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

2015-04-29 00:00:00纪江明
野草 2015年6期

一切似乎都是从那个中午开始的。

王大敏和几个同事正在办公室里午休,方小青蒙头趴在桌上,小于后仰在凳子靠背上,晓红捷足先登抢着了三人坐的沙发,许老师在座位上小心翼翼翻阅报纸。大敏在总编室地毯上铺了两张报纸,像狗一样蜷着。他迷迷糊糊地就要进入梦乡,突然听到许老师“啊”了一声。

这一声比较突兀,仿佛悬空的气球突然爆裂,大家都纷纷睁开眼睛。

许老师手里挥着一张报纸,神情激动得像刮彩票中了大奖,你们快来看,你们快来看。

这是一则市委拟提拔领导干部的公示,许老师手指哆嗦地指着最后一行。大敏看到了关总编的名字。关总当副部长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大敏埋怨许老师,昨晚他和晓红几乎熬了一个通宵,刚才碗一扔就躲到总编室补觉,下午他还要劳师远袭到水阁经济开发区去签合同。

你们往下想想,再想想。许老师脸上换上了一副凝重的神情。

大敏一头雾水没明白,方小青先意识到了,姜还是老的辣啊。她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拨给和杨梅一起去美容的周曼丽,你们两个别臭美了,赶紧回来,出大事了。

在等待杨梅、周曼丽的时候,许老师和方小青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开来。大敏和小于、晓红听了半天,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关总编由宣传处处长升任副部长,意味着他将卸去杂志社总编一职。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敏突然想到了这句成语。当初大家所以能聚集到这家杂志社,每个人或近或远都能跟关总编扯上那么一点关系。这几年下来,也正因为这层关系,大家做事会考虑前因后果,相互之间保持着一团和气,不至于让关总编手心手背为难。另一方面,关总编抓大放小,很多时候睁一眼闭一眼。大敏清楚,大家安之若素在杂志社做事,说透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比如杨梅,老公是南方鞋业股份公司的董事长,她原来在公司做事,后来家族企业进行股份制改造回家,实在无聊才到杂志社,其实每月工资还不够做几次面膜。比如周曼丽,老公小包是税务局的专管员,她在杂志社是会计身份,很多小企业就理直气壮地请她做兼职会计。比如许老师,早就退休在家提笼架鸟,几年前老伴去世了,博士学历的儿子媳妇都远在美国,一个人冷灶凉锅的。用许老师自己的话说,跟大家在一起,起码年轻了十岁。比如方小青,凭一本采访证,上可以自由出入市长办公室,下可微服深入歌舞厅小姐中,笔走龙蛇,稿费何止是工资的几倍。至于大敏自己,更是拉大旗作虎皮,接企业的画册、产品包装设计印刷,和晓红二一添作五。

这个下午,大敏把签合同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和大家围着周曼丽,紧张地看着她打电话,探听消息。周曼丽是关总编的外甥女,杂志社数她跟关总最亲。但不知什么原因,关总的电话就是联系不上。周曼丽又给她老公小包打电话,让他去打探。周曼丽还给她的公公老包打了电话,后者是关总编的老领导,刚刚从文化局副局长的宝座上退下来。

大敏计划好的午觉泡了汤,整个下午,大家七嘴八舌的,连小于、晓红都踊跃参与,只有他浑浑噩噩的像局外人。大敏万万没想到,接下来他会和其他人一样,变得亦步亦趋,完全身不由己。

十天后的黄昏,大敏他们等来了新总编。

履新的关副部长陪着同时履新的陈处长来到办公室。关副部长一脸的喜气,他向大家宣读了部里关于陈处长兼任总编的任命文件。随后,关副部长将陈总编给大家作了粗略的介绍。最后,关副部长向大家提出了三点殷切的希望和要求。

关副部长走后,陈总编召集大家开会。

同志们。陈总编清了一下嗓子,面带笑容说,我的情况刚才关副部长已经给你们作了简单的介绍,等一下我们再细聊。之前在部里,我已经向关副部长了解了一点你们的情况,这样吧,每个人自报家门,让我对一下号。

按照约定俗称的排序,许老师、杨梅、方小青、周曼丽、晓红、小于依次站起来,报上大名和手头的工作。虽然此前从周曼丽嘴里已经得到了很多关于陈总编的信息,但大敏还是感到拘谨和紧张,他最后一个自我介绍,但几句话讲完,额上竟出了汗,坐下后,手忙脚乱把面前的茶杯都碰翻了。

大敏的局促把大家逗乐了,笑过后,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

今天主要是跟大家见个面,彼此熟悉一下。陈总编微笑着,把自己作了详细介绍,毫不讳言自己来自与福建接壤的偏僻小县庆元,是山里人,代课教师出身、大专函授毕业等等。

所谓英雄不问出身,陈总编的坦诚让大敏很有些感动。陈总编说话时,一直带着笑意,这跟关处长的一脸冷俊形成鲜明的对比,大敏感到了一种和蔼的亲近,忐忑的心平静了许多。

杂志还是按照关副部长的思路做下去。陈总编临走前推心置腹地跟每一个人握手,办杂志你们都是我的老师,有时间我要多多向你们请教。

陈总编走后,下班的时间到了,大敏走到门口了,见大家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就折了回来。

许老师,你觉得陈总编这人怎么样?周曼丽问。我看人蛮面善的,许老师打着哈哈说。我觉得他的笑很假,方小青说,这样的人城府很深。人长得真帅,两个鬓角特别性感,晓红说。听说他老婆还在县里的图书馆,没调过来,杨梅说。那很危险,你们这些窝边草要当心,小于接嘴说。大家接下去是要小心点,特别是你们三个小鬼,许老师告诫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大敏本来想说,当老师出身的,会不会很挑剔。但他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陈总编一肩挑两担,每天下午都来杂志社,有时准点过来,有时迟上一两个小时。进门跟大家打过招呼后,就到里面办公室,随手把门给关上了。

三天过去了,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大敏的心又渐渐地悬了起来,杂志社的几个人,跟关副部长都沾亲带故,连四川的小于,也是转折亲,惟有他是误打误撞进来的。

大敏的心情比谁都急,陈总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他甚至趁陈总编上洗手间时,往虚掩的门里瞄过几眼,那张大班桌上摊满了往期的杂志,其他看不出什么端倪。

第四天早上,大敏摩托车的后轮被钉子扎了,等补好胎赶到办公室时,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大敏进门刚要说话,杨梅嘘了一声,手指指里间办公室紧闭的门轻声说,不要走开,个别谈话。

一个一个轮过去,轮过的和等待的,都在外面办公室静静坐着。大敏排在最后,因为迟到在先,他很想知道谈话内容,以期亡羊补牢。他轻声问最先进去许老师和杨梅,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平时啰嗦的许老师和嘴碎的杨梅不约而同都一声不吭。

令大敏奇怪的事情还在继续,随后出来的人,也是一脸的讳莫如深。等到大敏结束谈话走出来时,已经快一点钟了。会议桌上摆着楼下餐馆送来的盒饭,但大家都端坐在办公桌前。

你们怎么回事?陈总编一进电梯,大敏忍不住埋怨道,存心要我出丑是吧?我差点内裤都湿了。

就你那点出息。杨梅揶揄说。

陈总交代,不许透露啊。许老师解释说。

为了安慰你受伤的心,陈总的盒饭给你了。周曼丽说。

下午一上班,大敏就听到小于催许老师发工资,这才想起,今天是发薪酬的日子。按惯例,今晚要“兑伙账”,大家凑份子,到东海渔村去大快朵颐,不够部分由杂志社首富杨梅赞助。往常,大敏他们越催,许老师哼哼唧唧越磨蹭,有时还故意戏弄他们,说放支票的保险箱钥匙忘家里了。但这次大敏发现有些不对,许老师的神情很古怪,他憋屈地坐在那儿,身体僵直,好像痔疮犯了一样。

怎么啦?大敏问。

没钱,账上没得钱,许老师嘀咕着说。

大敏以为许老师又想耍人,但看神色又不像,他的脸上真的是巧妇无米的样子。上个月不是有三万元的广告入账吗?大敏说,小于不是也有一万多零售款交给你了?

大敏说完就后悔了,他的口气有点急,带了质问的意思。果然,许老师一脸的不高兴,但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又忍住了。

那怎么办?我晚上还等着交房租的,晓红跺着脚说。我也是,小于附和说。你们别急好不好,杨梅说,有话慢慢讲。东方房地产那笔钱还没到?周曼丽问许老师。就等这笔钱啊,许老师愁苦着脸说,我上个月问过关总编,他说老板出国了。

大敏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东方房地产公司是杂志的协办单位,最初部里创办这份杂志,是东方老板同意每年赞助多少钱并把钱打到后,才开始招兵买马的。现在办公室所在的东方大厦,就是东方房地产公司的办公大楼,免费使用。这几年下来,大敏负责广告,小于跑发行,过的是和尚撞钟的日子。

关总调走了,东方会不会不赞助了?方小青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还是打电话给陈总吧。杨梅说。

陈总编过来了,他把许老师、周曼丽叫进里间办公室。大敏他们在外间等。约摸半小时后,三人才走出来。大家在会议桌前坐下来,陈总编示意大敏把大门关上。

陈总编的关门之举让大敏的心情陡然变得沉重起来,如果东方真的不协办了,那等于是釜底抽薪,发行和广告的微薄收入,与印刷费、人员工资和办公房租等庞大的支出相比,简直是杯水车薪。可怜的陈总编,三把火还没开烧,却让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刚才许老师吞吞吐吐,被大敏和小于挤牙膏似地逼出了实情,关总编卸任前,风卷残云突击将钱花光了,账上只剩下350块大洋了。

同志们,今天这个会,本来是准备在下个月开的,因为事情有变,就改在今天。陈总编眼睛睃视着每个人的脸,字斟句酌地说,情况大家可能都知道了,造成今天这个局面,首先责任在我。

说到这里,陈总编停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大敏离那么远都听到了茶水咽落喉咙的声音,因为他几乎摒住呼吸在等着陈总编下一句话。

前段时间我一是忙于处里的事务,二是只顾得杂志的编务这一块,而把杂志的经营这一块给忽略了。我要向大家检讨。不过,大家不要担心,面包会有的。陈总编沉吟了一下,脸上露出跟大家第一次见面时惯常的微笑,等一下会议结束,许老师会把工资发给大家,今天晚上你们东海渔村的聚会照常进行,但要由我来请客。

这顿饭大敏吃得味同嚼蜡,其他人也是意兴阑珊。

实际上,会议结束时,大敏和大家就已经有些提不起劲了。会上,陈总编抛出了他的改革方案,大家感受到的是真正的兜头一盆冷水。而对大敏而言,则是彻头彻脑的一桶冰水。

陈总编先给了大敏他们每个人一颗大红枣。他说,你们都是元老,在关副部长的领导下,将杂志办得风生水起,每个人都功不可没。陈总编又说,经过这几天的了解,我知道每个人都能独挡一面,所以,我要留住你们每个人。

陈总编的这句话让大敏悬了半个月的心落了地。他看了看其他人,彼此会心地一笑。是啊,谁不想拥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在这个嘈杂拥挤的城市,拥有稳定的工作就是拥有幸福,哪怕起早摸黑扫大街,哪怕汗流浃背送外卖,哪怕是灰头土脸收废品。

不仅要留住你们,还要重用你们,陈总编意味深长地说。

陈总编所谓的重用,就是他改革方案的第一条:设置机构,让每个人都师出有名——杨梅任办公室主任,许老师任财务部主任,周曼丽任编辑部主任,方小青任记者部主任,晓红任设计部主任,大敏任广告部主任,小于任发行部主任。

未等大家回过神来,陈总编马上就宣布了改革方案的第二条:挖潜创收。每个人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外,都要完成一定的征订和广告任务,完成了,有提成和奖励,完不成的,要扣罚工资。发行部确定了征订和零售的任务,除继续开拓固定订户外,全面铺开书店、报刊亭和车站的零售。

至于广告部……说到这里,陈总编停了下来,把目光落到大敏身上。我想,今后广告部应该是整个杂志社的引擎,也就是发动机。陈总编顿了顿,通俗易懂地说,所谓缸里有米人踏实,袋里有钱心不慌。这米从哪里来,怎么来,就要广告部像鸡一样到外面啄进来。换句话说,广告部今后是杂志社的衣食父母。

陈总编刚说到这里,有人敲响了一下门。陈总编看了一眼探头进来的人,赶紧迎了出去。陈总编再进来时,大家都留意到他手里拎了个黑色的塑料袋。

广告部的人手要加强,任务要量化。压力越大,动力就越大。陈总编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改革就是要把每个人的潜力都挖掘和发挥出来。我初步构想是,今后广告部人员不设底薪,工资全部靠广告提成。

大敏正低头竖着耳朵聆听,陈总编的话音一落,他感觉全身像火着了一样。大敏不用抬头就知道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许老师说得对,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大敏没想到,这第一把火会烧到他身上。

具体细则过几天出来,大家不妨先消化消化。陈总编笑着说,在坐的可能大敏压力大一点。不过,考虑到大敏今后的工作特性,一要冲锋在前,二要组建广告队伍,我有个想法,准备报请部里同意,任命大敏为总编助理。

大敏的总编助理还没任命下来,陈总编又给大家添了一把火。

这天早上,大敏提前几分钟到办公室,却发现陈总编已经在了。大敏心里有些惊诧,陈总编自那次个人谈话后,上午从未来过办公室,何况这么早。

陈总编的第一把火已经烧开了,每个部门,每个人量化考核的细则已经发了下来,要做到一二三四五,否则扣发工资奖金直至辞退等等。随细则一起发下来的,还有谨严的上班考勤奖惩制度。大敏捏着用A4纸打印的考勤制度,有如孙猴子抓耳挠腮举着紧箍咒。

杨梅姐,你的皮肤怎么保养得那么好,比晓红还要细腻和白皙。大敏凑到杨梅面前,恭维道。

你个臭小子想干什么?杨梅满脸警惕地问。

嘿嘿,大敏厚着脸皮说,我说的是真心话。

腻心的话留着给晓红吧。杨梅说,有屁快放,我很忙的。

我如果早上赶不及,让晓红代签一下,反正陈总编也不怎么来,杨梅姐你就高抬一下贵手吧,大敏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这样不好吧,杨梅嘴里犹豫着,你小子每天都睡到自然醒。

我保证痛改前非。保证。大敏拍着胸脯,我是说万一有一天。

最好不要有万一。杨梅缓过口气说,让陈总编发现,我和晓红都要被你害死。

杨梅你也太心软了,这样就能过关?正埋首在电脑前的方小青猛地抬起头来,怎么着晚上东海渔村也要去一下嘛。

大敏万万没想到,他的这顿饭白请了。

陈总编似乎知道大敏的小伎俩,他一大早到办公室,居然抱来一台最新款的指纹考勤机。大家围在考勤机边上,依次等着陈总编叫来调试考勤机的那个高个子采集指纹。大敏的脸色有些灰暗,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大家身上扫来扫去,试图判断谁出卖了他。

考勤机调试好后,陈总编招呼大家在会议桌前坐下来,准备开会。那个高个子仍站在陈总编边上,显得很不识趣。许老师可能意识到自己这个出纳失职,趋前几步过去,问高个子考勤机多少钱,发票带来没有。

陈总编笑着示意许老师回座位。待众人坐下后,陈总编落了座,令大家吃惊的是,高个子也大马金刀坐了下来。

同志们,我给大家介绍一下。陈总编显然觉察出大家把高个子看成了卖考勤机的,所以他的笑容里包含了一丝狡黠,这位是部里新任命的杂志社曹副总编。

大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半个月,大家一直关心他的总编助理什么时候任命下来。小于已经恶狠狠地囔了好几次,我们要去国际大酒店顶楼旋转餐厅吃饭。晓红也叫,我们要去阳光钱柜K歌。

开完见面会后,陈总编指挥重新布置办公室。原先大家是面墙而坐的,现在被归拢相向而坐,杨梅对方小青,许老师对周曼丽,大敏对小于,晓红没人对,桌子就横着摆。曹副总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与陈总编小办公室平行的空档上。

中午,大家围在会议桌吃工作餐,为了欢迎曹副总,许老师安排楼下餐馆送来炒菜。大敏心里闷闷不乐,随便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怎么,这么快吃饱了?曹副总关心地问。

昨天晚上我们聚餐,他喝多了。许老师老于世故,见大敏放筷子的动作幅度过大,赶紧替大敏打圆场。

大敏知道,许老师此举,有着在他面前将功补过的意思。早上摆置办公桌时,许老师画蛇添足地问陈总编,是不是将大敏的桌子跟曹副总拼在一起。许老师的言下之意大敏明白,副总编跟总编助理是一个级别的,既然主任跟主任对对坐,副总编跟助理对对坐才合乎情理。但不知是什么原因,陈总编没采纳许老师的建议,这让大敏尴尬得红了脸。

曹总,尝一下泥螺,是我妈腌的。晓红机灵地岔开话题说,我们每个人都有风味小菜带到办公室来的。

味道不错。曹副总吃得津津有味,看来下次我也要贡献一份。

我们的嘴巴可是很挑剔的哦。方小青盯着曹副总说,小于就被我们“退稿”了好几次。

他在地摊上买了几罐酱萝卜和腌黄瓜,撕去商标,就说是自己奶奶用祖传秘方做的。大敏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抢过话头,笑着向曹副总揭示了小于惨遭“退稿”的理由。

小于的行为用我们的行话叫剽窃,也就是抄袭。曹副总看着方小青,风趣地说。

曹副总的幽默让这顿本来沉重的午饭变得轻松起来。

不过,曹副总以一个疑似卖考勤机的形象空降到杂志社来,大家的本能反应是警觉和戒备。按照陈总编的介绍,曹副总和女友都是庆元人,已在省城呆了多年,并且立住了脚,女友在一所私立学校教书,他则是某综合类杂志社的编辑部主任。

大家曾经颇多猜测,曹副总为什么人往低处走?晓红说陈总编不懂办杂志,怕镇不住我们这帮牛鬼蛇神。周曼丽说也许陈总编开出的条件比他原来的要优厚。方小青说可能他跟女朋友的关系亮起了红灯。许老师说会不会是给了他正式编制。杨梅说可能他想回家乡发展。小于说不会是在原单位出了问题混不下去了。大敏本来忍不住想说,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副总编怎么说也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但这话说出来会让人误会,忍了忍。

大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一点看法一致,曹副总肯定是陈总编的人。许老师特别嘱咐大敏和小于,千万要遵守考勤制度。杨梅提醒晓红,把私活移到家里去做。周曼丽说,今非昔比,我们在人家眼皮底下,千万不要成为给猴看的鸡。

相比于陈总编上任后的咄咄逼人,曹副总新官上任似乎有些旁顾左右。他跟大家一样,每天四次打卡。每天不是同方小青一起出去采访,就是和大敏一同去拉广告,要么就跟小于去跑发行。

大家一时弄不清楚曹副总路数。一晃快一个月过去了,曹副总跟着大家,在大街小巷奔走,在机关企业里磨嘴皮,干得不亦乐乎。那热情满怀的劲儿,不像是堂堂的副总编,倒像是一位刚从学校出来见习的学生。

不过,有一点大家很快都感觉到了,曹副总虽然年龄只比大敏他们大几岁,但他的综合能力,却都在大家之上。写作能力不用说了,有一篇写外来务工人员工作和生活的稿子,方小青写了几次都半途而废。曹副总把方小青的采访笔记拿来参考,又自己出去跑了几天,一个晚上洋洋万言就出来了。稿子打印出来后,平时把头仰得比鹅还高的方小青看完就心悦诚服了。

不仅如此,曹副总待人接物的言谈举止,更是不卑不亢,得体大方,一看就知道在大地方见过世面的。大敏本来对曹副总心有芥蒂,因为他一来,陈总编许诺的总编助理似乎自动消失了。但大敏跟曹副总出去几次,特别是去了大发房地产后,很快就改变了对曹副总的看法。

那天两人经过大发房产门口,曹副总看了看门口一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问大敏有没有去谈过。大敏说没去过。曹副总说那我们去看一下。大敏犹豫了一下,他早就听广告同行说过,大发房产的老板余发达是个很难说话的人。栝州坊间流传,余发达原名余树根,家境贫寒,只读了三年书就辍学了,拖着鼻涕跟人学做泥工,帮人叠灶垒猪圈什么的。后来进了城,在建筑工地挥汗如雨地砌墙。不知怎么的,三混两混,竟成了房地产的大老板。扔下砖瓦刀沐猴而冠后,余小树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余发达,并将公司命名为大发房产。

门厅接待小姐笑容满面问找谁,曹副总说找余发达,我们是部里的。曹副总这样一说,把旁边的大敏吓出一身冷汗。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万一人家对部里的人知根知底,岂不当场穿帮。但大敏的担心是多余的,接待员显然被曹副总的气宇轩昂给镇住了,她没问有没有预约,也没打电话请示,就娉娉婷婷地把两人带到了总经理办公室门口。里面听到敲门,传出一声瓮声瓮气的请进。接待员刚把门推开,曹副总就拉一把大敏挤了进去。余总,你好,你好。曹副总大声招呼着,老远伸出手,疾步走到余发达身边。你好,你好。余发达比曹副总矮了将近一个头,他踮着脚被动地握着不速之客曹副总的手,嘴里寒暄着,眼睛疑惑地去寻找接待员。接待员见曹副总进去就熟络地跟余发达打招呼,早识趣地关上门走了。坐,坐。余发达客气地把曹副总让到沙发上,余发达的动作有些迟疑,神情也显得茫然,他显然是在头脑里搜寻关于曹副总的记忆。我们是部里的,曹副总说着,递过去一张名片。待余发达认真地看完名片,曹副总又递过去一本新出的杂志,不知余总看过我们杂志没有。余发达翻了一下杂志,随手撂到茶几上,脸上一下子露出倨傲的神色,他可能猜出了眼前两个人的来意。大敏在边上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担心曹副总的戏怎么唱下去。余总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来拉广告和赞助的。曹副总沉静地笑着说,官办杂志,我们有政府拨款,还有协办单位注资。曹副总这几句话一说,余发达脸上的傲慢渐渐换成了将信将疑。曹副总将茶几上的杂志拿起来,普通的市民是看不到这本杂志的,它是为全市副科以上的干部、中级以上职称的知识分子和像余总这样的经济界成功人士办的。曹副总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实际无形中抬高了自己,又把一顶高帽不由分说扣到了余发达头上。果然,余发达脸上的神色缓和下来,他把杂志接过去,曹副总让他翻到刊登组织机构那一页,指点说,书记市长是我们顾问,常委部长是编委会主任。曹副总又让他看目录,我们关注的是市里民生的热点、焦点问题,我们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分析问题,供执政者和职能部门参考。曹副总说着,突然话锋一转,余总是政协委员吗?是的,是的。余发达被曹副总牵着鼻子转,思维一下子跟不上,愣了一下,忙不迭地回答,脸上透出颇为得意的自豪来。曹副总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我们杂志每期都受到政协委员的热捧,每年两会的提案所反映的舆情,十之八九我们杂志之前都登过。曹副总调整了一下身子,让自己靠得舒适点,之所以我们能做到春江水暖鸭先知,就是因为我们经常去拜访你们委员,跟你们交朋友,我们是在借助你们的智慧。哪里哪里。余发达连声说,他被曹副总最后这一顶大高帽戴得完全放下了戒备,跋扈的脸上露出一丝谦虚的笑容。

好了,我们该走了。曹副总突然站起来,余总是大忙人,今天我们先见个面,下次有机会听听余总对城市建设方面的意见和建议。好,好。余发达有些猝不及防,他机械地跟着站起来,非常欢迎。余发达送曹副总到办公室门口,又慌忙转身回去,到办公桌前找来名片,把一直拿在手里的杂志往腋下一夹,双手递给曹副总说,留个电话,留个电话。

余总有空到我们杂志社做客,很多委员都经常过来的,他们都说杂志社是第二个委员之家。曹副总握着余发达的手笑着说,我们办公室其实离你这里很近,东方大厦六楼,不过余总来前要先打电话,我们可能要搬。

东方大厦?余发达明显愣了一下,东方地产那儿?

对,东方地产是我们的协办单位,我们的办公室是它们免费提供的。曹副总捕捉到了余发达脸上稍纵即逝的神情,他似乎不经意地说,协办的合同期快到了,如果我们不跟它续签,就搬到其他地方去。

大敏做梦也想不到,余发达竟然入了曹副总的毂。几天后,余发达打来电话,请曹副总在国际大酒店旋转餐厅吃饭。曹副总带上杨梅、周曼丽、方小青、晓红和大敏,欣然赴约,按照曹副总的事先部署,四大美女轮番上阵,加上大敏的推波助澜,当场把余发达拿下了。

不久,杂志社搬到了大发房产所在的发达大厦。发达大厦离东方大厦相距不过五百米,两座大厦被称为栝州的双子鱼座,是城市的地标。

余发达比东方老板大气,他把大厦底层的一半给了杂志社。搬完家的第二天,常委部长在关副部长、陈总编的陪同下,亲切视察了杂志社。部长表扬了陈总编,说他下车伊始,就使杂志社面貌焕然一新。部长还鼓励大家,要以搬家为契机,同心协力,使杂志更上一个台阶。作为分管领导,关副部长也讲了话,他先深情地回忆了与大家一起共事几年的美好时光,高度评价这是一支拉得出去、打得响的队伍。关副部长最后勉励大家,要深切领会部长的讲话精神,在陈总编的领导下,继续发扬团结一心、艰苦奋斗的工作作风,使杂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搬家第三天,早上一上班,曹副总就召集大家开会。

坐在窗明几净、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一股会心的微笑。算起来,曹副总履新已经两个月了,但似乎从来没有行使过副总编的职权。在大家看来,领导要发号施令,最主要的途径就是开会,以前关总编就是用这种方式来领导的,大家也都习惯成了自然。曹副总迟迟不开会,整天去扮演编辑记者的角色,说实话,大家心里一直都感到很不踏实,很不自在。

今天的会议有两个议程,一是学习两位部长昨天的讲话精神,二是讨论接下去的工作。曹副总开门见山地说,陈总编在部里接待省里来的领导,他委托我主持今天的会议。

曹副总这样一说,大家才发现,除了昨天陪部长过来一次,自曹副总上任后,陈总编好像没来过杂志社。看来大家的猜想很对,曹副总是陈总编的代言人,有这么一个死心塌地的人帮他跑前跑后,陈总编当然神定气闲专心当他的处长了,毕竟处长这个位置才是正途。事实上,陈总编到任不久,大家就得知了他当上处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部长的讲话每个人都仔细聆听到了,讲话精神也很明确,就是要使我们的杂志更上一个台阶。这也是今天会议的第二个议题。曹副总虚晃一枪后,马上进入主题,我和陈总编商量了一下,也征求了关副部长的意见,决定将杂志由双月刊改为月刊。

曹副总此语一出,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诧和唏嘘的声音。

曹副总肯定预料到了这样的反应,他静静地看着大家,嘴角似乎有一丝笑意流出。与关总编的冷峻、陈总编的和蔼不同,曹副总很多时候给人的印象是淡定,比冷峻要暖色,比和蔼要漠然。这样的神情,不会拒人千里,但也难以让人走近。不过话说回来,曹副总身为领导,要与大家朝夕相处,或许这种若即若离才是最佳状态。

曹副总鼓励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先说。事实上,每个人都很有话说。改月刊等于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发房产的协办刚刚让面临断炊的杂志社长吁一口气。与东方房产的口头约定不同,余发达财大气粗,一下子就跟杂志社签了五年合同,白纸黑字,鲜红印章,保证杂志社至少有五年旱涝保收的平稳日子好过。真不知两位总编怎么想,有按部就班的日子不过,偏要抓一把虱到头上,自己折腾自己。

冷场了一会,方小青打破了僵局,她说从时效来讲,做月刊是好事,但记者要增加人手。方小青一带头,大家就打开了话匣子。周曼丽说编辑部就她一个人,希望配一个专职校对。杨梅说办公室要增加人手,处理收收发发的杂事和接待客人,泡杯茶倒碗水什么的。晓红说我的电脑要换一台,老牛拉破车,根本做不出东西来,另外最好让我到外面去充充电。小于说发行这块也要增加人手,还要配辆三轮摩托车。

大家七嘴八舌,都伸手要人要物。曹副总不说话,只管低头往笔记本上记。曹副总等大家泥沙俱下说得差不多了,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大敏。

大敏,剩你了。曹副总点名道。

我不想当广告部主任了。大敏挠了挠头,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

话一出口,大敏自己也吃了一惊。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曹副总会以为自己在赌气,其他人会以为他小鸡肚肠,还在对总编助理那顶官帽耿耿于怀,想当官都想疯了。其实,那件事大敏早就放下了。前几日聚餐,曹副总回省城探望女朋友,大家不由自主谈论起他。大敏承认说自己跟曹副总比,那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在同一个层面上。大敏这是肺腑之言,一个人当面说别人的好话很容易,难的是在背后不说人家坏话。

我坚决拥护改月刊。大敏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这边也要增加人手,同时还要找外援,发动那些广告公司的业务员帮我们拉广告。我有信心做好广告这一块。不过,建议把广告部的牌子换一下。因为见面递名片,人家一看,哦,你是来拉广告的,一口就把你回绝了,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所以说,把广告部换个说法。

这天上午九点,大敏开着摩托车刚到水阁开发区,接到了曹副总的紧急电话。

大敏赶回杂志社时,其他人都被集中到了会议室,他意外地发现陈总编也在,他的身边站着三个一脸严肃的中年男子。

这三位是纪委的同志,他们要向你们了解一些情况,希望同志们积极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总编说。

大敏注意到陈总编脸上惯有的微笑不见了。

大家被一个一个叫去总编办公室谈话,谈完再回会议室。谈话时一个人询问,一个人记录。另一个纪委同志和陈总编呆在会议室。接近中午时分,谈话结束了。大家被要求对今天的谈话严格保密。随后,周曼丽被纪委的人带走了。

第二天上班,大家避开曹副总,涌到许老师办公室。关紧门后,杨梅、许老师将连夜打听来的消息一汇总,大家粗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有人举报关副部长在担任杂志总编时,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关总编人呢?不会是进去了吧?小于口无遮拦问许老师。小于之所以问许老师,是因为后者是关副部长的表姨夫。你说什么话!许老师气愤填膺,他在省委党校学习,昨天晚上我还跟他通了电话。你这不是通风报信吗?大敏忍不住开玩笑道,见许老师绷着脸又要生气,赶紧讨好说,许老师你也真是的,知道实情也不先跟我们透露一下,害得我昨晚替关总编担心了一个晚上,辗转反侧,一夜没睡。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杨梅宽慰大家说,什么经济问题,就那么几个钱,全放到口袋里也是叮当响的。方小青不屑地说,那个举报人太没水平了,我们又不是土管局、建设局,不是白花力气吗?小于自嘲说,我们是麻雀腿上割肉,除了皮就是骨头,无从下手啊。大敏附和说,是啊,你叫晓红去减肥,瘦骨零丁的,也要有肥好减啊。晓红打了大敏一拳,嗔骂道,要死啊这样说我。小于听了,说,不对,不对啊同志们,大敏你怎么知道晓红瘦骨零丁的?大敏小于这一插科打诨,大家都笑了起来。笑过后,大家一致认为,那个举报人绝对是穷极无聊。

话题就转到了谁是举报人上面来。大家经过一番分析,确定举报人要么出自杂志社,要么在部里。但到底在哪一边,就各说婆理了。当然,大家首先把自己给排除了。大家都是关总编的人,虽然曲里拐弯,那也是自己人,绝对不会干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难道是曹……?晓红脱口而出,但吓得赶紧捂住嘴。不可能,方小青斩钉截铁地说,他把关副部长搞掉,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方小青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似乎很激动,这让大家感到有些意外。不过,她这句未假思索的话,提醒了大家。对啊,都说损人要利己,傻瓜才去干损人不利己的事。曹副总虽是副总编辑,说白了跟大家差不多,打工仔一个,而陈总编乡下人进城,在处长的位置上屁股还没坐暖,对副部长的宝座只能望洋兴叹。这样看来,举报人必定出在部里。这个人一定是把关副部长搞掉后能取而代之的人。这样一分析,范围就缩小了。

真是官场险恶啊,大敏感叹道。方小青鄙夷地说,一将成万骨枯,自古当官的都是踩着别人的身体往上爬的。是啊,许老师一副见惯不怪的表情,自己踩别人,还要时刻防别人踩。还是做点小生意好,小于很实在地说,最不济萝卜青菜吃得心安理得。杨梅看了看晓红说,我看学一门技术好,一招鲜,吃遍天。杨梅老师说得对,这话我老爹每天给我念经。大敏深有体会地说,像我一无所长,就只能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迟,干得比牛苦,不像晓红和周曼丽老师,足不出户,就有大把钞票赚。

大敏这样一说,大家才发现周曼丽还没来。刚才上班,打完卡大家凑到这里,东拉西扯,实际上是在有意无意地等坐在许老师对面的周曼丽。不会出什么事吧?晓红问许老师,他们把曼丽姐叫去干什么?

许老师沉吟着不说话。

杨梅拨周曼丽手机,语音提示关机。

大家再也没见着周曼丽,她好像是一滴水,从这座城市蒸发了。

起初大家都有些失落,杨梅曾向小包打听过她的行踪,得到的消息是他们两个月前就离婚了,他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大家惊讶万分,周曼丽口风够紧的,离婚这样大的事情,大家居然一无所察。坊间传闻很多,有人说周曼丽并不是关副部长的亲外甥女,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有人说关副部长这次安然无恙,是因为周曼丽把暗账销毁了。也有人说,周曼丽的姑妈在意大利经商,没有子嗣,她去接盘了。

周曼丽走后,曹副总对杂志社的组织机构进行了调整。记者部、编辑部、美编部合并为采编部,由方小青任主任,晓红任副主任,一下子招进来五个人。原先周曼丽担任的会计不再设专职,而是由陈总编请来的人兼职。杨梅不再兼任记者,专职做起办公室主任。许老师的工作没变动,仍然任出纳,只是大内总管的兼职交给了杨梅。广告部和发行部合并,改名为发展部,大敏任主任,小于为副主任,也一下子招进来五个人。

不过,曹副总的这次机构调整,有些欠考虑,无形中把大部分人得罪了。

比如杨梅,实际上是个坐不住的人,她的交往圈子很广,以前当记者,可谓工作、会友两不误,现在让她当办公室主任,整天干些考勤、安排伙食等鸡毛蒜皮的事,无异于入了樊笼。比如方小青,又要采访写稿,又要带新人,还要编稿,左右招架,身心疲惫,创作灵感被琐碎杂事鸠占鹊巢,稿费收入一落千丈。比如晓红和小于,以前虽然没有一兵一卒,但怎么说也是部门正主任,亲朋好友和客户们早就发了名片的,现在莫名其妙变成了副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犯了错误被降了职。不仅如此,晓红在曹副总眼皮底下不敢移花接木,只有回家后才能干私活,无法及时出货,眼睁睁跑掉了很多客户。小于百里挑一招来的发行员,干了三天就跑路了,还把新买的三轮摩托车给骑走了,哑巴吃黄连赔钱不说,零售跑点这一块业务让曹副总收了回去,委托给邮政局报刊亭代理,小于只负责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征订,再也没机会搂草打兔子顾及自己的副业。又比如许老师,原先每天安排大家午餐是他乐此不疲的事,新近人员增加,他早已摩拳擦掌做好了准备,现在毫无理由把他撸了,外人保不准会怀疑他跟楼下小餐馆的老板沆瀣一气,在大家的伙食里做手脚拿回扣东窗事发了。而且更郁闷的是,他的财务部主任竟然无疾而终了。

只有大敏例外。机构调整后,大敏实际成了广告和发行的部门领导,但他只管广告,不管发行。大敏手下有四个员工,他请示曹副总后,把其中一个叫小熊的任命为主任助理,让他带队,每天扫地一样在外面拉广告。大敏还物色了阿芙等十来个广告公司的业务员,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帮杂志社跑。

按理,市场资源就那么点,僧多粥少,大敏找来那么多人跑,他自己的份额不就少了,他的钱从何而来呢?

其实,大敏给手下和其他业务员的,是鸡肋,留给自己的,是大鸡腿。

曹副总欲擒故纵轻松拿下仅此一家的协办单位,对大敏的刺激非同小可。按照陈总编制定的奖惩制度,曹副总一家伙拿了十多万的提成。曹副总致富不忘同路人,他私下里塞了个大红包给大敏,表示大敏也有功劳。握着沉甸甸的红包,大敏有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开了窍,他发现自己以前太傻了,守着金矿不知道挖宝,还傻里吧唧到别的山头去淘金。

接下来,大敏就变得很有心机了。他让其他人去跑版面广告和分类信息,把最容易得手的理事单位的广告计划揣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大敏选择那些赚了钱,又特别喜欢沽名钓誉的老板,把曹副总对待余发达的那一招活学活用,竟然屡战屡胜。

这天中午,大家正在午休,外面走廊突然一阵喧闹。

领导在哪里?领导在哪里?几个民工穿着的人押着许老师,在走廊里大喊大叫,我们要找领导。我们要找领导。

曹副总赶紧让大敏、小于把许老师从他们手里抢下来,护送进办公室。许老师全身抖颤个不停,好像发了高烧。他中山装的一排扣子都被扯落了,里面的汗衫反穿着,稀疏的头发凌乱得像冬天的一把枯草,头耷拉着,仿佛恨不得藏进胸腔里。

曹副总把民工们让进会议室,关上了门。大敏站在走廊里,守着会议室的门。民工们情绪激动,得理不饶人,讲话词不达意,但大敏还是听明白了。

许老师人老身不老,竟然与原先东方大厦的保洁员勾搭在了一起,今天中午在大厦地下室储物间里被她丈夫当场撞到。那位保洁员大敏熟悉,四十多岁,胖胖的,皮肤黑里透着红。大敏突然想到,以前中午休息时,许老师经常到外面溜达至上班,说是到九山湖畔散步,看来是偷偷到地下室和胖女人幽会去了。

第二天,许老师辞职了。一个月后,大家在晚报的一个角落上看到了他的讣告。杂志社送了花圈,大敏和小于代表大家参加了追悼会。这是题外话。

许老师辞职后的第三天,早上上班,大敏在杨梅办公室刷完卡,刚到自己办公室坐下,就被通知到会议室开会。大敏很奇怪,昨天刚刚开过例会,怎么又要开了,不会又出什么事吧。

大敏进会议室时,陈总编和曹副总已经坐在了主位上,两人低头看着一摞纸,小声地交谈着。大敏赶紧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

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陈总编说,先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出纳,王仙美,市职业技术学院财会专业的应届毕业生。

陈总编介绍完后,说宣布两件事情。一是鉴于形势的发展和市场的需求,经请示部里批准,杂志将改版为全彩色印刷。二是为保证杂志社运作经费,杂志广告将以整体承包经营的方式进行运作,公开向社会招标。

陈总编说完后,让大家讨论,自己和曹副总起身去了办公室谈事。

主任,到底怎么回事?小熊凑到大敏耳边,轻声问。

大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事实上,大敏是无话可说,广告承包的事,他也是在会上刚刚才知道。

半个小时后,陈总编和曹副总回到了会议室。陈总编说我刚才讲的两件事月底前要完成,时间比较紧迫,刚才跟曹总商量了一下,改彩版的事情由曹总负责,会同采编部拿出具体方案。陈总编的目光从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睃巡而过,慢条斯理地说,广告承包由我直接抓,待与会计、出纳碰头后,定出招标方案。各位如果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可以向曹总和我提。

散会后,发展部的员工都拥到大敏办公室。上次曹副总机构重组后,大敏和小于同办公室,其他员工一间办公室。这会儿小于见人多嘴杂,就避出去了,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大敏。大敏被手下人围住,七嘴八舌说得头都大了。大敏其实心里比他们还没底,他急着要去找曹副总,就对小熊他们说,你们也不用着急,领导定下来的事,肯定会顾全方方面面的,大家还是去把各自的活干好。

大敏没找到曹副总,他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大敏去问杨梅,杨梅说他会一开完就匆匆走了,回省城了。大敏这才想到今天是周末,是曹副总与女朋友团聚的日子。大敏正要走开时,杨梅叫住了他,示意他坐一会儿。

一下子东,一下子西,简直是朝令夕改,杨梅抱怨说。大敏无奈地笑了笑,在杨梅对面坐下来,却没答话。大敏知道现在他是整个杂志社关注的热点,但他现在还摸不着底,所以不好怎么说话。他们是不是跟你商量过了?杨梅见大敏不慌不忙的样子,就问。我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大敏委屈地说,不过,领导这样做,肯定有他们的道理。曹副总好像有意见。杨梅说,刚才你们讨论时,我出去洗手,听到他们讲话声音很冲,似乎在吵架,但他们讲土话,听得不是很明白。他们的话听上去就像是在吵架,大敏说。我觉得越来越没意思了,杨梅说,人多了,反而死气沉沉的。你老公厂里怎么样?听说今年外贸很难做,大敏转移话题问。他就那个老样子,杨梅把话题又拉回来,听小于说他可能不干了。哦,没听他讲,他准备去哪里?大敏问。他可能去开个小书店,批零兼营。杨梅说,我可能也干不长了。不会吧?大敏显得有些意外,你又没什么冲击。我都变成打杂的了,不说这些,杨梅说,鞋业协会马上要换届,我老公会长不当了,他们叫我过去做驻会秘书长。这个工作好,很适合你。大敏替杨梅高兴,开玩笑说,领导在我上面,我在领导下面,你岂不是一下子就在你老公上面了。你个死大敏,奚落我。杨梅开心地笑了,这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讲,要替我守口如瓶。

曹副总这次有些反常,回省城一呆就是一个多星期,并且一直关机。

曹副总走后,方小青也请假了。群龙无首,杂志社就显得有点乱。以前没有曹副总,大家自扫门前雪,倒显得井井有条。现在习惯了被人指挥着做事,没有了人发号施令,一下子都拔剑四顾心茫然了。发展部还好点,除了小于,其他人没底薪,都是靠业务提成,所以不用人监督,也会去跑,跑来都是自己的。采编部就不行了,副主任晓红首先关起门,见缝插针在办公室埋头干起了私活,其他编辑记者纷纷东施效颦,到杨梅处点个卯,就逛街的逛街,串门的串门去了。

期间,陈总编来过一次,他可能是得到了谁的密报,知道阎王不在,小鬼群魔乱舞,所以一来就到杨梅办公室,检查出勤情况。考勤是悬在头上的高压线,大家不可能在这上面落下把柄。陈总编对着考勤卡看了半天,也找不出破绽。晓红办公室就在杨梅对面,听见杨梅和陈总编说话,早就偷偷打开门,坐在电脑前装模作样了。陈总编一无所获,就悻悻地问,曹总有没有打来电话。杨梅说没有,他不是请假回去了吗?陈总编说他请了两天假,现在都七天了。手机也不开,不知搞什么名堂。

陈总编心里可能比较着急,所以不小心把对曹副总的不满情绪流露了出来,但他很快意识到了,马上就改了口,用知心的口吻对杨梅说,曹总不在,你就要担起领导的责任来,办公室主任也是杂志社的领导。

杨梅一听,笑了起来,她对陈总编答非所问地说,你刚才进来我都被你吓着了,我以为你是来查我的。

晚上下班,大敏和晓红到杨梅家去蹭饭。杨梅把白天陈总编来查岗的事说了。以后你们对我要怕一点哦,我也是杂志社领导,杨梅假着嗓子说。我脚正不怕鞋歪。大敏说,不过有人要怕得发抖。你敢说我?晓红从副驾驶座转身诘问大敏。你好像太敏感了吧,大敏说。你两个见面就掐,真不把我主任当领导吗?杨梅说。

大家正要笑,晓红突然像掉了钱包似地大叫起来,停车,停车。杨梅被晓红叫得慌了手脚,宝马车猛地划了个S形,在路边刹住。

我看到小青姐了,我看到小青姐了。晓红抢在大敏斥责前说。

我以为你看到范冰冰了呢。大敏生气地说,车子撞坏了怎么办?小青就住在前面荷花小区,你不会三日不见如隔三秋吧?杨梅埋怨晓红大惊小怪。

不是,不是。晓红急得直跺脚,我看到小青姐跟曹总在一起。

大家一听,赶紧下车,踮脚引颈去看,哪里有两人的影子。

你是不是这几天私活干多了心虚。大敏对晓红说,杯弓蛇影,你这个幻觉太离奇了,曹总怎么会跟方小青在一起。

我不会看错,那个人肯定是曹总。晓红坚持说。

曹副总又过了三天才来上班,他一到办公室,陈总编后脚就到了。两人在曹副总办公室关起门来呆了一个多小时。大家没接到开会的通知,但谁都不敢走开。

许久,陈总编、曹副总才从办公室出来,把杨梅、方小青、晓红、大敏、小于和仙美叫到了会议室。

闻鼙鼓而思良将。陈总编笑着说,你们是杂志社的大将,也是诸葛亮。改版和广告招标方案已经出来,发给大家,请大家讨论。

大敏对改版方案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广告招标方案。改版方案只有薄薄的两张纸,相比之下,广告招标方案则连篇累牍,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看完方案,大敏脸色一下子变了,白里透青,青里泛白,像是一夜拉了十几次肚子似的。说实话,每年一百二十万这个广告任务数比现在他们拉来的广告低了一大截,按大敏现在操作的套路,应该能左右逢源。但承包款要在签合同时一次性付清,在坐的除了杨梅,就没有人有这个能力了。

也就是说,大敏马上就要出局了。

大敏终于找到机会,和曹副总面对面坐在了一起。

曹副总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疲惫,好像回省城不是休息,而是干了十天脏活累活。

你有什么打算?曹副总泡了杯茶给大敏,说实话,我反对过这个决定,可领导有自己的想法,我也只能服从。

大敏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问,比如,这段日子广告一路高歌猛进,形势一片大好,为什么还要对外承包?而承包款比实际广告收入要低许多,又是为何?曹副总这样一解释,这些话全部憋了回去。大敏就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按理这事你要自己拿主意,曹副总迟疑了一下说,我个人的感觉是可以做。大敏说,问题是一下子交清没那么多钱,不知能不能分期付款?这个问题我也提出过,曹副总说,但陈总坚持不让步,再沟通我看也没用。曹副总顿了一下,又说,你只有想办法去筹钱了。大敏犹豫着问,如果别人承包,发展部的这些人怎么办?曹副总想了一下,说,有两种可能,一是承包者原来就有充足的人手,那就不需要你们。二是还要用你们原班人马。

大敏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更不愿意被打回原形,重新做一个仰人鼻息的小业务员,他准备先去求助老爹。大敏前段时间听父母亲商量要买房子,他猜测老爹手里至少有六七十万,有这些钱打底,其余的东凑西借就好办了。大敏回家把事情讲了,还没开口说出钱的数目,就被老爹大骂了一通,老爹骂大敏混了几年还是两手空空,身无所长,每天还要回家蹭饭吃。如果跟他学彩色印刷,现在早就出师月薪过万了。

老爹这条路不通,等于所有亲戚的门也关上了。大敏就折腾不起来。事实上,家里碰壁后,大敏还做过别的努力,他找过杨梅和方小青,这两个人是大敏最有把握的,不料杨梅见面就向大敏倒苦水,说欧洲金融风暴,他老公的鞋厂几乎处于停产状态。方小青说真不凑巧,刚刚按揭了一套房子,倾其所有付了首款。但也有让大敏感到意外的,不在他计划借钱的对象中,却主动找过来。曹副总说他手头有八万,随时可以取出来给大敏。晓红把四万现金不声不响带到了办公室,交给大敏。

十天期限过后,承包者在杂志社现身了。

大家已经知道了是这个结果,所以对来人既充满了好奇又满怀敌意,不知一下子能拿出那么多钱的是何方神圣。但见面后都有些失望,这位朱老板年龄跟陈总编相仿,但举手投足却很拘谨。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也有些谦恭和生硬,根本不像携百万巨资来承包广告,倒更像腋下夹了只蛇皮袋来收购旧报纸的。

陈总编召集大家开了个短会。陈总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朱老板的身世,说朱老板主要的产业是餐饮和超市。陈总编此语一出,底下就有些议论,餐饮和超市跟杂志广告,风马牛不相及,这朱老板是太有钱了还是太想钱了?小熊甚至凑到大敏耳边,嘀咕了一句,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见大家露出疑惑的目光,陈总编解释说,这次招标是议标而不是竞标,竞标是谁出钱多谁得,议标是在参加者中选取一家最合适的。其实很多广告公司都很有实力,但考虑到杂志社的实际情况,决定由朱老板承包。

陈总编说的实际情况,就是发展部人员的去留。陈总编说如果广告公司过来,发展部的人员就可能要离开,这是我不乐意的。说到这里,陈总编好像动了感情,他看着一溜像霜打了一样坐着的发展部那几个人说,像大敏,是创始员工,现在杂志社发展了,反而要离开,那我不成了鸟尽弓藏的朱元璋了?

会议室里稀稀拉拉响起一片笑声,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有些人可能心存疑问,为什么突发其想要施行广告承包?陈总编喝了口茶,接着说下去,这其实不是我心血来潮,像都市报、电视报等报纸,广告都承包了,有例可循。最主要的是让杂志社有了稳如磐石的经济保障,可以集中精力编好杂志。以前我们经常饱一顿饥一餐,甚至面临断炊的窘迫。现在好了,我们不求山珍海味,但保温饱无虞。你朱老板赚得盆满钵溢或者亏得血本无归,我们既不眼红,也不心软,一切按合同办事。

暂时休会,陈总编让所有的人在会议室里等,不要走开,说等一下还有重要事情宣布,然后把大敏和朱老板请到了自己办公室。

大敏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陈总编接下去要跟他谈什么。陈总编把大敏向朱老板作了介绍,朱老板热情地握着大敏的手,说一看就是个能干的小伙子,陈总编真是慧眼识人。说着,客气地把大敏让到沙发上坐下。陈总编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微笑着对大敏说,这次请你过来商量,朱老板的意思是他餐饮和超市的摊子铺得很大,没时间兼顾,想让你继续出任发展部主任,下属员工和其他兼职业务员还是由你管理。你自己拉的广告提成照拿。不一样的是,还另设了一个效益奖励,每个月超出任务部分,不管多少,再给你提成10%。朱老板接过话说,是啊,一心难两用,我没时间过来杂志社,这边还是原套人马,具体你来负责,财务委托仙美。

大敏脑子里飞速地算了一下账,早已怦然心动。按朱老板的意思,实际上他是塞翁失马。让我考虑一下吧,大敏说。大敏说的是真话,朱老板抛出的这个绣球超乎他的想象,仿佛躲躲闪闪问别人借一百元,人家却一下子丢过来一万,大敏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事实上,大敏脑子乱还有个原因,他想起来了,眼前这个朱老板,就是当初送钱给陈总编发工资的那个人。

还要考虑?陈总编笑着说,大敏你也学会了卖关子?

好吧,我答应。大敏被陈总编说得不好意思,只好当场表态。

有一点要强调一下,陈总编说着,起身把门关上,我们广告给外人承包,社会上肯定知道的人不少,这可能会给你们拉广告带来消极影响,所以对外仍然是杂志社发展部的身份,朱老板的大海文化传播公司不出现。

这样最好,大敏来不及细想,只好点头附和。

还有一件事,这事说起来我有愧于你,陈总编满脸歉疚地对大敏说,上次本来要任命你为总编助理,负责广告和发行,曹总说他刚来,为便于理顺工作,先缓一缓,就拖到了现在。

说到这里,陈总编从包里拿出一张A4纸,这是部里任命你为总编助理的批复文件。

说话间,就到了年底。

这一年有些特别,原先每年都要在年后开的两会提到年前,又恰逢本市建州一千五百年。每年两会召开的前后,企事业单位都会争先恐后在各媒体粉墨登场,就是那些濒临倒闭的企业,也会咬咬牙,打肿脸充胖子掏出钱在媒体上露脸。

按往年惯例,杂志要出一期专刊,作为两会资料。对方小青、大敏他们来讲,应付两会专刊,有前几年的经验依样画葫芦,不会有太大的难度。但陈总编得陇望蜀,从部里争取了两个项目,编辑出版纪念建州一千五百年的大型画册,承办建州一千五百年纪念文艺晚会。这两个项目财政只象征性地拨一点款,其余金额全部采用市场化运作筹集资金。

兹事体大,陈总编不敢掉以轻心,亲自披挂上阵,在杂志社坐镇指挥。按分工,采编部负责两会专刊和画册的组稿和编辑,大海文化传播公司负责晚会演出事宜,发展部负责专刊、画册和晚会的广告及赞助。

大家都像不断被鞭打的陀螺一样,高速运转起来。杨梅本来已经获准辞职,被陈总编挽留一个月,全权负责画册的组稿和编辑,好让方小青专心编两会专刊。小于的辞职信被压了下来,抽调到大敏手下。

相比之下,最忙的要数大敏了。刚拿到要筹资的预算时,大敏有些慌,但他不是因为筹资的数目慌,而是像一个蓬户瓮牖的雇农,突然分到了十亩地,一下子不知道先种哪一亩好。陈总编适时点拨了一下大敏,他让大敏把这三个项目捆绑在一起做,客户只要掏一次钱,就可在杂志、画册和晚会等三个项目上得到广告回报。陈总编的主意让大敏豁然开朗,他把条款细化后,就让小于、小熊、阿芙他们等人漫天去跑了。

大敏看起来像足不出户的元帅,在中军帐中发发令牌,调兵遣将,实际上他没闲着,他还是把大鸡腿偷偷地留给了自己。

大敏当上总编助理后,感觉自己突然就成熟了起来,想事情不再井底之蛙,看问题也能入木三分。看来古人说得对,在什么山,唱什么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大敏现在看小于、小熊他们,就有了一种俯视的感觉,因为有了高度,视角就全面,就更能细致入微。地位决定一个人的视野,像陈总编,大敏想自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完全在他掌控中,所以他事先根本不用跟你废一句口舌,亮出那顶总编助理的帽子,你就会感恩戴德接过去。同样的,大敏对曹副总的看法也改变了,以前仰视,忽略了一些东西,现在平视了,感觉就不同了。这次分工,曹副总负责专刊和画册的采编及设计、排版,因为有方小青、杨梅和晓红三员老将带兵冲锋陷阵,曹副总反而显得无所事事,有一次竟然转到大敏办公室来。

曹副总跟大敏绕了几个圈后,把话题引到了这次晚会的冠名权上。大敏告诉曹副总,陈总编有个设想,先请中央电视台同一首歌,如果没有档期,就退而求其次,请省里的歌舞团。前段时间陈总编和朱老板去了北京,也不知进展如何。大敏告诉曹副总,自己一直在等陈总编的电话,因为不确定请哪家,所以方案还没法做。

大敏最后一句说的是假话。事实上,陈总编前天从北京打电话给他,说同一首歌的事情已经八九不离十了,让大敏赶紧做方案,抓紧落实冠名单位。让大敏做策划方案,简直是问道于盲。但办法总比困难多,当晚,大敏让阿芙请来她公司的文案高手,一个晚上就搞定了。为防止阿芙泄露消息和私自行动,大敏耍了个心眼,又让她的同事做了一份省歌舞团的方案,并一再叮嘱,此事未最后敲定,不宜对外宣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天,大敏近水楼台去拜访余发达。很好,很好,同一首歌。我会认真考虑的。余发达看完方案后连连点头,这样吧,方案先放我这里,你们曹总已经找过我,如果定下来,我会跟你们联系的。

大敏微笑着告辞出来,内心却异常紧张。曹副总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紧锣密鼓在行动了。刚才观察余大发的神情,似乎对冠名很感兴趣,这让大敏心里泛起一股油煎似的焦虑,看来想吃鸡腿的不只他一个,也许阿芙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早就在跑了。而现在看来,对冠名感兴趣的也不止一家,那就要看谁的脚快了。想到这里,大敏坐不住了,他要出去跑,马上去跑,抢在曹副总他们面前。

大敏走到大厦门口,抬头看到了东方大厦,他的头脑里突然想起第一次跟曹副总见余发达时的情景,接着又想起了跟余发达喝酒时的情景。这样想着,大敏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东方大厦的楼下。大敏深吸了口气,几个箭步跨进了电梯。

十一

陈总编和朱老板在北京整整盘桓了一个月,才把所有手续办好。临上飞机前,陈总编兴奋地通知杨梅,让大家在办公室等,他到了马上开会,听取工作汇报。

下午五点,陈总编和朱老板风尘仆仆地到了。

都到齐了吗?陈总编习惯性地问。陈总编这一问,大家才发现曹副总和方小青没来。陈总编皱了皱眉,就问杨梅通知了没有,杨梅说两人早上就没来上班,手机一天都打不通,要么让发展部的人先汇报吧。

陈总编点点头,说我先讲两句。大家静下来,等着陈总编讲述好事多磨的北京之行。陈总编正要说话,手机响了。大敏就坐在陈总编对面,他留意到,还未等接完电话,陈总编的脸色就白了。一合上手机,陈总编边起身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同志们,先散了吧。陈总编顾不得解释,匆匆向外面走去,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回头招呼道,大敏,你们跟我来。

陈总编走得很快,大敏他们要小跑才跟得上。坐到出租车上,陈总编告诉了大家一个可怕的消息:曹副总和方小青出事了。

大家赶到方小青的住处时,门口围了一大帮人,一个警察半阖了门在门口守着,陈总编亮明身份后,警察让大家进去。

这是一间约三十平米的一居室,一卧一阳台,卫生间和厨房都在阳台上。阳台水磨地砖,防盗钢栅外挑出一米全封闭,又用铝合金蓝色玻璃包了阳台。房间装修精致,石膏吊顶,乳白色的墙纸,鹅黄色的地板。曹副总一丝不挂地扑在地板上,头朝着门,双手向前,似乎在匍匐前进,又仿佛在做着蛙泳动作。边上的双人床上,方小青也全身赤裸,却头朝阳台,与曹副总保持着南辕北辙的方向,双手着地,上半身挂在床下,两只白皙的乳房自然悬垂,在鹅黄色地板的衬托下,显得出奇的丰满。

两男一女三个警察在拥挤的房间里拍照和记录。女警察翻着手里的记录簿,告诉陈总编,已经确定两人是煤气中毒而死,并且是自杀,因为阳台、门窗都从里反锁,阳台上的两个煤气罐都阀门大开,之前两人都喝了过量的酒,女警察说到这里指了指卧室靠阳台窗户前的桌子,那上面摆着碗筷酒杯,还有三只空的葡萄酒瓶,至于到底是谁开了煤气,我们要进一步调查,我们已经好了,接下来你们单位来处理吧。

陈总编张着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显得有些茫然。大敏也觉得眼前的场景像做梦一样,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往事,试图找出曹副总和方小青媾和在一起的蛛丝马迹。在越来越粘稠的暮色里,大家的手机此起彼伏地响着,但仿佛没有人听到,瞅着眼前一对同赴黄泉,却保持着背道而驰姿势的同事,大家像是不约而同患了失语症。

“东方房产杯”建州一千五百年纪念暨元旦文艺晚会在体育中心如期举行。整台晚会从舞台布景、灯光舞美到演员演出,显得富丽堂皇、气势恢弘和声情并茂,如潮掌声自始至终贯穿了整个晚会现场。

在晚会之前,举行了隆重的建州一千五百年纪念画册发行仪式,陈总编代表杂志社向市图书馆、市属各大专院校、中小学图书馆赠书。

曲终人散,大家簇拥着陈总编走出体育中心,一路讨论着,准备去东海渔村。陈总编宣布他个人请客,大家决定以通宵的方式,庆祝画册发行和晚会顺利举办,同时为明天就要离开杂志社的杨梅和小于送行。

刚走到门口,正要招呼出租车,早就停在门口的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上下来三个人,呈扇形把陈总编与大家隔离开,裹挟着把他带进了轿车。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轿车在夜色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开走了。大敏愣愣地盯着轿车驶走的方向,他认出那三个人就是来过杂志社的纪委人员。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不约而同都来到了杂志社。

上午九点,关副部长来到了杂志社。关副部长表情凝重,他说,现初步查实,陈财富同志在杂志社广告承包一事上,涉嫌重大经济问题,目前已被双规。

接着,关副部长宣布了部里的决定,鉴于接二连三地出问题,决定停办杂志,取消杂志社建制,人员就地解散。

关副部长宣布这个决定时显得痛心疾首。

这样的结局,来得太过急遽,更是大家预料不到的。大敏看了看晓红,原先的杂志社老班底,就剩他两人了,先是周曼丽不辞而别,接着是许老师、曹副总、方小青接连出事,杨梅、小于也已失望地离开了……

大敏和晓红缓缓地走出杂志社大门,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停下了脚步。他们默默地注视着对方,在城市建筑巨大的投影里,两人看到眼泪渐渐溢满了彼此的双眼。