袋去;青藏高原南极负氧离子含量高,你去吗?真不签?春草哀求说,签了吧。刘润田斩钉截铁说,不签。支书说,给你再加点钱,一个烂泥塘子嘛,差不多用钱能铺过来。刘润田说,不是钱的事。支书说,众怒难犯,你何必要断大家的财路?春草忙不迭说,签。刘润田厉声呵斥,你敢?签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支书悻悻而去。

春草摔了一只碗骂,不要锦衣玉食,却要粗茶淡饭,笨蛋、傻瓜、白痴、二百五。屋子外面坐着几个闲人,咂吧着烟,饶有趣味地看他们两口子打嘴仗。春草骂不绝口,刘润田怒火上冲,甩了春草一个嘴巴。闲人惊呼,呀,流血了。春草一抹脸,半个脸血糊啦啦的,她叫骂着,散伙散伙,回了娘家。

鹞子摩拳擦掌,说,刘润田敬酒不吃吃罚酒,霸王硬上弓,强征。支书摆手说,鹞子,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就为个心服口服;刘润田认死理,我们只可智取不能强攻。黄鼠狼摇着鹰毛大扇运筹帷幄,他和鹞子咬了一阵耳朵,说,鹞子,你去打头阵。鹞子往手心里啐了口吐沫,搓搓手掌说,这个山头我一定攻下来。

鹞子在豆腐店前叫阵,刘润田,你们读书人肠子弯弯绕,我不和你摇唇弄舌,咱俩大战五百回合,你赢,砍我一根手指;我赢,你签字。鹞子蹲下马步,运气鼓劲,蓄势待发。刘润田说,说理的事,何必动刀动枪?鹞子说,你的理在嘴皮上,我的理在刀尖上。他腰里抽出刀,比画着说,这把刀宰狗三十多只、杀猪上百头,谁碍我发财,得问问它答应不答应。围观者惊呼,纷纷后退,毛毛虫夹着两腿,一脸痛苦羞涩,艰难地挪开。鹞子看着毛毛虫的狼狈样,哈哈大笑说,毛毛虫,你他妈又尿裤子了?真是打了黄牛惊了黑牛。鹞子转回头,得意洋洋地问刘润田,你心颤了?腿抖了?尿了裤子?怕就签了吧。刘润田眼都不眨,鹞子再威胁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想好了。刘润田看看四周,围观者大张着嘴,像期待着一场戏的高潮,他心一酸一凉,指指心窝,坦然地说,捅吧,痛快点。鹞子愣住了,你他妈的真是刘胡兰江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别怪我。鹞子低头瞪眼,两脚一跺,持刀向前。节骨眼上,三爷来了,咳嗽一声,用拐杖拨开众人,挡在鹞子面前说,冲我来,我这张皮换你那张皮。鹞子扭捏着说,吓唬着玩的。三爷用拐杖戳他一下,骂,你认贼作父为虎作伥。三爷再戳鹞子一下骂,你爹当年如何如何你爷当年如何如何。鹞子招架不住,落荒而逃,他最怕三爷刨根究底揭他的伤疤。三爷来了,这出戏就平淡地收尾了,观众失望地散去。鹞子败下阵来,气咻咻说,没想到这个穷光蛋倒有一把硬骨头,佩服。黄鼠狼安慰说,此计不成,再施一计。刘润田有铁桶阵,我有连环计,看他能熬过我的车轮战?

支书许诺的一夜暴富的神话,像不落的光芒万丈的太阳,照得老庙村的夜空亮如白昼,欲望的虫子咬噬得人痛痒不堪,很多人失眠,牙疼上火便秘。支书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在规划图上,榆树湾居于工业区中央,刘润田不签字,等于将工业区拦腰斩为两段,建工厂、当工人、上楼、赚大钱就是一个屁。支书又加了一把火,说,别的村在挤破脑袋抢,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老庙村人心急如焚。支书哀叹,一个刘润田难倒了老庙村几百条好汉。有人问黄鼠狼,你不是有三十六计吗?随便使一个还不手到擒来?黄鼠狼说,三十六计太毒太绝,有损阴德,轻易不能使,还是先礼后兵;刘润田不吃硬的,你们再试试软的,粘他磨他,水滴石穿火到猪头烂嘛。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一疙瘩人像一群叽叽喳喳争食的麻雀,吵吵嚷嚷一番,说,人心齐泰山移,就算他是铁打的,也架不住几十几百人磨。有人鼻孔里塞胡椒、眼上抹辣椒,弄一副眼泪汪汪、如丧考妣的表情,他们推推搡搡地涌到豆腐店,围着刘润田大倒苦水。他们的遭遇悲惨而又老套,无非是老爹老娘命悬一线,等救命钱;儿子超龄,出不起彩礼、买不起楼、娶不起媳妇、就要打光棍、就要断子绝孙;女儿没学费,上不了大学,断送一生如花似锦的前程。一句话就是有钱万事大吉,没钱万念俱灰。他们央求恳求哀求,只差点磕头下跪,好像刘润田点头,他们就上了天堂,刘润田摇头,他们会坠入地狱。他们像蝗虫,一群飞走,又飞来一群,轮番轰炸,刘润田说得口干舌燥,舌头肿得都回不到嘴里去。他嘶哑着嗓子说,我签了字,不但害了你们,还害了子孙后代;我不签字,才是救你们,救老庙村。众人不耐烦,你说的那都是天边的事,管那么远干嘛?过一天算一天吧。刘润田气得哑口无言,索性装哑巴,他们在刘润田身边走马灯一般地敲打警告,随大流吧,别做一根搅屎棍。

三爷冲刘润田竖起大拇指说,顶得好,榆树湾就得像一座碉堡,让他们寸步难行。

这一场拉锯战使双方都费心劳神精疲力竭,老庙村人不耐烦了,一致请求支书硬一点,采取非常手段速战速决。支书说,还是采用非暴力手段吧。鹞子建议使美人计,英雄难过美人关,从古至今,这条计策坏了多少铁打的汉子,除非刘润田是荤腥不沾的神仙。使美人计,非老庙村波霸陈乃香莫属。马上有人叫好,并证明,某日某时某地,刘润田和陈乃香或眉目传情或搂搂抱抱,说得有鼻子有眼。陈乃香听说后,绯红着脸骂,放屁。支书替陈乃香惋惜,说,你要是在城里,至少是个处级二奶,身材模样都是一流,再加强点床上功夫,就是绝品妙品,可惜浪费了宝贵资源。支书鼓励陈乃香,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若能让刘润田签字,村里发你奖金。陈乃香说,我哪有那么大的魅力?表情上却是半推半就。

美籍华人凯瑟琳女士的考察访问,接待标准据说介于副省级和省级之间,规格之高为老庙村开天辟地头一次。上面指示要打扫干净屋子迎客人。三天的梳洗打扮,老庙村旧貌换新颜,由衣衫褴褛污垢满身的乞丐变为衣冠楚楚纤尘不染的王子。除了学习落实上级的“十个不准六个严禁”之外,支书对注意事项做了有创意的补充和发挥:要微笑不要傻笑,以露六颗牙齿效果最佳;说话轻走路轻,最好都讲普通话;尤其不能张口闭口“操你妈”“他妈的”。外国人最反感的随地吐痰尤其注意,自己的痰咽下去还能致癌?镇中学的老师教大家用英语说“你好”“谢谢”“对不起”。穿衣戴帽和美国接轨,男士穿西装打领带蹬皮鞋,女士着裙子穿高跟鞋佩戴金银首饰。在美国猫狗是宠物,地位很高,所以,我们村的猫啊狗啊,要洗得干干净净的,狗穿马甲、猫戴铃铛。一些爱发牢骚说风凉话的捣乱分子,由鹞子集中看管,呆在屋子里摸麻将,村委会补助酒肉。鹞子酸溜溜地说,刘忆琴不就回个家吗?又不是皇后娘娘省亲!她小时候光屁股玩尿泥的样子我没少见。支书冲着鹞子喷唾沫:人家在美国镀了金,是跨国公司董事长,不再是黄毛丫头;看看你这副嘴脸,胡子像狗毛,脸上能刮下二斤猪油,活脱脱一个恐怖分子;这几天,你他妈最好别在街上露脸,见一次罚你一百元。鹞子翻翻白眼变哑巴。

凯瑟琳女士即三爷的女儿刘忆琴。

欢迎阵势热烈而浩大,学生手持花环夹道欢呼;市县几大班子的头头脑脑倾巢而动,一式黑西装白衬衣红领带,头发梳得油光溜滑,笑容可掬温情脉脉。他们围绕一个核心,排出了等级有序的雁翅阵,热情地寒暄,精准的倾身15度,持久地微笑。说白了,凯瑟琳女士是块唐僧肉,市县乡都想逮一口吃,但是,凯瑟琳女士在参观了镇中学、并和学生互动后,断然拒绝了官方安排的参观乡镇企业、居民安置点、广场集体舞、千人团体操等样板项目,当然也对官方再三暗示的投资意向充耳不闻。头头脑脑们大惑不解。

谜底是一张课桌。在镇中学的一个教室里,凯瑟琳女士竟意外地认出了自己当年坐过的课桌,惊讶得难以置信。桌子左上角刻着一个“暖”字,这个字与一个纯净优美的故事有关,因而记忆犹新。多年前冬天的一个早晨,天很冷,塑料纸糊的窗户挡不住呼啸的北风,教室里冷如冰窖,刘忆琴冻僵了,粘在了凳子上。下课了,她双脚麻木,动不了,都快尿裤子了。这时,刘润田雪中送火,把自己的小火炉塞到刘忆琴的脚下。几分钟后,回到了春天的刘忆琴,用小刀在桌上刻下一个大大的“暖”字。刘忆琴摩挲着桌子,像见了失散多年的老朋友,感慨唏嘘。现在,年如古稀的课桌,伤痕累累摇摇晃晃,一个大脑袋、眼睛黑亮的男孩,像表演魔术,铅笔在桌面上转着,突然不见。凯瑟琳惊奇,孩子从桌下拿出铅笔,顽皮一笑,原来是桌面上有一道能够让铅笔自由穿越的缝隙。凯瑟琳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想塞住这道难堪的缝隙,突然发现,在她的“暖”字周围,簇拥着许多小小的“冷”字。她心一抽,问男孩,冬天教室冷不冷?男孩不知所措,转过头去寻找老师。凯瑟琳问,教室冬天有取暖设备吗?陪同人员左顾右盼作高深莫测状。一个眼镜先生说,正在调查研究中。凯瑟琳轻轻地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她没去堵那道可恶的缝隙,用纸巾擦了下潮湿的眼眶。

拥挤漏水的校舍,积水坑洼的操场,几十个孩子在争抢两只瘪肚子的篮球……学校之行让凯瑟琳女士的脸上浮上阴云,她戴上了墨镜,和官员们冷漠地告别。

回到家中,凯瑟琳女士变为刘忆琴后,才将她的愤怒发泄出来:六十年了,他们舍不得给孩子添置一张新课桌,不给孩子一个平整的操场、一顿热乎乎的饭菜,而他们装腔作势八面玲珑,满口的主义道德,真是令人作呕。

这是个愉快的下午,刘忆琴邀刘润田刘东风喝咖啡,共忆童年少年的美好时光。卡布奇诺,这种意大利人发明的咖啡,因酷似卡布奇诺教会修士们深褐色外衣上的一条头巾而得名,是世界十大著名咖啡。刘忆琴说,润田,我记得你在那篇《童年趣事》的作文里描述过一个女孩,她胆小怕狗,你绕了半个村子专程接她上学;她和你一块去邻村看露天电影,和你偷吃向日葵,在榆树湾的池塘里滑冰,捉蝌蚪、观察一只青蛙的生长过程。在美国,我常梦回故乡,那些往事藤萝一样缠绕着我。我一直记得要问问你,那个女孩是谁?刘东风说,当然是你了。刘润田心里最在乎你,当年,我说过你一句坏话,他就狼一样咬破了我的手臂。刘润田两颊微红,他端起咖啡,遮住脸。刘忆琴大笑,你害羞的样子真可爱。刘东风问,你们还记得榆树湾过家家的事吗?那时他们七八岁,学游泳累了捉迷藏腻了,便玩过家家。刘润田和刘忆琴扮新郎新娘,拜天地入洞房,洞房是绿色的芦苇四面围成,刘东风将一根芦苇一横说,这是门,没我们允许,不许你们出来。天黑了,刘忆琴闹着要回家,刘东风使个眼色,孩子们一拥而上,用藤条将他俩面对面绑在一起,喊着刘润田刘忆琴,两口子吃咂咂,四散而逃。村子里的屋顶上抽出了一根根炊烟,起风了,湾里的树木和芦苇摇晃着,像鬼哭狼嗥。刘忆琴哭起来,刘润田想给她擦泪,双手被绑着,只好伸出舌头去舔。最后两人挣扎着,费了好大的劲,才挣脱了罗网。

刘忆琴指点着刘东风说,你那时太顽皮太坏了。刘东风说,我是妒忌吃醋,谁让你们俩那么好?

天真无邪的童年记忆勾起刘忆琴淡淡的幸福淡淡的忧伤,她无限惆怅,说,老庙村就剩榆树湾还有点诗意,有点故事。刘东风说,榆树湾是刘润田特意给你留的。分田时,他不要好地,要了这个烂泥塘子,春草还和他大闹了一场。刘忆琴感动地向刘润田抱拳说,谢谢,十分感谢,万分感谢。刘润田说,我要榆树湾不仅仅是为你我,而是为了孩子;老庙村一代代孩子都是在榆树湾玩大的,榆树湾就是他们的迪斯尼乐园。刘忆琴说,那就更得感谢你,你为老庙村所有的孩子保存了一份珍贵的记忆;东风,我们得向润田致敬,向一个理想主义者致敬。

刘忆琴忽然掩嘴蹙眉,问,什么味?怎么这么臭啊?刘润田把玩着咖啡杯说,这是拜刘支书所赐,你问他吧。所以啊,卡布基诺这种名贵咖啡,得躺在夏威夷或迈阿密海滩上,对着蓝天白云,才能喝出诗情画意,在老庙村品咖啡,真是暴殄天物。刘忆琴疑惑。刘东风说,是化工厂在排放废气。刘忆琴吃惊地问,这么恶劣的环境,你们怎么生存?每天要吸入多少有害气体啊?刘东风说,大惊小怪。老庙村人没那么娇贵!我们中国人都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任何毒食品都奈何不了,何况一点废气?你看,我们不都生龙活虎吗?刘忆琴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刘润田说,刘支书一心搞政绩,哪里管百姓死活?村里已经有了受害者,譬如杨紫荷。早晚有一天,老庙村会变成癌症村。刘东风打断他的话说,莫谈国是,喝咖啡。刘忆琴忧心忡忡地问,老百姓知道化工厂的污染会损害健康吗?刘东风说,老百姓只管口袋里有没有钞票,管什么一氧化碳二氧化氯三聚氰胺什么的。我们的人民是大度宽容的,对发展经济充分理解并大力支持,哪像你们,整天叽叽喳喳吹毛求疵。刘忆琴说,可是,赚了钱,健康没了,生命没了,还有什么意义?刘东风嘲笑说,你们美国人真是蠢到家了,就一棵树上吊死?人挪活树挪死,只要有了钱,我们可以移民,北欧美国加拿大,哪里山青水秀,我们就去哪里。刘忆琴仰起头,望着浓烟滚滚的烟囱,若有所思。刘东风说,我是粗人,喝不惯咖啡,还是喝酒过瘾。当他炫耀他不但喝遍了国酒精品,还尝过路易十三拉菲等,并要和刘忆琴交流名酒感受时,刘忆琴说,我想休息了,我的心情糟透了。刘东风讥笑她,你一个美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忧国忧民,是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

夜深了,三爷仍坐在院子里,刘忆琴说,爹,进屋睡吧。三爷摇着头说,睡不着。夜风送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恶臭,月朦胧星暗淡,老庙村澄净如洗的夜空不再,那个童话般淳朴宁静的老庙村哪去了?三爷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刘忆琴抚摸着三爷瘦骨嶙峋的背,愁肠百结,说,爹,跟我走吧。三爷蹾一下拐杖问,去哪?一走了之?撇下你娘、你爷爷奶奶、祖宗乡邻?刘忆琴说,专家化验过,村里大气土壤和水源里含有多达十一种严重超标的有害污染物,老庙村正在死去。三爷气势汹汹地埋怨,早几年让你捐点钱,把钟馗庙修起来,你一毛不拔,你们资本家就是吝啬。刘忆琴说,爹,你那个钟馗不是救世主,一座庙拯救不了老庙村,倒不如修座教堂。三爷愤然,你们那个狗屁洋教我看不惯,神神道道,都像毛毛虫,生了病不吃药不看医生,祷告祷告就好了;不耕地不播种,祷告祷告就有米面了,骗人。刘忆琴说,那是他们歪曲篡改了,真正的基督教不是那样的。三爷说,真真假假的我不管,我只信钟馗,不信洋教,你们那个上帝造人就比女娲造人高明?我只相信,没有钟馗庙,就没有老庙村,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老庙村死掉?所有的人成丧家之犬?无根浮萍?孤魂野鬼?刘忆琴的眼里慢慢渗出泪水说,我只能日夜为他们祈祷。

几天后,刘忆琴要回美国,刘润田送她,两人并肩向村口走去,路过榆树湾,刘忆琴站住,望着绿树环绕的一池碧水,心潮澎湃。她蹲下来,摸一把小草,掬一捧水,怅然迷惘。刘润田摘了几片叶子给她,说,留个纪念。刘忆琴望望天空,长出一口气说,如果太艰难太残酷,就别挣扎了,放下你的自尊,找我。刘润田别过头去,沉默。如果没有化工厂污浊的两柱烟雾,这本是个晴朗美好的早晨,天空一碧如洗,微风轻拂,昨夜的细雨使大地焕发了勃勃生机,小鸟啜饮着草尖上的露水,歌喉嘹亮;路边的野花妖娆妩媚,逗引得成群的蝴蝶留恋忘返;田里的庄稼在风中摇曳,在摇曳中成熟。但是,两道污浊的烟雾,像魔瓶里逃出的妖怪,转眼间变粗变长,爬到极高处,又散开来,化作一块巨大肮脏的幕布,霎时,天空黯淡山河失色。

在三岔路口,刘润田伸手和刘忆琴握别,刘忆琴却还给他一个美式拥抱,拍着他的背说,替我照看我爹,他越老越固执,成了老顽童。你也保重。刘润田塞给刘忆琴一个纸袋,刘忆琴问,是那个调查报告吗?刘润田苦笑着点头,说,没奈何了,试试曲线救国。刘忆琴说,尽力吧。她说着扶扶墨镜,转身而去,成为美籍华人凯瑟琳女士。

老庙村人等不及了,刘润田不动,他们动,他们自发组织起来,怀着仇恨,填埋榆树湾。每天,榆树湾总会冒出些生活垃圾,甚至死鸡死猫,它们散发着浓烈的臭气,一点点地吞并着榆树湾。湾边的草被践踏,树被掩埋,水被挤占得走投无路,四散漫溢。在摧毁榆树湾这件事上,他们表现得万众一心精诚团结,以这种方式表达对刘润田的强烈不满,对幸福生活的无比渴望。先前的榆树湾是多么洁净,水是清的,草是绿的,每一株树健康活泼、披一头浓密的绿发。即使树梢上挂只塑料袋,刘润田也不放过,爬上树摘下来,为此弄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现在,榆树湾变得污秽不堪蓬头垢面,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风中哗啦作响,像是飘着的万国旗。水面上漂浮着腐烂的菜叶,水塘边的树上,布满了仇恨的刀痕。刘润田制作了几个标语牌,竖在水塘边,如“手下留情,脚下留青”“谁说草木无生命?一样骨肉一样皮”“垃圾身上病菌多,别让垃圾到处跑”等等。谁听他的?他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防不胜防。白天,他刚清理出一片空地,第二天又堆满垃圾,村人擅长打游击战,骚扰、突袭、声东击西、敌退我进,他们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致,堪称经典。

立夏过了,小满之后跟着芒种,农忙季节来了,春草一去不归,刘润田两只手忙不过来,去请春草回家。春草横眉怒目:你雇几杆唢呐,一架花轿来。岳母插嘴说,嘴皮动动就回去?还出手打人?我家春草忙里忙外,生儿育女,就差没给你拉金尿银了,你还嫌她?哪个狐狸精勾引了你?想当陈世美?春草说,娘,你太高看他了,他也不撒泡尿照照,狐狸精爱有钱人,他兜里没几文钱,鬼也不爱。老丈人拉着脸,只是抽烟。岳母说,当家的,你发句话,春草回还是不回?老丈人起身向外走,一支烟工夫回来,后边跟着个细瘦老头。老丈人抬抬下巴说,就这苕货。老头下巴上留几根稀疏的胡子,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膻气,像一只老山羊。他围着刘润田左看右看,又要了刘润田一只手,捏捏揣揣后,冲老丈人摇头叹气。老丈人说,穷有根富有苗,高官得坐腰缠万贯这辈子没指望了。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婚,我的女嫁鸡是鸡嫁狗是狗,春草你就认命吧。春草委屈地叫,爹。老丈人说,你还是回去吧。别人的锦衣玉食别眼热,自家的粗米淡饭莫嫌弃,多行善少造孽。岳母蹦起来,唾沫飞溅说,不说个子丑寅卯,春草不回去,这事我做主;花花绿绿的钞票不要,却抱个要饭棍不撒手,天下还有这种傻瓜?春草死活不回,刘润田无奈,只好打道回府。老丈人送出门,安慰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刘润田走了,老丈人的话撵着打屁股,唉,当初还当你是个文曲星,你吃到肚子里的书都变虫了?

陈乃香来买豆腐,刘润田正系着个围裙,脸颊上蹭了一块锅墨,满头大汗手忙脚乱。陈乃香倚门而立,看了一会,撇撇嘴说,还以为你三头六臂呢,就比木头人多口气。陈乃香一把扯掉刘润田的围裙,自己系上,看着目瞪口呆的刘润田说,我发发慈悲做做善事。刘润田紧张地向外张望,说,孤男寡女瓜田李下难免有人嚼舌头。陈乃香满不在乎地说,随他们说去,我经历了瓢泼大雨,几点唾沫星子淹不死我。陈乃香手脚麻利,干得竟比春草熟练在行,碎花围裙勒出她纤细的腰挺拔的胸,弯腰撅臀间,风光无限,刘润田不免心猿意马想入非非。陈乃香突然问,红颜都是祸水?刘润田想起当初那件蠢事,窘得满脸通红。陈乃香叹口气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说千句万句,我当是耳旁风;你是读书人,你说一句,我头上就压了座山。刘润田说,是我鲁莽,对不起。陈乃香笑吟吟地问,真的假的?刘润田说,当时就后悔了。陈乃香问,是心里后悔还是嘴上后悔?刘润田说,当然是心里后悔。陈乃香的细长眼睛眯着,嘴唇翘起来,在他胸口戳了一指头,调皮地问,这里吗?刘润田心里一荡,咬咬牙,伸出手去,陈乃香却鱼一样,摇头摆尾脱手而出。

说起腾腾的病,陈乃香愁得长吁短叹,我做梦都想挖座金山,你却钞票砸了脚,腰都不弯一弯。腾腾去年发病,高烧不退、乏力困倦、喘不上气,像个小老头。大大小小的医院走了好几家,专家教授观察会诊,没个定论。陈乃香问,会和杨紫荷一样吗?我怕。刘润田打个寒颤,腾腾的症状和杨紫荷非常相似,如果是真的,那么地狱之门已经打开,魔鬼的利爪伸出来了,老庙村的孩子将在劫难逃。刘润田安慰垂泪的陈乃香说,别胡想,没那么巧,不是还没结论吗?再去大医院查查。陈乃香说,正在筹钱,过段时间就出去。刘润田问,他爹不管吗?陈乃香笑呵呵地抹泪说,管啊,很上心,他天天为腾腾祷告。自腾腾病后,毛毛虫成了虔诚的基督徒,他痴迷于上帝的无所不能,和一些老女人结为患难教友,他们常在某个深夜,鬼魅一样神秘地聚集,彻夜不眠地为亲人祷告祈福,那些细碎稠密焦虑急促的声音在空阔寂寥的大地上传出很远。

刘润田和陈乃香商议,春草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店里忙,需要人手,我付你工钱,帮帮我?陈乃香说,我就缺钱,有钱不赚是傻瓜;可我要的是大钱,你这鸡毛小店解不了我燃眉之急。刘润田说,粒米成筐滴水成河,慢慢攒吧。陈乃香说,只怕腾腾等不起。刘润田默然。陈乃香说,老豆腐很受欢迎,供不应求,多做几屉豆腐,收入不就翻番了?刘润田沉吟着说,我怕扩大规模,质量跟不上,最终砸了牌子。陈乃香说,严把关、细选料,不会有问题的。刘润田说,咱千万不能像那些奸商,以假乱真以次充好。这个店是给他们做样子的,别弄得最终自打嘴巴。陈乃香说,我办事,你放心。

得知陈乃香到刘润田店里做工,支书说,我等你胜利的消息。陈乃香说,我是打工,别扯你那破事。支书说,你不想暴富?没钱,拿什么给腾腾治病?医院可不免费。黄鼠狼说,有一计叫一箭三雕:既赚了钱,又给他下了套,还领奖金,三全其美,何不一试?陈乃香说,这么龌龊的事我做不出。支书笑了,问,讹化学鬼子六千元的事怎么就做出了?陈乃香愤然变色,啐了他一口,滚,咒你们舌生疔口生疮。黄鼠狼又给陈乃香支招:要让鱼咬钩,诱饵得下重点。他斜眼看着陈乃香,坏笑着说,看不到奶望不见沟,露得太少了,火力不足。陈乃香骂,畜生,下流!转身而逃。

陈乃香做活时,腾腾带在身边,他的病的确蹊跷,晚上还好些,一到白天,好像到了缺氧的世界屋脊,张大嘴巴,喘息如牛,脸憋得发青发黑,双手抓挠咽喉,痛苦不堪。陈乃香心如刀割,又无计可施。难道让腾腾活活憋死?刘润田绞尽脑汁却束手无策。一天,刘润田带腾腾卖豆腐,腾腾的喘气声像铁锤,一下下砸在他后背上,刘润田想,万不得已,只能给腾腾背一个氧气罐了。他们走过一个蔬菜大棚时,腾腾钻了进去,不出来。刘润田进去叫腾腾,却看到他脸色红润呼吸平静,捉菜叶上的虫子玩。刘润田怦然心动,反复实验的结果是,腾腾在大棚外和大棚内的表现完全不一样。这真是个伟大的发现。刘润田立即动手,为腾腾建了一所别致的屋子,摆了桌子,放了床,养了几盆花。秘密在傍晚揭开,当陈乃香看见腾腾坐在塑料大棚里看书做作业,而那些令人揪心的症状像从来没在他身上出现过时,陈乃香出现了短暂的眩晕,之后恍惚,疑心自己在做梦。刘润田碰碰她,陈乃香醒过神,喜极而泣。刘润田问,怎么谢我?陈乃香握住他的手,垂头不语。刘润田撩起她的长发,刚想拥她入怀,陈乃香却一把推开他。刘润田发愣,我有拨云心,她似有撩雨意,怎么一口豆腐也不让吃?这个女人看不透,她若即若离,似拒还迎,像雨像雾又像风。

村里的人都来看稀奇,站在塑料屋子前,指指点点七嘴八舌,每有新生事物诞生,他们便管不住嘴巴,争抢着发表高见,唯恐显不出自己的博学多才。塑料大棚可养花种菜,可养牛羊,却从没听说过养孩子,真是莫名其妙。有人急于表现自己的见多识广,说,大棚里氧气足,孩子长得快,但不会变成植物吧?刘润田冷冷地说,过不了多久,你们家的孩子也需要这样一座房子。

这一年的秋天,老庙村几百年来长满了玉米、高粱、糜子、谷子的田野,被大片大片的荒草掩盖,野兔、野鸡、松鼠趁机跟进,放肆地在田野里安营扎寨。这一年风调雨顺,本该遍野金黄、五谷丰登,但荒草却以下犯上,它们肆意的啸叫像鞭子,抽打着几块零星的可怜兮兮的秋庄稼。“白露天气晴,米谷白如银。”三爷站在田埂上瞭望,眼里没米没谷,只有疯长着的野草,它们大步流星地跃进,四面合围,大有将村庄淹没之势。三爷痛心,骂街了,耻辱啊!笑话啊!老庙村的地里不长庄稼,只生野草。但谁会在乎田野的变化?支书说了,秋天,天上就会掉金元宝,他们望眼欲穿。

开工奠基的期限一日日逼近,终于像一杆枪顶在了支书的咽喉上,支书再次召集诸葛亮会,商议对策。鹞子抱怨说,拔钉子自然得用钳子,用铁的手腕,不能心慈手软。两只拳头能搞定的事,你们婆婆妈妈磨磨唧唧,久拖不决。他讥讽黄鼠狼,左一个美人计,右一个车轮战苦肉计,还不是鸭子孵小鸡——白忙活?黔驴技穷了吧?支书批评说,别像老公鸡,光叫鸣不下蛋,卖弄嘴皮子上的功夫。黄鼠狼说,这次,我略施小计,擒刘润田不费吹灰之力。支书说,上面催得紧,军中无戏言。黄鼠狼说,我立生死状。鹞子嬉笑,问,什么精囊妙计?黄鼠狼竖起一根手指说,修庙。支书黑了脸骂,修庙和征地有屁的关系?驴唇不对马嘴。黄鼠狼诡秘一笑说,大有关系。此计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叫瞒天过海围魏救赵也行。鹞子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黄鼠狼说,现在保密,你只把修庙的风放出去就行。支书指示说,要和风细雨,不要流血冲突。黄鼠狼得意地摇着扇子说,且看我妙计安天下。

修庙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三爷来找支书,说,刘东风,只要我有口气在,财神就别想在老庙村安家。三爷痛斥支书放着正道不走,专拣邪路走,总有一天会弄个村毁人亡。支书一声不吭,等三爷电闪雷鸣过后,说,三爷,没说修财神庙啊。三爷说,关帝龙王也不行,老庙村就认钟馗爷。支书慢悠悠说,三爷,那就修钟馗庙吧。三爷一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支书说,村委定了,就修钟馗庙,满足你老多年的心愿。三爷瞬时雨过天晴红霞满天,他眉开眼笑说,东风啊,浪子回头金不换,你总算想通了,你只要修起钟馗庙,你就是老庙村的大救星。

三爷在老豆腐店请支书喝酒。陈乃香诧异,狼和羊怎么走到一块了?刘润田说,狼要吃羊,总要找个借口。三爷要刘润田上桌陪酒,刘润田说,我喝酒胃里难受。支书说,三爷,你听听,这话里有刺。三爷责怪刘润田,大丈夫要心胸宽阔,肚里撑得船,胳膊上跑得马。刘润田冷着脸说,三爷,我不是将军宰相,只是一个卖豆腐的。三爷说,读书人就是心眼小,不管他,我们喝。酒过三巡,支书脸泛红光,伟人痣丰润饱满如一粒樱桃,他挺胸握拳,作气吞山河状,说,我们不只修座庙,还要以庙为中心,建成一个集休闲娱乐于一身的综合性文化公园。彩绘二十四孝图,使他们的事迹源远流长,这不是给老庙村的子孙后代一笔精神财富吗?三爷站了起来,颤抖着端起酒杯,眼含热泪说,东风,你太有才了,我敬你一杯!

三爷醉得一塌糊涂,呕吐呻吟。陈乃香埋怨说,三爷,你这么大年龄了,不该喝这么多酒。三爷说,高兴。有了钟馗庙,老庙村就平安无事了。刘润田说,你万一喝坏了身子,我怎么向刘忆琴交待?三爷说,不要你管,润田,三人行必有我师,孔夫子是怎么教你的?你小肚鸡肠妒贤嫉能,不能重用,不堪大用。

修庙的事紧锣密鼓,绘图纸、找工匠、购材料,村委会一班人分头行动。三爷负责筹款,许诺说,捐了款的,在庙前树碑立传;不捐款的,我拿拐杖打他。老庙村人奋勇争先相互攀比,几天下来,筹集的款额相当可观。这是一次成功的捐款活动,之前,刘润田为学校更换桌凳,为杨紫荷筹集救命钱,搞过两次捐助活动,村里人却显得吝啬小气,讨一文钱,像是抽他们一根肋骨。全村就陈乃香和刘润田没捐款,众人挖苦他俩一个是铁公鸡,一个是瓷凤凰。三爷兴师问罪,陈乃香说,三爷,我一文文地攒钱,给腾腾治病;钟馗爷若能治好腾腾的病,我愿砸锅卖铁倾家荡产,钟馗爷能吗?三爷无言以对。三爷转问刘润田,你一毛不拔?刘润田沉痛地说,三爷,该醒醒了,你那是掩耳盗铃,是自欺欺人。三爷怒喝,拜了几百年的东西,你一口就否定了?没有你,钟馗庙照样修得起来!刘润田说,哪怕修十座一百座一千座一万座钟馗庙,也阻止不了老庙村的堕落。三爷脸色煞白,他挥起拐杖,砸向刘润田,骂,逆徒!

半个多月过去了,庙还躺在图纸上,三爷催问,怎么不动工?支书说,三爷,在哪修啊,你老德高望重,给选个庙址。三爷说,选什么?老庙址不现成吗?黄鼠狼说,三爷,咱修的不是一座小庙,而是一个大工程,老庙址屁股大的地方哪够用?得把榆树湾整个圈进去。三爷说,那就圈吧。支书为难地说,有块拦路石。三爷说,一块石头就挡住了?就是一座山也要搬掉!支书笑着说,三爷,这座山我们搬不动,得你老出马。黄鼠狼补充说,榆树湾这个烂泥塘,就像老庙村脸上一个疤,从风水上看是凶煞之地,主村里人易生百病;若将榆树湾填埋平整,庙前再建座镇妖塔,就会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三爷说,很好,就照你们说的办。支书说,三爷,榆树湾是刘润田的承包地,他不签字,一锨土都动不了。三爷拍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刘润田是个通情达理大公无私的人。

三爷一刻也不耽搁,心急火燎找到刘润田,说,修庙是积德行善的事,你忍痛割爱,把榆树湾让出来。想起如烟往事、刘忆琴的嘱托、老庙村的孩子,刘润田心隐隐作疼,问,你们怎么就容不下一个水塘子?三爷说,你嫌钱少,我给东风说说,补偿还可再加些。被三爷误解,刘润田很生气,问,三爷,不是钱的事!你不是让我死守榆树湾,寸土不让吗?现在又出尔反尔。三爷说,他们建化工厂,我反对;修庙,我支持,桥归桥,路归路,两码事。刘润田说,我看是一回事,化工厂摧残身体,钟馗庙毒害心灵。三爷顿着拐杖说,你怎么好歹不分?谁阻拦修庙,我就敲谁!

三爷吃了闭门羹,颜面扫地,灰溜溜地回来。他哀叹,刘润田小鸡变老鹰,翅膀硬了,我的话当耳边风了。黄鼠狼说,三爷,你的话就是圣旨,金口玉言,谁敢不听?三爷悲叹,老了,猫老不降鼠。支书说,虎死不倒威,你再试试,你重如泰山一言九鼎;我们人微言轻如鸿毛。黄鼠狼也顺手拍了一下马屁,老将出马一个顶仨;你撒手不管,我们的大事就泡汤了。三爷踌躇着说,我再试试,他拄着拐杖,佝偻着腰出去了。

三爷绝食了。

几年前,三爷大病一场,他觉得大限已到,着手为自己准备后事。三爷不中意市场上粗制滥造偷工减料的棺材,他自己选木料,请最好的工匠和画师联手为自己打造了一间漂亮结实的房子。纯柏木的棺材,高大宽敞,刷了三遍底漆两遍面漆,一侧画了梅兰竹菊一侧画了春夏秋冬。棺材停在院子里,像一艘华丽的船,引得村里人啧啧而叹。三爷请村里最有文化的刘润田在棺盖上题字,刘润田说,功德无量、名垂青史、万古流芳,你看哪一个?三爷说,太重了太重了,我又不是伟人,当不起。最后,刘润田题了山高水长,三爷虽然嘴里说受不起,但心里很受用。现在,三爷躺进老庙村最奢华的棺材里,不吃不喝,以死抗争。支书威胁说,刘润田,三爷有美国背景,你饿死了三爷,严重影响中美关系,罪加一等!村里人一哄而起,让他赶快签字,别逼死三爷。解铃还需系铃人,刘润田被迫无奈,只好去恳求三爷。三爷说,你不签字,我就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我八十二岁了,早就该死了,多谢你成全我。

邮电所的小孙来了,他的摩托车响着喇叭,轧起一股烟尘,突突地直接开进了支书家。小孙撂下报纸和邮件要走,支书说,急啥?上床打炮还早,喝两杯也不耽搁事。小孙送邮件图简便,一般只送到支书家,由支书代收转发。以往,小孙来,总要和支书喝两杯,边喝边炫耀他的艳遇。像他这种常走村串乡的小职员,基本每村都有相好的,下来了,顺便过把瘾。小孙说,赶回去有事,改天痛饮。小孙临走,抽出一个快递给支书说,美国来的,转交给刘润田。

晚上,村委一班人到支书家聚集,说起三爷绝食,支书骂黄鼠狼,这就是你的妙计?这是借刀杀人。黄鼠狼说,虽是一步险棋,但能起死回生。支书说,三爷年龄大了,熬不了几天,别弄个鸡飞蛋打。黄鼠狼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静观其变好了。鹞子看到刘润田的快件,捏了捏说,美国来的?这么厚,不会是美元吧?支书瞪他一眼,想钱想疯了,我看你去抢银行吧。黄鼠狼拿过快件,翻来覆去看,眨巴着眼睛说,不会有秘密吧?鹞子嘴快,说,打开看看。支书说,人家的东西,你想拆就拆?还有没有法律意识?鹞子好奇心大发,想看看美国女人到底给刘润田寄了什么好东西,支书架不住他软缠硬磨,说,那就民主一下,举手表决。除支书外,其他人都赞同,鹞子说,少数服从多数,开拆。支书骂,你们他妈的都有窥阴癖。快件里一本《圣经》,一封信,鹞子大失所望,他不死心,提起《圣经》使劲抖,书里没掉下美元,只有几片红叶。黄鼠狼摇头,洋鬼子真小气,一张美元也没夹,夹几片树叶什么意思?我们老庙村还缺树叶吗?信只两页,支书却看出了一身冷汗,他捶击着桌子,暴跳如雷,刘润田刘忆琴,你们两个大混蛋!刘润田托刘忆琴将《关于杨紫荷非正常死亡的报告》送达有关部门或媒体,希望引起关注,刘忆琴尽力了,却没结果。刘忆琴劝老庙村的人都读读《圣经》,痛苦或许会少一些。北美的枫叶很漂亮,无污染,刘润田可以当作书签用。

支书恨得咬牙切齿,刘忆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幸亏报告没传出去,否则,我们的发财梦彻底完蛋。黄鼠狼说,刘润田胆大包天目无法纪,再不反击,会坏掉我们的大事。鹞子请示,大修还是小修?支书沉吟一会说,唉,紧紧螺丝,给点教训,别伤筋动骨。鹞子有了和刘润田打交道的经验,他颇有心得说,读书人好面子,戳破了他们的脸皮,就屁都不是。

其时,保钓运动声势浩大,市里县里都拉横幅游行示威,抵制日货砸日本车。鹞子说,我们也毁几件日货,声援钓鱼岛,爱一次国吧。老庙村仅有的一件日货是支书儿子的佳能相机,没用几次,好几千块钱,砸掉太可惜。支书心疼钱,鹞子坏笑说,十几万几十万的车都砸了,你一个相机都不舍,怎么做带头大哥?支书说,操你妈,牛魔王请客——哄孩子,你还当真了?黄鼠狼说,没有日货,美国货也行,日本坏日本横,是美国在后面撑腰出馊点子。刘润田给美国传递情报、三爷有美国货、毛毛虫他们信美国教,凑一块,一台戏足够了。

鹞子去通知毛毛虫,他紧张得尿裤子了。鹞子说,你只是替罪羊,陪陪杀场。陈乃香拦住问,他犯了天条?鹞子说,他信基督。陈乃香反唇相讥,许你们放火,不许他点灯,这他妈的什么道理?鹞子说,我们的道理就是不和你讲道理,这台戏刘润田唱主角,你不去给他加加油?

三爷家的门口已围了大堆的人,个别人激愤地呼喊口号。黄鼠狼看见支书,满意地说,群众已被组织起来了。支书向三爷宣布刘忆琴勾结刘润田,企图刺探情报,有间谍嫌疑。三爷闻言,又惊又羞又恼,说,我去骂刘润田这个叛徒。支书说,你现在出去,群众的唾沫能淹死你,说不定还要吃拳脚,受皮肉之苦。三爷听着外面刺耳的口号声,颓然坐下。支书说,这件事你不表个态,只怕群众不答应。三爷说,我大义灭亲,和刘忆琴断绝父女关系。三爷随即破口大骂刘忆琴吃里扒外,老庙村养大你了,你却忘了本,你个白眼狼!三爷恨不能像孙悟空,驾起筋斗云,飞过太平洋,将刘忆琴就地正法。三爷垂泪,我无颜见老庙村父老啊!支书安慰三爷说,你在绝食,重任在肩,只要刘润田签字,就算将功折罪了。

鹞子站在豆腐店门口喊,刘润田,请跟我们走一趟。刘润田翻翻白眼,干嘛?榆树湾的事免谈。鹞子说,走吧,见了支书就知道了。刘润田被带到村委,支书劈头就问,刘润田,你知罪吗?刘润田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支书说,你泄露机密通敌卖国。刘润田说,你这顶帽子比泰山还重,我戴不起。你们信口雌黄,拿出证据来。支书冲黄鼠狼摆摆手说,让你心服口服。黄鼠狼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说,下面,请听一个美国女人的来信。黄鼠狼读完信,支书问,刘润田,你还想抵赖吗?刘润田说,脸上脏了,别人擦一擦不行吗?支书说,不行!就是拉在裤裆里,自己擦掉就行,何必弄得满天下知道?鹞子将《圣经》挂在刘润田的脖子上,指着毛毛虫一帮人说,这是你的虾兵蟹将。刘润田挣扎着问,你们到底要干嘛?鹞子说,打鬼子。刘润田哑然失笑,化工厂污染你们不管,毒食品你们不管,放着眼前的鬼子不打,却舍近求远南辕北辙。鹞子用胶带封了刘润田的嘴,说,包子有肉,不在皮上,你省点唾沫吧。

黄鼠狼建议让学生娃也参加游行,支书说,刚断奶的孩子懂个屁,瞎搅和。黄鼠狼故弄玄虚,我自有妙用。随后组织游行,扯了条横幅,上百人街上走了一圈,乱嚷嚷喊了几句口号。鹞子不过瘾,要上国道,支书骂,出了村就别领补助。回到村委会,支书问,能收场了吗?鹞子说,高潮还没到,好戏还在后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村人只纠缠于刘润田能让出榆树湾,他们好拣金元宝。黄鼠狼的扇子指着众人说,现在还说榆树湾?钓鱼岛都快没了,你们目光短浅自私自利,还有点爱国心吗?黄鼠狼转向学生,沉痛地说,孩子们,今天是你们难忘的一节课,是课本上学不到的。他,刘润田,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是假洋鬼子。孩子们,他当老师时给你们打×,现在,你们也给他打×。陈乃香看不下去,问,鼓动学生羞辱老师,你们要脸吗?她一把扯掉刘润田嘴上的胶带说,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和他们辩一辩,你有什么错?刘润田沉默得像块石头,陈乃香气恼地催促,你说啊!黄鼠狼得意地说,他无话可说,他的狐狸尾巴被我们揪住了。鹞子拉着一个孩子的手说,打×,别怕。孩子们磨磨蹭蹭一番后,一个接一个走过,拿起粉笔,在刘润田的身上打×,每打一个×,刘润田就哆嗦一下,像被戳了一刀。陈乃香拦住孩子,骂,够了,你们等报应吧。鹞子拿起粉笔,走过来,在刘润田的额头上重重地打个×,阴阳怪气说,卖国贼艳福不浅,春草是正室,刘忆琴是二奶,你只不过是个小三。陈乃香骂,我是你老娘!她跑了出去,一会儿回来,高举着一把菜刀冲了过来。黄鼠狼去拦,陈乃香红着眼睛,一刀劈了下来,黄鼠狼惊叫着跳开,他的鹰毛大扇掉在地上,陈乃香愤怒地挥着刀,将扇子剁得稀烂。陈乃香提着刀,怒目而视胸脯起伏,鹞子黄鼠狼都不敢动,支书捻着他的伟人痣,不动声色。陈乃香挥刀割断刘润田身上的绳索,突然,滴答两声,似有水珠落在她脖颈上,一片苦涩悲怆的水汽弥漫开来,呛得她鼻子发酸眼眶潮湿。

有好心者给刘润田送信,说三爷又是一天没吃没喝。

陈乃香忧心忡忡,他们偷驴,你拔桩,逼死三爷,罪过就大了。天塌下来,你一个人能撑得住?有他们大个子呢。刘润田懒洋洋的,像大病初愈,提不起一点精神。陈乃香说,腾腾不能一辈子呆在塑料大棚里,我得带他出去看病。刘润田问,你哪来的钱?陈乃香说,我摆地摊、涮盘子、当保姆,多累多脏的活我都能做,我赚钱给腾腾治病,我一点都不想在村里了。刘润田有气无力说,走吧,走了好。陈乃香说,刘忆琴待你不错,从美国给你捎几片树叶,蛮浪漫的。你去找她吧,何必受这些窝囊气?

八月初四,鹞子父亲七十岁寿庆,一村老小都去吃席。三爷经人们的百般劝说,答应暂时停止绝食,欣然赴宴。刘润田也去随礼吃席,鹞子却将他挡在门外,说,你是阻拦大伙发财致富的拦路石,是里通外国的汉奸,是老庙村最不受欢迎的人。院子里摆着十几张桌子,上百人的嘴巴忙碌着,有人丢一块骨头、扔一块馍,守在桌下的小狗们便兴奋地一拥而上,汪汪叫着争抢。没人理睬刘润田,人们只是在吐骨头时,才冷漠地望他一眼。刘润田进退两难,他盼三爷能说句话,但三爷频频举杯,看都不看他一眼。刘润田感觉和三爷之间骤然涌出一道河流,河面越来越宽阔,他和三爷隔河相望,三爷的面目渐渐模糊不清。

刘润田掉头而去,陈乃香跟出来说,天上的老鹰,地上的鸡,你和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他们不理更好。回家吃咱的老豆腐。

第二天清早,刘润田正睡着,觉得脸上异样,睁眼看,鹞子肥大的脑袋就在他面前一寸处,他坚硬的胡须扎着刘润田的脸,嘴里喷着酒肉和大蒜的混合臭味,差点使刘润田呕吐。鹞子捅了刘润田两拳头,说,你他妈的陷害我,坏我清白。刘润田正疑惑间,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拥过来,堵在豆腐店门口,男人骂、女人哭,乱成了一锅粥。众人七嘴八舌,你说冬瓜,他说茄子,刘润田费了好大劲,才听出了个大概。昨天在鹞子家吃酒席的人食物中毒,三十多人呕吐下泄头痛发烧,一人休克,在医院抢救。经查,这起食物中毒事件,是毒豆腐所致,而豆腐来自“一清二白”豆腐店。刘润田惊诧莫名,我的豆腐怎么会有问题?笑话!不等刘润田辩解,人们一窝蜂围上来,男人推搡女人抓挠,有的要道歉有的让赔偿。陈乃香在人的漩涡里劝解说和,后背被掐了几把,前胸粘了几口唾沫,正闹着,三爷来了,他愤怒的拐杖在前面开路,边走边骂,狗屁“一清二白”,简直就是孙二娘的坑人店!鹞子趁机挖苦,三爷,你看看你老选的接班人。三爷用拐杖指点着刘润田骂,化工厂用毒气杀人,你用豆腐杀人,你们半斤八两一丘之貉。

三爷指着“一清二白”匾,说,砸了它!鹞子应声,麻利地摘下匾。陈乃香问,你们卖注水肉瘟猪肉、废纸作包子馅、敌敌畏喷蔬菜、漂白粉蒸馒头、尿素生豆芽,哪件缺德事你们没干过没见过?却处处为难一个善良人,你们拍拍胸口,良心让狗吃了吗?陈乃香一串连珠炮将众人打得晕头转向,鹞子犹豫不决。三爷哼一声说,刘润田嘴上童叟无欺、诚实守信,实际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狡猾奸诈阴险毒辣。三爷的话刀刀见血,刘润田闻之如万箭穿心,说,三爷,是杀是剐,你看着办。陈乃香大包大揽说,毒豆腐的事是我的错,我想多做点豆腐,多卖点钱,把关不严,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冲我来吧。三爷说,你只是个从犯,刘润田是主谋。鹞子大喊,大伙齐动手,砸烂这个坑人店!鹞子挥起斧头,将“一清二白”匾劈个粉身碎骨。愤怒的群众冲进店里,乱砸一气,看着面目全非的豆腐店,三爷哀叹着,老豆腐绝迹了,老庙村没一家清白店了。刘润田,你辜负了我一片苦心教诲啊。

陈乃香从废墟里挑拣出完好的碗碟,蹲在地上刷洗,刘润田走过去,一脚踢个稀烂。陈乃香拦他,刘润田发疯一样,抄起一根木棒,哗的一声,玻璃烂了;咚的一声,水缸破了。他边砸边说,毁了,通通毁了。

陈乃香追悔莫及,说,都怨我鼠目寸光利欲熏心。刘润田说,不怨你,没有这出戏,老豆腐也有死的一天。水脏了臭了,土壤污染了,地里还能长出干净的豆子吗?没了干净的豆子,还能做出纯正的老豆腐吗?

第二天清早,刘润田找支书,说,我签字。支书问,想通了?刘润田点头。支书说,早就该想通了,老庙村是你一个人的?就算你顽抗到底,可化工厂不在这个村建,必定在那个村建。就算你能救老庙村,但那么多的村子你救得了吗?你有理想有良知,但这年头,理想是个笑话,良知一钱不值。不想看的,你闭上眼,不像听的,你堵住耳朵,这世道就这样。支书顿了下又说,豆腐店罚了两万块钱,我和他们拼酒,差点吐血,才免了一万。你还呆在村里干啥?多赔给你点钱,去城里发展吧,山不转水转。

支书令黄鼠狼贴出安民告示,榆树湾已被列为禁区,凡再倾倒垃圾、乱扔死猫死狗、破坏风水宝地者,将予以重罚。

晚上,陈乃香来告别,刘润田怅然若失,问,你真要出去?毛毛虫呢?陈乃香说,不管他,我们的缘分尽了。刘润田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陈乃香笑着说,怕什么?我是女人,万不得已,我还有个身子可卖。刘润田翻出一叠钱说,这段时间赚的都在这,你拿着。陈乃香说,我不要,我有钱。刘润田说,医院是无底洞,你那点钱杯水车薪,还不够塞医生的牙缝。拿着吧,我是为腾腾,愿他早日康复。陈乃香垂头抽泣,一缕黑发耷拉下来,遮住她的脸,却将她颀长白皙的脖颈露了出来。刘润田看着,心里又是怜爱又是疼痛,他伸出手去,摸着她光滑柔顺如缎子般的头发,问,真不回来了?陈乃香点点头。刘润田叹息一声,拥陈乃香入怀,鼻头酸辣。陈乃香温顺如猫,她眼睛半睁半闭,诱人的嘴唇微张着,娇喘声声。刘润田手滑下去,裤腰很紧,手插不进去,不像人们说的裤带很松或者没系裤带。刘润田闻着她脖颈里的暖香,想起关于她的种种流言蜚语,心如针扎,他一直要亲口问她,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陈乃香嘤咛一声,磨蹭什么呀?刘润田俯下身子,喃喃细语,我的小笼包子哎。

刘润田签了字,领取补偿;三爷终止绝食,宣告取得决定性胜利,各方皆大喜欢。春草闻讯,匆匆赶回家,目睹三万元钞票倾国倾城的芳容,眉开眼笑。这次,她一张张仔细地照了太阳,泪没抹去,就揣了新崭崭的钞票,跑上大街。

尾 声

三爷的金钟馗丢了。

一连几天,三爷在村道上走来走去,他的拐杖像探测仪,在水沟里、草丛里、旮旯拐角里拨拉着,找着什么。村里人问,三爷,美元丢了?三爷垂头丧气说,钟馗爷丢了。鹞子问,三爷,你那个钟馗爷不会是个铜疙瘩吧?害得我们没少磕头。支书问,三爷,你不是揣在怀里吗?怎么就丢了呢?你想想丢哪了?三爷茫然,这段时间,三爷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有几次喝得大醉,醉后的事哪记得?三爷说,钟馗爷是镇村之宝,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支书劝三爷,如果钟馗爷是个假的,花这么大的力气不值;如果是真的,就是有人拣到了,别指望他们拾金不昧,他们见了金子像饿狼见了血,谁还会交出来?

三爷去找刘润田,声如蚊蝇,我把钟馗爷弄丢了。他像个犯错的孩子,可怜巴巴地等刘润田拿主意。刘润田叹一口气说,慢慢找吧。那些天,三爷像一只衰老的蜗牛,常在村道上蠕动着。累了,就坐在树下打瞌睡,突然醒来后,冷不丁地问,找见钟馗爷了?

霜降之后,新庙落成了,高翘的檐角上,铜铃清脆地响着,琉璃屋顶上,鸟雀捷足先登,喳喳地嬉闹。大殿气势恢宏、金碧辉煌,高大的塑像木雕鎏金、峨冠博带,正中一块大匾,刻着招财进宝四个金灿灿的大字。是财神庙而非钟馗庙,鹊巢鸠占。三爷闻讯赶来,看见财神爷一脸慈祥,左手攥着玉如意,右手托着三个金元宝,惊愕之后,怒不可遏地扑上去,挥着拐杖就砸,鹞子和黄鼠狼一左一右拽住三爷。三爷问,刘东风,你糊弄我,这是钟馗爷吗?支书说,三爷,要钟馗还是要财神,得大伙说了算,民心不可违。三爷怒骂,刘东风,你弄脏了空气、弄脏了水、弄坏人心;土地没了,庄稼没了,钟馗没了,你毁了老庙村啊!支书说,三爷,不破不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毁掉了一个旧世界,但我建立了一个新世界,不但无罪,反而有功。有钱走遍天下,怕什么?老庙村毁了,我们就去北京上海,还可以像你女儿,漂洋过海,移民美国。黄鼠狼说,三十六计走为上。鹞子插话说,都世界末日了,过一天算一日吧。三爷气得哑口无言,他的手指抖抖索索地指着支书,咳嗽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规划蓝图并不是围绕钟馗庙搞一个什么文化公园,而是以财神庙为核心建一个庞大的工业区,老庙村人爱财神,工厂公司也爱财神,这年头,谁跟钱有仇呢?刘润田想成一把锁、一颗钉子,坚守榆树湾,但三爷打开了他这把锁,拔掉了他这颗钉子。

三爷说,喝酒。刘润田懒懒地拿起酒杯,木然地啜着。一轮残月在乌黑的云块中艰难地躲避穿行,地上时明时暗,秋风瑟瑟、落叶飘零,刘润田顿觉脊骨冰凉。三爷问,老庙村会怎样?刘润田惨然一笑说,机器隆隆、粉尘飘洒、污水横流、臭味弥漫,接着污染,再接着是疾病滋生蔓延,再接着……

三爷摇摇晃晃站起来,哀叹,我们苍蝇吹喇叭、鸡蛋碰碌碡,屁用没有。

三爷病了。

支书赤着背,身上插几根荆条,带着全村人去看望三爷。三爷睡在炕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黑洞洞的屋顶。支书跪下,说,三爷,我负荆请罪。三爷不理,转过头去。支书又喊,三爷,老庙村的牛巴子们给你磕头了。三爷仍不吭声,他拉起胡子,蒙住脸。支书说,三爷,老庙村天为大,你为二,我们有错,你该骂就骂,该打就打。

三爷闭上眼睛。支书叹一口气说,三爷啊,我是过河卒子,只能进不能退;我只是一只狗,主人让干嘛就干嘛。三爷呵,你睁眼瞧瞧,我们过的叫啥日子?老人无人赡养,孩子没有爹娘,家不家夫妻不夫妻。年轻人背井离乡东奔西跑,寒风吹,烈日烤;老年人看家带孩子当牛做马。春妮上大学没学费,被骗去做传销;老头有病,怕花钱怕拖累,摔了药瓶,滚下病床;二贵结婚买不起房子,他爹卖血,他娘捡垃圾,他自己愁得头发掉光了。兜里没钱寸步难行啊!三爷,我们不是官二代富二代,我们的精子干不过人家的精子,在子宫里我们就输了。人家跑六十米,咱跑马拉松,累得吐血也撵不上。三爷啊,你教育我们从小要清白做人、诚实做事,可这世道满是欺诈谎言;你老说钟馗爷法眼雪亮,能惩恶扬善,可善良人处处碰壁、走投无路,畜生们却如鱼得水、风光无限。支书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嚎啕大哭,跪着的人也鼻涕一把泪一把。

支书临走时,喊过春草,红着眼睛嘱咐她,每天给你补助一百元钱,照料好三爷,出了差错,有你好看。

第二天清早,支书还在被窝里,春草就赶来汇报,三爷整整一天没吃一粒米,没喝一口水。支书隔着窗子,急躁地说,你想办法啊,只要你能让三爷开口吃饭,我发你奖金;让刘润田劝劝,他不是和三爷亲吗?春草说,我家那个也成了呆子,像丢了魂。

几天后,三爷开口了。三爷早晨吃了一个馒头。三爷中午吃了一碗面条。三爷下床了。春草喜滋滋地一趟趟向支书报喜,讨要奖金,支书大方地给她两张伟人头,长出一口气说,这道坎算过去了,我们惹不起刘忆琴,更惹不起美国,你是有功之臣。

一天后,三爷失踪了。

春草说,我刚看完新闻,三爷就不见了,找遍村子,连个人影也没。支书大怒,让你看着三爷,看你妈×的新闻?春草辩解说,我是等看天气预报,明天想回趟娘家。

天快黑了,日头和山梁亲密地接吻,支书说,凡村里能动的都去找三爷。鹞子大搞人海战术,几十人排成排,像篦子将全村的青纱帐过了一遍。天黑透了,各路人马汇集到村委,村里村外找遍了,房子、牛棚、柴火堆、树林子,沟里的水窟窿,甚至连狗窝鸡窝兔子窝也捅了,愣是没找出三爷。人们都看黄鼠狼,没了鹰毛大扇,黄鼠狼的肢体动作显得怪异,智商也似大减,他含糊不清说,三爷是藏起来了,他不想再见我们。

夜深了,刘润田仍蹲在榆树湾的水塘边。两天后,榆树湾将夷为平地,一池清水、半塘芦苇、周遭高大的榆树柳树、孩子清脆开朗的笑声、粉红色的往事,都将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座喷云吐雾的工厂,天黑了、地黑了、水也黑了。但今晚,刘润田迟钝木讷,疼痛的感觉迟迟不来。春草找来了,问,三爷该不会跳到塘子里去找钟馗爷吧?

三爷就这么不在了,像一粒露珠,在日出之后悄然蒸发 没留下一丝痕迹。支书摩挲着三爷的枣木拐杖,莫名地感伤。有人说,三爷连罚杖都丢了,怕是凶多吉少。支书指示说,明天忙完了开工奠基,我们再去找三爷,一定要找到三爷。

太阳冉冉升起,屋顶上的炊烟和化工厂的烟雾,在村子的上空亲密地拥抱,整个村子喧闹起来,财神庙落成典礼、工业区奠基,双喜临门,一个盛大的狂欢节。正午吉时,锣鼓敲了起来,人们抬着财神爷,开始游行,爆竹炸响,礼花升天,整个老庙村山摇地动。财神庙前,一溜儿摆下了几十张桌子,酒菜已摆满,有人喜欢有人忧,他们心事重重,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赴最后的晚餐。盛宴之后,一些人将拿着补偿,离开村子,去异乡谋生。老庙村这株千疮百孔的大树,终于要倒下了,老庙村的人像大树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鸟儿,大难来临时,扑棱棱地飞起,绕树三匝,哀鸣徘徊,不知所向。

黄鼠狼和支书碰杯,说,祝贺一切权利都归苏维埃。支书却郁郁寡欢,说,心里怎么空落落的?

几个大型抽水泵开始工作,水线一寸寸地下落,芦苇、树根、淤泥一点点露了出来。塘水抽干后,两台挖掘机将并肩跟进,开始填埋平整。蓦然,人们看见一个酷似人形的奇形怪状的物体,直插在淤泥里。所有的人都屏息凝视,水塘边一片慌乱湍急的心跳声。抽水泵呜咽一声,停了下来。鹞子胆大,他冒险趟着齐腰深的淤泥,一步步走过去。

鹞子用手抹了一把,再抹一把,惊叫一声,人!他拽了把水草,擦拭了几下,那人的面目逐渐清晰时,所有人目瞪口呆。刘润田失声大叫,三爷!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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